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位于城北以北的郊县,算是一块被扔得老远的“飞地”。其空气,最显著的一个特点:不是“空”,而是丰满、拥挤,富有包围感,它亲热地绑架一切,裹挟住所有人的鼻腔、咽喉以及肺部:有时是富足的硫化氢味儿,像是成群结队的臭鸡蛋飞到了天上,或者是甜丝丝显得非常友好的铁锈味,又或是腐烂海鱼般的氮气的腥,最不如人意的是二甲苯那硬梆梆、令人喉头发紧发干的焦油味,像一个顽皮的家伙从背后紧紧扼住你的脖子——依据刮什么风而定,以及风的上游是什么厂而定,有时早晨和黄昏还各不相同,有时还会是两种或两种以上气味的混合,好似有个设计师在进行不大负责的搭配。
要是风再刮得大一点,这肥美的厂区空气还会赤裸着把自己慷慨地奉送到市中心——多么了不起的激情与长途跋涉!可惜市区的人们不解此种风情,甚至当他们由于工作需要,不得不深入厂区开阔的腹地,这含情脉脉的空气亦使他们感到莫大的冒犯,他们嫌恶地暗中诅咒着,尽量压缩呼吸,巴望着早点离开,同时又不忍心似的,看着十字街上尘土里嬉戏的孩子,以及一长排门铺前裸露在风中的油炸点心、碱香馒头,觉得这简直是牲口般的生活。
返城的小车子来了,他们仓促地爬上去,急忙驶去的车窗闪过他们皱成一团、变得难看了的白脸。厂区的人们默然地目送客人离去,反而生起一种敝帚自珍般的欣慰——这厂区的空气,如同生养自己的娘亲老子,无法摆脱也无法痛恨,不如就这样粗叶大叶地一起过活吧。
少年晓白做不到粗枝大叶,可能,因为他是个胖子。
晓白的肥胖,在厂区是知名的,在他的一生中也是具有份量的,若干年后,在南方那丛林般的阴湿气候中,成年的他已经成了个瘦长的青年,但每一次对镜剃须、净面,在黑T恤外套上合体的外衣,他在镜中所看到的,永远都还是小时候那样——
足足三层下巴,脖子无从谈起,眼睛被肉块挤成得细长,走路时两根宽阔的大腿互相排挤,不得不向外叉开,肚子喜洋洋地滚圆。从来没有合身的校服,手腕上连最长的成人手表带也无法系上。广播操比赛老师让他务必请假缺席。没有同学愿意走在他身边接受忍俊不禁的注目礼。
这么个低俗剧本的肥厚肉身,却很不人道地分配到一份小成本文艺片的敏感、早熟之心,心思曲折纤细如羊肠,这恐怕就是晓白的命。但是,嗯,世上总没有无缘无故的性格与体型,不如稍稍往前追溯一点,到三年前爸爸的去世。这是一个小小的、但必须遵守的交通标志,老天爷站在十字路口,戴着白手套胡乱挥手。晓白的命,就从这里开始拐弯的,那年他8岁,姐姐晓蓝12岁。
关于晓白、晓蓝的爸爸,先略过不表,反正他这一去,8岁的晓白就立刻成了个“小可怜儿”,所有知情的人都忙着向不知情的人唏嘘着介绍他的情况。人们的善意就像大便或浓痰,需要定期的排泄,本质上,同情、高尚、慈善等都是一种可以促进食欲、排毒养颜的肉体快感,尤其在厂区这样的地方,这里,有一种泛家庭意识,见过没见面过、熟悉不熟悉的,只要在厂区,就是“自己人”,就可以亲热地骂脏话、探听小姨子的不孕症,或是当众嘲笑彼此的生理缺陷。这厚笃笃的粗鄙风气,与那肥美的空气实可谓相得益彰。
故而,在既定同情心的需求之下,晓白可不就是一个“小可怜儿”!厂区的妇女们特别地待见他,只要一见到,好几只手就会争抢着同时伸过来,占据各自的有利地形,摸他的头、耳朵,细胳膊、后背,一直往下摸他的小屁股,摸他的大腿根,恨不得脱下鞋子一直啃到他的小脚丫。
“真是天可怜见,这么早就没了老子!”“瞧瞧,这么细皮嫩肉的!”厂区的妇女们一边疼着他,一边流连忘返地抚摸。此时的晓白只是微胖,富有最好的手感与观感,他的肤色呈桃红,颊上有浅浅的肉窝,前肚皮软得让人淌口水,小屁股则令人迷狂。晓白的妈妈,苏琴女士,作为一个新寡之妇,必须表现得衰弱而迟钝。她在一旁呆立,捏着手,以期捱过这茂密的问候与施舍。
……妇女们老熟、没有节制的手,在晓白全身上下留下了顽固的记忆,并像章鱼那样向他大脑深处张开了参差的触腕,黏糊糊地挥之不去,这种不适感,如同青梅竹马的霉菌,悄无声息布满他的整个少年期,还坐着通宵火车跟着他到达南方某城并成为异乡清晨的屡屡噩梦——他对妇女这一族类,形成了延续终身的微小敌意。
“Oh, It’s the point!”在南方,挂着百叶窗的诊室里,每当晓白极不愉快地回忆起这些细节时,那些快要瞌睡过去的心理分析师便会精神一振,迸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英文短句,如释重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潦草的字词,并重重地打圈,似以此来证明他们不菲诊疗费的合理性。
正是从那时候起,8岁的晓白养成了一个低头的习惯,他最熟练的肢体动作,就是把脑袋像只腐坏掉的萎瓜一样垂到胸前。许多年后,在南方,人群中,老山第一眼看到20岁的晓白,也正是被他这种衰样子所吸引并产生了绮丽的误会。
但这一切,都还不是形成晓白气质的关键性养分。真正给予他滋养的,乃是本文开头所提、那独一无二的厂区空气。
想想那个场景……放学路上,一个只有书包敲打屁股的胖孩子,没有任何同伴,即将回到的家里,零落而不健全——没有爸爸!妈妈苏琴女士难以捉摸!姐姐晓蓝只顾埋头用功!晓白转动他看不见的短脖子张皇四顾,感到一种缺胳膊少腿的残疾感。极目所见,只有远处黑纱袅袅的烟囱,连成一大片的锈铁皮房以及灰蒙蒙巨人一般的变电站,稍近处,是又长又高的重型货车,丑陋而骄傲地趴在街面上,散发出像要燃烧起来的柴油味……真的,他可怜得像个臭虫,他完全就是个孤儿。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啊,为什么他没有?
他眼巴巴地张望,盼望着丑陋的地平线上,会突然出现他可以倚靠的一个人,具有力量的,专门来保护他的……可他最终等来的,只是喧嚣、疯癫的空气,在他四周狂欢,张牙舞爪,并借助每一次风向的变换,打着滚儿戏谑他的形单影只——晓白于酸楚中天真地决定,把空气认作他的伴侣与保护人,他要把每天所碰到的空气尽可能详细地写到他的记录本上。
1991年5月31日,星期五。
姐姐一天到晚不理我,好像我不存在。我故意弄丢她一本强化练习册,她大发脾气。她真一点都不疼爱我。我本是为了引她注意到我。以后我不逗她了。让她死看书去吧。
空气很好,好得像一口很大很大的锅,里面烧煮着橡胶靴子与塑料脸盆,它们被搅动着,加了糖,可能还有醋……渗出了厚笃笃的焦油,也像褐色蜂蜜,在空中摇摇欲滴,如同妈妈的奶。啊不,我一点不记得妈妈的奶……
1991年9月11日,星期三。
妈妈真小气,从来不买虾子,偶尔买鱼,总是快要烂掉的小毛鱼。她烧的菜难吃死了,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烧得要糊。
空气也是死鱼,还是死虾子,死乌贼,死蓝鲸,死的箭鱼与死的龙涎香座头鲸(在姐姐的百科全书里看到照片的,长得真丑)……它们统统死了,发出各不相同的尸体味儿——我们的厂区,像是沉到了没有一滴水的太平洋底部。太平洋,老师说的,世界上最大。
我在世界上最大的海洋里走来走去,周围全都是死鱼。
1992年3月12日,星期四。
老师带我们去植树,我力气大,我替全班的女生挖坑、拖树。还是没人理我,她们从来不理我。放学后,我又偷偷去把那些树全拔出来了。拔的时候,手上的皮被磨得疼,可我心里反而好过多了。
今天的空气显然很肥,肥得可以浇树,肥得像七天之前的豆腐渣,腐烂的豆腐渣像块湿抹布一样紧紧地捂住厂区的鼻子、也捂住了我的鼻子……
放学时风向变了,是隔壁电子管厂的味儿了,我喜欢,像靠近发烫的电视机壳,热烘烘的,像有人在握着我的小鸡鸡。每次一刮这个方向的风,我就感受到我有个好玩的、紧巴巴的小鸡鸡。
这美妙的厂区空气啊,一波又一波地,振动着幼年晓白的心,并直接导致了几年之后那个动机微弱但影响堪比核辐射的小阴谋。
2004年,24岁的晓白从南方回来,回到作别十年之久的厂区,火车临近,他打开窗户,大口吞吸外面的空气,像闻到乡愁一样热泪盈眶,并一字不拉记起了当年记录本里那些饱浸孤独的片断。
身边一个小女孩惊讶地碰碰他,他抽抽发红的鼻子,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句,算是解释:“啊,我曾经做错了事,差不多就是你这么大的时候。”
“你哭了。因为他们很生你的气?”
