宝鸡优秀剧作选1980—2015-去年的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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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剧

    编剧 王真 霍秉全

    第一场

    [场景:舞台的大部分是大姨妈家。这是个两居室的套间,观众能看见的主要是她丈夫——剧作家生前的书房。在房子最显眼的位置上挂着或摆着他挺大的照片。这间房子里有一扇大窗户,可以望见外面的天空。书房左边是条小过道,再过去就是家门。过道后面是间狭窄的厨房。书房后面通卧室,观众只能看见门。家里干干净净,干净得近乎冷清。这是一楼,左边可以看见门洞。楼前是街道,一直往右延伸,在楼的尽头分叉,通向舞台左边的前台。

    [开幕时天刚麻麻黑,大姨妈正往外送客人。客人们都很客气,说话很轻,和房子里的气氛很协调。大姨妈一直把他们送下场。[老头儿从左边上,他头一次来这儿。

    [大姨妈迎面上,绕过他进了家门,她不认识他。老头儿跟着她,一直跟进家。大姨妈没觉出来,她呆站在房子里。她并不是心事重,她神情很安详,气色也很好,她就是回到家里还是觉得有点生,不适应,有点失重的感觉。她开始擦桌子擦柜子,这一天她已经不知道擦过多少遍了。然后她搬了张椅子,打算站上去擦那幅相片,可试了两次都没敢上。

    [老头儿过去了,把她搀上去。她上去了,这才反应过来,她小心地扭回头,老头朝她嘿嘿一笑。

    大姨妈 (吃了一惊,低低地叫了声)哟!

    老头儿 站稳了——吓着你了?

    大姨妈 你是谁呀?

    老头儿 你还是下来吧,站这么高,我看着都晕。

    大姨妈 (微微一笑)你帮我扶着点儿。(擦相片)你看我这记性啊,真快成老糊涂了,你是……

    老头儿 今儿个是八月十五。

    大姨妈 唵?

    老头儿 过中秋节了。

    大姨妈 噢。

    老头儿 下来吧!(搀她)哟嗬!

    大姨妈 (喘息,不好意思地笑)你看我胖的!

    老头儿 胖了好,富态!别像我,浑身净骨头茬,朝屋角一摆,整个儿一衣帽架!心脏还听使唤?

    大姨妈 听,挺好。

    老头儿 挺好就好。我比你大四岁。

    大姨妈 唵?

    老头儿 六十九。

    大姨妈 噢,你看我还是没有想起来,你是……

    老头儿 干活人显老。我这姓不中听,姓苟,他们都管我叫苟老头儿。得得得,我说,苟字请免,省点事,叫老头儿吧。我要是不替他们省了,哪一天,哪位二爷还嫌不近乎,拍拍你的肩膀,“喂,我说苟老头儿!”你说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大姨妈 你抽烟吧?

    老头儿 (拿起来看看又闻了闻)你抽吧,别客气,我不会。

    大姨妈 老郑的朋友挺多,人一多我就记不住了!

    老头儿 你记性挺好,我没来过。今天我这还是头一回见他。(他们望照片,沉默)他们都叫你大姨妈?

    大姨妈 唵?噢,同事的孩子都这么叫我,后来大伙儿也跟着叫,就叫开了。

    老头儿 还是剧院的人懂规矩,有知识——有知识跟没知识就是不一样!我来看看你,大姨妈,今儿个是八月十五。

    大姨妈 唵?噢,可不,我给你倒水去。(走进厨房,在厨房里说)哟!你来看我,我也没说声谢谢!

    老头儿 (在书房里)说了!

    大姨妈 说了?

    老头儿 说了好几声呢!(走向厨房,朝里打量)

    大姨妈 你走呀?

    老头儿 我不走。(出门,下)

    大姨妈 (跟出来)这老头儿!(回来,坐下,老头儿把她闹糊涂了)

    [天已经黑了,天边飘浮着一层薄云,它把月色融化了。

    [墙角里,一只蛐蛐突然㘗㘗叫了起来。

    大姨妈 嘘!

    [蛐蛐干脆钻到她坐的沙发底下唱开了。

    [大姨妈无可奈何地笑了。

    [天边的云彩飘走了,金色的月光涌进了房子。

    [四野响起一片秋虫的叫声,仿佛突然降临的一阵急雨。

    [小燕子和她的研究生爱人提着大大小小的旅行包,拖着疲惫的步子从左边上。

    研究生 (强打精神)哎,你看!

    小燕子 啥?

    [小燕子迎着月光打哈欠。

    研究生 (笑)瞧你!

    小燕子 (撒娇地倚在他身上)嗯!

    研究生 困了?

    小燕子 不(打哈欠)困。

    研究生 再歇会儿?

    [小燕子立即扔下提包,一屁股坐下了。

    研究生 你真是个小孩儿!

    小燕子 (倚着他,撒娇地)嗯!

    研究生 (抚摸着她的头发)小丫头!小不点儿!又馋又傻的小淘气儿……你睡着了?

    小燕子 (突然眉飞色舞地)哎,咱们吃哈密瓜吧?

    [研究生白了她一眼,她噘起嘴。

    小燕子 我要吃么!我要吃么!

    研究生 好好好,吃吧,反正火车上已经叫你把两个报销了,再吃一个,咱们也别送人了!

    小燕子 (瞪他)可笑!

    研究生 算了,算了,你吃吧,我不是同意了吗?

    小燕子 我又不想吃了。

    研究生 咋了?

    小燕子 没情绪!

    研究生 你呀!

    小燕子 我呀,我是小孩子,小傻子,跟不上趟了。人家是研究生,有知识,有文凭,骑自行车都能闯红灯!

    研究生 (失笑)你说啥?

    小燕子 (突然愁眉苦脸)今晚咋办呀?

    研究生 要不,你在这儿等着?

    小燕子 我不!(抱住他)我害怕!

    [老头儿上。

    老头儿 嗬!嗬!(兴冲冲下)

    小燕子 瞧这老头儿,“嗬!嗬!”——走,去叫他声爷爷!

    研究生 干什么?

    小燕子 说不定能留咱们住下!

    研究生 疯丫头,净说疯话!好好待着,我去了。

    小燕子 快点啊!

    [研究生下。

    [老头儿敲门,然后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大姨妈 谁呀?

    老头儿 灯绳在哪儿?(开灯)

    大姨妈 (看见老头儿抱了满怀的干货鲜货)哟!你这是干什么呀?

    老头儿 不是过十五吗?(坐下)你给我倒的茶呢?

    大姨妈 在厨房里。

    [老头儿进厨房。

    大姨妈 凉了吧?

    老头儿 成!成!刚好!(打厨房探出头)再坐壶水吧?大姨妈,我看壶都空了!

    大姨妈 不用了,就我一个人。

    老头儿 (略一沉吟,走回来)你这么着可不成,也不吃,也不喝,整天净坐着愣神儿!

    大姨妈 (有点蒙了)谁呀?

    老头儿 看看,让我说着了不是!

    大姨妈 你来有事?

    老头儿 我来看看你。

    大姨妈 我记得我已经说过谢谢了。

    老头儿 没有,你什么时候说了?

    大姨妈 (叹了口气)谢谢你了!

    老头儿 这话受听,我这人一辈子没听过几声谢谢。“喂,苟老头儿,这事非你不成,看你的了!”怎么办?去吧。我这人又不记事,回回背着一头骂回来,叫人一鼓动,还去。厂里才盖了幢家属楼,小青年大宿舍住惯了,动不动就把钥匙锁家里了,中午一下班都跑来了:“不得了啦,我那锅还在炉子上坐着呢!”行啊,这有什么难的!好,前两天小偷把门撬开了,小偷撬门你抓小偷啊,保卫科把我叫去了。

    大姨妈 壶里一点儿水也没了?(站起来)

    老头儿 你坐着,你坐着,我去!(进厨房,又回)火柴。(又跑进厨房)

    [厨房里突然火光一闪,嘭的一声。

    大姨妈 怎么了?

    老头儿 (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满脸乌黑)怎,怎,怎么了?

