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晚餐-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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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十字街那了不起的爆炸发生之时,所有的人、包括那个长年蹲在农业银行自助服务区的流浪汉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自出娘胎以来最大的惊悚,除了珍珍,她一如既往地后知后觉。

    其时,她正扭着身子满头大汗地在光照不足的阁楼里闷着头东翻西找,嘴巴向下撇着,随时会哭出声来——她的心头肉、她的好老公、她的黑皮,从昨晚到现在,已经消失了长达15个小时了,这时间虽然不算特别的长,但各种迹象、尤其是那一个个心急火燎打到他手机(他没带手机!)上的电话表明:他好像真的是不见了。

    珍珍开始着急了,但她急得不在重点,而是些鸡毛蒜皮,比如,黑皮有没有带牙膏牙刷、换洗衣服、大包小包呀什么的,他总不会两手空空跑出去吧,那很不方便的呀!她在家里团团转、翻箱倒柜,不为别的,只想查点一下,黑皮到底带了些什么?但结果让她既担心又暗存侥幸,什么都没少!看上去黑皮就是甩着膀子、纯粹跑出去散步,说不定,他马上就要回来嚷着肚子饿了要大吃一顿呢。

    她像个没头苍蝇般地转啊转的,最终,想到了那个只有一米一高、永远直不了身的小阁楼,这里头塞的全是些舍不得扔掉、但绝对不可能派上什么用场的旧东西,她顶着灰尘,弓腰蹶屁股地爬来爬去,被灰呛得一阵阵咳嗽,在最里边的角落,珍珍不咳了,她惊骇地发现,这里少了样东西,整个家里,就独独少了这一样东西——她刚刚认识黑皮时,黑皮曾经推销过“水上步行器”,这是他留下的一对“水上步行器”样品。

    她记得很清楚,这对用塑料泡沫做成的大脚模样的“水上步行器”实在太占地方,她一直想扔掉,但黑皮坚持要留下,并嘻皮笑脸地说:“留着!哪天老子走投无路了,说不定还要从零开始、重操旧业……”

    珍珍嘴一咧要哭,明白了:黑皮不是散步,真是一去不返了!

    老天爷啊,不就跟他开了个玩笑吗,不就是假装肚子里怀了个孩子嘛,他怎么就这么当真、就这么生气!珍珍放声大哭、或许并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惊天动地的爆炸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并覆盖了她毫无意义的哭泣。

    珍珍不管,她装模作样干嚎了好一阵,忽然一想,外面实在太吵,这大哭并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不行,她得到外面哭去,得像个被遗弃的可怜女人似的,躺到十字街上打滚才对。这么一想,她把满手的灰往脸上抹了抹,连跌带爬地冲下楼,好让自己更加地披头散发、悲痛欲绝。

    来到大街上,她傻眼了,怎么回事,怎么整条大街都像她家里一样被翻得乱七八糟,怎么回事,怎么已经有人满脸是土了了,已经有人披头散发、悲痛欲绝了!已经有人先她一步躺在马路上打滚了,

    她又惊讶又失望,随即她让自己聪明起来:看来是出大事了!跟黑皮失踪差不多大的事,不行,得回去看看老爹的房子!当然,那老房子除了些旧家什已别无长物,但珍珍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无关紧要之处。

    满大街奔跑的人中,她慌里慌张地跑过与她同样慌张的人群,一直跑到电子管厂宿舍区,这四十多年的老房子,虽已被震得千疮百孔,仍强撑着站在原地,无数扇被震碎的窗户像突然瞎了的眼睛,惊惶地盯着珍珍。珍珍想也不想地跑上楼,身边却是一个又一个往下跑的人,嘴里都在愤怒而见多识广地叫喊:“他妈的都是拆迁闹的!他妈的地下管道炸了!他们就晓得行贿受贿!他妈的连图纸都不搞搞清楚!”

    珍珍感到有些奇怪——她听到了“图纸”与“地下管道”几个词,真巧啊,刚才,找黑皮的那些电话里,那些不同口音、不同嗓门的但都同样心急火燎的人,好像也都提到这两个词儿的!那些人可真聪明,他们怎么会提前掐算到的!