“不……因为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2、晓白的所谓记录本,是一种粉色面皮、内页打着绿色横条纹的数学练习簿,这是一个做教师的邻居给他的,一下子送了一摞,足有二三十本,因为存放太久而掉了色,软焉焉的,钢笔写上去会洇。
自爸爸去世后,邻居们常常会相当正式地“赠送”这种看起来还行、实际上没什么用的东西来,妈妈收下,说些谢谢的话。邻居走了,她以一个轻率的动作扔给晓白,“做草稿吧,不行就扔了。”她表情冷淡,像那邻居反是得罪了她。不过也只到此为止,她还是尽量克制的。爸爸去世后,她在厂区成了个“不同”的女人,男人们与她简短地招呼,女人们则与她冗长地招呼——似乎很难拥有自然的人际。
晓白没有扔。这软搭搭不讨喜的旧练习簿,让他想到了自己。他决定用它们做他的记录本。
很多年之后,晓白从南方重返厂区,与怀了孕却正在分居的晓蓝通宵长谈。那晚,晓白交待出他与老山的一段故事并拿出这些本子。这些跟着他南来北往的记录本。他头一次把它们展示给第二个人。
腰部酸胀的晓蓝惊愕地接过,由于时日长久,这些记录本已近乎一叠破烂物件,陈旧的墨迹里,她困难地辨认,发现晓白对空气的记录,可以说是相当戏剧性的。有时恶狠狠的,充满咒骂与讽刺,有时含情脉脉,使用了一长串春风扑面的比喻,有时则又拟人化的,遍布夸张的勾心斗角,晓蓝忍住心酸,与晓白开玩笑——天知道,如果他一直这样对厂区空气没完没了的钻研下去,迟早会成个小疯子的。好在,几个月之后,练习簿上出现了别的替代物、真正的主角上场了:“那边”。
看到这个词,晓蓝终于没忍住,她哗哗哗哭起来,把她严峻地控制了许多年、几乎都变成了岩石的眼泪水一起哭了出来,直哭得连胎儿都在腹中伸手伸脚,似有所感。
“那边”,这可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词,也许晓白只是无意中在练习簿上如此命名,但是看看吧,这个小字儿挺来劲。譬如说,“干那个事”、“拿那种钱”、“在那种地方”、“她那种人”,这个“那”,都挺有含义的不是吗。
不过,“那边”——怎么突然的,就来了个“那边”,妈妈就有了个“那人”?这对镇日沉浸在自己的肥肉以及肥肉周遭空气中的晓白来说,还真如平地惊雷。
在初次得知“那人”的存在并前往“那边”见面的路上,晓白暗中拉扯晓蓝的手,晓蓝甩开了;等坐到妈妈自行车后面,他又冲着骑在另一辆自行车上的晓蓝眨眼睛,16岁的晓蓝像往常一样,表现出一种成人式的缄默,毫不理会。
晓白又是只能靠自己!唉,从没有一个人对他有点耐心与善心。他只能独自翻山越岭、向心理上的“那边”进发。
要从空间上看,“那边”并不远,都置身在线条粗放的厂区里——晓白家这边是烷基苯厂,绕过呈“L”型的塑胶化工厂,走到其后大门,向右拐,就是“那边”所在的电子管厂宿舍楼。这几个厂可以算是友好睦邻,生活区有交叉与共享,浴室,小卖部、职工电影院、食堂,卫生所,子弟小学,这些必要的构成像把图钉似的,无秩序地撒落在周围一带,他们母子三人,就在这些杂乱的图钉间穿行,拐七拐八,曲折迂回,前后大概要骑上二十分钟。
敏感这玩意儿,总是令人沮丧。坐在后座的晓白很快发现:妈妈对这条路非常之熟悉——他一下子明白了,有好一阵了,妈妈托辞含糊地出门、然后整夜不归,那些时候,她一定都从这条路上骑到“那边”去的。看来,那个“那边”不是平地惊雷,而是一大朵沉重的云,早就飘在他头顶上了。
到了楼下,妈妈像出发前那样,又一次对晓白叮嘱:“记住叫人。礼貌,还是要的。”又朝着姐姐晓蓝:“注意礼貌。”其实,说一遍便可,何必重复?更奇怪的是她的口气,像是退而求次——“礼貌,还是要的”。
接着,上楼。站在门前,妈妈上下瞅瞅他们两个,眼神空洞,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在奉旨行事。最终,她敲门。
门开了。一个身形鲁莽的男人迎上来,身着厂区最为常见的藏青色工装,一双手对搓着,哪里不对劲似地咧嘴而笑,其头顶又秃又亮,如黄色灯泡,而一只极明显的酒糟鼻子,则又如红灯,在他们眼前同时亮起。晓白愕然。妈妈一扯手:“快叫丁伯伯。”
客厅里,一张边缘开裂的人造革双人沙发上,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孩(前额的头发太长、遮住他的半个脸及所有表情)、一个长相不秀气的女孩(她满脸堆笑,显得下巴很宽),也一前一后不自然地站起来。
“苏阿姨”。他们像机器人一样发出既定的信号,四只眼睛在晓白与晓蓝的身上来回地扫描。而晓白晓蓝也反过来扫描着他们、以及客厅角落里一张蒙着黑纱的像片——那是女主人,隔着蒙了灰的玻璃相框,她表情高深地直冲着所有的来客。
妈妈指点着,让晓白叫“成功哥”与“珍珍姐”。晓白一一照办。晓蓝也先后叫了“丁伯伯”与“成功哥”,但在叫“珍珍姐”前,她犹豫着抿上了嘴,妈妈于是恍然大悟地笑了,站在那里跟丁伯伯讨论起姐姐与珍珍的大小,他们非常耐心地分别报出自己女儿的出生年月,阳历及阴历,小小的讨论与比较之后,最终发现,珍珍确实比晓蓝大三个半月,该叫“珍珍姐”。两个大人满意地笑起来,像共同演算了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题。
妈妈让晓蓝重新叫,晓蓝把头扭到一边,嘴里像突然多了一粒糖,含糊地滚了过去,而那个“珍珍姐”,则过分响亮地应了一声,带着肤浅的胜利感。不过,就这个称谓本身而言,珍珍的第二次享用,那已是很多年之后,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另一番情形了。
——时光啊,像根甘蔗,哪一头甜哪一头苦?谁能说清。此刻,这屋里,来自两边的两个大人、四个孩子,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由于他们的结识,生活将会怎样铺下后面的轨道……他们所能留意的只是此刻、这个不那么顺溜的初见:在相互的介绍与问候结束之前,包括讨论珍珍与晓蓝的生日大小之时,所有的人一直都站着,如同被画定了圆心,他们像落尽叶片的树桩那样站在各人的位置上,身体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生硬,构成富有启示的几何线条,彼此叠加、互为因果……
这天晚上,晓白磨蹭着把那软乎乎的练习簿卷成一个细卷儿,然后摊平,再卷。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堵塞了的下水道,他弄不明白:对他而言,“那边”,到底意味着什么?
思前想后,为了摆脱这沉甸甸的心烦意乱,晓白在练习簿上默写了几个上周刚学过的成语:以身许国。碧血丹心。忧国忧民。浩气长存。一共三遍,默完了,觉得多少表达了部分的衷肠,心里舒服多了。可以看出,晓白是个热爱成语的孩子,成语这东西,对文学家来讲,既庸俗、又局限,可在这个年龄的晓白看来,却觉得那里面有着了不起的精确性与延展性,是他用以对世界倾诉的最佳格式。
就在写完这些成语、放下笔的瞬间,晓白脑袋里突然“叮”地一响:看哪,每天放学路上,他一直渴望着的热乎乎的家、热乎乎的人,这不就来了吗!当然,丁伯伯那个“黄灯”加“红灯”,他有点接受不了。而珍珍,准跟妈妈和姐姐一个样。可那里有个丁成功呀,哥哥、兄弟、老大!太好了!他可以死心塌地投奔这位保护人、踏踏实实地搭在他肩膀上,而不必再像个瓜藤那样地蔫下去了……什么“倚靠”、“搭在肩膀上”,瞧瞧,晓白那么胖,那么重,但偏偏把自己定位得软不拉叽、弱柳扶风——心理医生听到,准又要大摇笔杆了。
合上练习簿,晓白感到有了盼头,但三层下巴的皱褶里同时也有几分忧虑——见面仪式上,那个“成功哥哥”,与众人打个照面后,就立刻缩到他自己房里去再未露面了,那短暂一瞥中所传达出的冷淡是不言自明的。
3、自此,晓白对“那边”重视起来,并以寻求一个“保护人”乃至建构一个亲热大家庭作为他的目标:让六个花瓣拚成一朵大花朵、把两块破棉絮捏合成一床暧暧和和的大被窝!就算多年之后,回忆起初衷,他依然感到这想法不赖、挺朴素的,这是一种超越了小市民趣味的情感寄托,是吧,都不介意什么继父后爹假哥哥假姐姐的……
他注意观察起妈妈——得弄清楚,妈妈与“那边”的关系,其好坏优劣与发展前景。
但是,却很难看清!妈妈是那么的“层峦叠嶂”!晓白一直奇怪妈妈的变化,爸爸的去世是个分水岭,她“面目全非”了,有时,她像生了病,接连几天都不做饭,只买些烧饼来应付他和姐姐,她自个儿则仰面躺在床上瞪视屋顶;但或许仅仅两小时之后,她又一骨碌起来,哈着腰殷勤地收拾家务,连雨靴都拿出来反复洗涮。有一条是肯定的,她不爱说话了、就算说话,也总有点假假的。有一个成语,晓白一年后才学到:行尸走肉。这约摸可以形容这个变化了的妈妈。
妈妈去“那边”时——起先跟平常的夜晚一样寡淡,晓白晓蓝在餐桌上做作业,头顶的日光灯发出苍蝇般的“嗡嗡”声,沙发上的妈妈却有点不安定了,她站起身来回的走、东摸西摸。晓白挠着脖子瞧她;姐姐晓蓝也咬着笔杆子看她,她掩饰地用手做出拨打空算盘珠的样子。她是烷基苯厂二分厂财务室的会计。
……继续做作业,妈妈又替他们一人倒了杯水。最终,她直接摊牌,眉头紧皱,像是不情愿地:“我,过去一下。明早我回来做早饭。晓白听姐姐的话。”
晓白不抬头,像急着赶作业;姐姐站起来,相当体贴:“路上慢点儿。”
等妈妈拍上门,晓白马上丢下笔,站起来,像一匹矮而肥的小马一样遛达起来,房间不大,被他踱来踱去占得满满的,他如同哲人那样忧心着,思考着一些不具体的困惑。
姐姐把刚才装出来的礼貌给扔了,不耐烦地冲晓白直嚷:“走来走去烦不烦?影响我背单词!作业完了就洗洗睡!”
关于妈妈或是“那边”,他们姐弟两个并无交谈,但晓白相信,姐姐应当跟他一样——他们其实不介意妈妈的有了“那边”,或是她的定期前往,这并没有什么,她这种情况,用晓白无意听到的邻居们的话来说,“在外面有人”也是可以的。
问题在于:不对劲。
第一,那个丁某,全名叫做丁伯刚的,实在太!叫人怎么说呢!秃顶、酒糟鼻、搓着手的寒伧样、带铁锈味的藏青工作服、眼神躲躲闪闪……厂区这么大,这么多男人,就是闭了眼,也不见得能撞上这样儿的一个来!以貌取人这是不对的,但这跟他们原来的爸爸,差别实在太大!爸爸的俄语说得跟外国人一样。爸爸穿米色风衣。爸爸每天晚上擦他的皮鞋。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疑问,则令人更加不快:对于跟丁伯伯的关系,妈妈虽然是投身进去了,但她从不开诚布公,避免向任何外人提起,她天真地对此保密,似乎所有的邻居、同事、熟人们都比她本人还要天真,似乎整个厂区大家庭的诸多成员们尤其是女性成员们都是瞎子、聋子与哑巴。
这令晓白羞耻,也很不踏实。妈妈的只字不提,蕴含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她随时会全盘否定她与“那边”的关系,像个不可捉摸的赌徒,翻脸就不玩了。
唉,总感到生活是摇摇晃晃的,不踏实。
4、妈妈的去“那边”,通常固定在星期三——晓蓝通宵翻读时能够明显地看出,晓白的练习簿,每到这一天,就记得很不好。他常常索性就不写字,只画一些随心而至的图案,细密的茎脉、狂乱的荆棘,把那破烂的旧本子戳得满是印子。
为何是星期三,说来也简单。那边的珍珍姐今年读刚考进个中技,住校;成功哥高考却不成功,目前待业在家——不知报了个什么学习班,每个星期三他去城里上夜课,因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他借住在城里同学家。这样,星期三的“那边”,是小鸟儿们都不在、只有大鸟的“空巢”。换句话说,妈妈的在“那边”过夜——对那边的两个孩子而言,是假装并无此事的地下状态。
了解到这一情况,晓白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却感到气恼:想想看,成功哥哥会因此多么瞧不起啊!他本巴望着建立一种坦荡、可靠的兄弟关系,富有义气和豪情的,同时,作为一个大家庭,其气氛应当是庄重、自然的……他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弄个恶心的星期三!真像刻在脸上的字啊。
好好的星期三,就这么的给毁了,周而复始,每周都要撞到一次,从不头破血流,却令人浑身疼痛。他惦记这个日子,他假装世上根本没这个日子,还假装他没有妈妈,假装他不是妈妈的儿子,假装这一切都可以从马桶里给冲洗得无影无踪。
软搭搭的旧练习簿上,有那么一个星期三,是两扇被涂得乌黑乌黑的窗户、中间却伸出一只手,黑色的背景下,那白色的手骇人地张开着,向前伸着,直逼到眼前——这里面,有一只“手”的故事。
须得简单说明他们房子的地理,晓白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套小房子:位于烷基苯厂职工宿舍楼最边上,紧临着一条窄巷,他们住一楼,窗户正对着小巷,晓蓝的床在窗户下面,晓白与妈妈合住的另一张大床则挨着内墙——若晓白的爸爸再晚去世个一年半载,若他爸爸是个善于运筹和巴结的人,他们大约有可能从房产科调换到另一套稍大些的房子。当然这种假设毫无意义,生活是严厉的,是笔直向前的箭,它蔑视一切的假设。
顺便介绍一下姐姐晓蓝,少女时期的晓蓝。晓白承认,她好看。这是烷基苯厂宿舍区公认的,就像他是公认的胖孩子一样。其实,十五六岁的年纪上,好看的小姑娘多的是,可晓白听人谈论过姐姐,大概的意思是:晓蓝之所以令人过目难忘,主要的奥秘在于她的神情,非常坚决、非常之有主见——任何人看了都会有想法,而那想法就是:完全没了想法。
这效果有点怪吧,但没错,她就是有点怪的人。她最讨厌别人夸她好看,似乎这就在暗示她是绣花枕头;她故意不讲究穿衣服,妈妈嫌瘦的她穿,邻居们送来的她也穿,如何的旧、过时都不管。但成绩倒真不错,有种大象式的耐心和野心,常捧世界名著啃或是捧着字典挨个儿背单词,好像将来要做了不起的大事情。
总之,从表面上看,她是一个词:正确性,并会让人联想到“优秀”、“纯洁”、“努力”等一系列的好词儿,但这些词儿,只要与厂区这个破烂背景搭在一块儿,就有点滑稽了!她以为她是谁,真还“出污泥而不染”、真能“扼住命运的咽喉”吗?唉!所以她这个正确性,不是自然的,而是出于不认命——她眼睛深处,或是头发末梢,或是衣服下摆里,总有些格格不入的东西,针尖似的闪动,看了简直让晓白有点害怕。
回到那个酷夏的星期三晚上,晓白先睡去,晓蓝还在看书,窗户未关、窗帘未拉——晓白后来想到,姐姐也真是书呆子啊,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内亮而外黑,若有不轨之人,是很容易发现这家里,只一个痴肥的男孩与他俊俏的姐姐……晓蓝到很迟才睡,她放松地挨着窗户躺下,并为偶尔吹来的凉风而感到惬意,很快,在功课里折腾了一晚的她带着成就感睡熟过去。
……已经睡了一小觉的晓白突然醒了,像有人把他给掐醒似的,他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黑暗中张开眼往前方凝视,他正对着晓蓝的床,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黝黑粗大的手正从窗户外伸进来,试探性、寻找性地摸索着,那只手十分耐心,动一动,再停一停,像探路的人在判断方向,缓慢的寻找中,那手掠过晓蓝的肩膀,一拐弯到了晓蓝的胸脯前,这里,他满意地停下,小心地动作……晓白张开嘴,他确信他在大声呼叫,可奇怪,竟没有声音!
