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只闻花生香-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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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鑫森

    今天是中秋节。

    天还没黑下来,又圆又大的月亮就升起来了。院子里的几株木芙蓉,红、白两色花朵肥肥的,像一只只圆硕的盆,盛满了晶洁的月光。也许是盛得太满了,月光便从花口处溢出来溅到地上,似乎发出了一种叮咚作响的声音。

    江之源站在院子中央的月光下,眼睛却看着院墙边那个凸出地面的青石井台,井台边的雕花木栏,井台上的八边形麻石井围,恍然若梦。

    比江之源年长的江田生,因堂弟夫妇去上海的儿子家,从乡下请来看院子,一看就看了五个月。他收拾好厨房后,吧着长烟杆,悠悠然地走到江之源的身边来。

    “堂弟,晚饭你没吃好哩。你应该在上海过节,一家人团聚哩,急急地赶回湖南老家来,何苦呢?”

    “我想你了,你一个人过节太冷清。”

    “想我也是实情,但你更想的是这口古井。这古井就剩下几寸深的水了,说不定哪天就全干了。古城这几年毁了多少古井,剩下的绝大多数都干得见底了,你心痛哟,我知道你的心事。”

    江之源长叹了一口气。

    他这辈子和古城的古井,真的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大学读的是地质水利专业,1963年毕业后,分到了城建局的古井研究所。他觉得这真是天意。从懂事起,他就喜欢在院中这口古井边玩,看井台棱面上的碧绿青苔,拍一拍上了漆的雕花井栏,那声音真好听,井水呢,又清纯又冷冽,用木勺子随手就可以舀出来洗手冲脸。他父亲告诉他,这井是清代乾隆时的,除井栏换过几次外,其他的都是原物!想不到长大后,竟然天天能和古井打交道。他几乎读遍古城历代的地方文献,也在城中大街小巷勘查过所有的古井,一统计,明、清留下的古井居然有五百多处!它们的形制、水的深度、水质如何,以及得名由来、史乘传闻,皆有详细记录。他还与许多打井工、淘井工结下厚谊,比如淘井工井生波,年纪虽比他小了好几岁,两人却因古井相系,比亲兄弟还亲。每每相聚,说起古井,那真是快乐无比;但谈到因城中郊外的工厂,地下水的过量开采,距此八十里的外县,青云山中的龙吟渊逐年水浅(那是古城地下水脉的源头),导致城中古井日渐干涸,便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江之源忽然问道:“我走后这几个月,井生波来了吗?”“来了。每月的农历十五上午,他都会扛着一把长竹竿勺子,提着一个小木桶来淘井。唉,才几寸深的水,井底又没有什么沉积杂物,还淘什么?”“我们是看着这井水一年年浅下去的,他来无非是想和我聊聊天。他淘了一辈子井,我研究了一辈子井,可说是心心相印。”

    “他今天却没来。”

    “今天是中秋节,一家子团圆哩,当然不来了。”

    “谁说不来了!”人未进院门,声音却撞了进来。院门一推开,竟然是井生波。

    红脸膛,粗眉毛,上穿白布褂子,下着黑长裤,足蹬一双浅口布鞋,快六十的人了,井生波还这么精神。一把三四米长的竹柄勺,当成了扁担,一头挂着一只小木桶,一头系着一只竹食盒。

    江之源大声说:“你不在家过节,怎么这时候跑来了,生波?”

    “下午我把电话打到你上海的儿子家,是你老伴接的,说你已经到家了。五个月了,想你啊。今天是中秋节,我要和你在井台上喝酒、看月亮。不过,几十年的规矩不能破,先淘井!然后呢,喝酒——酒和菜我都带来了。”

    江之源说:“唉,早些年,井水很满,那月亮落在井里,像一块玉璧,好看。”

    井生波笑了:“过下子,我会在井里变出一个好月亮来,你信不信?”

    说完,井生波放下“担子”,抽出竹柄长勺,提起水桶,兴冲冲到井台上去了。江之源看见他把勺子伸入井口,接着便传来勺子触及井底的声音,然后提起勺子,将混浊的泥水倒入小木桶。

    半小时后,井生波喊道:“田生兄,你呆着做什么?搬桌子、椅子到这里来,记着拿三副碗筷、三个酒盅!今晚,我们哥仨要好好地过个节!”