    不,算了,她避免更进一步的思考,她从小就是个笨姑娘,所有的人,一早死去的妈、前几年死去的老爹、整天闷闷不乐的哥、所有认识她的邻居、小学老师与酒店同事,他们都知道她的……所以,瞧嘛,她只能毫无用处、避重就轻地来看看老爹的旧房子。

    珍珍用力打开变了形的房门,亳无头绪地在一片狼藉的老房绕了一大圈,爸妈的相片都还在呢,只是妈妈相框上的玻璃裂了一道……可是,不对呀,总觉得少了什么?她瞪着两个老人家的照片,用力地想,却又想不出到底少了什么。她盲目地冲下楼,深一脚浅一脚地围着这幢破宿舍楼打圈,直到她的脚趾头突然踢到什么,唉呀,老天爷啊,你真好你真好!家里不就是少了老爹这只陶酒杯吗,一直供在他照片前的,瞧瞧,这杯子还好好的呀,连个缝都没有,并一直滚到她脚下了呀!

    珍珍嗷嗷儿地吸着气,直趴到地上,如获至宝,像捡起一块滚烫的正在融化的铁,她捧着杯子,往四面看着,小声冲着陶杯感叹:

    “老爹呀,幸好你死了呀,你看看,咱们的十字街,你最喜欢的十字街,完全不成样子了呀!”

    珍珍欢天喜地地捧起陶杯,这才想起来,应当去看看哥哥,看看他的玻璃屋,对哦,这么大的动静,他那玻璃房子一定遭大罪了!

    她重新跌跌撞撞地往十字街最顶头走,老远的就透不过气儿了,天哪,哥哥那间空中阁楼般的玻璃屋!抬头看不到了,只有低头才能看到了!两层的玻璃屋像被抽掉中间层和底层的汉堡那样,非常的扁,如同陷到淤泥里的船那样一头高一头低,所有的玻璃都炸没了。珍珍可以想象得到,在粉碎的那一瞬间,它们一定像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国庆礼花,那样亮闪闪地射向高空、再缓慢地迸射坠落,然后在附近的地面上形成了一层起伏而尖锐的地形,磨砂的、压花的、夹丝的、中空的、彩色的,应有尽有。

    珍珍惊惧地紧紧地捏着陶杯,脚下打软,一步也不敢往前走了,她不敢去看,她可怜的哥哥是否就在那玻璃屋的下面……

    她只有一个念头:躲起来,随便哪里!

    她慌不择路地往回跑,跑到路口再往左边拐,一直跑到农业银行自助服务区,这是那个流浪汉的地盘,珍珍还经常买几个包子给他吃……太好了,这会儿那流浪汉不见了,珍珍于是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蹲下来,顿时感觉好多了,这里是个死角,只有她能看到别人,别人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她。望着外面奔跑着的人、一闪一闪呼啸往来的警灯,像只冬眠的熊那样,珍珍一动不动地抱蹲着,一边对老爹的陶杯、也像是对自己解释,低三下气、非常不自信地解释:“我就是开个玩笑让他高兴高兴呗!为什么他就要跑掉呢?偏偏这么巧的,连十字街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老天爷,为什么会这样?”

    2、珍珍,怎么说呢,归功于丁伯刚那枚被酒精洗礼过了的精子,她天生只该做个平安无事的衬里与配角,相对于其他人,她多么无所欲求,最多不过就是打扮得花里胡哨,能把自己给凑合过圆乎了就不错了。

    当然,她的确过得挺圆乎的:实习一结束,就挺顺利地留在了那家没甚档次、却长年客满的小酒店,继续着叠床单、刷马桶之类的糙活儿,她高高兴兴地告诉老爹丁伯刚:“挺好的那地方!有吃有喝的,还发丝袜!发口红!”

    顺顺当当成了个有工资的人,珍珍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哪儿都大了一圈,也算身逢其时,恰好这时两家分了手。对这件事,珍珍是有内疚的——要不是她提那劳什子的结婚证,他们怎会闹翻!她夹杂着恐惧地发现:咦,她随便说说的芝麻绿豆小主意,却产生了大西瓜般的后果……珍珍在内疚中有点膨胀了,感到潜在的能量:她得干点什么,在这个屋檐之下,作为唯一的女主人,她应当承担起什么来!

