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 霍秉全
人物 阿斗——蜀国后主刘禅。
皇后——阿斗之妻。
公主——阿斗之女。
黄皓——宫廷太监。
邓艾——征西将军。
刘谌——阿斗的第五子。
崔夫人——刘谌之妻。
谯周——光禄大夫。
郤正——秘书郎。
长子——阿斗长子刘璿。
次子——阿斗次子刘瑶。
三子——阿斗三子刘琮。
四子——阿斗四子刘瓒。
太监甲、太监乙、宫娥甲、宫娥乙。
注：剧中出场人物的姓名均出自《三国志》《三国演义》。
第一幕
[时间：公元263年某月某日。早晨。
[地点：蜀汉皇宫大殿。正中摆放着龙床。
[幕启。蛐蛐叫声如一阵急雨洒落，夹杂零星的鸡叫声、牛叫声。
[太监甲、乙拎着蛐蛐罐上。
太监甲 昨晚爷爷我可是眼没白熬，逮着了一只地道货。
太监乙 昨晚爷爷我运气不错，逮着一只——我敢说谁看吓谁一跳，想看看不？
太监甲 少吹，拿过来让爷爷瞧瞧。
太监乙 孙子哎——你真想出身冷汗？好，你眼睛先睁大了！（摆一个花架子亮出蛐蛐罐）瞧一瞧你看一看、瞧一瞧看一看！虎头熊腰一对獠牙，脖子上一层黑砂毛，全身青里透紫，腿脚硬如青铜鼎立，莫说是一般的蛐蛐，你就是牵一头水牛来，也不一定能顶得过！
太监甲 哈哈哈……果然、果然……
太监乙 果然了不得吧！
太监甲 果然还算得上个玩意儿。
太监乙 知道这只猛兽怎么称呼么？
太监甲 怎么称呼？
太监乙 竖着耳朵好好听着——这叫“棺、材、头”，瞧瞧这方方正正的脑袋，像不像你爹的棺材头？再瞧瞧，这脑袋占了整个身子骨的一大半！
太监甲 哈哈哈……果然、果然……
太监乙 果然长见识了吧？你手里拎的该扔了吧？
太监甲 扔了？爷爷这就让你开开眼界——
太监乙 孙子哎——少咋呼……
太监甲 小心点儿，别吓哭了你。你瞧瞧这是什么头，什么项背，什么腿，什么翅，什么牙口，什么触须。（佯装一惊后仰）哎哟——你先瞧瞧这一蹦，要不拦着，都能蹦到皇上的金殿顶上。知道叫什么不？这叫“乌头金”，地道的一只猛虫！待会儿皇上来了，让你那“棺材头”一块儿上来试试，你就知道它的厉害。
太监乙 你也太吹了吧？
太监甲 吹什么了？咬你个不沾毛是真的——知道这是什么种？
太监乙 什么种？蛐蛐不就是蛐蛐种嘛！
太监甲 去去去，站那边顺着墙站直了，把你那臭嘴闭上好好听着。这是十代八代的玩家做梦都想见一见的宝贝，传说这模样的蛐蛐——是百年蜈蚣跟蛐蛐交配出来的，可遇不可求的珍品、极品、上上品呀！
太监乙 说了半天是个杂种。
太监甲 你他妈的别不服呀……
[阿斗衣冠不整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上。
阿斗 大清早的，你俩争执什么呢？
二太监 （忙跪倒在地）皇上……小的昨晚给皇上逮蛐蛐逮着了。（蛐蛐罐举到头顶）
阿斗 你俩大声吆气的，莫非昨晚真干了好活儿？
太监甲 皇上，他说他逮着的是只猛虫，牵只水牛都顶不过。
阿斗 是么？（看乙的）看这脚上还真的带着一股子浑不讲理的劲儿——待会儿你牵头小牛犊来试试。
太监乙 皇上，小的哪敢那么说，小的只是打了个比方……皇上，他说他逮着的是上上品，一个跟头能蹦到皇上的金殿顶上。
阿斗 是么？（看甲的）这还真像是个爱打架的愣头青——待会儿先让它蹦到我头上试试？
太监甲 皇上，小的哪敢这么说，小的只是打了个比方……
阿斗 好了好了，待会儿让它们俩比试比试，只要它们一“动须”“跷翅”“对牙”，不就见分晓了？
二太监 （忙）对对对是是是，皇上明察秋毫，一看就看出来了。
阿斗 唉，可惜可叹呀，再勇猛无敌的蛐蛐，也不过是三个月的命限，真是百日虫活不过百日呀……黄皓呢？黄皓——
[太监黄皓急急忙忙奔出。
黄皓 奴才回来了。
阿斗 一大早的跑哪儿去了？
黄皓 听皇上的吩咐，奴才一大早去请那个神巫去了。
阿斗 请神巫？
黄皓 昨日皇上不是说请她来给跳个大神——掐掐算算么？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皓奏曰：“臣闻城中有一师婆，供奉一神，能知吉凶，可召来问之。”后主从其言……）
阿斗 有这事？嗯……我想起来了，有这事。人呢——
黄皓 在后边轿子上呢，就到就到。
[秘书郎郤正急上。
郤正 皇上，臣得到军机消息前来禀报！
黄皓 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你如此火急火燎的？没长眼么，没看见皇上正忙着？
郤正 臣有重要军情禀报皇上！
阿斗 （打着哈欠）昨晚宫里大小蛐蛐干叫不止，弄得我一夜睡不了觉，翻了个身睡不了觉，再翻个身还是睡不着觉。
郤正 臣有十万火急之军情禀报……
黄皓 嗯？还有什么事比皇上没睡好觉还重要？
阿斗 你说这蛐蛐是不是诚心跟我过不去，没事找事？一夜的噪叫没完没了？
郤正 天燥有雨，人躁有灾，这虫噪么……
阿斗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郤正 天燥有雨，人躁有灾，这虫噪么……（大嗓门）这虫噪——是国有大祸了！
黄皓 住口！（恼火地）……太平盛世，祸从何来？
阿斗 我都听见了，你说这虫噪是——国有大祸，（乐呵呵地）我看你这会儿比虫子更躁。
郤正 皇上，魏将征西将军邓艾已攻破绵竹，一路杀将过来，成都岌岌可危啊！
（注：《三国志》卷三十五。六年冬，魏徵西将军邓艾伐蜀，自阴平由景谷道旁入。《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七回。……邓艾、邓忠并二千军，及开山壮士，皆度了摩天岭。）
阿斗 什么什么？从我老爹手里开始，打打杀杀几十年了，天天不就是那回事嘛！（对黄皓）这消息听着挺吓人的。
黄皓 是是是。（上前指着郤正）你这一把年纪怎么回事？你想拿这吓人的消息来领头功啊？我告诉你，这事儿我听多了听惯了耳朵都长茧子了，吓谁呀！我吃奶吃饭吃山珍海味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阿斗 （大声咳嗽）说谁呢？
黄皓 皇上……
阿斗 把后边的话再说一遍。
黄皓 （讨好地）小的说小的是吃奶吃饭吃山珍海味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阿斗 天下人都知道——我可是吓大的。长坂坡赵子龙把我裹在裤腰里，百万军中东砍西杀血肉横飞死尸遍野，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你说我害怕不害怕？
（注：《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回。赵子龙单骑救主“这一场杀，赵云怀抱后主，直透重围，……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第四十二回，云喘息而言曰：“……怀抱公子，身突重围，……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
黄皓 害怕害怕……
阿斗 紧接着我老子说为了我险些损伤了他几员大将，他哭着叫着把我举得高高的，他要摔死我——你说我害怕不害怕？
（注：《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双手递与玄德。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
黄皓 害怕害怕……
阿斗 我老子爱哭，他一哭准是有事，他一有事就想到我，他一想我我就浑身发抖，他给我取名阿斗，他一叫我我就发抖——发抖是害怕不害怕？
黄皓 害怕害怕……
阿斗 害怕——我是吓大的，你小子是吃奶吃饭吃山珍海味长大的，你比我强，哈哈，你夸自个儿夸得还挺妙？
黄皓 （扑通跪倒）小的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阿斗 你怕是想万活万活吧？只有万死才能万活呀！起来起来，生在这有朝无夕的蜀汉，多吃一口是赚的……哈哈，郤正，你说是也不是？
郤正 皇上啊皇上，臣此番禀报之军情大势真的是非同往常呀！
[蛐蛐叫声大作。
阿斗 这叫法儿是非同以往，我看它怕是要发情发大发了吧，是不是？
黄皓 （忙答）皇上您一下就说到根儿上了。
二太监 对对对是是是，皇上一说就说到根儿上了！
黄皓 虫性便是人性。叫声响亮的，就能斗。
太监甲 叫得响的就能斗——？
太监乙 不叫的狗会咬人——怎么讲？
黄皓 掌嘴！
二太监 是！（赶紧闭嘴弯腰）
郤正 皇上……
黄皓 你是成心惹皇上不高兴是不是？退下！
二太监 （上前轰）退下退下退下！
[郤正被轰赶出去。
黄皓 哼、哼，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你这个不长眼。
阿斗 （目不转睛）这两只看样子都够生猛机警，等会儿让它俩较量较量，胜者我马上给它封王。
黄皓 对！
二太监 对对对！
阿斗 称王称霸……那就该有三宫六院，对不对？
黄皓 对！
二太监 对对对！
阿斗 也得有个伺候的太监，对不对？
黄皓 对！
二太监 对对对！
阿斗 也给太监取名对不对？
黄皓 对。
二太监 对对对！
阿斗 叫什么名呢——干脆叫黄皓。
黄皓 对……
二太监 对对对！
黄皓 是是是！（暗踹二太监两脚）它跟着它的皇上，不姓黄姓什么，不叫黄皓叫什么。
阿斗 哈哈哈哈……它就得跟着皇上叫！
黄皓 对。
二太监 对对对！
黄皓 就知道对对对！——下去！
二太监 对对对！（下）
阿斗 黄皓！
黄皓 小的在。
阿斗 你帮朕想一想，一开始你给朕伺候的开心玩意儿是什么来着？
黄皓 皇上问的是先帝升天，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吧？对了，那时候臣给皇上伺候的是看斗牛来着。
阿斗 斗牛？——后来呢？
黄皓 后来皇上说二牛争勇，气冲牛斗，一顶一撞动静太大，实在是草民刁蛮之徒想出来的玩法。
阿斗 嗯……对了，我是这么说过。后来呢？
黄皓 后来皇上看腻味了，说要换个别的看看。
阿斗 后来呢？
黄皓 后来就伺候皇上改看斗鸡了。
阿斗 斗鸡？嗯——后来呢？
黄皓 后来皇上说两鸡相斗，叽叽叽叽、咯咯咯咯，其势太凶，其状太惨，指头蛋大点儿的小脸挣得通红通红，黄豆大点儿的眼珠子挣得滚圆滚圆，满天鸡毛子乱飞，溅得四周血渍斑斑，令人毛骨悚然周身不自在。
阿斗 嗯……你知道，朕最见不得它们一个个血流满面的。接下来呢？
黄皓 接下来臣就伺候皇上改看这斗蛐蛐了。
阿斗 看牛斗、看鸡斗、看蛐蛐斗……黄皓，你看这里头有什么名堂？
黄皓 （恍惚）皇上恕小的愚笨，一时还说不上……
阿斗 牛斗鸡斗蛐蛐斗，斗斗斗——你没看出这都是斗吗？
黄皓 是是是，对对对。
阿斗 你看不出这个斗字跟朕的乳名阿——斗的斗字是一个字吗？