    大姨妈 你过来没关上煤气?

    老头儿 噢——噢!(又跑进厨房)

    大姨妈 快把窗户打开呀!咳!你开纱窗干什么,蚊子都跑进来了!

    [厨房里哗啦一声,碗摔碎的声音。

    大姨妈 哎哟……算了!算了!

    老头儿 (出来)碗也碎了,我没动它呀!

    大姨妈 摔了就摔了吧!

    老头儿 还有糖罐,撒了一地。

    大姨妈 那是苏打粉。

    老头儿 我就知道,干什么我都免不了这一出儿!

    大姨妈 你没伤着哪儿吧?

    老头儿 没蚊子进来吧?

    大姨妈 (长出气)真吓死我了!

    老头儿 (突然生气了)你也是,就差六十块钱,买个自动打火多省事!赶明儿把它处理了,咱买个新的。(看见大姨妈异样的眼神,知道失口了)

    [沉默,房子里那只蛐蛐又叫起来了。

    老头儿 (大概是故意的)哟,蚊子!

    [大姨妈没有吭声。

    老头儿 我走了!

    大姨妈 (毫无挽留之意)你走啊?

    [老头儿走了,大姨妈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送他。

    [研究生跑上。

    研究生 还睡呀?提包丢了!

    小燕子 (癔癔症症地)骗人!(半天从睡意中挣不出来)

    [老头儿和大姨妈走在他们前边那条街道上。

    大姨妈 你的东西?

    老头儿 (一愣)嗬,行啊!

    大姨妈 你拿回去吧……拿回去给孩子们吃。

    老头儿 行啊!(但不接)

    大姨妈 我这么大年纪……

    老头儿 (怒冲冲)我也这么大年纪!

    大姨妈 我一个人……

    老头儿 我也一个人!

    大姨妈 你怎么了?我没说什么吧?

    老头儿 我没怎么呀!(突然叹了一声)今儿个不是八月节吗?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

    大姨妈 (笑)谁给你说的我是一个人?我有儿子……

    老头儿 嗬!嗬!

    大姨妈 嗬?你嗬什么呀?

    老头儿 多热闹的一家子呀,儿子,孙子,还有孙女,是不是?

    大姨妈 可不是嘛!

    老头儿 可不是嘛!儿子叫什么?

    大姨妈 儿子就叫儿子呗!

    老头儿 可不,儿子不叫儿子叫什么。孙子呢?噢!孙子叫小豆子,孙女叫小燕子,听听这名字,多水灵!

    大姨妈 (笑)小豆子,小燕子,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他们了!

    老头儿 离得不近吧?

    大姨妈 也不远。

    老头儿 在内蒙古?

    大姨妈 在新疆。

    老头儿 一样,反正有七八年不见了!

    大姨妈 八九年了!

    老头儿 一样,反正你是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省得我再打听。

    大姨妈 你打听得也差不多了。我想去看看他们,说不定我就在那儿住下了。我记不清他们,他们总还该记着我吧?

    老头儿 嗬!嗬!

    大姨妈 又嗬什么呀?

    老头儿 孩子们都那么想你,怎么连张相片也不寄呀?

    大姨妈 你怎么知道我没相片?

    老头儿 我怎么不知道!

    [两人对视,突然都笑了。

    老头儿 行啊!(转身急下)

    [大姨妈回家。

    小燕子 这俩,真逗!

    研究生 哼,这老头儿看上老太太了!

    小燕子 真的?好玩死了!(突然唱起来)咪哆哆发咪来,老头儿看上老太太,哆咪来发,摔个跟头起不来!

    研究生 这下睡醒了?

    小燕子 (又没劲儿了)你找着了?

    研究生 我找了一大圈,这附近没旅馆,干脆,咱们进城吧?

    小燕子 这会儿……还有车吗?

    研究生 有吧?有!

    小燕子 骗人!(又坐下去)

    研究生 那怎么办,就睡这儿?

    小燕子 反正我不管!(突然跳起来,拎起提包)走!

    研究生 往这边!

    小燕子 你跟着我!

    研究生 你上哪儿?

    小燕子 (敲门)奶奶!

    研究生 你,你干什么?

    小燕子 嘘——我怎么说,你怎么说。(敲门)奶奶!

    大姨妈……谁呀?

    小燕子 奶奶!我是小燕子!

    [大姨妈愣神,开门。

    小燕子 奶奶!(亲了大姨妈一口,提起旅行包径直进屋)喂!你进来呀!

    大姨妈……谁呀?

    小燕子 我爱人!(拉研究生进屋)叫奶奶!

    [研究生手足无措。

    小燕子 傻样儿!瞧,他好害羞呢!怎么了奶奶,我是小燕子!

    大姨妈 小燕子……(微笑)噢,小燕子……小豆子呢?

    小燕子 小豆子没来,小豆子可想奶奶了!

    大姨妈 小燕子,小豆子……一眨眼长这么大了!有七八年不见了?

    小燕子 哪儿呀,八九年了!

    大姨妈 噢……还在内蒙古?

    小燕子 在新疆!奶奶你怎么了?

    大姨妈 (笑)瞧我这记性!(对研究生)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燕子 他是个哑巴。奶奶,我给你领来了个哑巴女婿!

    大姨妈 嗯,你们俩倒是挺般配!

    小燕子 (自豪极了)他是个研究生。

    大姨妈 那你呢?

    小燕子 咱是大老粗!——哎呀,身上难受死了!奶奶,我想洗一洗,坐了两天的火车呀,黏糊糊的。(打开提包找漱具,看见里面的瓜果)奶奶你看,这是哈密瓜,可甜啦,新疆特产,就剩这俩了,还有两个让我在车上吃了,都怪他!(看见研究生,瞪他)就是怪你!对了,还有好东西呢!喂!你快给奶奶看看呀!

    [研究生拉开旅行包拉链,垂手而立。

    小燕子 哎呀!哎呀!笨死了!奶奶,你看他像不像个二道贩子?(自己乐得大笑。把满提包的瓜果全拾到桌子上,一边向奶奶做介绍,一边拿起漱具往厨房走去。经过研究生时,朝他一撇嘴)傻样儿!

    [厨房里,水龙头哗哗响着,小燕子欢快地叫起来。

    大姨妈 你别洗感冒了——小、小燕子!

    小燕子 (打厨房探出头)没事儿,奶奶!

    大姨妈 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研究生 一路打听着,就找到这儿了。

    大姨妈 也亏你们能打听出来,这么大的城市。

    研究生 是她,小、小燕子!我去找旅馆了!

    大姨妈 住旅馆多贵呀!

    研究生 不是,这附近没有,我打算进城。她说,她找到您了!

    [厨房里,在哗哗的水声中,小燕子唱起来:“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研究生突然走向厨房,又被一把推出来。

    小燕子 (又羞又恼的声音)哎呀,你出去!

    研究生 (背对厨房)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她在厨房里大声唱。

    研究生 听话,别胡闹了!

    [她在厨房里大声唱。研究生猛然向外走去。

    [小燕子提着衣服撵出房,扭住他。

    小燕子 奶奶呀,他要走!

    大姨妈 走?(突然声色俱厉)你也走?

    小燕子 (没料到)奶奶……您生气了?

    大姨妈 你跑到我这儿,奶奶长奶奶短,就是为了擦一把汗?唵?(嘴唇哆嗦着,她突然泪流满面,抽泣着对小燕子)把,把毛巾给我。(她擦净脸上的泪水,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你们能跑回来,把我这个孤老婆子叫一声奶奶,我谢谢你们!(突然笑了)不到一个钟头,我已经说过两次谢谢了。今晚这是怎么了?(抬头望丈夫的照片,哽咽,像是问他)今晚这是怎么了?(忽然烦躁起来)快走吧,还磨蹭什么?我该睡觉了!

    [研究生收拾旅行包,拉小燕子欲下。

    小燕子 (甩开他)我不,我就不!我白叫了半天奶奶,我亏死了!你早知道我不是你那个小燕子,叫你奶奶,你干吗答应?你把便宜占够了,又把人家往外撵,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大姨妈 (气极而笑)谁欺负谁?孩子,谁欺负谁?