    这莫名其妙的野心当然超出了珍珍的能力与体量,但她不知深浅地挑起了这副自我假设的担子,并且,嘿,还挺使劲儿的哩!

    比如,丁伯刚的酗酒,她就曾出手收拾过一次,就在两家分手之后不久。

    那个晚上,丁成功加班,就他们父女在。第三杯或第四杯之后,丁伯刚对他的杯子再次伸出手,却伸了个空。

    珍珍冲老爹摇头:“从今天开始,每顿最多三杯。”她的声音很霸道,好像这不仅仅是冲丁伯刚一个人,还冲着她自己顶天立地的良好感觉,当然,也是为了弥补——是她害得老爹又成了一个人。

    这蠢丫头抽风抽得还不够啊。这些天,丁伯刚确实有一些气珍珍,那葫芦要一直闷着多好呢。他皱着眉:“我要是还想倒呢。”

    珍珍把陶酒盅伸过来,似笑非笑:“那你倒倒看。”

    丁伯刚还从来没把珍珍当个人物呢。就倒了。

    没等他把酒瓶放下来,珍珍突然一缩手,一仰脖子,咕咚,她把那盅酒给喝了。然后再伸过来:“还倒吗?”

    丁伯刚一愣,这丫头,带劲了还。他再倒。珍珍再喝。

    如是这般,川流不息的,像录像带在按重播健,五六盅下去了,那粗陶杯啊,每杯恐怕在一两五左右。珍珍的鼻子与嘴里都开始散发酒气了,整个脑袋都热烘烘的,她的两只眼睛通了电,探照灯一般,在空中扫来扫去。

    丁伯刚停下来,明白珍珍是当真了,而这个无聊的、跟以往一样毫无指望的晚上,断断不会有一个人出来拦住她的,除非死去的会活转,离开的会回来。丁伯刚忽然感到一阵悲伤,想不到,他一直没放在心上的这个死丫头倒站出来跟他作对了,世界上,现在只有她在乎他,要拉住不让他再往下滑溜!

    丁伯刚哼哼着摇摇酒瓶子:“这么好的酒,白给你这么糟蹋!我还舍不得呢!”他把瓶盖给扭上,扭得很吃力。而珍珍,则笑嘻嘻地重新捧起她的饭碗,挟起两块早就凉了的肉,又喝下半碗同样凉了的菜叶汤。直到饭桌上差不多已经呈现出一种平常景象,她才猛地一转身,来不及冲到厨房的水池边,就对着脚下的板凳脚,嚣张地呕吐起来,因为呕吐而突然涌上泪水的眼睛里满是抱歉和惊讶,她含糊不清地对丁伯刚摆摆手:“待会儿我拖、重新拖,搞卫生我最拿手了,旅馆天天搞的。”

    正是从整治丁伯刚的酗酒开始(整治其实无效,丁伯刚不久就找着道儿了:在珍珍回家之前,就预先把自己放倒),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个女主人了,不仅管着爸爸,还能照应到哥哥呢!

    对这个亲爱的哥哥,珍珍相当崇拜。当然,她是个经常崇拜别人的姑娘,她感到每个人都比她强,他们总那么深沉、超出她的理解……总之,瞧瞧,咱哥,从小就聪明,又长得那么斯文,完全就像个大学生啊,其实,老爹真是的,为什么一定要考上大学呢,只要看上去像,效果不也一样的嘛!谁还会追在后面扒着口袋嚷着要看文凭吗?

    可她发现,这么个才貌双全的哥哥最近很不高兴,当然,可怜的哥哥,自从妈死了,他就一直这么软塌塌的,好不容易找个工作(比黑皮收破烂强多了),可老爹却飚上啦,一醉酒就揍他!珍珍可真同情哥哥!

    但是,哥现在的这种不高兴,跟他一向以来的那种不死不活又是不同的:他吃饭,像饭在吃他,他看电视,像电视在看他,他上班下班,像一根木头在上班下班。

    这是怎么回事嘛?她希望家里的这两个男人都好好的!有什么事她来出面嘛,她会把他们从深渊里给拉出来,真的,她力气可大!