黄皓 皇上，这字是一个字，可调不是一个调；不是一个调，这意思就大相径庭了。皇上的斗，是皇母“夜梦仰吞北斗，因而怀孕”，故此取乳名“阿斗”，这个斗是灿若日月星斗的斗，而那个争来斗去小打小斗的斗字——怎么能与之相比呢！
（注：《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刘禅。是夜有白鹤一只，飞来县衙屋上，高鸣四十余声，望子西飞去。临分娩时，异香满室。甘夫人尝夜梦仰北斗，因而怀孕，故乳名阿斗。）
阿斗 黄皓，牛斗鸡斗蛐蛐斗，斗斗斗——你看出这越斗越小了么？
黄皓 是是是、对对对，明摆的事，牛——鸡——蛐蛐……是小了不少。
阿斗 这越斗越小，朕如今玩斗蛐蛐也是快玩腻了，接下来你打算叫朕再看什么玩意儿斗？
黄皓 这……
阿斗 总不能叫朕看你裤裆缝里的虱子打架吧？
黄皓 皇上戏言了……（吓得跪倒在地）
阿斗 再说，你那裤裆里缺东少西的，怕也养不出个像样的虱子来，哈哈……你说是不是？
黄皓 是是是、对对对，皇上说的，也正是小子犯愁的……
阿斗 如今我蜀汉，关张赵马黄斗光了，他们的儿子辈的都斗没了，前日，就连相父的儿子诸葛瞻、孙子诸葛尚都派出去斗去了。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七回。一少年将出曰：“父亲既掌大权，儿愿为先锋。”众视之，乃瞻长子诸葛尚也。……瞻大喜，遂命尚为先锋。是日大军离了成都，来迎魏兵。）
黄皓 人说我蜀中无大将，廖化打先锋……我大汉还有姜维人等，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太监甲匆匆跑上。
太监甲 报——请来的神婆大师仙到。
黄皓 快抬进来呀，没看皇上在这儿等着？
太监甲 对对对、是是是。（回头摆手跑下）
黄皓 皇上，请来的师婆到了。
阿斗 到了……
[巫婆一身荤素打扮，由太监甲、乙及宫女二人陪出。
巫婆 贫巫师婆叩见真龙天子陛下皇上！
阿斗 说什么呢一串一串的？
黄皓 皇上，这就是我一大早跑去给皇上招来的那个神算师婆。
巫婆 贫巫婆终年四季供奉一神，能知吉凶祸福。今日受召前来给陛下量前测后，掐左算右。
黄皓 皇上，此神人降矣，陛下可退左右人等，让他们都下殿歇息去。
阿斗 嗯，这等热闹不准看？怎么了，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黄皓 这叫天机不可外露呀皇上！
[黄皓遂挥手让其余人退下。
[巫婆抢坐龙床之上做入神状，继而跳动舞步。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后主焚香祝毕，师婆忽然披发跣足，就殿上跳跃数十遍，盘旋于案上。皓曰：“此神人降矣。陛下可退左右，亲祷之。”后主尽退侍臣，再拜祝之。）
巫婆 （突然大叫）呜呀呀呀呀……
阿斗 （好奇地）她这是怎的了？挺好玩……
巫婆 吾乃西川土神也……
黄皓 （跪倒）师婆，你且将天神的意思禀报皇上。
巫婆 陛下欣乐大平，何为求问他事？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师婆大叫曰：“吾乃西川土神也。陛下欣乐太平，何为求问他事？”）
黄皓 皇上，神这会儿在问皇上，说皇上高高兴兴平平安安，还有何事求问。
阿斗 她看出朕高兴了？嘿嘿……
巫婆 呜呀呀呀……打打杀杀，哟嗬嗬嗬……杀杀打打，天兵天将由天而降……黑压压天昏地暗，乌沉沉云开雾散，呜呼呜呼呜呼……数年之后，魏国疆土亦归陛下矣。
黄皓 （兴高采烈一跃而起）呜呼呜呼呜呼！吾皇万岁万万岁！神说了，过不了两年，那魏国的江山可都得归属皇上哇！
巫婆 陛下切勿忧虑矣……
黄皓 神让皇上不要生半点忧愁哇！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师婆大叫曰：“数年之后，魏国疆土亦归陛下矣。陛下切勿忧虑。”）
阿斗 （突然气馁）难道这……
黄皓 （不解）皇上的意思是……
阿斗 （神情沮丧）难道这皇上还得继续让我当下去不成……
[黄皓与巫婆愣住，呆呆望着阿斗。
[皇后手里拿着几个奏折，带着公主、宫娥甲乙惊慌冲上。
皇后 皇上——大事不好了皇上呀！
阿斗 怎么了怎么了又是怎么了？大声吆气的，吓了蛐蛐这么大一跳！看，叫都不叫了！
皇后 你都不看看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蛐蛐蛐蛐、蛐蛐蛐蛐！
阿斗 别蛐蛐蛐蛐的，它们有名，一个叫“棺材头”，一个叫“乌头金”……公主，你怎么也来了？
公主 （从皇后手中拿过奏折）父皇，大臣们等着你上朝理政，国家大难临头了！
阿斗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皇后 是大臣们十万火急上奏的折子，你扔到枕头边上已经快记不得了。
阿斗 （看蛐蛐罐里）没看见我有多忙吗？
公主 父亲——玩蛐蛐要耽误国事的！
阿斗 国事？我的女儿，你也谈什么国事！你是我最小的孩子，也不小了，该谈谈你的婚事才对。
公主 就算是草民百姓，也该对社稷安危怀有责任心呀！
阿斗 草民百姓？哈哈哈……草民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草民百姓想的是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假若草民百姓都来关心国家社稷的大事，那皇上非忙乱了套不可。
皇后 你看看眼下你这朝廷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早已经乱了套了！
阿斗 乱了？
皇后 皇上！皇上的国和家都要完了……（要晕倒，公主忙上前搀扶）
公主 母亲……
阿斗 病得不轻，敢这么对皇上说话。
皇后 （有气无力地）你……你还没忘了……你是皇上？
公主 （欲哭无泪）父亲没忘了自个儿是皇上……这可真是国家社稷之大幸啊！
[幕后传来一阵喧嚷。
阿斗 黄皓，去看看都是谁在嚷嚷。
皇后 那是为社稷安危呼天天不应的文武大臣们！
阿斗 文武大臣？连我都是小字辈，哪里还有什么大臣？大臣们在先帝手里就差不多给拼光拼净了，如今留下的差不多都是些像蚊蝇一般只会嗡嗡的小臣罢了。
皇后 那皇上就更得尽心尽力啊……（手捂胸口欲晕倒）
公主 （忙搀扶）母亲不要太担忧，父皇是知道国家已经岌岌可危了……
阿斗 岌岌可危？哼，（不以为然地）危危危，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居安也得思危，危危危，从我生下那天，哪天不危？……危到我都老了，真是的，有完没完？……你昨晚一定是没睡好觉，尽说梦话。
皇后 我没有说梦话，是你、是你在说……（晕厥）
公主 母亲……
阿斗 快扶你母亲回宫，哪儿凉快哪儿歇着！
皇后 （有气无力地）这一回朝廷宫廷家庭——可真的要大乱了……
阿斗 别人乱了，可乱不了我。天下大乱也乱不了我，能搞乱我的只有我自己家里的人！
[阿斗表情严肃地伸手从太监手里拿过蛐蛐罐，转身走下。
[皇后把公主手中的奏折打落在地上。
皇后 （绝望地）蜀汉有一个可耻的皇上！
[一只蛐蛐不紧不慢叫了起来。
[幕落。
第二幕
[时间：同日正午。
[地点：皇宫大殿。景同上。
[幕启。龙床龙椅上东倒西歪坐卧着阿斗的四个儿子：长子刘璿、次子刘瑶、三子刘琮、四子刘瓒。依然是蛐蛐的叫声不绝于耳。
（注：阿斗五个儿子的名字取自《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后主生七子：长子刘璿，次子刘瑶，三子刘琮，四子刘瓒，五子即北地王刘谌……）
长子 （挨个儿数着）一、二、三、四……四、三、二、一……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怎么搞的，老二你说说，这老五老六老七怎么就不来呢？
次子 八十老儿爱小儿……咱老爹就知道把咱们几个看得紧——老三你说是不是？
三子 父皇今日叫咱们几个来，该不是要出什么幺蛾子，拿什么难题来考考咱们吧？（伸懒腰打哈欠）唉……害得我午觉也睡不了。
四子 父皇叫你们来干什么我说不好，可叫我老四来，八九不离十是要跟我商量立太子的事！
长子 胡说！立太子？要是立太子的事，父皇跟老大我一个人聊聊就得了，用得着你们几个到场瞎掺和嘛！我看老三说的有门儿，说不定还真是弄点儿怪题来测测咱们。
次子 有道理，我记得前些年老爹就干过一回这事儿，那一回也就咱们四个。
三子 那一回，老五老六老七还没生出来呢！
四子 对对对，那一回老大你把我们仨叫到一块儿，你说我们几个都长大了，父皇要给咱哥几个一人娶一个媳妇。（窃笑）
三子 （指着次子）老二你听了这话之后，你说，咱老爹是哄咱们呢，你没看咱爹把咱妹子都往外嫁呢，还能给咱往回娶？
次子 你说什么了老三？你说，自家人不跟自家人睡觉。
四子 那——咱爹咋跟咱娘睡觉？
长子 傻逼！咱爹是皇上，想跟谁睡就跟谁睡！（转眼一侧）呀……老爹来了！
[阿斗低头纳闷上。
[四个儿子连忙跪倒在地。
四个 （齐声）父皇万岁万万岁！
阿斗 知道叫你们几个来是什么事吗？
[四个儿子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长子 （吞吞吐吐）刚才……刚才老三说，说……父皇八成是要出什么题考考我们哥几个。
阿斗 考考？嗯，你们一个个也都是老大不小了，也该懂人事了，说到考，我还真得考考你们，我给你们出个什么题呢？
四子 父皇，还考什么呀？儿臣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大小道理没有儿臣不懂的。
阿斗 （一乐）是么？是男子汉大丈夫了？（转念）那我就问问你，这男子汉大丈夫……路遇不平——当如何？
四子 哈哈哈太简单了，路遇不平当修路呀！
三子 哈哈哈错了错了——路遇不平当拔刀相助呀！
次子 哈哈哈差矣差矣——（背诵一般）路遇不平拔剑而起，乃村野匹夫之小勇也！遇辱不惊则大智也，岂不闻当年韩信胯下之辱乎？
长子 什么之乎者也的，路遇不平……咱、咱干脆走回头路啊！
四子 这路呀路，你干吗要不平呢？你不平才有这题难为我们哥几个，这不是害人嘛你！
三子 啊呀呀——害人之心不可有呀！
次子 噢哟哟——防人之心不可无哟！
四子 父皇啊，我只有一个心，防他们仨——哪儿忙得过来嘛！
阿斗 是呀是呀！你老爹我没有害天下人之心，难道要防天下人么？别说天下人，就皇宫里这一群鸟儿，若个个都得老子我提防，不给我活活累死？
长子 （冷不丁地）嘿嘿嘿——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阿斗 （惊讶）嗬嗬……学问，学问！哪儿听来的？
长子 是……我从大太监黄皓那儿听来的……
阿斗 （大笑）黄皓呀黄皓，天才呀天才！怪不得你小子能吃能睡，满脸流油红汤瓜水的……
[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声。