    小燕子 你!

    大姨妈 是你“小燕子”!

    小燕子 就是你,就是你!

    大姨妈 (发作了)走!给我走……(坐下去捂住心口)……再不走,我叫人了!

    [敲门声。

    研究生 我们走!我们走!您别生气,她不懂道理,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小燕子 可笑!

    [敲门声。

    [老头儿试探性地:“大姨妈,大姨妈!”

    [大姨妈开门,她想把他挡在门口。

    老头儿 还没睡?

    大姨妈 正想睡。

    老头儿 我还以为你睡了。(嘿嘿笑了)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耍小孩脾气。你看你刚才那样,真像是要去跳河上吊呢!——可你也是,你就不会劝劝我?什么小豆子呀、小燕子呀,跟着我顺杆爬,成心惹我!哎哟,哎哟!我怎么说着说着又来劲儿了?(想进屋,大姨妈没一点儿让的样子)还不到八点呢,不到八点就睡觉,哄谁呀!(大姨妈沉默,突然给他让开路)我就坐一会儿,你也别客气,困了你就说,我总觉着你一个人……(发现屋子里的客人)嗯,这是谁?

    大姨妈 小燕子!

    第二场

    [十分钟以后。小燕子和研究生簇拥在大姨妈身边,老头儿在他们对面站着。

    [沉默。

    老头儿 这……这算是干什么?审问?查户口?(想笑,但是没笑出来)我没干什么吧?

    [大姨妈微笑着,平静地望着他。

    小燕子 这么晚了,奶奶要休息。

    老头儿 不晚,才八点钟,你奶奶十点钟以前没睡过觉!

    大姨妈 (不由得脸一红)你这个人,你怎么知道我……

    老头儿 窗户,窗户,你这灯天天晚上亮到半夜。

    大姨妈 那是老郑,他晚上写东西。

    老头儿 不是。我说的是这一个月,他出事以后。

    大姨妈 你天天在我窗户底下绕圈?

    老头儿 没有,隔着一条马路呢!

    大姨妈 你——你盯着我的窗户干什么?

    老头儿 我不放心。

    大姨妈 (忽地脸通红)咳,我问这干啥呀!

    老头儿 问问也好,这有啥!

    研究生 你还是走吧,我们谁也不认识你。

    老头儿 这有啥!我来了,不就认识了?

    研究生 没这个必要,我们认识的人已经足够了!

    老头儿 (对大姨妈)瞧他说的,足够了!——你才认识几个人呀?打从你爷爷去世,你们家是没断人,可是有几个坐过一个钟点的?你奶奶千恩万谢地送出来,“回去吧,回去吧,想开点,多保重,有什么事吭个声。”招招手,良心舒坦了,回家睡觉不做梦了,有谁想着再扭回头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在那儿一个人偷着掉泪呀?这话让你奶奶自个儿说!

    小燕子 奶奶喜欢清静,她不愿意别人打扰她。

    老头儿 嗬?嗬!怪不得你们八九年不回来。

    大姨妈 他们工作忙……

    老头儿 我没问你!——你们真就忙成那样,爷爷去世也顾不上回来看看?多大的事故,飞机打天上栽下去,烧得连个尸首都没了!你知道她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大姨妈 这事我没告诉他们……

    老头儿 (暴躁起来)我没问你,你别给我打岔!

    小燕子 你怎么这么厉害,你是谁呀?

    老头儿 我厉害了?没有吧!我觉着我……我总是这么站着怪累得慌。

    大姨妈 小燕子,把那张凳子端过来。

    研究生 快让他走吧,时间不早了!

    老头儿 你不用撵,九点钟我一定走!(在小燕子的凳子上坐下来)

    小燕子 (搬凳子过来)起来,起来,你的座位在那儿!

    老头儿 一样!

    小燕子 我就不,我不让你挨着我奶奶!

    老头儿 嗬,这丫头!

    大姨妈 你看,孩子们不喜欢你。

    老头儿 扯淡,她喜欢不喜欢,我又不是来看她!

    小燕子 那谁请你来了?还骂人!

    老头儿 我骂人了?没有吧!

    小燕子 骂了,就骂了!

    老头儿 嗬!嗬!

    小燕子 嗬!嗬!

    大姨妈 小燕子!

    老头儿 (笑)疼孩子也不是这么个疼法!(学大姨妈)“小燕子!”(笑,又学大姨妈)“小燕子!”你是怕吓着她了?

    大姨妈 (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讥笑)你那孩子,一定都很有规矩?

    老头儿 (突然结巴起来)那……那倒是——也不一定……谁家的孩子……当老人的……咳!

    大姨妈 咳什么呀?

    老头儿 贱!

    大姨妈 唵?

    老头儿 我说——贱!

    [大姨妈望着老头儿,他垂下头去。

    研究生 喂,已经九点了!

    老头儿 九点了?——这话得你奶奶说!

    大姨妈 九点了。(迟疑了一下)快九点了!

    [老头儿微笑着望着大姨妈,看得她有些局促了。

    [研究生突然冲到老头儿面前。

    研究生 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你的年龄?

    老头儿 (没听懂)……我六十九,比你奶奶大四岁!

    研究生 (突然笑眯眯地)噢,才六十九,您大概能活一百四十岁吧!

    老头儿 (笑)这可真说不定呢!(忽然回过味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研究生 要是您能活一百四十岁,现在您还是个中年人嘛,您当然还有劲儿绕着人家的窗户转悠。不过,您转悠错地方了,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老头儿 (张口结舌,半天)她……她不老……

    研究生 你呢?

    老头儿 我……我是老了……

    研究生 既然你知道,那就走吧!

    [大姨妈想说什么,张了下嘴,却没说出来。

    老头儿 (站起来)回去……我也是一个人。人老了,你不知道……

    [在对方的目光下,老头儿突然不好意思说下去。

    研究生 快走吧,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你还想干什么?

    老头儿 (茫然地望着他们)可不,我还能做什么?

    [小燕子“哎呀呀”了一声,突然感到很难堪。

    研究生 回去尽你做老人的本分吧!

    老头儿 我尽了,我早都尽了,我尽过了劲儿,如今他们谁也不要我了!

    研究生 就是他们不要你了,你也还是个老人,谈情说爱的事……

    老头儿 我……我没说那个词啊!

    研究生 你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了?

    老头儿 我……我,我是不是又闹笑话了?我这一辈子怎么尽闹笑话!

    (急下)

    研究生 先别走!

    [老头儿站住。

    研究生 从今以后,不准你在窗户底下转悠!

    老头儿 我没有……

    研究生 不准你再来纠缠!

    老头儿 我这是头一次……

    研究生 你听见了没有?

    老头儿 听见了……

    研究生 (搀着他)走,我给你开门去。

    大姨妈 (声音不高,有些颤抖)还没到九点。

    [沉默。

    老头儿 (不敢抬头)我早就该走了。我本就不该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人,我就想……(看研究生,叹了口气)孩子们总算还没忘了你,他们知道疼你,护着你,这我就放心了。……往后,你们要经常来看看奶奶,别一走又是八九年,……如今她是一个人了。

    大姨妈 他们不是我的孩子,刚才我撒谎了,他们也是过路的。

    [沉默。

    大姨妈 谁也别走,今儿个是八月十五,你们都是我的客人,都请坐,请坐。我给你们倒茶去。(她走进厨房)

    [厨房里传来她抑制的哭泣声。

    [研究生拎起旅行包,拉小燕子下。

    [老头儿默默走出门去,下。

    [大姨妈端着三杯橙黄色的橘子汁上,环视着空荡荡的书房。

    [突然灯灭。

    第三场

    [又过了十分钟。大姨妈家的电灯突然亮了,她仍然端着橘子汁呆站在房子中间。

    [老头儿上。

    老头儿 我来看看电灯,刚才断路了,灯泡没闪吧?

    大姨妈 你怎么走了?