晓蓝一动不动,像是睡死在那里,好一大会儿,她哼了一声,从侧身变做平躺了,小衣服的纽扣现在已完全散开,胸部敞露,那只手张得更大了,快活而仔细地玩弄着,甚至,手后面的头脸与上半身也忘情地耸肩往前探着,黑乎乎的剪影眼看着越来越大……晓白想要坐起来,想奔下床去,想推开那只手、推开那个人,可四肢却像梦靥了似的被紧紧缚住,动弹不得……现在,那只手得意洋洋地往下走了,灵巧地翻开晓蓝内裤的上沿,往下褪着,匍匐着往里钻……
“啊——啊!哥哥!哥哥!”晓白终于尖锐地哭叫出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叫喊出一个“哥哥”来,同时他把自己尽可能缩小了,以手抱头,双眼紧闭,两只脚在空中无助地乱蹬,活像个巨大的初生婴儿。
晓蓝这下子被惊醒了,她猛地坐起,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直冲到晓白的床边:“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她压根没有注意自己的衣衫不整、肢体半露,她全然不知她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
晓白用手指着她,又指着窗户。“手!手!”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只会这一个单字。当然,那只手早已消失,窗户敞开着,木格格的线条在黯然中保持着不谙世事的体面。
晓蓝意识到了,她的身体从睡梦中复苏过来,她低头看看自己,先是用两手捂起敞开的胸衣,接着又迅速移到下面,拉好内裤,然后左手捂住胸,右手攥着短裤,拚命晃起脑袋,背朝着窗户在狭小的房间来回跑动、冲突着,像只被注射了致命剂的小白鼠,徒劳地想要找个什么隐蔽的角落去蹲下,把自己给活埋起来。
这一夜的下半截,晓白和晓蓝都没睡。
他们想出了许多好办法。不用说,窗户是关上了,还别上了暗销,窗帘也是拉上了,并用针线在下边角粗粗地缝死了,窗帘里面,他们还用板凳、晒衣撑、脸盆、空文具盒、烧水壶等架空着,做成了一个虚张声势但十分巧妙的机关,任何一个人,只要从外面推动窗户,这一切就会稀里哗啦掉下并发出巨大声音。
但他们还是没法睡,他们一起坐在妈妈与晓白那张大床的床沿上,看电影一般,紧紧盯着对面的窗帘,他们准备了充分的恐惧,活像在期待着那只手能够再次出现。
约摸凌晨五点,妈妈回来了。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在邻居们醒来之前回来,像是个老练的小偷,她轻手轻脚支好自行车,没有声息地开门,摸着黑烧水,准备早饭。等天色大亮,她才带着一手肥皂味儿捏捏晓白的鼻子:起床了!今天吃蛋炒饭!每天这个时候,晓白是最高兴的,他在睁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无声地说:妈妈很干净,很香,她很愉快。羞耻的星期三已经过去了!
但这个清晨,当妈妈影子一样地轻手推开卧室门,猝不及防、如污水泼来,她看到那个被“装置”过的窗户,以及窗户对面,床上一对乌青眼睛、呆坐不动的儿女。整个房间幽暗闷热,充斥着孩子们身体的汗酸味。
晓白和姐姐从胶着中活转过了,他们迎上去,晓蓝尽量礼貌地瞪着妈妈;晓白一反他平素的讷言,故事大王一般,急急忙忙追述昨夜的一切,“怕怕”、“手手”、“摸摸”、“黑黑”、“姐姐跑跑”、“心里跳跳”,他古怪地使用了幼稚的儿童化叠词,这更为放大了某种惊悚色彩……听听,多么危险的一幕,由于妈妈的去“那边”睡觉,这里差点发生一桩后果不堪设想的丑闻!
效果却不好,妈妈审视地盯着喋喋不休的他,露出思索着的表情,一边试图拉过有些发抖的姐姐,后者猛地往后一退,抹掉一滴正要滚出来的泪,毫不领情地走开刷牙去了。
妈妈沉默了,两只手垂下来,晓白勤勉地仍想继续补充,妈妈却失神地盯他一眼:“除了长肉,你也该长点心眼了!”
没有想象中的负疚与泪水涟涟的抚慰。晓白甚至觉得妈妈把一切都怪了他头上!不会以为他在虚构吧!哦,不,我没有!晓白在内心深处像婴儿那样嚎哭起来:这是真的,我真的害怕极了!我需要有人对我好、保护我!
——而如果,他有一个哥哥,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他会替他搞定一切!老天爷啊,帮帮忙,求求你,他多么需要一个好兄弟啊。
闭上疲劳诉说之后的唇,晓白失魂落魄地坐下,凌晨的光线里,他肥胖的双手抓起他的练习簿,心酸地翻开,无比细心地一笔笔涂画起那扇被他盯了整整一夜的窗户,黑漆漆的窗户中间,一只手,狰狞地张开来……张开来,并进入了若干年后晓蓝的视线,她热泪盈眶、吞咽般地凝视,恨不得倒回去,踉跄着重新扑进那个夜晚,拥抱她可怜的弟弟,擦干他那吓破了胆的苦汁。
窗户的故事还没完,其结局非常现实主义,典型的厂区风格——窗户被加上了一个类似于鱼网的防盗护栏装置。
在下一个周三到来之前,有一天,晓白放学回家,看到窗户上多了一层格格子网,网的材料是崭新的铁丝,五根细铁丝绞成一大股,大股与大股纵横交错着,精致而巧妙,形成了一个放大版的鱼网,在斜阳中闪闪发亮。
太棒了,瞧瞧,旁边邻居们没一家有的,或许整个厂区也没有,独一无二啊,绝妙的耻辱记号,像无辜飘扬的旗帜。
“丁伯伯来从厂里拿了些报废料,搞了两个中午,今天请假过来装的。”妈妈介绍,一边瞟着姐姐,好像这个格子网是抛到空中的一只友好的气球。
真的,姐姐晓蓝就是那种可以超越小我的人,她客观而公正,把手伸进一些网眼里进行抽样检测,点点头:“嗯,连我的手都伸不过去。还透风呢,这下可以开窗了。”
是的,自那晚以来,就算妈妈在家,虽是伏暑,他们都一直没开过窗户——晓蓝禁止开窗、禁止拉窗帘、甚至禁止谈论与此相关的话题,连续一个星期,三个人如身陷蛮荒病瘴之地,总在大汗淋漓中勉强入睡。
这天晚上的练习簿,晓白像写说明文一样地仔细记录了这张铁丝网,其质地其形状其夺目的程度,并用上了他前不久学到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哈,有比这个更贴切的吗,一张网,网里的两尾小鱼!
大约十三年之后,烷基苯厂这片宿舍区拆迁之际,一个湿搭搭、热烘烘的秋老虎天,中午时分,突然间暴雨如注,晓白与姐姐站在这个窗外与老房子道别……暴雨的小巷深处,他们想起这屋子里往昔的伤痛与清贫,却像路人一样采取着事不关己的远观姿态,甚至还欢呼雀跃地扔掉头顶上的伞,听凭雨水覆盖,表现出一种强硬的乐天主义。曾经在晓白练习簿中闪闪发亮的鱼网装置早已锈迹斑斑,雨水中流淌着铁黄色的污迹,如同道具般的泪水。
5、在南方的最后一年,花着老山的钱,晓白喜新厌旧地辗转过多家诊所。初诊时,心理医生喜欢让晓白填写一张表格,其中有一栏,是发育年龄。每到这一栏,晓白就像眼瞎了一般,粗心地跳过去,好像他从来不认识这几个字。
然而,该怎么说呢,事实情况是,对于气味浓烈、雄鸡报晓般的“青春期”,晓白曾经寄予厚望,虽然从来没有人跟他谈过(唉,这孤儿般的生活,有谁会跟他谈啊),但通过对同龄人的观察,他对这个节点产生了相当乐观的寄托:他相信他会抽条子、就要瘦下来了。
但现实很不配合,足够长的几年过去了,他根本没有出现那些常见的标志:喉结、变声、青春痘、宽起来的肩……如果非要找,也许吧,在肉脖子的某处,藏着个花生粒大小的喉结。至于嗓音,真逗人,他居然越变越细了。更为可笑的是,从背后看,他宽起来的不是肩,而是屁股,明白吗,他的发育期,收获了两瓣饱满得赛过西瓜的臀部!还有额外赠送的胸部——脂肪们在这里多情地汇聚起来,由于缺乏支撑,它们半挂了下来,夏季到来,薄薄的汗衫清晰地勾勒出晓白的胸形轮廓,那是容易招致平胸姑娘妒忌的弧线。如果他背上双肩包,如果他跑步,如果他出汗,如果他到公共浴室……嘿嘿,想想就会让人发笑哩。
晓白究竟如何看待他这具日益沉重的肉身?自怜、憎恨还是无所谓,他讳莫如深、在练习簿里从不谈论这个,像个善用曲笔的史学家,他选择了记录另一个事实:菜单,来自“那边”的星期六菜单,它们前赴后继地呈现在练习簿中,或也可视作对他这发胖趋势的小小注解——饱含着一千又两千的卡路里,它们在练习簿上油腻腻地排着队,攻克并占领了晓白,使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死胖子。
是的,自初次见面之后,每到星期六晚上,妈妈会带他们到“那边”吃饭,两家六人,一个相当正式的晚餐。
总要等到天很黑、完全过了饭点儿,饥肠辘辘中,妈妈才带他们往“那边”去,以确保不会遇着什么熟人。但在楼梯上,仍然可以碰到“那边”的邻居们,对方在楼梯上侧身停住,像是礼让他们走过,可那平常的一瞥里可能大有内容:看哪,这寡妇又来了,还拖着俩孩子!真够热闹的!这总让晓白感到一种兜头而来的浇灌,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胖身子给缩成苍蝇大小!他不敢看晓蓝或是妈妈,因为不论她们脸红或是脸不红,他都会感到加倍的羞耻。
而穿过这一层目光的洗礼,将是会一个寡淡无聊的夜晚——晚餐的主场在“那边”,而“那边”的主人们,他们好客的方式,该怎么说呢。
……也许可以解释为腼腆,这是指“成功哥哥”。对“客人们”的到来,他垂着头发露出半张脸来,不知冲什么方向打个含混的招呼,之后便不闻不问、一头缩回他房里——他的房间,其实是个阳台,晓白张嘴盯着那微微抖动的老式铁皮门,心中神往……珍珍从后面大咧咧拍拍他的肩,嘀咕着:“别看了!他那狗窝,没有人能进得去!连我都不让!”