[太监甲、乙抱着蛐蛐罐跑上。
二人 禀报皇上，群臣拥进宫来，要与皇上议事！
阿斗 （走过去看蛐蛐罐）你的“棺材头”，你的“乌头金”——都喂饱了吗？
二人 喂了喂了，皇上瞧瞧，这会儿正睡午觉呢。
阿斗 叫醒它们，没看见我这几个宝贝都来了吗？他们要陪我观看这两只猛兽一决雌雄。
[四个儿子一听忙从地上爬起来，跑上前围着蛐蛐罐七嘴八舌。
四个 （你一言我一语）“这是棺材头”“这叫乌头金”“我押乌头金”“我看棺材头能赢”……
[近臣秘书郎郤正跑上。
郤正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阿斗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有话好好说。
郤正 诸葛瞻父子俩不幸战亡了！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七回。诸葛瞻自披挂上马……瞻中箭落马……遂拔剑自刎而死。其子诸葛尚在城上，见父死于军中，勃然大怒，遂披挂上马……遂策马杀出，死于阵中。）
阿斗 有道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自打我当了这皇上，天天都有报丧的。
[一阵蛐蛐叫声传来，阿斗转回头看。
郤正 国难当头，陛下当以国家兴亡为心头大事！
阿斗 什么什么？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今日你倒是比太监还急？莫非想在黄皓手下吃饭？
郤正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阿斗 唉……这诸葛瞻父子受命出征才个把月，这、这一眨眼他们就……怨谁呢！千不该万不该，是朕不该让他们去迎敌哇！唉，诸葛瞻父子战亡，相父军师武侯算是断了后了。
（注：《三国志》卷三十五。众皆离散，艾长驱至成都。瞻长子尚，与瞻俱没。）
郤正 皇上，军师子孙为国家阵亡，当举国行大葬之礼才是。
阿斗 为什么？
郤正 以示陛下对军师诸葛亮之厚德，以调动举国之抗战勇气呀！
阿斗 还调动啊？你都不看看，举国上下现在还有多少壮勇之人？军师不安生，尽做些虚头巴脑的事儿！六出祁山七擒孟获，每每死伤无数，我几次把他从前线叫回来，他那么聪明的脑袋，怎么连点悟性都没有？我说的对不对？
（注：阿斗反战、对诸葛亮的不满表现在《三国演义》第九十一回。……后主览表曰：“相父南征，远涉艰难；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劳神思。”……忽班部中太史谯周出奏曰：“臣夜观天象，北方旺气正盛，星曜倍明，未可图也。”乃顾孔明曰：“丞相深明天文，何故强为？”）
郤正 臣不敢妄言……陛下称军师相父，军师智慧过人呀……
阿斗 说到军师诸葛亮——我的相父的智慧，你们可知他老人家的智谋取之何处？
郤正 臣虽有耳闻，但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阿斗 那你好好听着：军师的智谋，是取之他那相貌丑陋的老婆。那婆娘上通天文，下察地理，文韬武略，无所不知。当年在南阳的时候，武侯——也就是军师相父，闻知有这么一个奇才女子，便登门求婚娶回来给自己做老婆。所以武侯之学识，实在是得了老婆许许多多的赞助也。
（注：《三国志》裴松之注引用《襄阳记》记载，沔南名士黄承彦对诸葛亮说：“闻君择妇，家有丑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足下以为如何？”《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七回。貌甚陋，而有奇才，上通天文，下察地理，凡韬略遁甲诸书，无所不晓。武侯在南阳时，求以为室。武侯之学，夫人多所赞助焉。）
郤正 只说女人无才便是德，这等才女不也是德高八斗嘛！
阿斗 可是军师却不记天下女人的好，竟然跟把女人称为衣裳的人结成死党。
郤正（吃惊地）“兄弟如手足，女人是衣裳”……陛下，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先主所言，陛下这是绕着弯说先主呀！
（注：《三国演义》第十五回。却说张飞拔剑要自刎，玄德向前抱住，夺剑掷地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吾三人桃园结义，不求同生，但愿同死……”）
阿斗 哈哈，看你这熊样儿，我说说我老子有什么大不了？难道只能让别人手指头戳他的脊梁骨？哼哼，“朋友如手足，女人是衣裳”，这话就是我老子起家捞江山的广告词。我老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三顾茅庐，于是乎，这个得了女人好处的诸葛先生，就与这个把女人只当衣裳的人结为手足，还、还肝脑涂地……啊嚏！还、还鞠躬尽瘁……啊嚏！（揉揉鼻子）你说说，我该叫他诸葛亮还是该叫他诸葛黑？
郤正 军师为蜀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出此议论，臣实不敢言，臣实不敢听啊……
阿斗 不敢说就不敢说，好好听着就行了。
郤正（战战兢兢）陛下，军师在先主面前常夸陛下“天资仁敏，爱德下士”。
（注：《三国志》卷四十二。“朝廷主公今年始十八，天姿仁敏，爱德下士。天下之人思慕汉室，欲与君因天顺民，辅此明主，以隆季兴之功，著勋於竹帛也。”）
阿斗 你当是夸我呢？那是他在拍我老爹的马屁。凡是夸人家孩子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儿讨好家长之意。
郤正 军师六出祁山，都是为了陛下社稷江山的安危呀……
阿斗 别提他那六出，提了我就来气！本来蜀汉与魏国相安无事，可军师只要瞅见蜀中人胖马肥，他就要来上那么一出。损兵折将地回来没两年，他又要来上那么一出，左一出右一出一出一出又一出，整个儿一根筋，直到把自个儿出到五丈原上回不来，你说他是不是缺心眼？他像喝醉酒一样陶醉于蜀汉的强大，而这力争扩张强大所酿成的苦酒叫后世有更多的醉汉。他有一二三四五六——六出，他栽培下的姜维就跟在他屁股后头学样样，左一伐右一伐一伐一伐接一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伐！你看看你看看，看看咱们蜀汉，精壮劳力大个头男人全让给糟蹋光了不是？大个头的断了种，过上一两千年，怕都缓不过来劲儿。咱蜀中都是一齐茬小个头……你说你说你说，叫我这皇上脸往哪儿搁？你说你说你说——我这皇上还当个什么劲儿？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五回。姜维勃然大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为国也。吾今八次伐魏，岂为一己之私哉？”第一百二十回。卷末诗曰：“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
[郤正无言以对，只是着急咽唾沫。
[突然一阵蛐蛐大叫声传来。
[阿斗转身看，只见四个儿子与两个太监趴在地上正兴致勃勃斗蛐蛐，喊着叫着。
长子 动须！——哎，快看快看，还说动就动嗨！
次子 跷翅！——哟，瞅瞅瞅瞅，翅膀都跷得老高！
三子 对牙！——嗬，俩还都张牙舞爪的！
四子 好哇！好哇！好——哇——！“棺材头”赢了！哇——
阿斗 好啊好啊！我得给这“棺材头”封王呀！
[黄皓急上，一脸惊慌。
黄皓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这一回真的大事不……
阿斗 黄皓，“棺材头”斗赢了，你说大事不好，你是想要“乌头金”赢？朕可是不管谁赢都高兴。
黄皓 对对对，皇上做什么事都图个高兴……
阿斗 难道你要皇爷爷图难过吗？说，还有什么大事不好？
黄皓 只说前日魏将征西将军邓艾取了绵竹，可谁知今日就兵临成都城下了！
阿斗 （眨眨眼）嘿嘿，嘿嘿——这还真是让那个巫婆言中了是不是？她不是说“杀杀打打，天兵天将由天而降”嘛。
黄皓 皇上，那巫婆她娘的整个儿一江湖骗子，我只说找她算账，她娘的她就跑得没影了！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七回。邓艾兵至，后主闻知，慌召黄皓问之。皓奏曰：“此诈传耳。神人必不肯误陛下也。”后主又宣师婆问时，却不知何处去了。）
郤正 这贼贱妇，待我亲手宰了她！
阿斗 （自言自语）我正给这“棺材头”封王呢……这邓艾就到了，他来得是时候呀！
[又是一声清脆的蛐蛐叫。四个皇儿还在争执。
长子“棺材头”赢了就是我赢了，我押的就是“棺材头”。
次子 我押的也是“棺材头”！
三子 才一个回合，不能算数！对了，我好像押的也是“棺材头”？
四子 等会儿再来一局，保险还是“棺材头”……
阿斗 棺材头——嘿嘿，这名字今天听起来怎么这么有味儿？
黄皓 棺材、棺材的，在皇宫里老说这俩字不吉利吧……
阿斗 （突然大声地）你们四个听着！
[四个皇儿一齐跪倒。
四个 （齐声）父皇万岁万万岁！
阿斗 快快下去准备一口大棺材来，不得有误！
四个 是！
长子 父皇，要那大棺材是给这（拎起蛐蛐罐）“棺材头”当宫殿吧？
阿斗 少废话！（一把夺过蛐蛐罐）退下！
四个 是！
[四个皇儿嘟嘟囔囔下。
[又传来一阵喧哗，光禄大夫谯周踉踉跄跄跑上。
谯周 禀报皇上，成都百姓都知道邓艾兵到，纷纷扶老携幼各自逃生，城里头都乱了套了！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却说后主在成都，闻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已亡，大惊，急召文武商议。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哭声大震，各逃生命。”）
阿斗 （盯着蛐蛐罐心不在焉）又一次说乱了套了……
郤正 皇上，眼下成都兵微将寡，难以迎敌，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那里地势险峻可以自守，必要的话还可借用蛮兵，再拐回头来收复成都也不迟。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多官议曰：“兵微将寡，难以迎敌；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其地险峻，可以自守，就借蛮兵，再来克复未迟。”）
谯周 不可。南蛮乃久反之人，平时他们又没得咱们什么好处，今若投之，必遭大祸。