    老头儿 我换保险丝去了。

    大姨妈 换好了?

    老头儿 换好了。不知道谁家用电炉了。

    [电灯突然又灭了。

    老头儿 瞧!

    [沉默。

    大姨妈 你别走,楼道里太黑,你别碰着……灯着了你再走!

    老头儿 (又倒回来)外头挺热闹,家家的窗户里又说又笑,还捎带着一股子香味儿!

    大姨妈 (笑)又是窗户!

    老头儿 啥?——可不。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老觉着叫人家把我关到窗户外头了。大白天倒也罢了,天一黑,好像谁家的灯泡都比我的亮堂!

    大姨妈 你不会安个大点儿的?

    老头儿 咳,这个问题,不是灯泡不灯泡的问题。

    大姨妈 你不显老。

    老头儿 你也不显老。你演的戏,我差不多天天不落,你在舞台上可真年轻,猛不丁你就退休了。退休了?我心里话,她才多大呀!

    大姨妈 哟,瞧你说的!——我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么热心的观众!

    老头 (笑)有好几回,我差点跟着那些市长书记什么的,混上舞台接见接见你。

    大姨妈 吹,我可一次也没见过你。

    老头儿 这不,我来了。

    大姨妈 来看看我的灯?

    老头 唵?

    大姨妈 我的灯没有闪,它挺亮堂……你怎么不坐呀?

    老头 行,灯一亮我就走。(坐,亮灯)嘿,可真行。

    大姨妈 可惜了,这么好的月亮。

    老头 就是,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五。(把灯拉灭)大姨妈!

    大姨妈 唵?

    老头 我这像是头一回过十五。

    大姨妈 说的真可怜,以前你怎么过的?

    老头 以前净忙着给人家换保险丝。

    大姨妈 吹!

    老头儿 大姨妈!

    大姨妈 唵?

    老头 你这一阵子好点儿了?

    [大姨妈不语。

    老头 出事半个月以后我才听说。我来过几次,看见你满房子人,我就没敢进来。——真是的,那么大年纪了,还去出什么差?

    大姨妈 不是出差,是上南方疗养。今年春天,他忽然觉得肋骨里边疼。去一检查,医生说肝上有块阴影,整个一个夏天他总在说他过不去这个秋天了。也难为剧院的领导,不知道费了多少事,才搞来了这么张疗养证。都劝他说你上南方散散心吧,整年整月趴在桌子上写,再好的身体也招架不住,去好好玩两天,看看海,晒晒太阳。他也挺高兴,当天就去买了飞机票……算起来已经四十五天了,他已经该回来了。

    老头儿 他该坐火车,坐火车就没这事儿了。

    大姨妈 他不爱坐火车,坐一次火车他闹一次肚子。他吃不惯火车上的饭,谁能知道就这么邪,早没事晚没事,偏偏他坐的那班飞机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突然的)把灯开开。

    [老头开灯,大姨妈仰望着丈夫的照片。

    大姨妈 他们都说飞机是撞到地上才起火,等着火的时候,人已经昏死过去,不知道疼了。他们不是骗我吧?他平时最怕疼,碰破点儿皮,都疼得受不了。那是火呀!

    [老头把椅子端过去,搀她坐下。大姨妈哭。

    [研究生急上。

    老头儿 (慌乱)不是我……不是我惹的……我是来看看电灯泡!

    研究生 她没上这儿来?

    大姨妈 谁?……没有啊!你们还没找到旅馆?

    研究生 咦,她这是上哪儿去了?

    大姨妈 别找了,这么晚了,今晚你们就住在这儿吧,明天再说!

    研究生 不用,谢谢您,我的亲戚回来了。(欲下)

    [小燕子突然从厨房里跳出来,把研究生吓了一跳,小燕子得意地大笑。

    研究生 胡闹什么,你这是第一次见我舅舅!

    小燕子 我怎么了?你舅舅生气了?

    研究生 刚进门就跑得没影了,你给舅舅留下个什么印象?

    小燕子 你跟舅舅说说么,我看看我奶奶,马上就回去。

    研究生 又是你“奶奶”,你还好意思说?

    小燕子 就是我奶奶,就是我奶奶!(进屋)奶奶,我又来了!

    大姨妈 来了好,给你们倒的茶还晾着呢!叫你的研究生也进来呀!

    [研究生急下。

    小燕子 奶奶,他过一会儿再来。(端茶盘进厨房,然后端出满满一盘切好的哈密瓜)

    老头儿 嗬!嗬!

    小燕子 嗬!嗬!

    大姨妈 瞧你们这一老一小!

    小燕子 奶奶,还生我气不?

    老头儿 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奶奶生气?

    小燕子 我要奶奶自己说!

    大姨妈 这哈密瓜真甜!

    老头儿 对了,还有哪!(慌忙打开他的点心)咳,这才像个过节的样儿!小燕子,你别走,咱们能凑一块儿不容易!

    小燕子 谁说我要走了?

    老头儿 嗬,这丫头真厉害!

    小燕子 你才厉害呢!瞧你刚才对我奶奶那态度,还骂人,真没有礼貌!

    老头儿 嗬!嗬!

    小燕子 嗬!嗬!

    大姨妈 都过来,(对小燕子)你吃块月饼,(对老头儿)你吃块哈密瓜。爷儿俩讲和吧!

    老头儿 (咳嗽)这瓜太甜,甜过劲儿了,我享不了这个福!(进厨房)

    小燕子 你这月饼才难吃呢,硬得像砖头,成心不叫我奶奶吃!

    老头儿 (慌忙地折回身)——真的?

    大姨妈 她哄你,你也信!

    [老头儿进厨房。

    大姨妈 (对小燕子)你怎么故意跟他抬杠?

    小燕子 我怕他欺负你!

    大姨妈 哎哟,你这孩子!……过来。(拉她坐在自己身边,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燕子 你怎么了,奶奶?

    大姨妈 奶奶高兴。——他又在厨房干什么呢?

    老头儿 (惊慌失措地端着水壶上)我倒完水……电壶塞儿跑了!

    大姨妈 跑了就跑了吧!

    老头儿 我怎么净干这号事!(瞪小燕子)你还笑!

    小燕子 那我还哭呀!

    老头儿 你捡的这位孙女实在不怎么样!换上我,早就把她撵跑了!

    大姨妈 我可舍不得,看着她这样,我就想起我小时候。你多大了?

    小燕子 二十三。

    大姨妈 二十三了?……我二十三的时候,已经……(想,笑)瞧我这记性!

    老头儿 你二十三那年,演的是个外国戏!

    大姨妈 是吗?

    老头儿 错不了!——罗密欧与朱丽叶。

    大姨妈 四十多年了,你还能记着?

    老头儿 (吓了一跳)四十多年了?(笑)可不嘛……当时你一出场……我就知道坏了……

    大姨妈 坏了?

    老头儿 不,不是,我顺嘴瞎说呢!——啊哟,都四十多年了!我记得,天天一下工,我揣上张煎饼就往戏园子跑,那戏词我都能背下来了!——你笑啥?你不信啊,反正我说啥,你都不信。

    大姨妈 (突然地)“谁叫你找到这儿来的?”

    老头儿 唵?……谁叫我……对,有这句台词儿。别急,叫我想想,……谁叫你到我这儿来的?——“爱情怂恿我探听出这一个地方,”……对不对?“他替我出主意,我借给他眼睛,我不会……我不会……”别急,别急——“我不会操舟驾舵,可是倘使你在遥远遥远的”……什么地方?——“海滨……我也会冒着风波寻访你这颗明珠”,对不对?

    大姨妈“幸亏黑夜给我罩上了一层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是的’,我也一定会相信你的话;可是也许你起的誓只是一个谎。人家说,对于恋人们的寒盟背信,天神是一笑置之的。”“你要是真的爱我,就请你诚意告诉我;你要是嫌我太容易降心相从,我也会堆起怒容,装出倔强的神气,拒绝你的好意,好让你向我婉转求情。”“也许你会觉得我的举动有点儿轻浮,可是相信我,朋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忠心远胜过那些矜持作态的人。倘不是你乘我不备的时候,偷听去了我的真情表白,我一定会更加矜持一点儿的。所以原谅我吧,是黑夜泄露了我心底的秘密,不要把我的许诺,看作无耻的轻狂!”