晓白只得收回目光,像个礼貌的客人那样端坐下来,珍珍盯着他,几乎贴着他的脸,直咂嘴:“你!皮,真白,睫毛,真长!”晓白想往后缩一缩,但椅子两边的硬扶手很紧地夹着他的屁股。他只得假装无所谓地听任珍珍研究他的其它部分。他想他态度得好点——晓蓝远远地挑了张椅子,一声不吭打开她随身带着的书。她端坐的那一小块地方,温度或许都降下几分;而妈妈,从一进门起,就给自己戴上一张贤惠面具、以一个冒牌女主人的身份,煞有其事地一头扎到厨房里。
厨房里,丁伯伯总系着那条颜色丑陋的深褐色防水围裙,油渍渍的发亮,颇似屠夫,但这毫不影响他的挥斥方遒,狭窄的厨房被他非常巧妙地利用上了一切地势,布置得像个严密的沙盘,生的熟的,绿的白的,荤的素的,主菜与调料,各就各位、各尽本分,他杀气腾腾地操作着。一整个晚上,他、以及后期加入的妈妈就一起置身在那浓滚滚的油烟里,像是以厨房为牢的服役者,正好可以合理地避开对方的孩子。
是的,他们都不擅长与对方的孩子们交谈,任何可能需要谈话的情境或事件,他们都会通过各种方式加以悬置或转移——十二年后,与晓蓝谈起猝死的丁伯刚,作为一种淡淡的凭吊,晓白仔细回忆了一下,在他们作为临时组合家庭的这两年半里,如果做一个统计,丁伯刚对晓白晓蓝所说过的话,只字不拉包括停顿与省略号,收集在一起,恐怕都写满不了晓白的一页练习簿;妈妈要强一些,她与那一边兄妹的对话,会“多”达一页半。并且所有这些对话,十之八九都发生在餐桌上。
星期六晚餐相当于是最正式却也是最没有建树的外交场所。
所以,在等待晚餐的那一大块尴尬时段里,晓白坐在客厅里,只需要跟珍珍打交道了。
——终于看出来,珍珍实际上是个……怎么说呢,有些缺心眼的人。她脸上几乎总保持着笑嘻嘻的神情,毫不掩饰地轮流打量晓白与晓蓝,眼睛像狗那样,忠诚得令人有些不安。她问长问短,哪怕对方明显敷衍。
值得一提的还有她的打扮。虽然她相貌粗犷,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时髦的追求,也可能是她所读学校的影响,那像是个随心所欲的地方。每个周末,细心的晓白都会发现她的新气象,诸如:卷眼睫毛了,指甲油换颜色了,打耳洞了,头发由大卷变成小卷了。她因此显得更老气了。
可她欣赏自己的变化,歪坐在沙发上,她笑容满面地审视自己的指甲,或不停地摆弄一条贴有金片的PU革腰带,很明显,她在等待晓蓝主动搭话,最好是讨论一下她的装扮,哪怕就是批评两句也好——热切的小火星子在那对分得较开的眼里一冒一冒。
但她太不了解晓蓝!打扮?哧,这正是后者最为不屑的话题之一……晓蓝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手里的书绑架了一般。
晓白艰难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下屁股,好心好意地想要给珍珍一个台阶下。“呃……你每天,写点什么吗?”期期艾艾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问这个干什么。
珍珍惊讶地鼓起眼睛,失声大笑,“日记?我最恨那个了,没话找话!不过,我每天也干一件固定的事,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照镜子啊,小胖子,这个都猜不出,每个女孩都会做的。”她开心大笑,露出一片红红的牙龈。
晓蓝突然“啪”一声把书合上,“唰”地站起,却又很快坐下,重新把书用力打开。她这一套有些过火了。
珍珍摇头一笑,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以一个小幅度的但极为女性化的动作举到侧前方,一边冲着晓白挤挤眼。
她的镜子一闪,晓白从里面看到自己,圆滚滚的脸上一层油汗,满脸打圆场的笑——看着那样的自己,一阵焦虑的浪头打来:别浪费时间了!得做点什么,让这两团泥巴,尽快捏合成为一个泥巴!成为万家灯火之一:黄色雾气的灯光下,无所顾忌的兄弟姐妹,畅意地谈笑风生,双料加量的家……晓白为着这憧憬着的一幕而感动了,他撇下珍珍,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勤勉地四处走动,像是打入前方腹部的哨兵。
他走进卫生间。这里这最能代表一个家庭(一团泥巴)的本质:尿骚刺鼻的旧马桶,黄乎乎的洗脸盆堆满脏衣服。瓦罐里趴着只黑乎乎的龟。卫生间的窗户口,搭出去一个铁架子,架子上挂着几只空鸟笼,还排着一行盆钵,有的长杂草,有的是蒜与葱……整个厕所弥漫着腌糟的气味,但是,这么生机勃勃、强烈的男性化!不像自己家里的卫生间,真讨厌啊,太女人了,洗发水味、搽脸油味、花露水味、经血味、过期唇膏味。
装着上厕所,晓白长久地蹲着,肥大的屁股在空气中发凉,他的长睫毛眼凝神于马桶对面挂着的五六条毛巾,它们硬梆梆的,发黄或是发灰,分布着地图般的渍迹。晓白逐条研究,突然冒出个怪念头——要是能确认哪一条是丁成功的多好!他就要用它们来使劲擦拭自己的手、脖子、脸、嘴唇、大腿,用毛巾上粗糙的颗粒制造疼痛的摩擦……
还有客厅,晓白转动颈子四处张望。丁家的装饰柜,没有任何装饰,只参差不齐地塞着旧油印厂报,谁想要包个东西,垫个热菜,或是上厕所,就走来抽一张!也有个小书柜,却像货架一样,胡乱摆放着过期台历、白线手套、扑克牌、酒瓶子……晓蓝曾对此做过评价:敢打赌,在那边,你休想找到一本书!好像没有人识字!也真难得。说这话时,她在整理爸爸留下来的一些字典和工程图纸,口气故意显得相当之公允……晓白不答理她,他觉得她很讨厌,就不能无视这些差异吗?
当然,两家有一个共同点:遗像。在等晚饭的无聊之中,晓白曾多次把他冒昧的目光停留在女主人像上。照片里的女人怪通解人意的,她凝固的视线,如同一道狭小的光笼罩着晓白,显得贴心贴意,以致让晓白产生了一种既温馨又恐惧的错觉:她比自己的妈妈、比身边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更明白他的孤独;她还活着,只是到邻居家串门去了,等她回来后,她会跟他聊聊关于“亲密大家庭”这个设想,描绘一下那种情意绵绵、热气腾腾的情景。
终于,饭好了,妈妈探着头,用她那假假的贤惠让晓白“喊成功哥哥出来吃饭!”。其实她这么一喊,不论谁早该听见了。但那扇门仍然要拍很久,“成功哥哥!成功哥哥!”晓白用他自己都嫌恶的细嗓门喊道。终于,丁成功把门拉开一道小缝挤出来,然后迅疾带上门,生怕谁的目光会拐个弯看到什么似的。
他真瘦真长啊,矮胖的晓白仰着头,看到他乱发下的额头上全是青春痘——晓白痛心而羡慕:我没有的,他都有!
“别喊我哥哥,不习惯……直接喊名字吧。”他喉结一动,声音很低。
他竟不愿意我叫他哥哥?晓白心里十分沉重!他随即说服自己:对的,亲兄亲弟,确实不能这样随便,那还值钱吗,还值得他牵肠挂肚吗,变成一家人哪有那么容易的!
晓白把目光移到了餐桌上,把胸中那团茫然的期望全部转化成了食欲。
餐桌上,他们从不乱坐,估计就是一张圆桌,也肯定是同样的局势——两大阵营一般,两个大人顶头各一个,形成分界线,然后孩子们两两对坐。
星期六晚餐的伙食总是丰盛得不可思议,其实丁伯刚一个钳工,绝对谈不上多么阔气吧,妈妈的解释是,一边把脸朝向晓蓝,为的是引起姐姐的注意:只有两家人一起吃,丁伯伯才会这么铺张。
丁伯刚死后,晓白与晓蓝谈起这些周末晚餐,晓蓝提到一个“恩格尔系数”的名词,大意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把收入中的多少用于吃喝,这个比例越大,生活质量就越差,意思是活得如同猪狗吧……但晓白不喜欢这个系数,吃吃喝喝难道不是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吗,尤其当隔阂的、不够熟的人们不得不挤在一块儿相互取暖。
由于人多、菜多,丁家的餐具都是随心所欲拚凑而成:黄瓷盆、小铝锅、不锈钢饭盒、印花塑料盖碗以及有缺口的瓷碗,这反而为拥挤的餐桌增加了一种豪放的作风,所有那些五颜六色的菜肴们都像在热烈地欢呼:来吧,不要在乎那些玩意儿,快点,撕咬我、吞咽我、喝光我吧!
大约正是为了响应这最原始的召唤,他们的吃饭,是纯粹的吃饭,绝对没有任何的交谈或嘻笑!“叭叽叭叽”、只有“叭叽叭叽”,他们挤挤挨挨、专心致志地吃……多少个周末的六人晚餐啊,蠕动着的胃囊,油腻腻的桌面,筷子碰到饭碗发出声音,像是一台小尺寸的旧电视里所播发的画面,像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嘴唇的开合中散发出无限的凄凉之情,一种共同努力着但并无改善的困境,赤裸裸、心知肚明的孤独……此种景象,延续了两年多,两年里的几乎每一个周末,都是如此,直至这个临时家庭宣告解体。
然而,岁月偶尔也会有来点遥远的呼应:十四年后,长江堤坝边,野草地上临时摊开的餐布上,伴随着新死者与新生者,他们两家再次走到一起,团团坐下,暮色掩映着相互交织的身影,他们表情竭力平淡,避免谈及拥挤的往事或刚刚过去的灾难。
在南方的大部分时间(除了与老山交往的那一小阵),晓白总是一个人,对着只有一双筷子的桌子,他常常会条件反射地忆及当时在“那边”的周六晚餐,人多、菜多,那最接近于他理想中的“美满家庭”!尽管在内容与交流上是完全的空白与静默,但从回忆里看去,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比如,丁伯伯,他不可能说话,他在餐桌上的主要事情,是喝两口小酒。他有个专用的土陶酒盅,暗绿色,手感粗糙,这跟他的酒极为般配,他所喝的是简装洋河大曲,瓶身上一个翩翩起舞的绿衣仙女。他这一酒一盅,也算是一套酒具,长年置于餐桌一角,一到吃饭,他便毫无顾忌摆开架势,用轻柔而自爱的动作替自己倒上一个大满杯,约有一两四五的样子,然后,慢条斯理地沉浸其中——他没有闲功夫跟大家说话。
而丁成功,当然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长期待业“穴居”者,他有他冷酷的操守,就算一整个晚上只有这时候可以让大家荣幸地见到他,但他那两片有棱有角的嘴唇,除了咀嚼决不作其他功用。
至于珍珍,算了,放过她吧,晓白想想就要忍俊不禁,她那劲头儿,在餐桌上总被进一步放大,她旁若无人地咂嘴,她门牙上嵌入了菜叶,她襟前滴上了汤汁,她噘起嘴唇对付一个夹不起的毛栗子。
幸而,相对于语言与热情的稀缺,空中的视线却颇为活跃地交叉相接,在练习簿中,晓白把这种现象比喻成他经常做的一种题目“请把合适的词语用线段相连”——
比如他自己,中了邪似的,总克制不住地要留意丁伯刚的酒杯,替他数着,到底,他在喝第几杯,他总共要喝几杯,他将在第几杯醉倒……而珍珍,晓白发现她喜欢盯着晓蓝,自得其乐地进行戏仿,后者吃什么菜,她稍后也挟什么,只挟一点点,特别秀气的样子。丁成功的目光在头发缝里,偶尔进出一道,冷箭般不知去向。晓蓝照例不搭理任何人,她紧盯着碗底,不像是吃饭而是在祈祷,在请求老天爷原谅这错误晚餐的所有在座者。
目光最富笼罩性的是丁伯刚,由于小酒的浸泡,他早就从“屠夫将军”(晓白暗中这么称呼他)变成了一个温柔醉汉,眼神像是宽大的雷达波,每咂上一口,便慈仁地扫视整个大局,而后再以这种扫视作为他的下酒料——每个周末,他都是以跑步抵达终点的竞技状态,轻松而毫无悬念地醉倒。
妈妈无动于衷,好像她从来没有做过工程师的会计太太、从来就特别习惯于这样一个醉汉钳工似的,她人造太阳的目光在四个孩子身上没有热度地播洒,平衡地照应着让菜,看到谁的饭吃完了、便及时地站起。
……而所有这些目光之上,晓白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对,丁成功和晓蓝的目光。不,准确地说,他们之间没有目光,他们压根不瞧对方一眼,非常绝对,连余光都没有。可晓白却又分明知道:他们正在互相琢磨、挑剔、回避!真的,他敢用他发达的胸部发誓,这绝不是幻觉或想象:他们在以“不看”的方式“看”!
这太神奇了。晓白感到他心头突然动了一动,像有只兔子,用它毛茸茸的小耳朵,挠了他一下。
眼神交织着或没有交织着的无形之网中,晓白快活地吃着,每个菜都好吃极了,他拚命翻飞筷与匙,机械地运动牙齿与腮,鼓励并纵容自己的胃,在晚饭后期,他的腿不得不更大地叉开来,人往后仰着,汗衫在肚皮上形成丰满的皱折,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大肚弥勒。
丁伯伯那醉眼的雷达,只要扫到他由衷的吃相,便欣慰举杯“吱溜”闷下一大口,晓白受到鼓励,愈是卖力地吃,同时,他替自己不解,这算是在讨好吗,或者说,作为一个胖孩子,在这貌合神离的晚餐上,大吃一顿便是他最大的价值所在?