    珍珍苦苦思索着——不过,以她目前的情商,就是想破了头,恐怕也并不能看出丁成功的心事。也算老天有眼,就这个时候,珍珍先掉进她自己的“爱情”里了,先不管这“爱情”滋味如何,总归可以触类旁通吧。

    3、一个小酒店服务员的“爱情”,肯定不咋的吧……然而,怎么说呢,有心眼与没心眼,高级或低级的背景,这对人生的进步或质量而言,并没有绝对的逻辑关系。

    比方说,小酒店也会碰上大客人,那些从苏州、扬州、温州或其它什么州来的老板们,他们每天需要洗烫衬衫、在房间叫吃的、多付些小钱让她们到外面去发传真之类(小酒店里可没有什么商务中心),当然,大部分客人是等而下之的,满面尘灰,口音浓重,他们只住一两个晚上,却把房间里所有的毛巾都搞脏、所有一次性用品统统拿光,被子毛毯全都拖出来扔个遍。

    这些野鸟般来来去去的客人有分析研究的必要吗?有,太有了。所有的酒店服务员,从她们接触这个行业起,就统统知道一个关于市区最高级的饭店传说,那里面,第一批80%以上的服务员,通过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客人的关系与介绍(当然,更包括与客人本身发生的干系),她们通通都嫁给了有钱人,很多的还到了香港!到了台湾!到了新加坡!到了美国!对,这就是这个行业里的伟大神话,带着传销般的蛊惑力:如果你是一个长得不赖、有心机、再加点幸运的人,绝对的,你一定可以找到通往上一层生活的路径!姑娘们需要这种胡萝卜一般的渺小希望!

    所以,对珍珍的同事来说,所有那些外人不以为然的服务细节里,实际上都充满各样势利取舍的机巧,这些,就不细说了,单说与珍珍“爱情”相关的这一位。

    他皮肤很黑,她们便管他叫黑皮,北方口音,带着倔强的小县城气息,没有一个姑娘对他存有丁点儿兴趣——真可笑,他推销水上步行器!所谓水上步行器,可真是个愚蠢的玩意儿,不知当初是哪一位癫狂的发明者为此申请了了不起的专利:两个塑料泡沫的巨大脚巴掌,使用的人把它捆在自己脚上,然后依靠其浮力、缓慢地笨鸭子般地步行于水面!你说说,这有什么狗屁意思呢,靠这个怎么能赚到钱呢!

    而这一位黑皮,就指着这个赚钱呢。他耐心地围着中国地图上大公鸡的腹部,到那些听上去发达而靡烂的城市推销“水上步行器”,每到一处,他首先寻个便宜且交通方便的小饭店,然后挨个儿地跑公园,试图说服公园管理处在其屁股大的人造小湖里买下几套大脚丫“水上步行器”以招徕游客。

    对这个临江城市,大公鸡的心肝之处,有着大片古典水面儿的城市,黑皮寄予很高的期望。他运用有限的浪漫主义大胆幻想着:络绎不绝的游人们,排着长队,穿着他的塑料泡沫大脚丫巴,随着流水自由自在地穿行在白山墙黑屋檐的画廊雕筑之中,像慢镜头那样,他们指指点点,前仰后俯,充分展现出“水上步行器”这现代水上漂的魅力……肯定的,这里将成为他的第一桶金,他长久以来的失败纪录会在这里改写!

    充满期望的黑皮在珍珍所在的小酒店其实也就住了三天: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他在这三天跑遍了大大小小所有的公园,说遍了能想到的所有好话,耗光了全部的激情与好心情——他一无所获,从一个膨胀着的泡沫大脚丫变成了干巴巴、倍受屈辱的三寸金莲。

    这样的事情,在小酒店里,姑娘们见得多了,她们看着他的脸一天比一天黑下去、尖下去。嗤,穷小子嗳,长见识了吧,做生意啊、发大财啊,别做梦了,你以为那就是打个哈欠放个屁吗。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黑皮买了些白酒回房间,但没有买菜,可供下酒的是他那一大包原封不动的水上步行器——他这次带得可多,本来还担心不够呢,现在看看,挺够,下酒管够!