    老头儿“凭着这一轮月亮,它的银光……它的银光……它的银光涂染着这座果园的树梢,我发誓……”

    大姨妈“啊,不要指着月亮发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要是你指着它发誓,也许你的心也会像它一样无常。”

    老头儿“那么我指着什么发誓呢?”

    大姨妈“好,别起誓了,我虽然喜欢你,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它太仓促,太轻率,太出人意料了,正像一道闪电,等不及人家开一声口,已经消隐了下去。好人,再会吧!这一朵爱的蓓蕾,靠着夏天暖风的吹拂,也许会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开出鲜艳的花朵来。晚安,晚安!但愿恬静的安息同样降临到我们两人的心头!”

    老头儿“你就要这样离我而去了?”

    大姨妈“你还要什么满足呢?”

    老头儿“你的忠实的盟誓。”

    大姨妈“在你没有要求以前,我已经把它交给你了,可是我倒愿意把它再收回来。”

    老头儿“为什么?”

    大姨妈“为了表示我的慷慨,我要把它重新给你。可是我只愿意要我已有的东西。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越是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我听见里面有人在叫我,亲爱的,再会吧!”

    老头儿“我怕我只是在晚上做了一个梦,这样美好的事情,不会是真实的。”

    [他们笑,突然又沉默。

    [小燕子端起茶缸,恭恭敬敬送到老头儿手里。

    小燕子 对不起,刚才我不该那么着。

    老头儿 ——你怎么着了?

    小燕子 嗯……反正对不起!(转身跑进厨房)奶奶,糖在什么地方?

    大姨妈 壁橱里,尽底下那个白瓷罐。

    [小燕子拿糖上,大姨妈接过来。

    大姨妈 来,放点儿糖。

    老头儿 自个儿来,自个儿来!(放糖)

    大姨妈 再放点儿,你一直什么也没吃!

    老头儿……行,放就放!

    大姨妈 喝呀!

    老头儿 行,我喝!(一饮而尽)

    大姨妈 是不是太甜了?

    老头儿 刚好!

    大姨妈 多好啊,这才像过节!一辈子了,我不记得还有比今晚……小燕子,给奶奶唱个歌!

    小燕子 奶奶,我不会。

    大姨妈 你刚才唱得挺好听的。

    小燕子 那是我瞎胡唱的……我这会儿觉得,我干啥事都是瞎胡闹!

    老头儿 这点像我,我也常觉得——嗝!你奶奶叫你唱你就唱,今晚不是八月——嗝!……节吗?

    小燕子 那你们别看我!

    老头儿 不看,不看!(拉大姨妈)你过来,咱小燕子——嗝……怕羞!

    [小燕子怯生生地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要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她突然间大声唱起来:“我愿是一只小燕,天天飞到你的身边,带着我无限的爱,随你展翅在蓝天!”

    [老头儿终于控制不住了,连声打嗝。

    大姨妈 你这是怎么了?

    老头儿 没……没……(打嗝)

    大姨妈 到底怎么了?说呀!

    老头儿 老……老毛病!(打嗝不止)

    小燕子 喝点水吧?

    老头儿 (吓得乱摆手)不……不!

    [大姨妈疑惑地接过茶缸。

    大姨妈 ——哟,小燕子,你这拿的是什么呀?

    小燕子 (尝)呸!呸!这是啥呀!

    大姨妈 苏打粉!

    老头儿 不……不怪她,糖罐不是叫我给撞——嗝……打了!

    大姨妈 明知道你还喝?你这个人!

    老头儿 我寻思着……没事,谁知道它到胃里——嗝……发了!

    大姨妈 (不由分说把他推进屋里)去,去,去,快去给我躺下!

    老头儿 我是不是……又闹笑话了……

    大姨妈 没有,没有,我的活爷!……这可吃点儿什么药啊?

    小燕子 胃舒平?

    大姨妈 管事吗?(又欲进屋内,推门)你怎么把门插上了?

    老头儿 (在里屋)你别进来!我这样儿——嗝……丢人!

    大姨妈 丢什么人?快开门!

    老头儿 (咆哮)我就不开!

    大姨妈 (无可奈何地退回来)唉!这老头儿!

    小燕子 (扒门缝看)他睡下了!

    大姨妈 没事吧?

    小燕子 还在那儿打嗝呢!

    [大姨妈苦笑。然后她俩大笑起来。

    [老头儿怒吼声:“你们笑什么?”

    小燕子 奶奶,你干脆娶他吧!

    大姨妈 我“娶”他?

    小燕子 你比他大,谁大谁娶!

    大姨妈 那,你和你的研究生呢?

    小燕子 当然是他了,他比我大么!他呀——(出神了,浮起一层幸福的微笑)

    大姨妈 说说他吧,奶奶想听。

    小燕子 (沉浸地)他可有知识了……读的书可多了……整天整夜地读呀……我们宿舍的人,都爱听他说话,他说起话来总是那么有意思,那么新鲜……

    大姨妈 你崇拜他?

    小燕子 (毫不迟疑地点头)嗯!

    大姨妈 (突然叹了口气,搂住她)我们小燕子,也喜欢读书人!

    小燕子 奶奶!

    大姨妈 唵?

    [小燕子笑,大姨妈指指屋门,制止她。

    小燕子 你们俩刚才真有意思!

    大姨妈 (脸红了)啊哟!

    小燕子 (连忙分辩)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们刚才那些话,真……嗯……(伏在奶奶怀里)我不会说!

    大姨妈 奶奶听懂了,听懂了!

    小燕子 爱情真的是那样吗?

    大姨妈 你觉得不是吗?

    小燕子 不,我不是说现在。以后呢?(突然带上了一层忧虑的焦躁)永远永远都能那样?——嗯?奶奶!

    大姨妈 (望着她的眼睛)……嗯,永远!

    小燕子 那,你跟爷爷,是这样吗?

    大姨妈 是这样!你爷爷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的心里有讲不完的故事,他总是趴在这张桌子上写啊,写啊!他真是个天才,每个故事都写得那么动人,那么美。我给他誊写草稿,总是叫他的故事感动哭了。可是你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又让它惹笑了。四十多年来,我们一直就这样,他写,我抄;他编,我演。他是个非常严厉的老师,一直到老,我给他写信,还不敢离开字典。只要出一个错别字,你瞧吧。(笑)可是他可会体贴人了,你根本不用说什么,你心里怎么想的,他全知道。他从来不对我说,你不应该怎么样怎么样;他总是说,你最好这样这样。你说,就是我心里不愿意,我能不听吗?

    小燕子 你真幸运!

    大姨妈 是啊,我应该知足了,一辈子能遇上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应知足啊!

    小燕子 怎么,奶奶,你还觉得……

    大姨妈 不,不是,你听岔了。我是说,我应该感谢他,感谢是感谢他呀,就像歌里说的,我感谢你,因为没有你,生活就失去了意义。

    小燕子 (唱)我衷心地感谢你,

    你的关怀和友谊。

    如果没有你,

    我的生活将失去意义!

    大姨妈 应该这样啊,应该这样啊……

    [老头儿的声音:“往下唱啊!”

    大姨妈 哟——你怎么样了?

    [老头儿笑:“挺好听的!”

    大姨妈 咳!你怎么样了?

    [老头儿:“我?我快了!”

    大姨妈 (笑)是快好了?还是快——怎么着了?

    [突然灯灭。

    大姨妈 怎么又断路了?这么晚了,谁家还用电炉!

    小燕子 还没吃够,一过节就没黑没明地吃,往死里撑!

    大姨妈 你这孩子啊,往后别这么说话,谁愿意这样,不都是忙的!(进厨房)

    [突然刮过一阵风,树叶唰唰作响。月亮照进窗户,照在作家照片上。

    小燕子 奶奶!