（注：《三国志》卷四十二。周上疏曰：“南方远夷之地，平常无所供为，犹数反叛，……令以穷迫，欲往依恃，恐必复反叛……”《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光禄大夫谯周曰：“不可。南蛮久反之人，平昔无惠；今若投之，必遭大祸。”）
郤正 这个……皇上，蜀汉与吴国早结同盟，眼下事急，以愚臣之见……
[蛐蛐响亮的一声叫。
阿斗 （只是盯着蛐蛐罐）它叫它的，你说你的。
郤正 以愚臣之见，陛下不妨……不妨率领众臣子去投吴国。
谯周 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皇上，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今若称臣于吴，是一大辱也！
[蛐蛐响亮的一声叫。
阿斗 它叫它的，你说你的。
谯周 今若称臣于吴，是一大辱也。若吴再被魏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那岂不是要受两番大辱么？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周又谏曰：“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若称臣于吴，是一辱也；若吴被魏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是两番之辱矣。”）
[蛐蛐响亮的一声叫。
阿斗 它叫它的，你说你的。
谯周 恕臣妄言，陛下不如不投吴而干脆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如此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以保安黎民。愿陛下三思。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周又谏曰：“……不如不投吴而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以保安黎民。愿陛下思之。”）
阿斗 （眼睛不离蛐蛐罐）哟嗬——谯周呀谯周，我原以为你这糟老头子没用了呢……
[阿斗的五子——北地王刘谌怒发冲冠奔上殿来。
刘谌 偷生腐儒，岂可妄议社稷大事！谯周，我且问你，自古哪里有屈辱投降的天子？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忽屏风后转出一人，厉声而骂周曰：“偷生腐儒，岂可妄议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天子哉！”后主视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刘谌也。）
谯周 陛下，你看这……
阿斗 谌儿，谁让你来的？
刘谌 父皇……
[阿斗终于抬头转身，黄皓忙上前接住蛐蛐罐。
阿斗 自即位当这皇帝以来，每每看到听到的就是“臣求汉家地盘大，官求名声仰天下”。今邓艾来了，君臣皆议当降，你独仗血气之勇，莫非你想让整个成都城流血成河？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后主谓谌曰：“今大臣皆议当降，汝独仗血气之勇，欲令满城流血耶？”）
刘谌 父皇！先容皇儿顶撞。昔先帝在日，谯周未曾干预朝政，今日妄议国事，辄起乱言，是何道理？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谌曰：“昔先帝在日，谯周未尝干预国政；今妄议大事，辄起乱言，甚非理也。”）
阿斗 千人诺诺，怎如一士之谔谔。
刘谌 （一愣）父皇指我还是指他？
[蛐蛐一阵响亮的叫声。
阿斗 （又看着蛐蛐罐）说，它叫它的，你说你的。
刘谌 儿臣知道，成都兵将尚有十万之众，姜维全师驻扎在剑阁，若知魏兵邓艾来犯，必然前来救应，如此里应外合、内外攻击……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谌曰：“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数万；姜维全师，皆在剑阁，若知魏兵犯阙，必来救应；内外攻击，可获大功。”）
[蛐蛐响亮的一声叫，黄皓赶忙把蛐蛐罐捂进怀里。
阿斗 它叫它的，你说你的。
刘谌 成都城内还有妇孺、老人、残废、孩童、老臣、太监……可以一齐上阵，定会大获成功。父皇岂可听信腐儒之言，怎么就可以不战而降，轻率地废弃掉先帝千辛万苦所创立的基业呢？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谌曰：“……岂可听腐儒之言，轻废先帝之基业乎？”）
[蛐蛐一阵响亮的叫声。
阿斗 它叫它的，你说你的。
刘谌 就是退一万步，假若势穷力极，祸败将及，咱们父子君臣也要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在天之灵！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谌叩头哭曰：“若势穷力极，祸败将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奈何降乎！”）
阿斗 现今的危难时世，已使你这凛然的英雄气概变成了一种故作姿态。
刘谌 父皇！
阿斗 你没忘了是跟谁说话吧？竟然用如此浮浅道理来教训你老子。你一句一个先帝，一句一个先帝……难道我不知道我爹是谁？哼，你爹可不是我爹那么糊涂！
刘谌 先帝创立基业一旦丢弃，皇儿我……我宁死都不能接受这奇耻大辱呀！
阿斗 你这血气方刚的危险硬汉！儿子，你对江山社稷的责任感已经成为我的负担了。
刘谌 父皇！只要还认你这儿子，我就要把话说完。
阿斗 你还没说完吗？——你先该说说你为老几？
刘谌 （一愣）皇儿为……老五。
阿斗 老一老二老三老四——还有老六老七，他们全都没有哼哧，你倒是先嚷嚷，轮得着你嘛！这里是什么地方，盐里头有你还是醋里头有你？
刘谌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
阿斗 （打断）何况“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哼，匹夫？匹夫们关心了不该关心的，要我这个皇上干什么？
刘谌 父皇，天下大事，天下人岂能视而不见？
阿斗 那就干脆把眼睛蒙上！哼哼，天下天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天下人都来关心国家大事，国家非乱了不可！
刘谌 父皇，如此要被天下耻笑，被后人辱骂。
阿斗 风水轮流转，今天的天下，明天是谁的天下呢？后天呢？更何况我看到的是百姓臣子们都在庆幸自己可以活命。说到后人，后人们会自个儿忙自个儿的事，只有吃饱了撑着的才会没事找事说三道四。——说去吧！后人见不着我，后人知道我是谁？
刘谌 后人知道你是汉室天子，你会留下与日月同辉的大名！
阿斗 大名？什么大名？——阿斗？你要是不说，我让这满朝文武老少太监们左一个皇上右一个陛下，叫得连自己叫什么名都快给忘了。我知道我留不住所谓的大名，大名让我爹留去，我留个小名就挺好，知道我小名么——阿斗！
[蛐蛐响亮的一声叫，黄皓用手捂住蛐蛐罐。
刘谌 人会说你扶不起……
阿斗 对，扶不起的阿斗！人会这样说上一千年两千年，那又怎么样？
刘谌 苍天哪苍天！蜀汉的江山就要断送在今日了……先帝爷啊先帝爷，孙子我有一个可耻的父亲！
[刘谌哭天抢地捶胸顿足走出大殿。
[静。
阿斗 （平静地）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亡国之臣，不可以言存。胜者王侯败者贼——我不懂吗？浩浩江湖，茫茫四海，到处都是为争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疮痍。如今，我一人之辱，可换取的是什么？是我蜀汉百姓不必再用生命的代价去换得一日之果腹。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蜀既破，则蜀人心胆已裂；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
郤正 （低声对谯周）今天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往日的皇上了呢？
阿斗 说什么呢？说今日的皇上？今日的皇上才是本来的皇上，今日的皇上是跟草民百姓一样吃喝拉撒睡、拉屎拉尿放屁早上起来嘴里有酸臭味儿的皇上！
谯周 （惶恐跪倒）皇上永远是皇上！
郤正 （惶恐跪倒）皇上永远是皇上！
阿斗 今天是，明天就不是了。
黄皓 （跪倒趴在地上）皇上万寿无疆！
阿斗 什么万寿无疆？好死不如赖活着，能多活几天就不错了。
黄皓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斗 真烦人。去看看，看看我要的棺材准备好了没有。
黄皓 是，皇上！（抱着蛐蛐罐直起身子）
[蛐蛐叫声又如一阵急雨落下。
[幕落。
第三幕
[地点：皇宫一角。
[时间：当日傍晚。
[幕启。皇后大声咳嗽。公主、崔夫人、宫娥甲乙伺候左右等候着消息。
皇后 （坐立不宁）这天怎么了，闷得人憋气儿……（咳嗽）
崔夫人 这天眼看着就黑了……
公主 母亲，我五哥面见父皇，力求父皇发奋抗敌，这么大半天了，怎么还不见他回来，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崔夫人 是啊公主，夫君北地王心直口快性格刚强，就怕他一着急口无遮掩，冲撞父皇，惹下大祸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皇后 皇上令我哀其不幸抱怨多多，可他懦弱向善不滥施皇威，料不会在今日国难当头之时，把自己亲儿子怎么样。你们且不必惊慌。
崔夫人 让母后受累了。
公主 嫂夫人，你就听母亲的话，专心管待好三个孩子就是了。
崔夫人 （默默点头）有劳公主多多陪在母后左右，母后保重。
皇后 该说的都说了，就等着看吧……
[皇后大声咳嗽着转身下，公主忙陪下。
崔夫人 母后慢行。（陪在身后目送，又举目望空）啊，今日这天，真的是要闷死人的。
[刘谌大声怪笑着脚步踉跄走上，崔夫人忙迎上前。
崔夫人 大王你回来了！大王你……总算平安回来了……大王满面怒色，莫不是……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北地王刘谌闻知，怒气冲天，乃带剑入宫。其妻崔夫人问曰：“大王今日颜色异常，何也？”）
