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妹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一隆物追赶,撒腿狂奔,鞋都跑丢了。回头就见那怪物捧着自己的鞋怅然张望,一副要还她鞋子的模样。
苏红妹就在这时醒来,满头大汗,心口怦怦直跳,摸着鼓胀的腹部,明白是在梦中,慢慢安下心来想,亏着是梦,要是真跑,还不把肚里的胎儿给跑丢了?
要是真跑掉了呢?那最好!苏红妹想。对肚子里的孩子是要还是不要,苏红妹一直没想好。说真话,她不想现在就有孩子,但孩子不想自来,使她心生了好些烦恼。但既然有了,苏红妹也没像别人那样坚决去医院拿掉。因为她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她母亲说,她就是母亲不想要的时候怀上的,要是那时母亲狠心将孩子弄掉,这世上就没有她了。
怀孕五个月了。随丈夫来城里打工一年零五个月。这一年多,她很少做梦,偶尔做梦也全是现实的烟火色,比如拿工钱了;比如找到比现在这个窝棚好出一大截而租金又不贵的房子;比如攒够了一大笔钱,再出来打不打工都无所谓了。但是,眼下,那一切都还是属于未来的一个遥遥无期的设想。
这就是苏红妹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对她来说,在城里养一个孩子,是很艰难的。
在苏红妹的迟疑犹豫中孩子长势喜人,直到苏红妹想要拿掉孩子的时候,已经晚了。
苏红妹躺在黑暗中,有一点伤感,有一点茫然。她不由设想起生下孩子后的生活:头几年,好在孩子还小,只要吃饱穿暖就行;等孩子上学的时候,自己的境况也许就好些了呢。走到哪个山再唱哪个山上的调吧。苏红妹把身体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希望重新入睡。天一亮,她还要买菜,给工地的20个工人做饭呢。
7月的一个早上,苏红妹的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孩。刚刚苏醒过来的苏红妹再次昏厥过去。
这个孩子我丢定了。苏红妹大喊大叫,哭得泪腺都干涸了。她本来就不想要他,他还跟她打别。苏红妹觉得又厌恶又委屈,她不给他吃奶,想把刚刚下来的奶水给憋回去。孩子饿了哭,冲点廉价奶粉喂他,竞像给他喝琼浆玉液似的,“啧啧”地,发出那么幸福满足的吃奶声,一口气就能把一瓶奶喝干净。饱了,对着虚空处,挥舞着手臂,嘴里呜呜呀呀的,不知是不是给苏红妹表达着讨好与巴结。要是这两天找不到要这孩子的人家,就趁黑把他丢到出门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苏红妹心想。
那夜,苏红妹被胸口火烧火燎的感觉闹醒,抬头见一轮朗月升起在窝棚外面的椿树枝杈上。月光照耀得苏红妹的床头一片光亮,孩子睡在苏红妹脚底,恰好就在那片银光里。月光下孩子熟睡的脸安静如一朵莲花,惊得苏红妹发了半天愣,忍不住爬到床那边,认真地端详她的孩子。
第一次,她看出了孩子的漂亮和美。饱满的、宽阔的天庭以及通直端正的鼻子不都是自己的翻版么?棱角分明的嘴唇像孩子爸爸的,但比爸爸的更好看。看到孩子那只完好的耳朵时,苏红妹一阵伤心。大概因为只有一只耳朵吧,这只耳朵就长得格外尽力,那般地尽善尽美,简直就是一只丰满的银元宝。孩子大概知道他的母亲会端详自己吧,所以把那只残耳提前藏匿好了。他偏着脸,这使他看上去就是个没有缺点的好孩子。
苏红妹忍不住去捏孩子的手。孩子的手心是那么的柔软温热,孩子被捏醒了,安静地看着月光里那双打量自己的眼睛。母亲和孩子在月光里互相打量端详,凭着本能,孩子第一次向自己的母亲撒娇。他努着嘴巴,像是在寻找母亲的气息。苏红妹下意识地向孩子送上自己的奶头,有点紧张、有点羞涩、还有点慷慨大方地把奶头向孩子的嘴唇递去。孩子一下子就逮住了母亲的奶头,满怀感谢与喜悦地紧紧含住,用力吸吮。苏红妹觉得一股热热的液体从身体深处、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涌出,使她身体里难言的拥堵和不适立即消散。这一刻,她的心思如此地柔软静好。
苏红妹俯身在孩子脸前,她闻见孩子脸上好闻的味道,忍不住凑近孩子的额头,亲了孩子一口。孩子显然吃饱了,他放了奶头,却不把自己的脸拿开,就那样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任由母亲温热的奶水如喷泉似的淋洒在脸上。那一刻,苏红妹的眼泪滴答落下,与奶汁一起洒向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因为我总不想要你才害你缺了一只耳朵呢?
那个梦中追赶我的怪物,是不是你早在担心会被我遗弃呢?
你已经吃了我的奶,你不是我的孩子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呢?
我要把你扔了,你就不会知道老家的沙地甜瓜比母亲的奶水还甜得多。沙鼬从一个洞跑进另一个洞只是你眨一下眼的工夫,你信不信?……我要真把你丢了,谁带你去看那些?
进城后苏红妹一直积极学习普通话——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时候,在公共汽车上给乘务员报站的时候。她尤其努力要把自己的普通话说得没有家乡味儿。但是这一刻,苏红妹俯身在孩子脸上,一边流泪一边对孩子说话,用的是自己地道的家乡话。她跟自己的孩子是要说家乡话的,即便将来儿子的普通话说得比城里孩子还好,她也要让自己的孩子先学会说家乡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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