    ……不过半小时,黑皮就结结实实地醉了,醉得能量充沛、手舞足蹈,他在狭小的单人间里四处兜圈,所有能扯的都扯了,所有能吐的都吐了,天女散花、满地堆积憔悴损,房间成了野兽笼子,味道比兽笼子还大!最终,他又像野兽那样在他自己的呕吐物中睡去了。这一睡,直睡到凌晨四点——黑皮渴醒了,四肢像被人捆起来、扔到了深洞里!他打前台电话,要水。

    接电话的是另一个姑娘,她从瞌睡中醒来,想,可能是某“州”的小老板吧,这个时辰叫水,也是机会噢……等搞清楚是黑皮,这姑娘火大了,他有什么本钱差人给他送水!她推醒打着呼的珍珍:“这个你去吧,下一个电话我去。”

    就这么简单,珍珍去了。

    凌晨四点,珍珍进了黑皮的房,鼻子一动,她就有数了。对宿醉而醒的人,她可有经验了,多少次多少次,她那老爹不就是她给伺候过来的!她马上就进入状态了,都没顾得上判断一下,就像那些姑娘们常说的,这是个什么类型、是否值得费劲儿的客人。

    富有程序感的,珍珍唰地拉开帘子,打开窗,让凌晨的冷空气进来打黑皮的耳光。然后倒半杯凉水,让黑皮漱口,冲洗他那麻木粘稠的口舌,接下来才倒上温水,里面还丢了一撮糖,蜜水解酒。趁黑皮“咕噜咕噜”着,她这边再替他把脏床单、枕巾拢起,清掉床头柜、椅子、小沙发上还有他鞋子里已经结成块儿的呕吐物……

    这整个过程,黑皮一直趴在床上,汗搭搭的头发挡住脸,眼睛半睁半闭,只用一只勉强睁开的眼睛追随珍珍的一举一动。珍珍那两条怪结实的腿,裹在半长的褚红色套裙里,有条不紊地移动着,她不时弯腰劳作,一只手捋向耳(那里有一个小痣)边滑下的一缕头发,一边露出一个不满意这一切、同时下定决心要使之变得整洁的表情——这个黑乎乎的凌晨,在焦渴与自弃中,苦醉后的县城小黑皮,眼巴巴地瞅着蹶着屁股忙乎的珍珍,内心里涌上一股直接而有力的触动、情感上的驯伏……他忽然就想,哪怕一辈子都变成一条狗也好哇,只要能跟在这个姑娘的脚后跟边跑。

    乒乒乓乓动静挺大地拾弄完,珍珍要走的时候,黑皮说话了。“嗳你,名字,是什么?”他的舌头还是僵的、肿大的,他竭力说清每一个词。

    “怎么了?”珍珍气起来,奶奶的,难不成他还要投诉!

    “我……我下次,来找你,来,谢谢你。”黑皮用力坐起来,他猛然发现自己在哭,天知道为什么呐,他就想哭——黑皮记起了他以前在其他城市、大公鸡肚皮下方那些势利的地方,那许多个白天、深夜与凌晨,开场部分都差不多:四处颠跑、帽子被汗浸湿、屋檐下鸡苗一样躲雨、小丑般地在湖面上来来回回地演示那令他绝望的步行器,有时他也试着装出很屌的样子,但同样是被喝斥着挥手赶走……接着,夜场上演:回房喝酒、凌晨的干呕、像死了那样的口渴,都一样。然而,接下来的部分,这次变了——敲门进来的这个姑娘,她没有厌恶地捂着嘴鼻转身就走、没有喊来态度强硬的值班经理,然后居高临下地瞪着摊在床上的他,责令他交纳什么服务费与公物赔偿金……

    看看她吧,可真是个仙女啊,世界上从来没过的仙女,她那好心眼简直就是99.99的纯金做的呀,他这么个扶不上墙、提不上筷子的蠢货,哪里配呀!

    珍珍看到了他那散发酒精味的眼泪,她太知道了,丁伯刚也常常在酒醒之初动辄热泪横流,这种狗屁眼泪,跟淌汗、撒尿差不多!想了想,她答:“我的工号是9617。”她得意地想:哼,工号,四个数字,他保管一出门就会忘了的。

    “9-6-1-7。”黑皮拖着他肥涨的大舌头,并用舌头在他脑子里写下这几个数字。他竭力睁大眼睛,在模糊的视网膜上铭刻珍珍的脸,好像他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忘掉。珍珍愣住了,她惊慌地感觉到:有那么小半刻儿,她的心不跳了。

    奶奶的,这算是怎么回事!珍珍身上的某一个实心的窍眼,这么的,好像被点通了——原来,世上有这样的事!