刘谌 （怒极苦笑着）我已经没有脸了，哪里还有满面的怒色？
崔夫人 大王，你？……你眼睛红了，（上前手拭）啊——流的是血？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谌“大哭一场，眼中流血……”）
刘谌 是麻辣火锅的汤汤水水。
崔夫人 不，大王，让为妻给你快擦干净！
刘谌 父皇已经把整个蜀汉的脸面丢得一干二净了！
崔夫人 大王不必动怒，容妾知道出了什么事？
刘谌 天塌了，地陷了，朝廷完蛋了！（狂笑）哈哈哈……蜀汉的皇上明日一早，用拴牲口的绳子把自己捆好了，抬着给自己准备的漂亮棺材，去趴在地上给魏将邓艾求降……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谌曰：“魏兵将近，父皇已纳降款，明日君臣出降，社稷从此殄灭。”）
崔夫人 如此说来，大王没有能劝阻住皇上？
刘谌 父皇已备好降书文簿，又派太仆蒋显敕令姜维早降——蜀汉朝廷已经油干灯灭了！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后主拆封视之，大喜，即遣太仆蒋显敕令姜维早降……）
崔夫人 大王……事已至此，大王当如何处之？
刘谌 君臣出降，社稷从此殄灭。吾七尺男儿壮怀激烈，士可死而不可辱啊！
崔夫人 （惊）大王……
刘谌 不！绝不苟且偷生，绝不跟随这窝窝囊囊的父亲在世人面前同受这天大的羞辱。
崔夫人 大王，你莫不是要自寻短见……
刘谌 夫人，既然生不如死，那就让我去死吧——死不瞑目以见先帝爷于地下！（抽出剑来）
崔夫人 啊……（惊恐倒地）
[幕后传出小孩玩耍嬉戏的声音。
刘谌 啊……是吾儿……（手中的剑不由自主颤抖）
崔夫人 是……（有气无力）是你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儿……（挣扎起身）今日皇上沦落……朝廷垮塌……社稷散架，大王不甘沦为阶下受辱囚徒，妾与大王朝夕相伴深知大王生性刚烈，宁可玉碎不要瓦全，宁可站着死不要坐着生。贤哉贤哉啊！大王是死得其所啊！可你要妾我怎样眼睁睁看着这三个儿子在人世间替父受过呢？
刘谌 古人云，“宁叫二老双亡，不可改朝换代”，今日蜀汉刘家王朝要改，受耻笑受辱骂的是刘家的儿孙后代。我刘谌堂堂七尺之躯，传承的是“威加海内”的盖世气度，奔流的是几百年皇家之浩荡血脉，焉能屈膝于他人脚下俯首称臣？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谌曰：“……吾欲先死以见先帝于地下，不屈膝于他人也！”）
崔夫人 大王言之凿凿，掷地有声。时已至此，妾就不再说什么了……不再说什么了！（猛地扑向刘谌，以身撞剑）……妾请先死，王死未迟！
刘谌 你？（大惊）你为何死啊？
崔夫人 （抓住剑柄挣扎着）王死父、妾死夫……夫亡、妻死，何必……再问……
[崔夫人言讫，带剑倒地而死。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崔夫人曰：“贤哉！贤哉！得其死矣！妾请先死，王死未迟。”谌曰：“汝何死耶？”崔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义同也。夫亡妻死，何必问焉！”言讫，触柱而死。）
[幕后传出小孩玩耍嬉戏的声音。
[刘谌俯身浑身大颤，从妻子身上抽出剑来。
刘谌 （平静地）祖宗在上，臣今日羞见帝业崩溃归弃于他人，故先杀妻灭子，以绝挂念……之后臣将到昭烈庙中以命报祖！
[刘谌抱妻尸于大幕一侧置放。
[刘谌转身眼中流血。他一步一步走向台中，忽儿大步冲下另一侧。
[幕后接连传出三声孩儿的惨叫！刘谌手提带血之剑出现在舞台一侧。
刘谌 （声嘶力竭）祖宗——祖宗在天有灵，当知孙儿之心啊——
[刘谌自刎而死倒于侧幕内。
（注：《三国志》卷三十三。是日，北地王谌伤国之亡，先杀妻子，次以自杀。《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谌乃自杀其三子，并割妻头，提至昭烈庙中，伏地哭曰：“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故先杀妻子，以绝挂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大哭一场，眼中流血，自刎而死。）
[蛐蛐叫声大作。
[阿斗的四个儿子上场：长子刘璿、次子刘瑶、三子刘琮、四子刘瓒。
长子 （挨个数着）一、二、三、四……四、三、二、一……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今日老爹算是盯上咱们几个了，这半夜三更的，叫我们哥儿四个来看看老五，也不许太监家奴丫鬟们陪着，黑灯瞎火的，这世事怕弄颠倒了吧？
次子 老大，你没睡还是没睡醒？你没看见成都城里城外乱了个整齐？没看见宫里宫外乱了个整齐？这世事就是要颠倒了！
三子 今晚上宫里宫外、城里城外热热闹闹的，我还当是又要过啥子节了，没有哇？老二，你说说看，我们哥儿几个都是头朝上脚朝下，你说这世事颠倒什么了？
次子 颠倒什么？——咱老爹不想当皇上了！
四子 叫我说着了是不是？咱爹要立太子……立谁呢？（看看那三个）莫不是要立这老五？对了，听说今日老五独自去找过父皇。
次子 算你脑袋机灵。
长子 瞎扯——听黄皓说，老爹把老五臭骂了一顿，根本就不是立他为太子。
四子 那这么晚了还叫我们来，是叫咱们再臭骂他第二顿？父皇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
次子 听着听着，我说的这世事要颠倒了，是那魏国兵将从天而降直逼成都，咱老爹要出城投降，他的皇上当不成了，要改朝换代了！
三子 改朝换代？老爹不是乱弹琴嘛！他不当皇上跟咱几个也不商量商量，这不分明要我们当龟孙子嘛！这事不能由他！
长子 人常说，能叫二老双亡，不叫改朝换代，咱们二老还没亡嘛，怎么就要改朝换代？
[四子被刘谌的尸体绊倒在地。
四子 哎哟……这谁胆大包天，故意挡倒了我？
次子 （跑上前看）嘿嘿嘿……这不是老五嘛！怎么躺这儿睡大觉，喝多了吧！
三子 八成是让老爹给臭骂一顿，耍小孩脾气躺到这儿使性子。
四子 哎哟！这满身是什么呀，红不啦叽黏不啦叽的……
长子 是吃麻辣烫把锅底打翻了吧……老五就好这一口！快叫醒他，省得老爹看见又骂一顿。
四子 哎哟！血！是血！（吓失声）……死、死了……头、头跟身子都不挨着……
[长子、次子、三子好奇，忙上前看。
[突然四个都大哭小叫四散奔逃，接着又都被绊倒。
四子 哎呀……是弟、弟媳妇……也没、没了脑袋……（吓昏倒）
三子 哎呀……是、是侄、侄儿……（吓昏倒）
次子 啊呀……是、脑、脑袋……（吓昏倒）
长子 咦呀……都、都都都死、死……了！（吓昏倒）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后主生七子：七子中唯谌自幼聪明，英敏过人，余皆懦善。）
[蛐蛐叫声又起。
[黄皓领太监甲、乙抬着纸糊的棺材急匆匆上。
黄皓 随你们的便，哪儿能放就放哪儿吧。
[二太监吭哧吭哧把棺材放在了龙床旁边，接着跑过来等候吩咐。
黄皓 两个蠢货，倒会挑地方。（四面环顾）你俩看着——五个死的加上四个半死不活的，一个时辰之内，该抬的抬、该埋的埋——都给我收拾干净了。
二太监 是！
[二太监忙活起来。
[黄皓拾起地上带血的剑。
黄皓 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看起来像我，像我黄皓——六亲不认，连自个儿主子都不认。（把剑架在自个儿脖子上）喀嚓……哼哼，就这么简单干脆。皇上当到头了，我这个奴才还得继续干。哼，谁给我吃饭我就给谁干活，谁给我便宜占我就听谁的。怕什么呢？就怕这玩意儿一不留神落到肩膀头上——咔嚓！
二太监 大人容禀——
黄皓 讲！
二太监 小的已收拾停当。
黄皓 我交代给你们的话可记住了？
二太监 记住了。
黄皓 记住了？——说一遍我听听！
二太监 今日晚上小的什么都看见！
黄皓 混蛋！
二太监 是！——是没看见？
黄皓 再说一遍。
二太监 今日晚上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黄皓 要说得跟真的一样才行！说得连你自个儿都信才行！大点儿声，再说一遍！
二太监 今日晚上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黄皓 要是看见什么了，就拿这个把自己眼珠子舌头鼻子耳朵什么的统统拿下！
二太监 （浑身打战不止）是！
[黄皓把剑递给二太监。
黄皓 拿着。把它封存看管紧点，否则，它会跑出来舔你俩的脖子。
二太监 是。
[黄皓摆摆手，二太监战战兢兢退下。
黄皓 哼，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已准备了足够的金银送给邓艾的左右，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到时候，他们自然会替我美言的，到时候，我黄皓照样是黄皓，照样没事偷着乐！哼哼……嗬嗬嗬……哈哈哈哈……（得意狂笑）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艾闻黄皓奸险，欲斩之。皓用金宝赂其左右，因此得免。）
[蛐蛐的叫声掺和进黄皓的笑声里。
[阿斗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上。
阿斗 是什么鸟在叫啊——
黄皓 （忙跪倒在地）皇上……是臣……
阿斗 你？人说，驴叫似哭，马嘶如笑，你这非驴非马的声算什么？——对了，是骡子！你这阉鬼，什么事这么高兴？
黄皓 小的乐极生悲……不不不，是悲极生乐……
阿斗 嗯？悲极生乐？好，好啊……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很像我登基的前一天晚上。
黄皓 是，皇上。小的等着给皇上禀报呢！
阿斗 （打了个哈欠）你说你的……
黄皓 （跪倒在地拉着哭腔）皇上……北地王刘谌一家五口都饮剑身亡、身首异处了……
[阿斗一愣，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阿斗 我说了天天都有报丧的——这不，又来了、又来了！
[皇后默默走上，站在阿斗身后。黄皓缩着脖子悄悄退下。
阿斗 （没看她）你没睡——国母？
皇后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国母。
阿斗 你的儿子死了——国母。
皇后 第五个儿子……棺材准备好了，蜀汉王朝要入殓了，一个王朝的死亡一点血不流也是不可能的，是得有些个陪葬的。（突然泪声）——谌儿啊，你、你死就死吧，为何要把亲生骨肉都搭上？……你死了，死了好，早死早脱生，最好不要再脱生成人，省得再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