但这种情形已经不可阻止或更改了,甚至,在大家都差不多放下碗筷之后,在惯性的力量下,他还会发起新一轮攻打,进行某种表演似的,痛快地连挟数块红烧肉,又用浓汁泡饭,把鱼翻个身吃净,再把吃不完的炒菜“包干”掉,最终,巡视着被他清洗得一片贫瘠的桌面,炫耀般地打一个清脆的饱嗝,一边满足地意识到,桌面上方的众多视线,包括丁成功的,正为他的壮举而凝神屏息,惊讶地瞪着他,瞪着一个活生生的饭桶。
从“那边”回家的路上,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任何一点颠簸都让晓白的胃像是在荡秋千,晃悠着到达一个高点,然后疼痛着下坠,等到了家里,疼痛更加加剧了。妈妈去烧水,说要给他泡点茶,可晓白一想到喝茶这个动作,就几乎要捧着胃在地上打滚!
晓蓝冷冷地瞧着,有了主意,她拿过来一把牙刷,毫不留情地往晓白嗓眼里捅,牙刷毛的刺激下,晓白顺利地呕吐了,吐出很多,各种饭菜味混合着,气味可怕,像把整个夜晚都吐出来了。一边呕吐,看着嘴里的粘液恶心地拉长,晓白却感到一丝奇特的惬意。
晓蓝拿书掩着鼻子,拍拍他肥厚的、麻布袋一样的背,嫌恶而不解地骂:“你这是何苦。浪费!”
妈妈递过水给他漱口,也不表示任何抚慰,好像这一切,只是春夏秋冬的冷热交替,是横在前面的冰冷河流,每个人得靠自己选择他渡过的方式。
等到可以坐下来,晓白会打开练习本,把他一直默记着的菜单一一罗列:五香花生米、虎皮青椒塞肉、毛豆米鸡丁、茄夹子、丝瓜炒油条、鸭血韭菜、红绕猪脚、千张结皮肚豆腐豆芽杂烩……
此后,不管任何时候,出于对往事的悼念或憎恨,晓白只要重新翻看起这些练习簿,哪怕他正饥肠辘辘,但在这些菜单的提示下,所有那些消逝掉的周末之夜又夹杂着菜肉之香呼啸而返,唤起来自胃部最深处的胀裂。
6、对于有亡人于野的家庭而言,清明对年月的分割意义,或许大过新年,故而,这个现象也就可以解释了——晓白的练习簿,每到清明,便会换上新的一本。
每到清明,他都会絮叨地回忆前面的若干个清明,哪怕内容基本重复。晓白此举,也算是无意中触到了这一真相吧:生活本便是无穷无尽的重复,重复讲罢了便忘掉的对话,重复空了又饱了的胃口,重复平息了又激昂的欲望。人们永远都在重复死去活来、腐烂而多情的生活。
自爸爸死后,他们所重复着的清明是:从城北以北的厂区出发,在漫长的城郊公交系统里转三趟车,穿过整个燃烧着纸钱的城市,到远在南部郊县的石岗殡仪馆去,因为坟地很贵,妈妈便把爸爸的骨灰寄放在此处,每五年交一次保管费,可以一直放二十年。那二十年之后呢?妈妈在办手续时咨询工作人员。那人看一看妈妈,以及她身畔一高一矮的晓白晓蓝,很通人情地侧一下头:二十年么,也差不多啦……
爸爸在那里有个详细地址,很完整,像可以邮寄广告与帐单:润阳区五楼8室64503号。
练习簿的绿格子纸上,晓白详细记录着这个地球上的定位——润阳区:石岗纪念区第三幢,外观像公寓楼。五楼:爸爸的楼层,像学生宿舍那样面对面有二三十个大房间,每间房门上都标着黑色房号。爸爸在8号房,门没关(或许竟没有门,晓白记不清了,寄放骨灰的房间,需要门吗),房间里有约十张架子,像超市货架。64,这是爸爸所在架子的编号,5是他在架子的第五层,03是从外往里数,数到第三个,就是了。
爸爸占了大约两本画报那么大、四五个文具盒那么高的地方。因为靠外口,天好的时候,窗外的阳光能照到他。办手续的工作人员曾经对妈妈指出这一点,好像这是一个额外的福利。
但晓白对那里面的阳光有着相反的感受。人一踏进去,反而如同跌入地下的河流,双脚失重,他很想拉住晓蓝的手,却又不愿承认这份恐惧。偏偏晓蓝每到此地,便不可思议地亢奋起来,她莽撞地一个劲儿地往屋子深处走,一直参观到最顶头才折回来,顺着另一排架子,从第50号再挨个儿看到第1号,她根据灵牌热心计算着那些死者的年龄,对照着相片、小声念出他们的名字,若放着特别的小供品与私人物件,更要拉扯着晓白去看!晓白求助地转向妈妈,而妈妈,却似乎也消失在河流的另一端了!
是的,此时的妈妈,同样在重复。她有一套极简单的祭奠仪式:随身带了抹布,把架子里外都抹一遍,也包括左邻右舍,抹到别人的架子时,刻板地念两句:互相照应啊你们互相照应。然后,她敬爸爸两根烟,为了点着烟,她得先撮着嘴吸上一口,再长叹着吐出来。等那两根烟燃尽的功夫,妈妈就不紧不慢报一下晓白晓蓝上一年的成绩与名次,一串分数之后,她就默然地盯着烟头,看着它以停滞的速度变成灰烬……
晓白站在一边,目光从爸爸的照片上挪开——那照片,就跟这屋里所有的照片一样,他觉得他完全不认识!真的,他死活想不起来爸爸,他有多高?胖还是瘦?说话什么调子?平常喜欢吃什么,呆在这里,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伤心……无聊之中,他观察自己肥大的影子,以及妈妈细长的影子,还有晓蓝飘来飘去的影子,一阵淡薄感慢慢托举着他,并使他升飞到半空,飞在这个安静得像坟墓,或者说,就是个巨型坟墓的石岗上空,他孤独地游弋,一边抛掉对爸爸隔靴搔痒的追念,在失落中寻找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回程时,他们穿过纪念堂,会碰到那些前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群,缠着头布、嚎啕着的家人,戴着小白花、低声交谈的同事,一群群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姐姐总捏捏晓白的手,一边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张开耳朵捕捉人们在空气中的谈话,甚至伸长脖子,扭过头去,盯着那些拖曳着大哭而去的背影。
直至回到家里,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晓蓝都会一直谈论不休,关于那些擦肩而过的死者们,她有着独特的记忆力,随口就能讲起一个,家中似乎往来着各路的死魂灵。
妈妈忍耐了很久,终于劝阻过一次,晓蓝却笑容满面地反驳:“死这件事,不是怪有意思的嘛!我们班的同学可喜欢听我说啦,我也是可怜他们,他们好像从来不知道人会死,什么都没见识过,太肤浅了!”晓蓝语气中带有某种优越,好像她开发了一门新学科而她在此领域遥遥领先。
在与“那边”结交的这一年,对即将到来的清明,晓白在练习簿里隐约表达了他的疑惑:这一次,妈妈去看爸爸时,当她点上烟,除了报上他与姐姐的成绩,会提一下“那边”吗?这个,对爸爸而言,应当比他们的成绩要重要一些吧。
不过,无需他费心,却是“那边”先要上坟,并且,邀请了他们一家同去,说要“介绍”一下。
“什么?介绍一下!介绍给谁?”晓蓝眼睛睁大,眼白像小鸽子一闪。晓白却晃晃脑袋,内心较为欣赏,这就是“那边”的风格,那种特有的随心所欲,以及随心所欲里的礼遇。晓白想起女主人的细鼻子细眼,笑容里的善解人意。他倒是真想被介绍一下了!
妈妈显得颇不自在,为了穿什么衣服、买不买纸钱之类的小事情毫无主张,晓蓝的脸半挂不挂的,用她的“正确性”拿主意:“穿得讲究一点,这样显得尊重!”至于纸钱,“那没必要!”
六个人在丁家的那个宿舍楼楼下汇合。久不出门的丁成功把头发剃了,胡子刮去了,浑身紧了一圈,手上提着根铁锹,陌生得像是他的孪生兄弟。珍珍则提着一篮子不知什么东西,大约很重,身子都弯了,活像个农妇。
大家碰了面,有些一愣,好像都对对方的装扮和气质感到惊奇——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大白天、在户外碰面、初次共同出行。妈妈要接过珍珍的篮子,后者天真地推搡着,一边羡慕地打量晓蓝与妈妈的行头。
“没有车子通到那里。就走着去!不远。”丁伯伯很快地到前面去带路,一支小型的队伍,逶迤着跟随着他。今天他没有系围裙,手中没有陶酒杯,晓白觉得都有些不认识他了,幸好,他的秃顶与红鼻头相伴如旧。
走着去,果真是不错的……春日浓烈,他们渐渐地往北郊的深处去了,柏油路变成水泥路,再变成平平的白土路,再变成不那么平整的黄土路,空气也开始稀释下去了,涩涩的塑料焦糊味之中,开始夹杂着菜花香了,也有风干大粪的烘臭,临近小河时,则是潮乎乎的水腥气……无邪的春日搅和起这些味道,往他们的鼻孔与袖子里钻,来自大自然的粘和力像是良性菌团似地繁殖着,起初那莫名其妙的生疏感,被微风一点点吹散了。
妈妈走到丁伯伯一侧,放松地评价起天气:怎么每年的春天总这么短呢,比如去年,比如前年,比如大前年。
而丁成功的那个“孪生兄弟”,则平易近人地教晓白使唤一把锹。晓白郑重地抿着嘴,肥下巴挤成一堆,严格地执行那些祈使句:“你挥挥看!”“用左手!”“往下边拿拿!虎口张开一点!”好好听着吧,这是否是一种迹象?他们将成为好兄弟!他们这一群,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家!
晓蓝和珍珍没有交谈,她们正一起搭扯着那沉甸甸的大篮子,颇有默契地迈着富有节奏的步子。晓蓝的淡紫裙子飘起来,露出纤细的膝盖。
这亲和的、近乎是优美的场景,让晓白快活起来,他轻浮而浪漫地想,这多么像一场春游啊,到坟地春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路边的坟地现在开始多了,不规则地四处点缀着,有的长满野草,有的垒了些砖头,有的则考究地浇了水泥外围。
女主人的坟位于野垃圾山那头。这处垃圾山,晓白早就听说过,这还是头一次看到,那遮天蔽日、顶头立地的废物杂件胀得他眼珠子都疼,好像整个城市的排泄物都集中到了这儿,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刚卸下一车东西,毫不客气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一串翻滚的尘烟。野垃圾场的虫蝇非常之活跃,他们尚未完全走近,就可以看见那一团团肥硕的黑虫们,四处腾起了又落下了。
晓白与晓蓝不禁脚下迟疑了;珍珍却神气活现,早把大篮子丢给丁伯刚,十分灵活地在那些坟头里左拐右扭,跳格子一般,只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没入那些荒草中去了
“我们选在这儿之后,厂区好多人都跟着我呢,又方便又省钱。”丁伯伯挺自豪地用手划个大圈,很高兴可以展示这一方面的权威,他指点着向他们介绍,这里头埋的原来是哪个厂的、什么工种,这个癌那个癌的,或是出什么意外事故,死时多大岁数……
坟头可真是多啊,前后左右,扑面而来,像是一张张脸,像是要出来跟他们打个招呼。姐姐不肯从坟上跨过,因此落在最后面,表情苍白,两腿晃荡,几乎不知如何下脚,显然,她更习惯于在殡仪馆那插满塑料花的地方观察和谈论……晓白看到丁成功瞟了眼姐姐,不经意地放慢脚步,一边拉起晓白的手,带着他们姐弟尽量绕着坟头走。
看,有人关心他了,手拉手,多亲切!晓白对丁成功涌上无限的感激,他随即也以照顾的表情拉起晓蓝。他们三人的胳膊,形成一条“之”形的僵硬折线,在坟头上方以各种角度拐弯、变形、移动……
他们最终停在一块粗糙的水泥碑边,上面一列蹩脚的字“爱妻黄明秀之墓”,丁伯伯用手抚一抚:“这是我自己浇的水泥碑,筷子头写的字,等快要干了,才想起来忘了写她的生卒年月。也没事,我一直记着……”坟上的绿草长得十分可喜,飘落着些白色塑料丝。丁伯伯用手轻柔地拈开,像替人拈去头发上的碎线头,晓白注意到他那表情,跟平常大不一样。
这当儿,丁成功已经握起揪,在附近找到一处土源,颇为老练地往坟上加起土来,黑土块儿滚动着,粗暴地压上绿草——他们的上坟仪式,是要给坟添一层土,让坟头越厚越大。其他人只在一边立着,听任耳边偶尔掠过风声。
到底是好年纪,或是沉浸于这不常有的劳作,丁成功竟把那锹使得煞是漂亮。很快,他热开了,脱掉外套,又脱掉毛衣,里面只是件汗背心,想不到,一直看他是瘦长瘦长的,其实,身上竟有这么多埋伏,每举起揪来,胸部与胳膊上的肌肉块一阵阵翻滚移动。
这让晓白看得极为眼热,不免沉痛地想到自己宛若女孩的肥大胸部,看哪,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他永远成不了的……眼神无意间掠过晓蓝,吃惊地发现,后者竟也是脸色绯红,一对眼睛不自在地在坟头上躲闪,她当真是被这么多的坟头给吓坏了?