    大姨妈 怎么了小燕子?

    小燕子 你快来么!

    大姨妈 就来,我给你爷爷倒杯茶。

    [钥匙插孔中转动的声音,门被推开。

    小燕子 谁?

    [一个声音:“谁?”

    [厨房里茶杯掉在地上的声音。

    [老头儿从里屋探出头:“谁呀?”

    [又是那个声音:“谁?”

    [厨房里,什么东西打翻了!

    [电灯亮了。

    [来人是大姨妈的丈夫——作家。

    [大姨妈上。

    作家 怎么回事?(静)我问你哪,你没听见?

    [研究生上。

    大姨妈 (半天)你……你回来了……

    作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姨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头儿 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你死了?

    作家 什么话!

    老头儿 我是说……你怎么没死?

    作家 (好气又好笑)可不,我也感到奇怪。(突然看见自己的遗像,忍俊不禁,笑)

    老头儿 嘿,瞧他乐的,这是开玩笑的事儿?差点没叫你吓出人命。笑!

    作家 对不起,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闹了一天一夜肚子,刚进家门。(笑)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进卧室,出)嗬,你倒挺大方!

    老头儿 我没寻思着你能回来。

    作家 我也没寻思着。

    老头儿 你早就该来封信什么的,给我们招呼一声,都以为你坐的那班飞机出事了!

    作家 我坐的那班飞机没有出事!

    老头儿 咦,这就怪了!

    作家 出事的那趟班机我没赶上。

    老头儿 你看多悬乎!

    作家 您是谁?

    老头儿 我?我来看看大姨妈。

    作家 她怎么了?

    老头儿 今儿个不是八月十五吗?

    作家 噢!

    老头儿 一个人,怪孤单的。

    作家 谁?

    老头儿 什么“谁”?

    [作家笑。

    老头儿 我又闹笑话了?

    小燕子 请您别笑话他吧,他的心肠可好了!

    作家 对对对。——那么你又是谁?

    小燕子 他是我爷爷。

    作家 是吗?

    小燕子 当然是了!

    作家 当然,当然。——来过中秋节?

    小燕子 嗯!

    作家 瞧瞧,多热闹!

    小燕子 我是来看奶奶!

    作家 嗯?……我是不是走错门了?

    老头儿 没有吧?

    研究生 对不起,她是我爱人。

    作家 对不起,您又是谁?

    研究生 我来看我舅舅。

    作家 难道是我?

    研究生 当然不是。

    作家 是他?

    研究生 对不起,您别着急……

    作家 对不起,我很着急,我有一种叫人活埋了的感觉。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闹了一天一夜肚子,刚进家门,就碰上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关系!

    研究生 这都是他闹出来的!

    小燕子 你说什么?

    研究生 他不是个好人!

    小燕子 瞎说!

    作家 嘘!(指指手表)

    研究生 这些事情跟我爱人没有关系。是他,今天晚上他死缠活缠赖在您家里不走。您老伴实在拿他没办法,我爱人不放心,这才留下来给她做伴。

    小燕子 不是这么回事!

    作家 嘘!(指指手表)

    研究生 您别见怪,她就是这种小孩子脾气。

    小燕子 就不是!就不是!

    作家 (对大姨妈)你能不能把这副局面收拾一下?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闹了一天一夜肚子……岂有此理!

    老头儿 是这么回事,(沉默)我一来,你老伴儿就往出撵我,我不走!

    大姨妈 你这是干什么?

    作家 我可没有撵您!(对大姨妈)我没撵吧?你坐么。

    老头儿 不,不,我回去吧,孩子们等着我过节呢!

    作家 是吗?孩子们还等着您?

    老头儿 嘿嘿,儿子,闺女,这家也叫,那家也叫,嘿嘿。

    研究生 撒谎。

    [沉默。

    老头儿 我撒谎了?……说真的,孩子,都是好孩子,知书达理,聪明,人活泛。唉!是我不好,净给他们丢脸。

    作家 你这个人蛮有意思。来来来,坐下,一个人过?

    老头儿 一个人。

    作家 经常这么串门儿?

    老头儿 可不。——不,不是!我是打这儿路过……(看研究生,语塞)不,不是路过。我是……(看研究生)这一个月,我以为你……我没撒谎,我是头一回!不信你问……

    大姨妈 是我让他……

    老头儿 不是。我又撒谎了。我在你家窗户底下转悠了好几天了。

    大姨妈 你听他胡说!

    作家 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警察。这种心情很正常么,何况又是中秋佳节。老伙计,我懂,这种滋味不好受!

    老头儿 (笑)你心肠好,你把人尽往好处想了。不瞒你说,前两天保卫科才找过我。——为撬锁的事儿。

    [作家不由自主掏出钥匙,突然又笑。

    作家 是吗?你开玩笑吧?

    [老头儿摸出一根铁丝,把抽屉上的锁捅开了。

    老头儿 (前两天,他听过这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第四场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一切都很像第一场开幕时的景象,只是增添了一阵阵鸟叫声。

    [大姨妈侧着身从卧室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她失去了昨天那种雍容的神态,显得手忙脚乱,急急匆匆。她那疲惫而忙乱的身躯,完全像是个伺候人伺候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现在她坐着。刚才她在房子里空忙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有干成。她让自己安静下来,慢慢恢复以往的程序。

    [卧室里传出她丈夫的鼾声。

    [她走进厨房,传出接水的声音。声音很响,她赶紧关上,担心地出来,朝卧室里瞧瞧,把门带好,这才又回到厨房。马上她又拿着拖把回到书房,刚拖了两下,又赶紧放下,找出保温杯,给丈夫泡上茶。她忘了拖把,又回到卧室,抱出一堆丈夫换下来的脏衣服。可是她马上又想起,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又回到卧室,拿出丈夫的皮鞋。

    [作家咕哝声:“你出来进去干什么?讨厌!”

    [她没吭声,轻轻把门带上,开始给丈夫擦皮鞋。擦了一会儿,她发现窗帘还掩着。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冷空气使她打了个喷嚏,吓得她怔了半天。

    [突然,一群麻雀飞到她的窗下,叽叽喳喳欢叫起来。她想赶走它们,又不敢出声,只好把窗子关好。她又忘了擦皮鞋了,这时,厨房的水开了,她匆匆进厨房,接着传出了急急匆匆搅拌什么东西的声音。

    [作家从卧室上。

    作家 一大早瞧你这些动静!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闹了一天一夜肚子……

    大姨妈 我给你蒸个蛋,今天早上没有牛奶。

    作家 牛奶呢?

    大姨妈 我退了。要不我给你冲一杯奶粉?

    作家 你干吗不给我冲一杯洗衣粉?

    大姨妈 我今天就去订,一会儿就去。

    作家 瞧这个乱!瞧这个乱!

    大姨妈 我正在拾掇,茶已经泡好了。

    作家 窗户也不打开,乌烟瘴气!(开窗户)

    [麻雀的叫声,他笑。

    作家 小东西,一大早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们在说昨晚的梦吗?——阿嚏!

    [麻雀哄的一声吓飞了。

    作家 啊,对不起!——我穿什么衣服?

    大姨妈 给你在床头放着——我给你拿去。(伺候作家穿衣服)

    作家 哈,你又染头发了!当年这一头浓发,真像一道黑色的瀑布,我最爱看你笑的时候,把头那么一甩,就这么着——我学不来。染得不错。

    大姨妈 这次是小家伙给染的。

    作家 哼!

    大姨妈 下次我还去找她,小丫头手可巧了。

    作家 我死了,你还有心染头发?

    大姨妈 (对他这种喜怒无常,她已经习惯了)你洗脸吧!

    作家 我脚还没洗呢!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闹了一天一夜肚子,回到家连一滴开水都没有,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姨妈 现在洗好吗?昨晚你睡觉以后,我把壶都灌满了。

    作家 你没看见我在喝茶?你总是这样,越忙越打岔。

    大姨妈 你喝,我给你洗。

    作家 你瞧我的脚。

    大姨妈 (一惊,仔细打量)脚怎么了?