    ……她差点没笑出声来。

    4、一个新的珍珍从新的角度重新思索起丁成功的苦恼——噢,这么说是害着相思病了?她拍拍手,不管对也不对,顺着这条死胡同往下推算:哥哥接触过哪些人?当中有什么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珍珍像个警察一样地排查起来,嘿,瞧嘛!答案简直就像扔在秃子头上的虱子,珍珍笔直地想到了晓蓝,并竭尽全力地加以回溯、倒推,寻找更充分的证据。

    她侧着脑袋、撮着牙花儿使劲地想,对了对了,记得有一次,两家还“好”着的时候,他们四个孩子曾正经八百地一起出去买过东西,空前绝后的一次,不过可真买了不少便宜货!珍珍向来热爱便宜货,所以,她记得可清楚了。

    那是个暮春的星期六,晚饭后天色依然明亮,窗外涌动着骚烘烘的空气,像无数双怂恿的手在外面挥舞:出来玩啊,天气这么暖和,大家快出来玩啊。

    珍珍不耐烦地举着一杯热水吹气,来来回回地走,不住地拿眼睛瞟晓蓝,她正拿本书扇着风,唉,人与人哪,为什么这么不同,瞧,人家一件普普通通的圆领线衫都显得那么好看,看那露出的长脖子!还有那头发,又重又黑,像厚墨汁。真是的真是的!珍珍由衷地服气,难怪人家不大愿意跟我讲话,她就像汤汁包、水蜜桃或甜香瓜啊!这样的好人儿,他们怎么不掉口水的?珍珍看看晓白,小胖子光顾着在那儿消化他的大肚子了,那哥哥呢?

    哥哥丁成功坐在桌子边,表情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自工作以后,哥哥比以前要随和多了,常跟大家闲聊几句,还抽上了烟——吃过晚饭,很自然地、活像抽了一百年烟的人那样,摸出一根来点上。那烟肯定不算好,可他点烟的姿势,好啊:倾头的角度,两手懒洋洋地相拢,火苗在半空抖动,光焰闪闪地映着他青青的胡茬……珍珍如痴如醉地瞧着,十分感动,认定哥哥抽烟的样子是最令人肃然起敬的一件事。

    哥哥站起来,把手插在裤口袋里,很有样子地在屋里转了半个圈,有些突然地邀请晓白:“咱们到十字街转转吧!我请你吃冷饮去。”

    “啊!”珍珍看到晓白惊讶地抬起头,腾地站起来,差点把椅子都带翻。切,这死胖子,至于吗,一听到吃,激动成那样。

    “我也要去!正好可以逛逛夜市!”珍珍可不想错过任何好处,忙不迭放下茶杯,蹦起来就进房间换衣服了——余光瞥到小胖子有点不太高兴地撅起嘴。哼,哥哥又不是你家的,还想一个人占着哪。

    珍珍换上牛仔短裙,又把脸上弄了一通,直到镜子里的脸看上去有黑有红有白的,才美滋滋地出来,忽然发现哥哥正看着晓蓝呢,妈呀,那神情珍珍可从来没在哥哥脸上看过,恐怕连醉倒在一边的老爹与相框里可怜的老妈都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可怜巴巴,那么没着没落,那么软乎乎的呀,明摆着的,他在求着人家晓蓝呢:行吗?不如也一起去吧,哪怕就这么一次,我请客……

    珍珍注意到晓蓝的脸颊马上红了,可她保持了镇定,转眼瞪一下晓白:“妈妈不放心你乱跑的,我要看好你。我去跟她说一下!”瞧瞧,这不就是应了么。

    哥哥似也并不因此多么得意。只谨慎地低头整理他上衣的袖口。

    珍珍掏出小镜子照照,她挺满意今天这大红唇,可是她不满意的是,哥哥干嘛不说实话呀,什么带晓白吃冰淇淋,明明是想请晓蓝!他为什么都没想到请他的亲妹妹!算了,不计较,好好逛街去!