晓白感到,他心里又动了一动,那小白兔毛茸茸的耳朵又拂了他一下。那到底是什么?
添完坟上的土,就开始祭奠,那个沉甸甸的大篮子登场了:各式各样的菜,没完没了的从里面拿出来,摊得满地,量不多,但种类惊人,有炒有炖,有甜有辣,就连主食,也是三种:米饭,馒头和面条——简直比他们每个星期六的晚餐还要讲究!
晓白忽而感到一阵模糊的不满与怨恨,他不能不想到在殡仪馆里,狭小的润阳区五楼8室64503号,妈妈点在爸爸骨灰盒前那寒酸的两根烟,她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烟灰掉落……晓白瞟一眼妈妈,她垂着眼皮侧立着,一声不吭,像是另有所想。
摆好饭食,开始烧纸。大篮子如同魔术师的道具箱,又变出叠好的元宝、长长的挂幡,画着符的红方纸等等。黄草纸熊熊地烧起来,火焰晃动着空气,纸灰飘散到饭菜之上,真如与亡魂互通有无了。
丁伯伯在两处坟头的中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着那些饭菜,相当满意的表情:“我每年都这样,一点不马虎……你们不知道,她得的那个贲门癌,到最后什么都不能吃,纯粹就是活活饿死的。所以,我每年都要让她好好吃上这么一顿。”
“她咽什么东西脖子都疼,脖子伸好长,憋好久。”珍珍大声补充,怕晓白不信似的,她捋直自己的脖子示范,“包括水和唾沫。”
晓白严肃地点点头,这是个很好的话题。他搬出脑袋里道听途说的关于爸爸患病的印象:“我爸爸,他是肝,能想到吗,到最后,他的肝像石头一样硬。可他浑身却都肿起来了,绵软,轻轻一掐,就是个大凹坑。”
“他的皮肤,原来很白净,比你们谁都白。到最后,黑得连我都不敢认了。”晓蓝冷不丁也说了一句,说完了她自己好像有些惊讶,忙又抿上了嘴。
丁伯伯十分理解地点头:“肝到最后,都这样……唉,这些年,各种各样的癌我听得可多了,可贲门癌,我真想不通啊,莫名其妙的,为什么她会得这个!连那个字我们都不认识的,贲门!”
珍珍亲热地笑话他:“看你当时闹的,就为这个字,你跟医院大闹一场,简直要掀翻病房!医生也不耐烦,说是厂区这种地方,稀奇古怪的毛病本来就多,闹什么闹!”
妈妈竟也有了发言欲,只是声音干巴巴的:“我们家那个肝病是传染的,我每次从医院回家,对自己的鞋底很害怕,总觉得弄不干净,怕哪个孩子碰到……到最后,所有的毛巾、水瓶、脸盆、扇子、保温壶,一齐都扔在医院,想想可惜得很。”
丁成功捋一下他的头发,出人意料地也插嘴:“到现在,都还记得妈妈吃的一种大药丸子,装在溜溜圆的塑料壳里,还封了石蜡,工艺品一样,一盒六个排得整整齐齐。”
“嗯,说到药!”晓蓝现在是完全放松了,“我爸爸有种药那才叫精致,全装在盖碗里,瓷的,有花纹,像古人喝茶的那种,有托盘有盖子,所以,每吃完一贴药,我家里就多出一个盖碗,这多好的东西,谁舍得扔?到最后,我家床下面、沙发下面、电视柜下面、冰箱顶上,全都是盖碗!”
“瓷盖碗!这不是穷讲究,倒是死讲究!哈哈哈!”珍珍挥舞着双手前仰后合,很有感染力,大家不禁都笑起来——气氛从来没有这么自然过啊!晓白乐观极了,对两家的关系充满信心,没得说的,从这一刻起,就会像水与泥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了吧。
突然,他发现丁成功正颇为惊异地盯着晓蓝,显得无法自控——晓白知道姐姐,她那短促而明媚的笑还停在脸上呢!此前,她在“那边”很少笑的、更很少这样活泼地聊天……
小白兔的耳朵又来了!这是第三次了。不知为何,晓白有点沉痛起来,某根神经像被冰水激了一下似的,唰地在空气中抖擞了,随即像野马一样“得得得”奔跑起来。他一下知道了,他可以为丁成功哥哥、为这个大家庭做点什么,他将如何制造出一份超强粘合剂,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啊,如同一架柔软的自动云梯,现成儿地摆在面前了呀,他最多只是顺应时势而已!
一阵阵和软的春风吹过,送来近旁垃圾山的臭味,周围的坟头们像是通情达理的听众,耐心地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并以坟头草在风中点着头表示同感——关于死去者的病痛,关于临死前的种种情状,他们所不能忘记的画面与细节,一串串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好像这都是些值得炫耀的私人财产,反正人们不会妒忌死去的人,现在,他们正慷慨地拿出来,毫无保留地与对方分享,一边宽容地坐对臭气熏天的垃圾山与香喷喷的美味祭品,以及懒洋洋、万物生长的春色……这会儿,饭菜上已不仅仅是纸灰了,还多了不少大胆的虫子蚂蚁,正四处爬动着替代亡者津津有味地品尝。
这简直可以说是喧嚣而有趣的一个清明祭。十几年后的另一个初夏,曾经的亲人杳不可追,新鲜的死者又加入地下,他们当中的苟活者们,重新走到一起,用红布包裹着,伴随着汽笛那走了音的漫长鸣叫,把亲人们的骨灰抛入脚下浑浊的江水……参加江葬仪式的晓白突然来了灵感,并提议来一次野餐——在诸多记忆都已付之阙如的情形下,这个葆有明亮色彩的郊游般的清明突然间历历在目。
最终,当他们口干无比、筋疲力尽,从乱坟堆打道回府、快要走到家门时,晓白才突然记起并失色叫起来:“唉呀丁伯伯,你们忘记把我们介绍给她了。”他的口气活像在谈论一个新朋友。
“你们去了,就是介绍了,并且,她一定还把我们也告诉你爸爸了。咱们大家,就等于全部都介绍过了。”丁伯伯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庄严而权威。
此话有理。这一瞬间,晓白突然信服起丁伯伯来,他默记着,要把这句伟大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入练习簿——他确凿地相信:所有地下的人们一定非常交好并窃窃私语、齐心协力地关照着这边的一切。
7、若干年后,在心理医生逼迫般的启发下,晓白回忆他的成人礼,他大汗淋漓,像在记忆的沙漠寻找子虚乌有的绿洲。“没有什么,我觉得我从来没有……”他可怜巴巴地绞着双手。
“哦,那算了。关于性!对性事,什么时候产生兴趣的?”医生敲敲本子,换了个粗鲁的说法。
“这个……”晓白低下头捏手指,在放大的指纹与指甲之间,他又回到了他的14岁,他应当深刻检讨的14岁。
这一年,妈妈与“那边”的交往已经持续了一年半——时光飞逝,晓白着急两样事情:一、两家的气氛仍然不咸不淡,每个人都仍呆在每个人的僵硬里,包括丁成功,后者从不真的注意他。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孤独处境,没有得到丝毫改善。二、怎么说呢,他对某个词有了兴趣。
这是个全新的关键词,猛虎下山般凶狠,但晓白很有骨气,使劲跟他的练习本做着无声的厮杀,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在这个字周围打圈圈。但这个词的运行轨迹,像是百科全书上的太阳,每隔一个周期,这火热的球体就从南北回归线返回,无情地逼近赤道,令其火烧火燎、寸草不生。而这个周期,短得只有一个星期。
考虑到晓白的苦心,也不直说吧,但可以透露与其相关的一个名词:床。
是啊,床。那是黑夜里的物件,那是脱了衣服的去处,那是裹着被窝的所在,故而,里面睡什么人,谁和谁睡,如何的睡,大有文章可做!这文章,其起程转合、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到底如何——许多发育期的孩子,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可晓白绝不是个囫囵吞枣的人,他的腰身有多粗,心眼就有多细,天生就是个钻牛角尖的好人材。
……他闷闷不乐地打量自家的床:晓蓝的床、他与妈妈的床。
“我想一个人睡小床,让姐姐跟你嘛。你们,都是女的。”他小心地跟妈妈建议,家里放不下第三张床了。
“什么?你说什么?”妈妈用刺耳的声音反问,好像晓白触到了一块极其肮脏的禁地,她谴责地盯着他:“你还小呢,哪来什么男男女女的。别闹了。”
听听,“你还小着呢”,“哪来什么男男女女”!她们看来真的已完全忘了他的年龄与性别了!换衣服啊、洗洗弄弄、这个那个啊,从来不避着他,他睁眼闭眼的所见,就全是她们的内衣、卫生纸、梳子、纱巾、擦脸油……他了解她们的全部构造与特性,她们每个月里某几天的特殊体味和易怒的性格,那些偶然进入视线的、凝固了的血腥会让他产生棉花糖般的软弱,并萌发出扒开自己内裤的冲动,他的裆里,是否也该出现一团腥红!
这念头奇怪吗,一点不!看看他独一无二的伟大体形,对着镜子看看吧,那肥硕白嫩的屁股、那货真价实的胸部!这让晓白既厌恶又迷糊:到底,自己算是什么?又或者说,男女之别,真的有那么重要?他常常想到窗口那只“手”,这只手,不仅进入了深夜的窗户、进入了晓蓝的衣服、进入了晓白的练习簿,它还渗入了晓白的荷尔蒙——刺痒的视觉印象反复再现,那只“手”,其一系列灵活的动作,像是淫荡的笑,胁迫地对晓白耳语:看见了吧,就是这样的,男人与女人,你到底在哪一边,丰乳肥臀的胖女人?还是黑暗中的“手”? 不,怎么可能,他跟那只“手”属于同一个种类?
……不,不要,全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懂!晓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他的潜意识里奔跑,他气喘吁吁地向看不清面孔的爸爸求救,向沉着脸的妈妈求救,向背诵着英文的姐姐求救,可是,他们全都冲他唾出羞耻的浓痰,把脸转过去了,把身体转过去了,晓白最终绊倒在他孤零零的练习簿上,被口水浸泡得发皱的纸张上,他赫然发现:自己画出了一个相当逼真的女性生殖器。
天!真下流!晓白慌乱地用笔乱戳,粗暴地撕去这一页,然后合上练习簿拚命拍打——但无济于事,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在世界上留下了痕迹,就算时隔多年,在他撕去后的下面一页,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完整的轮廊,经年累月的浮尘累积于微型的沟壑,使得那颇为具象的阴阜图像少年的面孔一样清晰。更耐人寻味的是,就在图画附近,梦中的晓白还随手记下一连串“AABB”、“ABB”式词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软绵绵,肉乎乎。
最终,在上下求索未果的情形下,饱受困扰的下流哲学家晓白决定把他的探索范围扩大到“那边”。
对,正是丁伯伯的那张床,它像阴险的钓鱼线,慢慢地浮上来,又沉下去,勾着晓白的身体某处,生疼地拖拽着——这张床,具有一切必要的构成:男人、女人、晚上、关闭……他有了一点粗浅的领悟,可这领悟又是抽象的,令他愈加的焦渴。他必须在星期三晚上莅临现场、进入真正的核心!晓白试图压下或掐死这个鬼念头,但压不下啊,赤道上的太阳!刺眼、热辣,他片刻无处躲藏!
——瞧瞧这个死晓白!可是,真得体谅他啊,他是个孤独的小家伙,相当程度上,他的身体还是痴肥的婴儿,可性别意识却在颤巍巍的萌芽中遭遇危机。
这个星期三的晚上,妈妈走后,晓白做完作业、洗洗要睡了,突然感到晕乎乎的,小脸通红(没准就是被那个邪恶念头给活活烤的),湿毛巾贴在脸上如同冰挨上火,听到他含糊的呻吟,晓蓝走近,伸手一碰,不高兴地嘟囔:“你发烧了!”