    江之源觉得今晚的井生波有些疯疯癫癫,他什么时候在中秋的夜晚来淘过井?还带了酒菜来,这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古井没剩多少了,这个行当也该结束了,他还这么乐!

    井台上摆好了桌、椅,桌上摆好了碗、筷、酒盅。井生波从竹食盒里拿出一瓶“古井贡酒”,端出了几碟子喷香的炒驴肉、爆兔肉、蒸香肠、素三丝。

    三个人坐下来。

    “古井贡酒”的商标,让江之源又想起了古城的古井,神情不禁有些黯然。

    井生波说:“来,我们先干一杯。之源兄,你别垂头丧气的,到子夜时,我要宣布一个特大的喜讯,你不能拂我的面子。”

    “好,我喝。”

    三个人都喝完了第一杯酒,井生波又忙着斟上。

    江田生问:“急死了,到底有什么特大喜讯?”

    “你们猜猜看。”

    “孙子落地了?”江田生问。

    “落地都两个月了,过时的喜讯。”

    “买房子搬新家了?”江之源说。

    “这也算喜讯?不算。先告诉你们一个引子,我给局里打了个报告,要求把儿子从环卫处调到淘井队来,领导同意了。”

    江之源吃了一惊,说:“子承父业?你这门活,还干得了几天?”

    井生波哈哈大笑。笑声在院子里回鸣,一院子的月光如水波一样一晃一晃,芙蓉花的枝叶也一晃一晃。

    “来,二位老兄,喝酒!”

    不晓得是这个氛围的熏染,还是酒力的扩张,江之源的心情开朗起来。什么地方传来了纺织娘的鸣叫声?很清亮,他立即想起了李白在《长相思》中的诗句:“络纬秋啼金井阑。”“络纬”者,纺织娘也,“金井阑”即饰金的井栏,有声有色,绝妙!

    月上中天,一看表,正是子夜十二点。

    井生波忽然离座,走到井围边,把竹柄长勺伸到井底,然后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柄端,凝神听起来。

    “生波,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井生波摆了摆手,笑眯眯的,然后,大声说:“听到了,听到了,之源兄,你快来听听!”

    江之源疑惑地走过去,耳贴柄端细听。哗、哗、哗……嘭、嘭、嘭……分明是水涌波摇的声音,怪!再听了一阵,他马上明白了:一定是他走后这几个月里,邻县开了一条新河,把青云山那一边的猛河水引过来,然后倾入龙吟渊。他问:“开闸放几天水了?”

    “三天!我打电话一问,龙吟渊的水位一下子升高了20米,我算了算,这时候城里的古井该有动静了,果然!”

    江之源的双眼,盈满了泪水,哽咽着说:“你怎么不早说?”

    “我早听说了,可不相信。那些年,我们向市里递过多少次报告,提过多少个建议?没用,因为那地方是外县的地盘。早几天才探听确实,是省里统一策划的,正要相告,你不是回来了吗?”

    井里的水位一寸一寸地升高了,地下水涌动的声音越来越宏重了。

    井水里出现了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如羊脂玉雕琢的一块圆璧。

    “怪不得你要儿子去淘井队。唉,我退休五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江之源边说边笑。

    “这是井家的祖传手艺,不能断根。我老了,该歇歇了。”

    “生波,我们还不老,一起重新考察古井吧,看还剩下多少口?看哪些旧井可重新修复?哪些地方能打新井?古城史称‘井城’,也该名副其实!”

    井生波说:“我听你的!”

    江田生说:“之源弟,我不懂古井的事,弟媳若不在,我给你做饭菜。”

    三个人站在井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江之源忽然从桌子上拿过那瓶“古井贡酒”,摇了摇,还有小半瓶哩,哗哗地倒进了古井里。然后,仰头望着明月,吟道:“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井月。”

    是苏东坡《念奴娇》中的句子,不过他把“江月”改成了“井月”。

    花好月圆,古井中飘袅出清凉的水汽,水汽中掺杂着醉人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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