    作家 晒黑了!(笑)你没见过海吧?你往沙滩上一躺,你就看见大海这么一股涌,一股涌,朝你爬过来了。突然,哗的一声它跳起来,一下子扑到你身上。这时,你大喊一声“回去!”它就乖乖地回去了!

    大姨妈 (擦泪)你连封信也不写!

    作家 嘿,刚过了一会儿,它又这么——你说什么?

    大姨妈 你该给我写封信。

    作家 我写信干什么?我给你写写大海?

    大姨妈 说你平安到了!

    作家 就为这么点儿事儿?

    大姨妈 你明明知道你那趟班机出事了!

    作家 我坐的班机没有出事!从昨天晚上我就解释这个问题,害得我做了一夜噩梦。一大早你又跟我啰唆。我正在回忆大海,它一股涌一股涌地爬过来。突然,哗的一声,整个大海跳起来,一下子扑到你身上。这样的句子不是随时都能够写出来的。你把我的思路全破坏了,好像我不打天上栽下来一次,你就不甘心似的!你是不是要我再说一遍?听着:我坐的飞机没有出事,出事的飞机我没有赶上,鉴于以上原因,所以截至今天我还活着!

    大姨妈 你把班机误了,家里怎么会知道!

    作家 既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写封信来问问?这正是你应该关心我的时候,你却怪我不给你写信。我好好的,我写什么信?难道我每天出门都得给你发个电报:活着,勿念!水凉了。(擦脚)我的杂志呢?

    大姨妈 在这儿,我给你拿。啊哟!等一下,等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作家 什么呀?

    大姨妈 你猜?

    作家 我的骨灰?

    大姨妈 打嘴!

    作家 那就是情书。

    大姨妈 美死你了!

    [二人笑。

    作家 对了!对了!(进卧室,拎出一个大盒子)

    大姨妈 什么呀?

    作家 你自己看!

    大姨妈 (解开)啊哟!(是个很大的洋娃娃)

    作家 嗯?

    大姨妈 唉,你呀……你呀……

    作家 总而言之,还是家里好。什么大海呀,沙滩呀,什么地方都不如家里好!

    大姨妈 你吃饭吧?

    作家 呶,这个?

    大姨妈 噢!(拆开邮包)你看,出版了!精装的,印得多漂亮!还有照片呢——你看呀!

    作家 瞧你,瞧你,至于这样吗?

    大姨妈 你知道不,这是你出的第几本书了?

    作家 最后一本。

    大姨妈 (轻轻地笑)这个脑袋是怎么长的呀?

    作家 通过脖子。

    [大姨妈笑着下。

    [作家悄悄欣赏他的书。

    [大姨妈端饭上。

    大姨妈 那个地方印错了一个字。

    作家 我看见了。——我的杂志好像少了一本?

    大姨妈 是吗?……噢,邻居借去了,有个电视剧,写得真逗!

    作家 不,是两本!

    大姨妈 对,是连载的。

    作家 我没问你什么电视剧!跟你说话真费劲儿。

    大姨妈 他们大概忘记还了。

    作家 那就应该去要,你为什么不去要?

    大姨妈 我以为你……我也忘了。

    作家 啊,你以为我死了,你已经在处理我的遗产了?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留份遗嘱?

    大姨妈 你看你,又吵。

    作家 我没吵,我只不过是声音大了点,每次只要我大声说一句话,你就这样朝我歇斯底里。这家里哪有一点儿艺术气氛!

    大姨妈 好,好,好,我不对,是我不对!

    作家 你这是什么态度?如果你认为我错了,你可以和我争论嘛!

    大姨妈 我给你要去!

    作家 要什么?

    大姨妈 你的杂志。

    作家 中午吃什么饭?

    大姨妈 我这就去买,(盘算)肉……鸡蛋……噢,还得订奶!糖也没有!

    作家 先把杂志要回来。

    大姨妈 行!行!

    [小燕子上,研究生追上。

    研究生 你又要上哪儿?今天上午舅舅请咱们吃饭!

    小燕子 我知道……我想在外边转转。

    研究生 那好,我陪着你。

    小燕子 你回去吧,省得舅舅一会儿找不到人。

    研究生 我不放心,我知道你又要上那儿。——你还不了解这些演戏的,他们这种人,太复杂了。哼,谁知道她和那个老头儿是什么关系!

    小燕子 什么关系?

    研究生 算了,不说了,有这时间咱们谈点别的不好吗?诗歌、音乐,或者你最喜欢的三毛的小说,何必为这种人伤脑筋呢?

    小燕子 你到底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研究生 一句话:不足挂齿!

    小燕子 你不理解他们吗?

    研究生 我看没这个必要,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小燕子 什么是你更重要的事情?

    研究生 比如说……咱们今后的生活。

    小燕子 今后的生活……怎么生活?

    研究生 就像现在这样。

    小燕子 永远都能这样吗?

    研究生 永远。

    小燕子 我怎么越来越不自信了,怎么搞的?

    研究生 (笑)你呀!

    小燕子 你真的能永远都对我这么……这么好?

    研究生 能!

    [小燕子走过去,依偎着他。

    小燕子 咱们回去吧。

    研究生 你要是早听我的话多好,你看昨天晚上多危险,要不是我来得及时……

    [小燕子突然离开他。

    小燕子 你别提昨天晚上好不好?以后再也别提昨天晚上了,我求求你!……哎呀!(痛苦地抱着头)

    研究生 怎么了?你还在同情那个怪老头儿?(笑)你真是个孩子!

    小燕子 不是……不是他……是你!

    研究生 是我?

    小燕子 你怎么能是那种形象?——哎呀,别说了吧!(像是求他,又像是命令自己)

    研究生 不,我是什么形象?

    小燕子 你不应该是那样,你不是那种人!我了解你,你完全是无意中才那么做的。你为我担心,一着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是吧?就是的,你说“是”呀!

    研究生 (暴躁地)莫名其妙,我究竟做什么了?

    小燕子 你像个叛徒!——你干吗要逼着我说这句话呀!

    [沉默。

    研究生 (冷笑)叛徒!你不觉得你这个词用得太隆重了?

    小燕子 反正你昨天晚上把人家出卖了!

    研究生 那不是出卖,是揭露。他们有什么可出卖的?我只要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把他们彻底摧毁!

    小燕子 你把自己看得真高啊!

    研究生 我本来就比他们高。

    小燕子 我可没有这么高。

    研究生 我会让你长高的!

    小燕子 我要是长不高呢?

    研究生……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小燕子 我知道。(进楼)

    研究生 (喊她)舅舅在等咱们吃饭!(等了一会儿,下)

    作家 杂志要来了?

    小燕子 奶奶呢?

    作家 (回身,愣住)谁?

    小燕子 奶奶。

    作家 查无此人!

    [小燕子坐下。

    作家 是不是要我给你再泡一杯茶?

    小燕子 谢谢!

    作家 真有礼貌!

    小燕子 我能不能跟您谈谈?

    作家 你能不能我怎么会知道?

    小燕子 是昨天晚上的事儿。

    作家 难道昨天不是八月十五?

    小燕子 是。

    作家 有月亮吗?

    小燕子 有。

    作家 那就一切正常。

    小燕子 昨天晚上爷爷太委屈了。

    作家 我不认识你爷爷。

    小燕子 他是个好人呀!

    作家 谁说他坏啦?

    小燕子 可是昨天晚上,他就那么走了。

    作家 他还会来的。

    小燕子 是吗?

    作家 你不是又来了?

    小燕子 不可能,他一定伤心透了!

    作家 那可怎么办呀?

    小燕子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搞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种样子?

    作家 什么样子?

    小燕子 我还以为您能理解呢!

    作家 为什么?

    小燕子 您是作家呀!奶奶说您那么好,那么能理解人,我非常……非常尊敬您,真的!

    作家 诚惶诚恐!

    小燕子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作家 叫我老混蛋!

    [沉默。

    小燕子 您在拿我开心。

    作家 我有这个毛病。

    小燕子 这太残忍了。

    作家 这怪你的智力不及格。

    小燕子 你们怎么都这样,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作家“我们”是谁?