“我发烧了?”晓白将信将疑,并不觉得难受,可他猛地有了个好主意。
“喝杯水吧!额头上搭块湿毛巾?”刚刚从物理题里钻出来的晓蓝,也没特别重视。
“不要喝水,我这里……很难受。”晓白指指自己的心口,脸色很难看,这表明他的病,远不是发烧那么简单。他试图站起,腿却可怕地发抖,硕大的躯体瘫在椅子上,还翻起眼睛,白多黑少。这一套,他一个人时经常玩。
“晓白!”晓蓝果然给吓住了:“我不认识最近的医院!也不知道妈妈钱放在哪里!听着,我们可不能找邻居!人家会笑话妈妈晚上不在家的……”晓蓝急得要哭,好像他马上要死在家里。
晓白心中着急这个书呆子的不灵光,只得半闭着眼,哼哼着提醒:“快找妈妈……”
“那……你可要撑住。”晓蓝胡乱加件外套,拖起散了架的晓白,他们慌里慌张地出门了。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很好,带着心知肚明的世故,配合地照着他们。当然,晓白很坚强,他“撑住”了,面粉口袋一般堆在晓蓝自行车后,晓蓝费力地蹬着,在一堆又一堆丑陋的建筑物中竭力辨认路径,白天里人来人往的街巷此际变得模糊而鬼魅,中途错过一次路,所幸一家亮着灯的烧饼店提醒了他们,平常仅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折腾了快一个钟点。
晓白可不怕时间迟,越迟倒越好!想想看吧,他将要看到,妈妈在丁伯伯的床上……只看一眼,他就便会满足、就算死也无所谓了,他保证!
是丁伯伯开的门,见是他们俩个,无疑吓了一跳,立即向房间里喊起来,妈妈答应着,人却没出来,晓蓝已泄了劲,倚在鞋柜边,隔着两道门乱喊:“妈,他高烧、心口疼——”
晓白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时机就在眼下!
他用力挣开晓蓝的手,径直便往里冲,妈妈正在床沿汲着拖鞋。见到晓白,心急地两只手一起揽上,把她的上额贴近他的额头,晓白趁机深吸一口气,奇怪,在这卧室里,他竟然闻到一股纯厚的酒香!醉醺醺,暖和和,令人腿软……
他强迫自己镇定,小狗般往前凑,嗅闻妈妈身上的味道,并迅速打量她,可是,瞧,领口,前排纽扣,裤腰,全身上下,除了光着脚、头发散着,她简直跟平常一样!晓白不甘心地扭头往床上扫去,那里并排挨着两个枕头,大被筒卷得很妥当,并无特别之处,最多,他看到一卷“金莲”牌卫生纸,打开着,露了粉红色的皱纸……丁伯伯搓着手进来了,不自然地绕开晓白走,下半身一条睡裤短吊吊的,露出小腿上的体毛,惊人的浓密。
晓白只顾着四处睃巡、寻找他所不知道的任何一点迹象,妈妈在旁边注意着他,冷不丁地问:“咱们这就去医院吗?”
“啊?医,医院……”晓白一愣,结巴了。
“晓蓝!”妈妈猛地提高声音。“他哪里发烧?”
晓白急了,自己伸手摸摸,额头几乎是凉的,糟糕,那该死的烧,什么时候退了!他将计就计,忙把衣服搂紧:“现在,我很冷……”
晓蓝分辩:“他刚刚都翻白眼了、直喊救命。”
妈妈不再说话,低下头把袜子穿好:“走,回家。”她转过脸跟丁伯刚解释:“大概,一路的夜风吹下来,他的烧倒退了。”
路上,妈妈骑得很快,晓白垂头丧气缩在自行车座后面,都不敢伸手去揽她的腰。他知道妈妈看破他了。不过,他并不太担心这个,晓蓝可以作证,他刚才的确是发过烧的,做妈妈的哪里会跟病孩子计较呢。
他所丧气的只是他今晚的所见。看到了吗?没有看到吗?到底应当看到什么呢?白折腾了一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主意都没有!晓白突然感到加倍的酸楚,他将带着这样下流的疑惑死去吗?有谁可以帮帮他,不管代价是什么,他需要一个引导人、一个来自大哥的启蒙……
这天的练习簿上,他没有记录他的发烧、月色夜行以及他的所见与失落。他只写了一个幼儿园水平的句子,字迹的歪扭中散发着肥胖的悲伤:哥哥,一个哥哥,我要一个哥哥。
不过,嘿,天可怜见的——这个夜晚其实并没有白折腾!
就是随后的那个周六晚上,一切如常,丁伯伯玉山醉卧,妈妈清洗善后。
本该回到洞穴并“啪”一声关上门的丁成功意外地滞留在餐桌,突然冲晓白开了口:“听说了,你们半夜三更的……干得不错,很有意思!他们总打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呢!”一边说着,眼光往晓蓝处扫着。晓蓝眼皮一低,不置可否。
晓白不相信地竖起耳朵,像小狗得到抚摸般迅速把头调向丁成功,这么说,自己并不是那么蠢?丁成功认为这“很有意思”?
丁成功用心知肚明般的声调,放低声音:“等着瞧吧……下面,还会有的。珍珍,咱们可要学着点儿!”他扭扭手腕子,长期无所事事后猛然找到桩事情一般。晓蓝仍耷着眼皮,可晓白清楚得很:他们两个,又那样了,用“不看”的样子“看”!
珍珍靠近过来:“学,我学!晓白你个胖小子,我倒还要向你学习!”她用力拍打了一下晓白的肩。
一种罕见的、齐心协力的亲密在他们四个人当中荡漾,这将是一个“星期三联盟”……妈妈拿着抹布出来了,大家立刻做出恰如其分的动作,包括珍珍,虽然她也许并不明白事情的关键所在。
晓白保持着不动,他听、懂、了丁成功的言外之意,并看到一幅不怀好意的明日画卷……他痴呆呆地坐着,背后一阵细汗,不敢看妈妈,作为一个始作俑者,他不可能、也舍不得退出,看看,这个“星期三联盟”让他们四个头一次挨得这么近!多么令人感动,像真正的兄弟姐妹那样的齐心协力!他喜欢这样!
此后,又过了两个风平浪静的星期,像是根本不可能有事情。但晓白清楚,埋伏肯定蹲在某个地方,是只没有叫的狗。
果然,就在连他也快要忘了的再一个星期三,妈妈去了“那边”,没一会儿,又折回来了。“珍珍带了几个同学回家,说是排练晚会的节目,要搞大半夜……”脸上的尴尬浮了一半,妈妈转身铺床,只把背影冲着晓蓝与晓白。晓白却想到丁伯伯的那张床,这会儿,那个双人被窝筒一定像张开的嘴巴一样,空着。
紧接着下一个星期三,可能都快凌晨两点多,妈妈再次回来了,她特别注意地轻手轻脚,扭钥匙孔、一点点推门,简直费了足有五分钟,几乎没有声音,可晓白一下子就醒了,好像他早就在等着她回来。他闭起眼睛,注意不抖动睫毛。
……妈妈进来了,挨着半个床沿坐下,晓白借机觑看,台灯一角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妈妈的头发和脸,都被夜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神情里的苦涩一览无余,正愣愣地,以最小的动作摊开她的被子。
这次是谁?晓白估计该是丁成功了,他从夜校赶回来了?也带回他的什么朋友了?他们通宵打牌玩闹?
可以想见,这还没有完,他们甚至不想费心把那些“回马枪”处理成偶然事件,什么也不解释,就是毫无理由地半夜敲门,像是当众掀开被窝,把暧昧留宿的事实挑到半空中晃悠、然后欣赏货真价实的尴尬!可追根究底,这不都是他晓白起的头嘛——负疚感如洋葱心一般剥开,令晓白在黑暗中落下眼泪,他涌起一个不计后果的冲动:去向妈妈忏悔并承诺,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真的,他要找机会跟丁成功谈谈,像两个男人一样,到此为止!结束这样的“联盟”!但是,他不敢追问:真舍得扯断这根友谊的细细红线?
小规模的斗争与假设中,晓白无耻地睡去,又在沉睡中醒来,并眼睁睁地迎来了更多的花样:珍珍回家找东西,在丁伯刚的房间翻箱倒柜;丁成功说夜校停课,并赖在主卧室看电视;晓白脚被刀子碰破了,晓蓝再次尽责地把晓白带到“那边”,嘭嘭嘭敲门……在“那里”过夜现在成了妈妈的噩梦:她在出门前犹豫;她决定不去,在家里辗转难眠;她照旧前往并坚持呆到清晨,却眼圈乌黑,像是守了一夜的亡灵……
而与之相连的那些星期六晚餐上,在丁伯伯醉眼朦胧的环视与妈妈强作如常的贤惠中,四人同盟以一种低调的形式保持着,他们并不乱丢眼神,甚至显得冷淡,好像已经升华成了地下组织成员,他们的宗旨是:谁有能力、谁有机会,谁就多承担一些义务。
……当他们几个最终也步入成年,对男女事有了成人的认识——某一天,丁成功与晓蓝见面,他们那天要谈的,本是关于晓蓝考研的事,不知由于什么东西的触动,却提到了这些星期三的恶作剧—— 一阵不自然的沉默,丁成功咽下一口唾沫,承认了这个“星期三联盟”的破坏性:“的确不应该的……可是,我以为你喜欢。我,是为你。”
晓蓝扭过头,向远处的某个地方看去,像是又看到了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爸爸,那个年轻的、穿着米色风衣的爸爸:“对,我是喜欢。”
“那么,也值了。”丁成功说,隐约可见当年的一丝无赖劲儿。
他们没有提到晓白。在所有的事件中,在丁成功与晓蓝的关系里,晓白的作用一直被低估。
8、“星期三联盟”的作用力在两个月之后拐了个方向——这天,晓白放学回家,突然发现客厅正中放着辆新自行车,26式的,蓝色。
妈妈站在自行车边上,在等他:“喜欢吗,它是你的。”
晓白对自行车的感情一直相当复杂。渴望是毫无疑问的,同时也异常羞怯,他难以想象,自己这样笨重的身体是否真能够驾驭一辆自行车、而不是把它压成一团钢饼?他总有个逼真的想象:他在街头狼狈地摔倒,自行车扭成了麻花,而他四仰八叉像乌龟一样翻不了身,人们围上来,指点着耻笑他……
晓白蹲下去,用手摇动脚踏,使得那悬空的后轮飞快地转动起来,搅动着空气,发出一圈圈的呼呼声,车子像在空气里游泳!多美妙啊,真的,他可以试试,难道忘了厂区那浓厚的空气吗,它们会像无数的手臂一样地托举着他的,他肯定会骑得很好的!从此,他不必再像个胖丫头似的吊着脚坐在妈妈后面了。也许,他该为这辆自行车在练习簿上大书特书,用一枝带香气的圆珠笔,用最工整的字体!
——一个孩子气的憧憬笑容眼看着将要绽放在晓白宽阔的腮上了。
“丁伯伯给你买的。”妈妈用她一成不变的声调加了一句,晓白没有看她,但能想象到她的表情。
卟。
晓白突然觉得像被戳了一针,不知道什么地方,漏气了,四周围变得昏暗,泼了脏水一般。但他仍在用手摇着踏板,摇得还更加快了,像踩着越来越大的风火轮,绝地腾飞,跃离这一团突然变得污糟了的空气。
这么说,这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捎过来的一句话、一个贿赂?他将要就此归顺?难道兄弟姐妹间就不能一起搞点亲热游戏吗?他让自己愤怒起来,天杀的,他宁可不要这车,宁可仍旧像个胖丫头片子似的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上!
不,应该骑,就应该没皮没脸的骑,这是报应!也是报酬!就让这恶心的事最后成为一桩更恶心的交易吧!
晓白猛地就拖着车子直冲出去了。他全然不会骑,可他偏就要!像只蠢狗熊似的,他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有时他压着自行车,有时自行车压着他。越是摔得越龇牙咧嘴他越高兴,他让自己淤青、让自己擦掉皮、让肘关节在地上弹跳拖曳——啊,太痛快了!有人看到吗,欢迎观赏并尽管笑话吧,胖猪、蠢驴,就这么个傻大个儿,还骑这么新这么漂亮的车,呸,你以什么换来的,你先是出卖,接着又被收买,多么鲜廉寡耻!