    晚上的十字街一向是珍珍最中意的地方,多热闹啊,路牙子边上首尾相接地搭起了许多临时性的小棚子,破塑料布在风中呼啦啦直响,电线缠成一团的彩色小灯泡下,小摊主们正笑嘻嘻地往外布他们的货:袜子内衣;发夹口红;电筒电池;小孩鞋子。电子身高秤,三分钟无痛打耳洞,炸臭豆腐……兴奋而乱糟糟的,像把整个厂区搅成一团之后,再胡乱摊在这里。他们一下子淹没在这颜色与气味的大杂碎里。

    一个小铺子跟前,丁成功停下来,跟里面的店主用接头似的眼色打招呼,一边打着响指,替他们几个各要了一根夹心雪糕,并努努嘴拿了包烟,流里流气地点上……昏暗的街景上,他自在地倚在那里,一只手插在兜里,双眼淡漠地盯着闹哄哄的大街——他与这条街,真般配!珍珍一边舔雪糕一边瞧着哥哥,真帅,帅得像小流氓似的,跟在家里完全不一样啊!

    “你们今天,尽管看,想买什么,我请!管够。就算不够,去玩两场,翻倍的又回来了!”丁成功有些骄傲地说。珍珍知道哥哥说的是桌球,他打桌球只赢不输的,他所有的香烟钱就是打桌球赢来的。

    珍珍三两口吞下雪糕,她拿眼睛催晓蓝,她却像吃药似的,眉头皱皱的,好像有点懊恼……这人!她究竟看什么不顺眼呀。

    丁成功在前面领路,一边怪神气地评价着打气枪的铺子,租录像带的小门面,套圈游戏,买一赠一,以及路边站着的一群小青年儿,停着的一辆闪着灯的三轮警车等等,他什么都一清二楚:“那些玩意儿,全是骗人的鬼把戏!哼,穿制服的也都清楚,才不管呢。活该有人上当受骗的!”“看到那边儿了吗,那个就是赌球,他妈的每一杆子都是钱呐!赌烟也可以!赌录像票也可以!赌夜宵也可以。不过我从来只赌钱……”

    张牙舞爪地走了那么一会儿,丁成功好像不愿再玩“小杆子”风格了,他走得慢下来,变回了原先的斯文,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这里的录像厅,可不能带你们进去,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你们有人看过《北非谍影》、《第三十九级台阶》吗,还有《最后一班地铁》!我夜校有个同学,他带我看过的……”

    珍珍不喜欢听这些,她知道这都是说给晓蓝听的,而晓蓝呢,表情却越走越生硬、几乎可以说是难看了,好像有人在监视她,好像她暗中跟自己发过誓,决不跟这里的一切发生关系!唉,珍珍生气呐,真是的,成绩再好、人再漂亮也不能这样吧。

    但珍珍还没来得及当真生气,就被前面路口的打架给吸引过去了。十字街上经常有人打架,运气好的话,每天都能看到两三出。一大堆人围着,个个张着嘴巴。

    丁成功站在一边看了两分钟,从双方含糊不清的叫喊中辨别敌友,突然,他哗地扒掉上衣,光着膀子冲进去,把一个给揍得东西不分的矮个子给护出来,为此,他的后背狠狠地吃了两拳。而矮个子,也恼恨地踢了丁成功一脚,强作嘴硬:“我情愿给打死!他妈的,我情愿拚命!”丁成功拍拍矮个子:“三子,不要吃眼前亏了……”

    这一幕,从前到后,不过两分钟。架一结束,人群失望地散开。丁成功重新套上衬衫,珍珍惊讶地发现——他是从晓蓝手上接过衬衫的,他小声道了谢,然后一边扣扣子,一边很郑重地、像是对晓白传授某种密诀:“打架的话,衬衫是一定要脱的,有时我连裤子也脱,因为很容易摔破或者撕裂。还是直接打在皮肉上好。”珍珍看到,晓蓝的眼睛一亮一灭,情绪一下子就好了。胖晓白则抽着冷气,胆怯地摸摸自己身上的肥肥肉。

    他们接着往下逛。这样的夜市么,花俏是毫无疑问的,寒碜更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便宜就是硬道理嘛,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像模像样地摆阔气嘛!瞧瞧,他们真可以说是大消费了一通:雪糕、九大把羊肉串,测量体重(晓白不肯称),打了一轮汽枪(晓蓝没玩)、投了五轮套圈(丁成功没玩),珍珍挑了一盒四色眼影与一个金色腰带,晓白挑了一个魔方与两袋鱼皮花生,晓蓝则是一个绿色小手电筒——她满脸通红地推让着不肯要,丁成功争了好半天,最后仓促地塞在晓白手里,嘴里劝着:“停电了,或是夜里起身,总好照一照的!”