阿斗 （转身走近皇后）一夜之间，她好像老了许多。我没有在你的眼睛里看到眼泪。
皇后 谁若不久必死，那她就不会为死了的人去哭泣。流眼泪——那是你父亲的专利。
阿斗 很好，你我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开诚布公了。
[沉默。
皇后 我们的儿子，他们会一个接着一个死的。
阿斗 我们的婚姻是失败的。
皇后 我们的婚姻是可怕的。
阿斗 我们的婚姻不是我们选择的，所以不能怪我们。我父亲替我选择你，是为了皇位的加倍稳固。你父亲替你选择我，是因为我身上具有皇族的血统，而你则是一个砍柴买豆腐的人的女儿。
（注：《三国志》卷三十四。后主敬哀皇后，车骑将军张飞长女也。章武元年，纳为太子妃。建兴元年，立为皇后。十五年薨，葬南陵。……后主张皇后，前后敬哀之妹也。）
皇后 你是为了当稳皇上而娶我的。
（注：《三国演义》第八十五回。时后主未立皇后，孔明与群臣上言曰：“故车骑将军张飞之女甚贤，年十七岁，可纳为正宫皇后。”后主即纳之。）
阿斗 我当皇上是必然要当，而你的皇后却是争取来的。你乐于安居在皇后这个位置上，而我在皇位上一天都不愿意待。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在通过维护我的皇权来保住你皇后这个位置。
皇后 我为你生了一大堆孩子。
阿斗 哼，瞧瞧，个个都是可爱的宝贝。人得一子顶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我有七个儿，其中竟有一个滥杀自己亲骨肉的，哼！野蛮、鲁莽——就像他的外公。
[一只蛐蛐叫了半声。
皇后 你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阿斗 难道我把你像衣裳一样只披在身上了？——自古多情空遗恨。
皇后 你有三宫六院。
阿斗 还有七十二嫔妃和数不清的宫娥美女。没有她们，皇上就没法子打发日子，早就郁闷死了。如果女人是衣裳，我有太多太多的衣裳，不管你高兴不高兴乐意不乐意，我总不能赤身裸体当皇帝吧！
皇后 你做皇帝游手好闲危害了国家。
阿斗 好在从明天起，就没有国家可言了——我早就想无事可做。
皇后 可你却一天到晚忙极了忙坏了忙得不亦乐乎！当皇帝的二十年里，你除了吃、喝、睡，在脂粉堆里打滚，就是斗牛斗鸡斗蛐蛐，你叫得上名字的大臣，没有你叫得出的蛐蛐的名字多；你从来没有自己想起来要早朝理政，你从来没有看完过一个大臣的奏折，你甚至都快忘了去上朝理政该走的路，连祖宗的昭烈庙门朝哪边开你都不记得了。你的身边除了黄皓还是黄皓，你根本不在乎国库的钥匙攥在一帮冠冕堂皇的小偷手里，直到今日、直到今日你要不顾羞耻对来犯之敌去俯首称臣的时候，才忙了大半个通宵不睡觉去清点家当！
阿斗 呃，几十年来你一直大瞪着眼睛窥视我。
皇后 斗牛斗鸡斗蛐蛐玩物丧志——你的所作所为众所周知。
阿斗 是众所不知吧！看斗牛，我在农夫的草帽沿底下看到他们饥肠辘辘的眼神；玩斗鸡，我才发现乡野村婆们干瘪的乳房和枯瘦如柴的双手；也正是在郊野坟茔的荒草窝里逮蛐蛐，我听见了守孝的寡妇们对蜀汉王朝连年征战夺走她们丈夫的怨恨和诅咒。她们本来可产下更多的强健汉子，生下无数的美女佳丽，且有丰盈的奶水滋养我蜀汉一草一木的。时至今日，他们——蜀国的百姓才看到了希望，因为这个不战而降的阿斗替他们结束了战乱。你没有看到，偷国库的那一双双脏手，全都在今日发抖？
皇后 这么说你装聋卖哑对国事不闻不问是另有图谋？
阿斗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处处留神皆学问嘛！
皇后 这么说你玩世不恭是为了体贴下情而不是玩物丧志？
阿斗 玩物并不一定就丧志！总比坐在御案上看那一摞一摞全是投其所好的奏折强，那些奏折全是填满谎言的垃圾。我不愿意上朝，就是不愿意在垃圾堆里打滚！
皇后 所以，你早就没有一丁点儿皇上的气味了！
阿斗 气、味可以分开讲——没了皇上的气儿，或许就多了点儿人的味儿。
皇后 即使你把自己说成是爱民如子的天子，你也免不了背上千古骂名——你这蜀汉王朝的叛徒！
阿斗 不！我是蜀汉王朝的判官，我什么事不干就判处了蜀汉王朝的死刑。
皇后 明天你也会死。
阿斗 谁都会死——棺材我自己都准备好了。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后主“面缚舆榇，出北门十里而降。邓艾扶起后主，亲解其缚，焚其舆榇，并车入城。”——舆就是车，榇就是棺材；舆榇——车上拉着棺材。）
皇后 （挣扎着吼）陛下！（又绝望地）算了，既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
阿斗 阿斗与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扭脸）——我看见我的女儿来了，她找我有话要说，我也正好想跟她单独谈谈……对，是单独。
[一只蛐蛐高叫一声又戛然而止。
[皇后迟疑犹豫，她叹气走下。
[公主奔上，扑倒在阿斗面前。
公主 父皇……（欲哭无泪）
阿斗 公主，我的女儿，我正有话要找你说呢。
公主 我的哥哥他、他死了……
阿斗 我有七个儿子，现在你还有六个哥哥。
公主 父皇，我是说……
阿斗 （打断）你是说老五刘谌。他死心塌地，想跟老子我抢棺材。硬要我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戏，这是他硬做作出来的悲剧，真叫人哭笑不得。
公主 父皇，哥哥慷慨赴死，真的就不能唤起你的勇气吗？
阿斗 他是个懦夫！胆小鬼！他没有勇气活下去。
公主 父皇，哥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怎么能说他是懦夫、是胆小鬼呢？
阿斗 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将自己身首异处，该怎么讲？他还将三个儿子的小脑袋割下，女儿，虎毒且不食子啊……他竟如此蛇蝎心肠！
公主 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哥哥他不惜牺牲生命为国捐躯，他是把一切都尽献给了国家的。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七回。女泣曰：“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
阿斗 生命是具体的，国家是抽象的，他是把具体交给了抽象！何为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只是王给疆域的一个称谓！何为家？父母、妻室连同孩儿。家——是一个上下老小相互依存的实在！作为一国之君，作为他的父亲，都不需要他如此尽献！他死了，死得血腥而又残暴。
公主 后世之人会认定他是蜀汉堂堂英烈。
阿斗 他是一个危险的硬汉！他可以进昭烈庙，后世之人会把他塑造得高高大大人五人六的，去跟哭哭啼啼了一辈子的先帝待在一块儿——那叫名垂青史？那叫永垂不朽？
公主 后世人当如何评说我的父亲？
阿斗 那取决于他问谁。我管不了后世人心甘情愿上当受骗。
公主 女儿听不懂你的话，可女儿知道人言可畏。
阿斗 唾沫星子是淹不死人的。我只是想笑，笑那些将来不让我进昭烈庙的人，大都是我用自己的窝囊无能保全下来的人们的后辈儿孙！
公主 （无援地）父皇，女儿越听越糊涂了……
阿斗 你会明白的，女儿。你长大了，该安排你的婚姻了，这是终身大事。
[阿斗走过去，手抚摸着女儿的头，用充满父爱的眼光看着女儿。
公主 父亲，明天真的江山就变了吗？
阿斗 明天江山依旧，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来，只是百姓头上的皇上变了。
公主 （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变了……变成了跪在别人脚下失去尊严威仪的囚徒？不！绝不——
[公主转身惊慌跑下。
阿斗 怎么了我的女儿？仅仅接受一个事实就如此之难？
[幕后传来一只蛐蛐的孤鸣，接着一声雄鸡长啼。
阿斗 鸡？鸡叫头遍了，我累极了，今天我理的朝政公务和家务，比二十年来加起来的还要多。我得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了。黄皓——
黄皓 （像鬼影一样闪出）臣在。
阿斗 这是我在皇位上的最后一夜，有天大的事都等我睡足了再说。（睡倒在龙床上）包括邓艾派受降使者前来，你也别叫醒我。
黄皓 是，皇上。
[鸡叫声中传出阿斗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幕落。
第四幕
[时间：次日早晨。
[地点：皇宫大殿。
[场景：龙床边放着棺材。
[幕启。阿斗鼾声如雷，和蛐蛐的叫声、鸡叫声、牛叫声汇成交响。
[光禄大夫谯周、秘书郎郤正分别从左右两侧上。
郤正 这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早晨。
谯周 我们度过了一个龌龊的夜晚。
郤正 城内一片祥和，成都城……不，是整个蜀汉都安然自得。
谯周 守城的兵都睡着了……整个成都城都在打呼噜。
郤正 光禄大夫，往后的日子你有什么打算？
谯周 朝廷没了，不能大隐于朝了，只好中隐于市吧。护城河边有祖上留下的两间茅屋，够住了。秘书郎先生，你呢？
郤正 我早在乡间置了几亩田产，房前有茂林修竹，屋后有清流激湍，小弟本无大志，实属轻尘弱草，小隐于野安度晚年已很知足了。
谯周 何为“隐”？藏而无声息也，所以无论大中小隐，都得闭好了嘴。
郤正 光管住嘴巴还不够，手脚也得管住了，不该去的地方脚别去，不该动的东西少摆弄。你看竹林七贤——三十九岁的嵇康，就是手爱拨弄一曲《广陵散》，不也照样被司马昭割了脑袋么？
（注：《晋书·嵇康传》卷四十九。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谯周 是呀是呀，老兄说得对极了，旧朝废都、破街烂巷中因为多嘴多舌手足不慎的倒霉蛋可多着呢！
[黄皓从棺材后边爬起来，揉着眼走上。
黄皓 我当是谁呢，二位起得早。
谯周 黄大人一夜未见，别来无恙乎？嘿嘿，睡得可好，没做什么噩梦吧？
郤正 黄大人怎么会做噩梦呢，要做梦也做的是娶媳妇的好梦。
谯周 黄大人这身子骨，娶媳妇怎么使呀！
郤正 黄大人舌头根利索着呢，脑袋瓜灵光着呢，用不着我俩老朽操心。
[黄皓越听越不是味儿。
黄皓 放肆！敢这么跟我讲话！
谯周 黄大人要我怎么讲，来教教我们？
