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昕

    半夜里，我们被火车抛在一个黑乎乎的小站。我，还有我的三位男同事，我们各自拎着旅行箱或旅行袋，站在铁轨旁边，环顾着这个既不见灯光，又不见几个人影的小站。这小站太小了，仅仅两间平房而已，连个简单的栅栏墙都没有。一同下车的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早已消失在夜色里了，我们几个人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正着急呢，一个穿军装的人匆匆过来，请问，你们是从郑州来的吗？听到肯定的答复，他马上“啪”的一个立正、敬礼：“对不起，我来晚了，前边修路，车过不来。”他热情地要接过我们手中拎的箱、袋，我们自然不肯，推让几番，那个当兵的就在前面带路了。这一段路正在修，模模糊糊的不时看到一些坟头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不知是石头还是沙子。没有路灯，自然也没有来往穿梭的车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当兵的后面走着，到一个藏在大山深处的部队营房去参加一个笔会。那会儿大概不到四点，山区早春的黎明还没有显现。我穿着双高跟皮鞋，拎着自己的箱子跟在几个男人后面走。开始还比较轻松，走一会儿就觉得不得劲了，高低不平的土路上不时有大大小小的石块绊我一下，硌我一下，高跟鞋左歪右扭，箱子也显出分量了，坠得我胳膊疼。走着走着，跟几个男人的距离拉开了。前面一个人回过头喊：行不行啊，箱子让我拎着吧。他这么一喊，几个男人似乎都站住了。“没事，走吧。”我嘴里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很盼着谁来接接我手中的箱子。可那几位对我这句话的真实性没表示一点怀疑，扭头继续前行。我有些失望，可又安慰自己，他们也都没有空手，并在心里谋算，再有谁开口，就不客气地把箱子给谁。

    可是没有。那个山区早春的黎明中，那段差不多两公里长的未修好的山路上，再没有谁开口“箱子让我拎吧”，我就那么跟在几个男人身后一直走到了停车的地方。到了目的地后，一整天我都懒得答理他们。

    平心而论，这几位男士都是好人，是我的好同事，我们在一块儿都已共事多年，其中有一位还和我桌挨桌脸对脸在一个办公室，平时关系相当融洽。我不知他们当时是怎么想的，是压根就对一个女人拎着箱子和男人一道行走熟视无睹，还是有心上去帮个忙怕同路人说三道四，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念头？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没和那几位男士探讨过这个问题，可我忘不了这件事，忘不了那个山区黎明未铺就的公路。在部队参加笔会的那几天，我老有一种冲动，想对那几位男士喊一声：男人，你是不是缺点啥！

    有天，一个朋友——一个男朋友——到我家里聊天儿。“那天碰上个事有点意思，”这个朋友说，“那天我到小店去喝酒，那店挺小，挤挤巴巴的摆了三张桌子。那两张桌子全坐满了，而且全是男的，其中有个小孩，也是男的，唯独一个女的自己守着一张桌子，我就在这女的对面坐下了，坐下后才发现这女的挺有意思，特古典的一股昧儿，脸特白，穿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头发直直的往后梳着，显得脑门特光洁。”朋友连说带比画，“她独自守着两盘小菜，一杯白酒，半天动一下筷子，抿一口酒，过一会儿，滴下来一滴眼泪……有意思不？”

    “有意思。”我说，“你就坐在她对面？”

    “啊。”

    “一屋子的男人？”

    “啊。”

    “都看见她喝酒、掉泪了？”

    “大概吧。”

    “你没说什么？”

    “说什么？”朋友很不以为然。

    “说什么？”我好气愤。你坐在一个独自垂泪的女人对面就没想起要对她说点什么？你们一屋子的男人守着一个独自垂泪的女人就没一个人想起对这女人该说点什么吗？哎哎，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些男人，你们不觉得你们缺点什么吗？

    十几年前看过一部外国影片，名字好像是《冰海沉船》，记述了本世纪初一艘豪华邮轮在大西洋上沉没的故事。情节已经淡忘了，但其中有一个镜头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当泰坦尼克号行将沉没的时候，船员们放下了救生艇，并高声宣布：请妇女和儿童到救生艇上去。一个贪生的胖子和妇女孩子挤坐到救生艇上，船上的一个男人发现了，毫不客气地把胖子揪起，并质问，你也是妇女吗？那么多男人和本世纪初最豪华的邮轮一道沉没了，那些救生艇上的妇女和儿童却得救了。

    我不知道别的女同胞怎样，从我自知我是个“女人”起，我记忆里几乎没在公共场所享受过一次“女人”的待遇。当然，在我生命的历程中，还没遇上过像泰坦尼克号沉没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很难想象假如在中国出现这样的事情，中国的妇女和儿童是否会听到中国男人的声音：请妇女和儿童到救生艇上。会不会有中国的男胖子把救生艇塞得满满的而无妇女儿童的立身之地。我倒觉得，在中国，一个切身的体会就是“男女平等”。女人和男人一道上班，挣钱养家糊口。在班上，男人能挑一百斤，女人决不挑九十九。下得班来，女人和男人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把煤气罐或蜂窝煤搬到五楼六楼甚或七楼。商店里，大街上，女人和男人对骂甚或对打，谁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男女都一样嘛。在我们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最常见最壮观的一道风景就是挤车。女人和男人一道挤车，挤公共汽车，挤长途客车，挤如龙的火车。眼见得如潮的人流忽地卷过来忽地翻过去，女人那娇小的身躯在众多男人的挤扛中像一条无助的小船任风浪抛起来压下去，那种时刻，你听见哪个男人喊过一声：请妇女和儿童先上。

    还在当小姑娘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些乐于帮助、保护女孩子的男孩总是受到他的同龄同性人的嘲讽、挖苦，好像那样做是讨好巴结女孩子的一种很不光彩的行为，特丢他们小男人的面子。于是，那个善良、富有同情心的男孩就很容易在同伴中间被孤立排斥。我那时就弄不明白，那些男孩子是真的打心眼里就不愿答理帮助女孩子，还是因为怕受到同伴的忌妒仇视而不敢向女孩子伸出友爱之手。我不知在成年的男性之中是不是也有种种小男孩的什么情结在作祟？不然，在社会物质文明不断发展的今天，在男人们包装越来越考究，举止风度越来越“绅士”的今天，女人为什么会常觉得男人缺点啥呢？

    常从书本上看到、耳朵里听到一些男人在感慨：女人越来越不温柔了。殊不知，温柔是只有当面对笔直的大树，满地的绿茵时才有可能产生的一种动人的情愫。不是哪个女人时时都有这种幸运的。

    男人，真愿你是那好大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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