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苓

    山里的蚊子高大威猛，四肢发达。相比之下，我后来见到的很多蚊子都太精致，冷眼看上去，像营养不良似的。

    山里的蚊子嘴巴也厉害，你觉得把自己包裹得挺严实，如果不是牛仔之类的厚布料，人家照样叮得进去，下得了口。

    白天的时候，不知道蚊子躲在哪里睡觉，你不骚扰它们，它们也不进攻你。似乎是黄昏吹响了集结号，它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的驻地围拢，几十户人家每晚都被蚊子围攻着。

    大人累了一天，想躲在屋里睡觉，对蚊子的围攻置之不理。孩子玩了一天，到了黄昏还没玩够呢，我们宁可被蚊子围攻，也想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大人心疼孩子，一起研究对付蚊子的办法，我们就有了新装备一蚊帽。

    蚊帽有些像养蜂人的帽子，帽檐宽大，从帽檐上垂下蚊帐布，底部留口，供脑袋进进出出。每次把脑袋钻进蚊帽，都像钻进一顶微型蚊帐，那个热呀，蚊帽拦挡了蚊子进攻，也拦挡了清风徐徐。但是，没有办法，不戴好蚊帽，不穿好衣裤，大人是不让出门的，很多个黄昏，我和伙伴都是在蚊帽里度过的。

    有一天黄昏，两家女人在自家门口叉着腰对骂，引来很多孩子围观。我小时候，经常有一些妈妈因为孩子的小摩擦大动肝火，指桑骂槐算斯文的，对骂是家常便饭，厮打也偶有发生。吵了一阵子，遭到蚊子围攻，两个女人就撤退回家了。我们正要撤退回家，一个女孩子的骂声响了起来，她八九岁，刚刚接替妈妈继续出战呢。

    小时候，我看过无数次吵架，内容雷同，情节相似，这次吵架却让我耳目一新。

    她声音清澈，如山上的溪水，如树上的鸟鸣，不像那些女人破锣嗓子，声嘶力竭。

    她态度坚决，我行我素，不依不饶，我看见有人过来拽她，要拉她进屋，被她扭身甩开了。

    我最迷恋的是她的动作，她没戴蚊帽，短衣短裤，被蚊子密集围攻，她一边骂着人一边抗击着蚊子，一会儿抬起左腿啪地拍一掌，一会儿抬起右腿“啪”地来一下，再左胳膊一下，右胳膊一掌，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特有气势。

    她对面的房子一直沉默着，像渐渐黑下来的夜幕一样沉默，所以，那天晚上的舞台只有她一个独唱，她一个人的声音，清清朗朗，她一个人的动作，噼噼啪啪。原来，一个人骂人也可以骂得这么精彩，这么有声有色。

    我不知道那场独唱何时结束，就在我深深入迷的时候，我像只跑散的鸭子被妈拎回家。回到家，我也一会儿抬起左腿啪地拍一掌，一会儿抬起右腿啪地来一下，再左胳膊一下，右胳膊一掌。妈问你干什么呢，我说学那个姐姐，妈很生气，说学她能有什么出息，顶多当泼妇。

    我不知道什么是泼妇，看样子不是好东西，可是，那个姐姐骂人的时候多带劲，多迷人啊。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看着大镜子学，抬起左腿啪地拍一掌，抬起右腿啪地来一下，再左胳膊一下，右胳膊一掌，总觉得不像。

    算起来她是我的第一个偶像呢，我五六岁时的偶像。我再没看见她骂人，但仍偷偷地迷恋她，崇拜她。老天成全我，小三线撤点时，我们的家先后从山沟撤离，撤到同一个城市，同一片区域，我们成了小学校友。她比我大三岁，应该高我三个年级，但在山沟里没受过系统教育，只能从一年级读起，她只高我一个年级。若干年后，我们又成了大学校友，她复读多年’，在我大专毕业届，成为我师妹。

    我从没跟她说过，我曾经多么崇拜她，即使是疯狂崇拜的时候，我也只是远远看着她，点点头，傻笑。我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远远看着她，点点头，傻笑，不过，我在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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