    [沉默。

    [大姨妈上。菜篮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她非常吃力,她感到身体很不好受。

    小燕子 奶奶!(忙接过菜篮)

    [看见小燕子,大姨妈显得有点难为情。

    小燕子 呀,这么沉!您怎么提回来的?

    作家 好啊!既然奶奶已经到家了,那么爷爷也该回来了,看来我是第三者!

    大姨妈 (声音很微弱)你的杂志!(想站起来,但站了几次都没起得来)

    小燕子 奶奶,你要干什么?我来!

    大姨妈 (笑笑,还想往起站,但终于又沉重地坐了下去)……把菜拿到厨房去吧……一股腥味……

    [小燕子提菜篮进厨房。

    小燕子 (在厨房里)奶奶,把肉放案板上吧?

    大姨妈 行……

    小燕子 奶奶,鸡蛋放哪儿?

    大姨妈 橱柜底下……有个搪瓷盒……靠左边……

    小燕子 我看见了!

    大姨妈 青色儿的……

    小燕子 嗳!——呀,破了!

    大姨妈 嗳?……盒破了……

    小燕子 (笑)鸡蛋!

    大姨妈 破了的……放碗里……碗在壁橱里……唉,我来吧……

    小燕子 鱼怎么办?奶奶,就扔水池子里吧?

    大姨妈 别!……有个旧钢筋锅……我来了!

    [她一步步朝厨房挪过去。突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扶着墙,想伸手去够那只凳子。

    作家 嗬!这小子,又干了一个!(朝后一仰)你听啊,“幕启,一座北方常见的农家小院,落日的余晖将院落染上一层金色,暮色缓缓走过来,拥抱住夕阳,远远近近开始亮起一盏盏灯光……”

    大姨妈 你把那个凳子给我。

    作家“一阵晚风吹过……”

    大姨妈 把凳子给我……

    作家 谁?

    大姨妈 凳子……

    作家 噢。(搔脊背)你听啊——“一阵晚风吹过……”

    [小燕子上,忙扶大姨妈坐下。

    [作家继续读着:“带着醇酒般浓烈的秋意,送来了秋高粱的甜香,捎带着艾蒿的苦味……”

    小燕子 你看奶奶!

    作家 嗯?(看)她听着呢。你感觉怎么样?这究竟是戏还是小说,不伦不类,华而不实,纯粹是卖弄!(搔脊背)哼!还捎带着艾蒿的苦味——我是不是需要洗个澡啊?

    大姨妈 下午洗……行吗?

    作家 行!我给咱搔着脊背等着。

    [大姨妈叹了口气,站起来。

    小燕子 你上哪儿?

    大姨妈 给他烧水。

    小燕子 你自己不会上洗澡堂去?奶奶病了!

    作家 病了?你怎么病了?刚才还好好的!

    大姨妈 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

    [作家烦躁地长叹一声。

    大姨妈 (赶紧补充上一句)我已经好了!

    小燕子 你还没好!

    大姨妈……他在家洗惯了……他嫌澡堂不卫生。

    小燕子 (一把夺过杂志)你自己不会烧!

    作家 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疯丫头?噢,还有那个会开锁的老头。这是搞什么名堂?哎呀呀,我干吗要误了那趟班机,自己跑回来给自己开追悼会!我不洗了!既然我已经死了,打天上栽下来了,烧成灰了,我还有什么可洗的!

    大姨妈 我不是说……我给你烧吗……你别闹了,我给你烧去!(她跌跌撞撞走出去,突然摔倒)

    小燕子 奶奶!奶奶!

    作家 (愣)她怎么了?

    小燕子 你说她怎么了?奶奶!

    作家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呀!

    小燕子 你还不快请医生去!

    作家 需要请医生吗?(伏下身)需要请医生吗?

    小燕子 这还用问!……奶奶!奶奶!(哭起来)奶奶要死了!

    作家 什么?(扑过去)你醒醒!你醒醒!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作家完全没有听见小燕子在说什么,小燕子在大姨妈面前抽抽噎噎。突然作家喊起来。

    作家 胡说,她没死!

    小燕子 奶奶!奶奶!

    大姨妈……抽……屉……抽……屉!

    作家 (下意识地重复)抽……屉?

    小燕子 药!抽屉里有药!

    作家 (茫然)这么多抽屉……

    [小燕子跑进卧室拿出药,大姨妈含药,少时苏醒。

    作家 你好了?

    [大姨妈点点头。

    作家 躺下,躺下,快点躺下!……你真的好了?

    [大姨妈点点头。

    作家 你应该随时把药装在身上,多保险!要是今天家里没人怎么办?幸亏我回来了!(看小燕子,问她)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小燕子不理他。

    作家 (又问大姨妈)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大姨妈摇摇头。

    作家 没事了?

    [大姨妈点点头。

    作家 真的没有一点事了?

    [沉默。

    作家 那我给咱……(手足无措)洗澡去了……

    小燕子 奶奶病成这样,你还好意思去洗澡?

    大姨妈 让他去吧……去吧!(作家下)他哪是去洗澡……躲清闲去了!……你去,给他把水……坐上。

    小燕子 我不!您还要怎么伺候他?今天我就是不给他烧水!

    大姨妈 (苦笑)你不烧……还得我烧。你看吧,不一会儿,他准回来,他把时间掐得可准了!

    小燕子 咱们不让他进门,在外头关他一天!

    大姨妈 没办法,已经让我惯成这个样了……(突然痛哭失声)他怎么这样……他怎么这样……他怎么这样?

    小燕子 您昨天把他说得那么好!

    大姨妈 我要是说他不好,我这一辈子,不就……

    小燕子 您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他了!

    大姨妈 他那么有才华,那么了不起,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把什么都给他!

    小燕子 (愣了很久)不!

    [研究生上,敲门。

    大姨妈 他回来了!

    小燕子 不是他,是他!

    大姨妈 快开门去呀!

    [小燕子不动。

    [敲门声。

    [大姨妈不解地望着她。

    [作家上,敲门。

    [小燕子拦住大姨妈。

    [敲门声。

    [大姨妈突然拉着小燕子坐回沙发上。

    [作家和研究生满腹狐疑。

    [大姨妈和小燕子悄悄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她们多想痛痛快快地笑一场啊!可是笑声突然像被刀子割断了一样。

    [他们默默地彼此相望。

    [她们突然抱在一起。这两个女人紧紧抱住对方,互相支持着,站着。

    [剧终。

    本剧链接 此剧1986年由宝鸡市话剧团排演,参加宝鸡市第二届戏剧节,获剧本创作甲等奖。1987年5月赴西安参加陕西省首届艺术节,获综合演出银牌奖、创作二等奖;6月获宝鸡市戏剧创作“腾飞奖”。剧本被编入《陕西省优秀剧目选》,1988年由华岳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 王真(1949—2008),原名孙慧,祖籍山东昌邑。1970年考入宝鸡市话剧团任演员,1985年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戏剧编剧专业学习,毕业后回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1997年调入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任二级编剧,2001年调入西安话剧院任一级编剧。从事编剧三十多年,创作了一大批在全国有影响的戏剧、影视作品。话剧《去年的中秋节》《春风化雨》等获省艺术节奖。电视剧《王贵与李香香》获飞天提名奖,喜剧小品《张三其人》获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小品相声类一等奖,电视剧《大秦腔》获大西北长篇电视剧一等奖,话剧《爸爸你好》获西安市剧本创作一等奖,电视剧《号角》获中宣部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与他人合作的话剧《作文课》获陕西省第四届艺术节创作二等奖、编剧奖,大型方言话剧《郭双印连他乡党》获“首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中宣部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2006—2007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纪念中国话剧100周年暨第五届全国话剧优秀剧目展演一等奖、中国第八届艺术节第十二届“文华剧目奖”、第十届中国戏剧节优秀剧目奖、第五届全国话剧优秀剧目展演一等奖等。曾荣获全国文化系统先进个人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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