郤正 黄大人细声细气的娘娘腔，只怕教咱们，咱们也学不会呀！
黄皓 大胆！你们这俩老家伙竟敢如此猖狂，难道不怕我在皇上面前……噢！你们是看皇上龙游浅滩了是不是？你们是看我黄皓老虎下山了是不是？
谯周 黄大人是见我谯周——鹰老了打不了猎——是不是？
郤正 黄大人是见我郤正——猫老了逼不了鼠——是不是？
[三人像三只斗鸡伸长脖子互相盯着一动不动。
[三人突然一齐大笑。
谯周 （指着郤正）你、你又多嘴了——
郤正 （指着谯周）你、你又多舌了——
[俩人边说边笑走下。
（注：《三国志》卷四十二。郤正……自在内职，与宦人黄皓比屋周旋，经三十年。皓从微至贵，操弄威权，正既不为皓所爱，亦不为皓所憎，是以官不过六百石，而免于忧患。）
黄皓 （气恨地指着二位背影）你们俩！你们俩……
[黄皓一时想不出话来骂，急得转圈。
[谯周、郤正又急急上。
郤正 老了老了——黄大人，这是连夜清理国库的清单，请交皇上过目。（递过去）你悄悄拿去的没算在内。
谯周 忘了忘了——黄大人，这是皇上要我草拟的降书，请交皇上过目。
（递过去）咋处置你也没写进去。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后主……遂令谯周作降书。）[黄皓气恨，两手伸出抓过奏折。
郤正 （打哈欠）我也该打个盹了。
谯周 （打哈欠）我也该做个梦了。
[俩人边说边笑走下。
黄皓 （恼火地转圈，终于想出了一句）你们俩、你们俩……老而不死实为贼呀！
[邓艾身裹一黑布从另一侧上。
黄皓 谁？（摆出架子）
邓艾 我——（上前递一书信）
黄皓 （接看）啊——（突然热情有余）是邓艾邓将军派来的？
邓艾 正是。
黄皓 你，你是邓艾的左右亲信？
邓艾 正是。——姓邓。
黄皓 一笔写不出俩“邓”字？好！好！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你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
邓艾 有要事需与蜀汉皇上密谈，恐有不便。
黄皓 想知道我是谁吧？我——说出来别吓着你，我是专门伺候皇上的黄皓——听说过吧？
邓艾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黄皓了。
黄皓 一眼就看出来了？难怪你问都不问。哎……小邓，咱俩商量个事成不成？
邓艾 只要不妨碍我更早地面见皇上，你快说吧。
黄皓 作为引见皇上的条件，你必须先收下这个。
[黄皓掏出金银财宝塞进邓艾手中。
邓艾 噢，你不过是想送我金银财宝……
黄皓 呀，这种事情是不能大声说出的——
[黄皓俯耳低语，一金块落地砸了他的脚，他叫了声忍痛拣起。
黄皓 只要你在邓艾将军面前多多美言，保我黄皓平安无事，我全部的这个就是咱俩的，甚至你还可以多分一点。你不像个生意人，所以我不怕你把我卖了。可你要是有半点出卖我的念头，可当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邓艾 你说得太多了，要是你再耽误邓艾的时间，他会拔了你的舌头的。——快领我见皇上，我保你如愿以偿。
黄皓 （如释重负，欣喜若狂，感叹地）找对人是关键，这就叫命！好了，我这就去给你看皇上醒了没。
[黄皓蹑手蹑脚上前探视，邓艾随后。
阿斗 （梦语般地）什么时候了？黄皓……
黄皓 朝霞满天，日头都冒星了——皇上。
阿斗 好天气，今日是个吉利日子……快！扶我起来！（没等扶就自个儿爬起来了）
黄皓 皇上，邓艾将军派来使求见。
阿斗 哪儿呢？
邓艾 臣邓艾参见陛下。（上前跪拜）
黄皓 什么什么什么？你有没有搞错？
邓艾 （扯掉裹在身上的黑布）在下正是邓艾。
阿斗 相貌堂堂，气宇轩昂，邓将军一看就不是平地卧的。
黄皓 （大惊）……我、我黄皓——
阿斗 怎么了，黄皓？
黄皓 （哆嗦、绝望、哭了）这……这就叫、这就叫命……小命。（倒地）
阿斗 我不是在梦里吧？我是要出城去给邓艾大将军请降的呀……你怎么一大早自个儿跑来了？
邓艾 臣邓艾拜见陛下！
阿斗 怎么回事？没说要劳驾邓将军跑一趟的呀！这一照面，邓将军为何对我俯首称臣？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上前扶）
邓艾 臣邓艾参见陛下拜见陛下。（跪而不起）
阿斗 别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陛下的，你看，棺材我自个儿都备好了。黄皓，快拿降书来！
黄皓 是是是，对对对。（爬着递上）这是求降文书……这是文簿清单。
阿斗 快，快快念给邓将军！
黄皓 我直接念数了，（念）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金银各两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余物在库不计其数……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八回。后主……遣尚书郎李虎，送文簿与艾：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金银各两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余物在库，不及具数。择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邓艾 黄大人，把送我的也加进去。（甩出所赠金银于地上）
阿斗 哈哈哈哈……黄皓，你生意做得比皇上都快！
黄皓 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阿斗 我是真心实意的，邓大将军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扶起）我只听说邓将军说话有点儿结巴，不曾听说邓将军有梦游症，今日这是……
黄皓 邓将军说有要事与皇上密谈。
阿斗 密谈？——那你还不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黄皓 对对对，是是是……（慌不择路连滚带爬下）
[阿斗与邓艾凝视片刻，都等着对方开口。
阿斗 将军足智多谋，手脚利索，一下子就杀到我眼皮子底下了。
邓艾 臣侥幸取道阴平斜径攀木悬崖，也是在进退两难中不得已而为之，并非愚臣良谋。
阿斗 你怎么还张口闭口左一个臣右一个臣的？（严肃地）是蜀汉一国之君请降于邓将军，而不是邓将军跑来归顺于蜀汉——你我都得把事情弄明白了！
邓艾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想解释却又转问）陛下为什么没有选择逃跑？
阿斗 真正的皇帝是不逃跑的。
邓艾 那么不怕我会杀死你么？
阿斗 我怕你会杀死你的成都百姓。
邓艾 我的成都百姓？
阿斗 今天他们已经是你的了。我请降于你，我才有理由要求你封宫闭库对百姓秋毫无犯。
邓艾 这就是你选择了投降的理由？
阿斗 我知道今天所有的人都是可以收买的。
邓艾 收买？你拿什么收买？
阿斗 用我的懦弱、无能。（见邓艾吃惊地看他）难道——难道这还不够么？
邓艾 噢？懦弱……无能……哈哈哈哈！（仰天大笑继而声音哽咽）
阿斗 （也跟着傻笑两声）你别笑……我做这笔买卖的代价是不低的。我的运气好，你不能把我的运气当成我的本事。
[蛐蛐的叫声像一阵疾风掠过。
邓艾 （侧耳听）是蛐蛐在叫。
阿斗 它叫它的，你说你的。
邓艾 叫声听起来像是刚打斗过的蛐蛐。
阿斗 （惊讶好奇地）将军你——你听出来了？
邓艾 是只打赢了的蛐蛐。
阿斗 哎——将军很是在行呀你！
邓艾 臣为农家养犊，幼年丧父，出身微贱，在野地荒草堆里滚大。后征战疆场，多以丛林沟壑为舍，整年整月风餐露宿，夜里常与蛐蛐为伍，听得多了。
（注：《三国志》卷二十八。邓艾字士载，义阳棘阳人也。少孤，太祖破荆州，徙汝南，为农民养犊。）
阿斗 这么说你练就的是童子功了——啊，单就此，我也甘拜下风，该对你俯首称臣了。
邓艾 陛下所好，使臣肃然起敬。
阿斗 喜好相同，什么话都好说了。
邓艾 （结巴）我知、知道，成……成都尚有兵将十、十……万，并、并没有、没有到要缴械投降的地步，陛下为、为何如此……
（注：《三国志》卷二十八。邓艾……言“文为世范，行为士则”，艾遂自名范，字士则。……为都尉学士，以口吃，不得作干佐。《三国演义》一百七回。艾为人口吃，每奏事必称“艾……艾……”）
阿斗 我只想一步到位。——哎？刚才你不结巴，现、现、现在为、为何要结、结巴？
邓艾 一说正经事才结巴。陛下，“一步到位”——怎么讲？
阿斗 论国力，如迎战抵御，只会招来魏国更加强劲之大军，蜀汉气若柔丝，最多只能再支撑一年半载，只会流更多的血而最终灭亡。这也许是可歌可泣的，但为了什么呢？反正是迟早的事，为什么还要把这个明知已经无法挽回的蜀汉更长时间地投入战乱血坑呢！
邓艾 那陛下岂不是轻易放弃江山了么？
阿斗 江山依旧，只是把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妇和三个孙子搭进去了。
邓艾 怎么不见陛下痛心落泪？
阿斗 男儿有泪不轻弹——该流的眼泪我爹早替我流光了，我最烦哭哭啼啼。
邓艾 陛下可知我邓艾心里怎么想？
阿斗 将军是大海，我是阿斗，海水岂能斗量？
邓艾 （不好意思）你、你夸我。
阿斗 眼下我只有夸你的份儿。
邓艾 那我、我实话实说了。（又跪倒在地）我……我的确是来归顺陛下的！
阿斗 （惊讶地）什么什么？
邓艾 我、是、来、归顺、陛、下、的！
阿斗 （忙跪倒，两人面对面跪着）将军万万不可戏言，万万不可戏言……
邓艾 我、我说的是真、真的。
阿斗 真的？人常说——说真话不打绊儿呀？
邓艾 我打、打绊儿、打绊的话也、也是真话。（流利地说开了）其实我本来说话不打绊，只是怕说错话需要多想想，想好了再说。我再说一遍，我是来归顺陛下的！
阿斗 将、将、将军（结巴上了）……为、为、为什、什么？
邓艾 为了活命。
阿斗 跟、跟、跟我一、一样？都、都一样。将军，咱俩站起来说——好不好？
邓艾 遵命——陛下。（站起来）
阿斗 说下去，我很感兴趣。
邓艾 陛下，我有两块心病。
阿斗 一块一块说。
邓艾 我一路打过来的路上，我做了一梦。
阿斗 人人都会做梦。
邓艾 我梦见登高山之顶，望汉中美景，忽然脚下迸出一涡泉水，那水势汹涌朝上涌来，一直涌到我的脖子根。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邓艾夜做一梦：梦见登高山，望汉中，忽于脚下迸出一泉，水势上涌。须臾惊觉，浑身汗流；遂坐而待旦，乃召护卫爰邵问之。）
阿斗 那可得好好洗个澡。
邓艾 我受淹大惊而醒，只见浑身冷汗直流，就再也睡不着了。
阿斗 （憨笑）嘿嘿，该不是将军尿床了吧？梦是反的。