晓蓝从家里追上来,好不容易拉住晓白的车,晓白索性一撒手,任自己掉下来,扑向地面,像要钻到土里去一般。晓蓝并不拉他、反也哧溜着,挨着晓白坐在地上:“得了,颠什么疯?他们也送了我一本牛津英汉大字典,从今天起,我就要拿它查单词呢。”
听听,这毫无心肝的话!晓白更加不想爬起来了,他仔细地瞅着地面上放大的、清晰的水泥纹路,大麻子般的坑洞……那么送给丁成功的是什么,送给珍珍的又是什么,热情大派送啊!瞧多么富有智慧!他们宝贵的四人联盟就此告终,那类似战友般的亲热感就此消失!好吧,又要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了,永远冷清清的。
多么没有脸面的生活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与厌恶,替他们四个小的,也替那两个大人。就这么永远趴在地上好了,一直沉下去,进入泥土深处,一直抵达爸爸与“那边”的女主人,也许,只有他们才会真正理解他的这种伤心吧!
而妈妈对晓白的惩罚,像是风筝线,一直拖着,拉得很长——直到所有的人都快忘了这件事。
表面上看,是为了白衬衣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墨水点子,妈妈前所未有地揍了他一顿,是真打,很用劲,并且挑了晓蓝在家的时间,当着面儿,狠狠地一声不响地打。晓白偏就不叫疼不告饶。晓蓝冷淡地忙着低头背单词,不看也不劝。妈妈于是继续咬着牙往下打。
三个人的沉默比屁股和后背上的疼痛还要令晓白印象深刻,随后的一整个晚上,庞大的沉默还像浓雾一样占据着整个家——也许,在他们母子三人之间,恰好需要这样一次撕裂般的洗礼,以对“那边”的关系进行一次刀刻火灼的纪念。
半夜里,晓白醒了,也或者,他一直疼得没睡着,真疼啊,疼得他都没办法记练习簿——说到底,练习簿只是个狗屁不是吗。
不记了。从今天起,老子不记了。
一瘸一拐地,晓白蹑手蹑脚地到卫生间撒了个尿,对着镜子里头发蓬乱、眼睛无神的胖孩子看,看了好大一会儿,他想他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他拿起三个人的刷牙杯子,把牙刷牙膏拿掉,分别接满了水;接着,取下香皂与臭皂盒的两个上盖,也接满水;然后,是卫生间所有的脸盆、脚盆、洗衣盆;对了,还有厨房,很多的饭碗、菜碗和盘子、较多的玻璃杯、较少的调料碟子,他极为耐心,把里面原来的东西一一清空、一一铺开来,然后慢条斯理给它们全都接满了水。
……啊,不,还是不够带劲儿!晓白咧开嘴角,拖着他两只高低不平的大屁股瓣,到房间摸到自己的书包,找到了12色水彩颜料盒,他笑容更大了——在每一个装有清水的器皿里,暖色与冷色精心间隔着,他挤进了不同色彩的颜料,让它们慢慢地融化……他退后一步,欣赏灯光下这明晃晃的明媚景象,像摇摇晃晃的四季,像云端的彩虹,像燃放的焰火。
看看吧,全世界睡着的人们都在梦里来看一看吧,每一盆微微晃动的水里,浓淡不匀像水草般游动的色彩里,都倒映一个黄巴巴的小灯泡,在对晓白充满情感地眨眼睛,诉说着热忱而恳切的爱,它们都在爱他,像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样地爱他,他哪里是一个人呢——还有比这更像样的梦境吗。
就在这个很棒的梦境里,晓白带着点遗憾地想,看来,必须利用上那个小白兔的灵感了,得为两家的亲密友好开辟新的模式:在丁伯刚与妈妈的关系之上,再加一层晓蓝与丁成功的关系。亲上加亲。
当然,晓白根本没想让他们相爱,那太离谱,他才不那么天真,再说从晓蓝的性格与志向来看,也完全没有可能性,但这恰恰就是这个主意最为可靠的地方,他只是增加他们的好感与粘稠度,让这个空中楼阁的“家”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破烂烂!就这么简单,一点小寄托而已。而且,丁成功这下子也会真正重视起他的。
晓白往水里滴着颜料,一点点地滴。对晓蓝和丁成功的关系,他也只要加上这么一点点,就好像是在双方的心里各扔下一粒种子,然后,他保证,就是望天收、完全取决于他们本人……
9、所洒的种子,其实就是在丁成功与晓蓝之间,进行一些断章取义的贩卖,放大一些似是而非的表情,描红一些并不存在的线条——然而,老天爷怎么忍心的,根本就没有任何“当季”的收获,仅仅半年之后,两家突然就毫无先兆地分手了。他的全部心血与寄托都付之东流了。
关于分手那一天的场景,晓白至今记得每一句对话,因为这个分手与最初的发生一样突兀,就像是一个内部招工政策,像是白糖涨价,像是什么人要被上级提拔,总之,大家都从一个神秘的渠道获悉,以耳语或以目示意的方式,每一个知情者都紧抿着双唇,好像跟自己全无干系。晓白仍给蒙在鼓里、仍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两家的最后一次周末晚餐,人很齐。此前有半年,因为晓蓝高考、珍珍加班,她们两个经常缺席。
已经在一家小酒店实习的服务员珍珍,脱掉了她不合身的褚红色制服套裙,像参加隆重晚宴一样化了浓妆,大耳环非常耀眼,在灯光下,像另外两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傻乎乎地兴奋着。
的确,晓白劝自己,从伦理与常情上讲,这是值得兴奋的,怎能把拚凑的家庭当回事儿呢,谁要表现得恋恋不舍那他准是个大傻瓜,得体的表现是长松一口气,像摆脱一块增生的脂肪或骨质,为之欢呼吧,一只双色球的分裂,一段野史的终结,一块注定要融化的黑色积雪。
珍珍的大耳环朝向晓蓝。多日不见或者因为就要永远不见,高考中的晓蓝比以往稍微客气了些,她瘦削地靠在椅子上,把书横在腿上,表情像是即将远航、对眼下这最后阶段的忍耐。
“你是文科还是理科?”珍珍小心地开口,看得出这是她好不容易想到的问题。
晓蓝把手上的书朝她举一举。
“啊文科,对,女生一般读文科。”珍珍明白了,“我们楼层里的服务员,有三个高考落榜生,全是文科。”看珍珍多会说话。
晓蓝无谓地笑笑,她对高考信心十足。“你们组全是女的?”她问得也相当可笑,服务员嘛!
“对,全是女的。另一个组,也全是女的。两组的领班也是女的。我不是领班。”珍珍绞尽脑汁,想到一句,补充一句。“你们考文科的也全是女的吗?”
“不,但女的多一些。报理科的女生少一些。”
谈话艰难而无聊,在女生与文科的话题上反复打转……或者,这生硬也具有一种价值,证明她们这种交往是多么不搭调。
磕磕碰碰、垂死挣扎的谈话中,丁成功下班回来了(这一年,他终于找到工作了:吹玻璃工,晓白还不知道呢,这也是导致两家分手的原因之一),晓蓝立刻闭上嘴、看起她的书来,她这一个晚上,此后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撒下种子的庄稼人,晓白一直留意着。唉,多可惜、多残忍啊,他可真没少费心思!
丁成功手中拎了只鸟笼,很奇怪,他选在今天买了一只鸟。这个道具为他创造了很好的空间,他把车钥匙含在嘴里,一只手拿着厂报,另一只提着鸟笼,这样,他没法跟任何人说话,他径直进入卫生间,把鸟笼挂在窗台上,然后专心地冲着那小鸟吹口哨,虚掩的卫生间门里,短促的口哨像是一长段没有人能听懂的演讲辞。
这是什么鸟呢,也许是画眉?这是晓白突然间想到的鸟名字。但他没有开口询问,他的嗓子最近有些变化,他终于发声了,进入了一个最难听的阶段,当然,他也不想说话——看起来,整个屋子里,只有他在为这个突然到来的最后一顿晚餐而陷入震惊与哀伤。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若无其事?这么的懒散与吝啬,都不肯对这一破碎的局面流露出一丁点儿的情绪……
晓白咬住嘴唇,他恨起自己的年纪,从12岁到14岁半,再怎么长,他还是个小屁孩,不像他们,他们都有硬正的出路:丁成功是了不起的吹玻璃工,珍珍在酒店替人铺了不起的干净床单,晓蓝将会考上那了不起的大学,只有他,只有他会渴求这不冷不热的“家”,他热爱丁成功,他接受珍珍,他讨好晓蓝,他不计较丁伯刚,他从不怨恨妈妈。他是多么妥协和巴结这种乱七八糟的搭配啊,可一转眼,他所妥协所巴结的,却招呼都不打地就把他给扔了。
随后的晚餐没有什么异常,大家都在谈鸟。这只刚刚进家门的小鸟像个快要沉没的破船,他们全都得凭借着来苦渡这个晚上。
“这是什么鸟?”
“蜡嘴雀。”
“毛色很亮啊。它会叫吗?”
“是麻雀的一种吗?跟金丝雀是什么关系?”
“有人站在路边上卖的。最后一只。他急着要回家,所以这么便宜。”
“我去给它喂饭好不好?”
“今天算了。它喜欢硬食。谷子,小米,葵花籽什么的。”
“那菜叶子呢。水要天天换吗?”
……
晓白真惊讶呀,在这个最后的晚餐上,大家竟然在谈着一只毫不相干的、种类平常的蜡嘴雀。他们好像突然都成了爱鸟人士,好像这只鸟很重要很关键,他们争抢着纷纷地对这只鸟发表粗浅的、常识般的意见……他们在齐心协力地把这个分手的夜晚变成一个潦草的、毫无情感色彩的冷淡之夜。
晓白这时还不懂得——其实是对的,人们就该这样没有良心,生活总是一段又一段滋味含混的时光,这些日子,你跟这些人在这个角落,另一些日子,你跟另一些人在那个角落。反正,人们总在抛弃角落或被角落抛弃。多情是多余的、不合适的。
“呃……以后欢迎你们到我们小饭店来,我可以给你们打折,员工内部价。”在晓白跟着妈妈姐姐出门时,珍珍打着饱嗝,发出这莫名其妙的邀请,或者也是这晚唯一像样的告别辞。晓白勉强点头,一边往回张看,丁伯刚已趴在残菜剩羹中。丁成功则又去了卫生间,继续对着那蜡嘴雀吹着他不成调子的口哨。
—— 一连串这样“去意义化”、“去感情化”的打击,让晓白简直浑身冰凉,他坐在自行车后,听着她们两个假装热心地在谈着明天的天气,真有闲情逸致啊……无数次的情景都是这样的,三个人,从这条路上骑到“那边”,再从“那边”骑回来,一种他已经适应并喜欢起来的节奏与关系,相对稳定的模式……然而,他才刚刚放心地踏上去啊,两边的岸竟就塌了!他早就知道的:喜怒无常的妈妈随时会把牌扔下来不玩!
……自行车轻轻地扭动、起伏着,晓白哀伤地觉悟到:人与人间最大的伤害不是仇恨或是报复这些尖刀似的东西,不对,而是软绵绵的漠视,满不在乎的离别……出门远行的念头就在这个伤心的时候冒出来,真的,他都念初三了嘛,明年就可以考到外地去!越远越好,他也要无情地扬长而去,他要让所有的人都要吓一跳、意识到他的份量!
这个新想法让晓白获得了微弱的补偿。他耐心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默不作声,两条腿挂在自行车边,仍然像个文静白净的胖丫头。
10、就在第二年的八月末,拎着一只咖啡色箱子,晓白如愿出发、往遥远的南方去了。踏上了一辆深绿色的南去列车,宽厚的后背像一面无法飘动的旗帜。
晓白前往的中专是测绘学校。测绘,有点莫名其妙吧,难道是出于对浪漫的假想、在异乡的大地上用他肥胖的身躯丈量河流与街道?或者说有着务实的寄托:包分配、待遇优裕?不,这些不重要!哈哈,根本无所谓!浪漫或是实际——他讨厌其中任何一个。事实上,他唯一的诉求就是:外地、外地、外地。让他们所有那些冷血动物继续在这儿冷血吧。他走了,不再管这一摊子了。
然而他自己清楚,他的内心,一直没有摆脱对家与亲情的强烈渴求,从爸爸去世、到章鱼般的妇女之手、到星期六晚餐、到最后一晚的腊嘴雀,这过去了的六年,他是一棵已经长歪了的树,伴随着无法填补的残缺与饥饿感。
……列车长啸,晓白艰难地不肯回头。没什么的,这里只不过搁着他父亲的骨灰(他不记得他的长相;他倒是记得那边的女主人);只不过有那令人憋屈的空气;只不过有个他曾经使劲讨好过、现今已毫不相干的哥哥,而这个从未成立的哥哥,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厂区!多么一文不值的关系啊。他只有最心爱的、但已夭亡的练习簿——箱子很挤,但晓白还是带上了它们,为此他不得不放弃了两件毛衣。
要毛衣干什么呢,南方永远都是温暧如春的,说不定,还有一点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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