邓艾 陛下，《易》书上说，山上有水曰《蹇》，蹇卦者：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易》云：山上有水曰《蹇》。《蹇卦》者：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
阿斗 什么意思？
邓艾 意思是我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滞不能还。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六回。“将军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滞不能还。”艾闻言，愀然不乐。）
阿斗 什么意思？
邓艾 前一个意思就是我必然能攻克蜀汉。
阿斗 看来我下台早已是天意。
邓艾 后一个意思是我有去无还。
阿斗 那就把家搬这儿算了。
邓艾 搬，只怕是我的脑袋要搬家。
阿斗 搬就搬……（忙改口）我是说——成都也是养人的地方。
邓艾 第二块心病，就是我率兵偷渡阴平，翻过摩天岭，只见路边有一碣石，上刻“丞相诸葛武侯题”的十八个大字……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七回。邓艾、邓忠，并二千军，及开山壮士，皆度了摩天岭。……忽见道旁有一石碣，上刻：“丞相诸葛武侯题。”）
阿斗 丞相诸葛亮是有这乱题字的毛病，哪十八个字？
邓艾“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七回。其文云：“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艾谓众人曰：“吾等有来而无归路矣！”）
阿斗 相父咬文嚼字，卖弄斯文——什么意思？
邓艾 是说翻过摩天岭的邓艾，不久便活不了了！
阿斗 笑话——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又没个头疼脑热咳嗽发烧拉肚子什么的，为什么活不了？
邓艾 陛下当知“鸟尽弓藏”一说？
阿斗 就是鸟儿打尽了要弓子也没用了——（旁白）将军把我比鸟儿了！
邓艾 陛下更知“兔死狗烹”吧？
阿斗 将军又把我比兔子了！
邓艾 可惜也可悲，邓艾一路杀到成都才明白，倘若蜀汉不在，司马昭疑我功高盖主，君疑臣则臣必死呀！陛下，（仰天长叹）邓艾不想死啊，至少不想过十天半月就被害死！陛下！邓艾深夜悄悄溜出营寨投奔陛下，是要陛下继续当这蜀汉皇上，只有如此，邓艾身家性命才能得以保全呀！（又跪倒）
[阿斗受惊落座。
阿斗 嗨！（耸耸肩膀自言自语）是要我接着活受罪呀。阿斗一出世，就是刘家江山——这个所谓蜀汉帝家的筹码。关张赵马黄，一个个争强好胜抢来夺去东挡西杀，全是受了我爹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骗。他把他们当枪使，他们还视他是“大仁”，他们看不透这“大仁”近乎伪，虚伪到他的哥儿弟兄大臣子民要为他生为他死！殊不知他把眼泪一擦，就忍不住一头钻进被窝笑出声来。我是他的儿子，我是他演戏的道具，他把我高高举过头顶要摔死我的时候，我就在为他的国家作牺牲。现在，也该是这个国家为我做出牺牲的时候了。
邓艾 不是国家为你做出牺牲，是国家因为你而毁灭。没有了皇帝，就没有了蜀汉。
阿斗 是的，牺牲蜀汉，必须通过牺牲阿斗我这个皇帝。
邓艾 可是皇帝眼下可以不牺牲，皇帝只要接受我邓艾的归顺，至少蜀汉江山还可以再稳坐三年五载不成问题。
阿斗 （轻蔑一笑）我若效仿先帝，动辄以泪洗面哭哭啼啼动之以情，拉上你，再找几个铁哥儿们在桃园梨园杏园西瓜园或者随便什么园里结个义，找鬼谷子的后辈弟子来做军师，依葫芦画瓢热我老爹的残汤剩饭，再杀杀打打，再把黎民百姓搭进去几十万上百万，换来的是什么？是我再摇摇晃晃三年五载，是你再东拼西杀多活上三年五年？算算这账，划不来啊——划不来，没劲儿啊——没劲儿！还不如我看蛐蛐打架呢！
[幕后传出蛐蛐叫声。
[邓艾瞠目结舌上前一步。
阿斗 将军！你该好好养养蛐蛐，养蛐蛐可以磨磨人的性子，将军乃火爆急躁之人，不信你养几日虫子就会变得稳当安然。这养虫不但使人得以修身养性，而且照样有强筋健骨之功效——你是内行呀，不用我多说。知所爱则知所养，知所养才知其可亲。我将我的最爱“常胜王”和刚斗赢了的“棺材头”送给将军，要黄皓一起跟着陪着精心饲养，你看如何？
邓艾 （气馁地）如此说来，陛下是见死不救了？
[邓艾静静等着回答。
[蛐蛐大叫。黄皓跑上。
黄皓 皇上，姜维有密信传来。
阿斗 蜀汉江山都底朝天了，哪还有什么密不密的——快念！
黄皓 （念）陛下：维望陛下暂忍数日之辱，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九回。维密与后主书曰：“望陛下忍数日之辱，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
阿斗 姜维他硬要我当皇上，要当他自己去当，少把我拉扯进去！我阿斗文不能论道，武不能经邦，何以治国？我已经凑合了二十来年了，再多一天我也不凑合了！我对天发誓！
邓艾 （挣扎着）你真的要让蜀汉灭亡，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了么？
阿斗 蜀汉的灭亡就像黑夜降临一样不可避免。从明天开始，蜀汉这块土地上，就远离了兵荒马乱战争流血。过上和平日子的人，在自己的惊魂稍许安定下来，他们就会戳我的脊梁骨，笑话我的贪生怕死无能怯懦。由他们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邓艾 而我邓艾呢？“功成身被害，魂绕汉江云。”——这就是命？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九回。后人有诗叹邓艾曰：“自幼能筹划，多谋善用兵。……功成身被害，魂绕汉江云。”）
阿斗 事情就怕遇见明白人。
黄皓 （幸灾乐祸）这就是命。谁都得认命。
邓艾 黄皓，皇上要把你送给我了，你这牲口，把嘴张开了，伸出你的舌头！
[黄皓不知何意，为难地看阿斗。
阿斗 （哄小孩似的）听将军的，伸出来让瞧瞧，看你是不是吃得太多积食了。
黄皓 是……皇上。（张开嘴伸出舌头）
邓艾 这舌头挺长的。（走过去，猛一伸手拔掉舌头扔在地上）
[黄皓疼得捂着嘴嗷嗷叫。阿斗一旁好奇地追着看。
邓艾 这就叫命，得认！我死定了，不出一个月必死无疑。——陛下，我认了。
阿斗 大家都认了。都认了这世界就平安无事了。
邓艾 陛下，我悄悄地一个人来，再悄悄地一个人回去。这是个秘密，我不说出来你不说出来就没人能说出来了。（瞪着一旁的黄皓）
阿斗 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更没人愿意相信你此行是企图让我再干皇帝这差事。天下再重大再离奇古怪的事情都是可以隐藏的，后人只能瞎演绎。
邓艾 我是怕死，才戎马一生兵刃疆场；而陛下你不怕死，才在皇位上悠然安逸望风而降。
阿斗 我只能不怕死，还得做出怕活不了的样子；你怕死，却要摆出活腻了的架势。我们都得扮演好各自的角色，记好自己的台词。更何况，你怕死——死就不来么？
邓艾 （又一声长叹）陛下的一个儿子死了，而陛下可以活下去。我要死了，我的儿子还得跟着我一块儿死。
（注：《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九回。馞大喜，遂遣田续引五百兵赶至绵竹，正遇邓艾父子放出槛车，欲还成都。艾只道是本部兵到，不做准备；欲待问时，被田续一刀斩之。邓忠亦死于乱军之中。）
阿斗 你征战多年，已经使不少人的儿子死了。今天，我的儿子刚死，而你的儿子还在你鞍前马后活蹦乱跳。这就是命——人活着，得求多，别太求活得长，都是迟早的事。好了好了，想想今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堂堂的蜀汉皇帝就要在万民注目之时匍匐在你的脚下，还不知足么？
邓艾 陛下，我不虚此行啊……
阿斗 你走吧，我会珍藏咱们之间的秘密。黄皓，拿一只新的蛐蛐罐来，把刚斗赢了的“棺材头”也装好，同我爱的那个“常胜王”一起送给将军。
[黄皓捂着嘴忍痛点头哈腰唔咙着答应着跑下。
邓艾 我先走一步了，告辞！
阿斗 过会儿见，我随后就来。（双手举起做投降状）
[邓艾用黑布裹身，深情地看着阿斗，他慢慢转过头大步走下。
阿斗 （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世界上的大小事，就怕遇见明白人……我的文武百官们！我的妻子儿女们！我的三宫六院们七十二嫔妃们大小太监们！
[谯周、郤正、皇后、公主、四个儿子、宫女、太监等人从左右依次出场。
阿斗 你们好好听着！我将躺在准备好的棺材里，你们将陪我一起出城到邓艾军帐前请降，你们不要以为这是奇耻大辱，这是你们的光荣，这是我赐给你们最后的荣耀。我眼睁睁看着蜀汉帝国沉沦而心甘情愿，是我害怕魏蜀吴三国间血腥的纷争再继续。战乱多持续一天，就有不知多少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这个世界太没记性了，一个朝代舞刀弄枪纵横天下的英雄越多，那这个朝代的历史就越辉煌。同样，这个朝代的黎民百姓也就越遭殃。我将一去不返，司马昭正在洛阳等着我。我乐于此行，我会乐不思蜀，因为蜀地上的百姓们已经安安乐乐过上了该过的日子。我知道，在一个没有战乱的国度里，百姓会怨言多多。我宁可让世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说我是窝囊的阿斗！扶不起的阿斗！（越说越激动）好了！让天下见胜兆纷纷聚集，见败象纷纷逃亡的人们视残暴凶狠为英明，视慈善仁德为无能吧……总有一天，有人会倒过来想一想、想一想的！（一声鸡啼传来）时间到了，我们这就走。走！
[黄皓抱着蛐蛐罐从一侧跑上，追着邓艾下场的方向跑下。
[阿斗跳进棺材。
[众人站立不动。
[阿斗又伸出头来。
阿斗 （用地道的四川话）都瓜嘻嘻地站着干啥子，——走哇！
（注：《三国志》卷三十三。冬，邓艾破卫将军诸葛瞻於绵竹。用光禄大夫谯周策，降于艾……）
众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蛐蛐叫声大作，夹杂着一声声鸡啼、一声声牛吟……
[幕缓缓落下。
[剧终。
本剧链接 剧本完成于2005年7月16日，发表于《剧本》月刊2005年第12期，著名演员陈佩斯2007年领衔主演了阿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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