    夜色阑珊,他们满载而归地重新踩着自行车往回走,十字街变得人影稀疏,店铺开始收起门板,小摊主们拖着蛇皮袋沉重地走,留下满地的纸片与破塑料袋,可疑的洗头房与小旅馆仍在辛苦地亮着霓虹灯,即便那霓虹灯所拼写成的招牌已错得离谱。

    丁成功一路轻浮地摇着铃铛,巡视着这片狼藉破败的领土;晓白勾着脚,满足而拘谨地坐在后座。晓蓝照旧一声不吭,那只绿色小手电筒被扎在一只红塑料袋里,扔在车篓子里在夜风中颠动……

    重新回忆起那个十字街的廉价大采购之夜,珍珍感觉自己好像又穿着那条太紧的牛仔裙、扭着屁股吃力地骑在他们三个的后面,一边瞧着他们的背影,但她现在可比当时要看得清楚得多了——那些曾经忽略掉的细节与眼神起死回生,重新一一勾连,有的还打上了着重号!她拍起大腿、恍然大悟,妈呀,原来,有、那、么、回、事!

    终于找到哥哥的问题所在啦。不管对也不对,珍珍激动地浑身一激灵,随即又顿足不已:倒霉的哥哥呀,怎么偏偏是晓蓝,珍珍可一直挺怵她的呢,总是冷不拉叽的样子,又考上大学了,人家那绝对是天上星星亮晶晶啊……摘星星这件事,听起来是挺风雅的,可珍珍不愿意哥哥丁成功去摘,要够不着、摔下来,该多疼啊!不行,宁可她去替他摔!

    珍珍着急得很——她要出面、要处理了!至于最终是否灵光或有效,这才不是她要考虑的事!就像当初跟老爹赌气喝酒一样,她图的也就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劲儿!

    考虑着这件事的珍珍,正走过市区一个富贵逼人的购物中心,这里她很少进去,她所消费的从来都是十字街夜市或批发大市场,购物中心这样的地方,怎么能真的掏钱买一样东西呢,那简直是不要过日子了……可这会儿,珍珍果断地走进去,找到饰品柜台,豪爽地指着一条百分百手工刺绣、百分百的真丝巾让营业员开票,假装看不见那个她都不敢再看第二眼的价格——就在一秒钟前,珍珍想到一计:关于哥哥摘星星一事,不如,她去直接跟“星星”本人谈一下,要个明白的说法。能摘就摘,不能摘,让哥哥死心……看看,她很讲艺术的,她会装着是要送丝巾给她!

    5、珍珍一行动,便是急行板。晓蓝是厂区屈指可数的出息孩子,她很方便地就打听到晓蓝的情况,然后兴冲冲的,连身上的绛红色制服都来不及换下,径直地就往师范大学去了。她从没去过那么高雅的地方,可为了哥哥,她一点不怯场!

    那是1997的大学,校园还保持着些许的童贞与纯粹,明媚的春风里,坐在女舍附近,她眼巴巴地候着,看许许多多的女大学生从她面前走过,她们穿着裤子或裙子,她们夹着书与本子,她们长头发或短头发,她们三五成群或独自走路,总之,她们特别大学生!怎么样看都是那么的大学生!珍珍热忱地端详着,一边替哥哥盘算着——哥哥的眼光,真了不起啊,当然,这条路会很艰难!还好,哥哥会吹玻璃,他知道有关玻璃的一切!这整个大学,绝对没有人像他那么了解玻璃,这就是他的强项!还有,哥哥的桌球打得好,可以坐得上十字街头把交椅,这里随便哪一个,都会被他打得找不着北的……珍珍忍不住笑了,都没有注意到,眼前的这一群女生里,正有晓蓝呢!

    呀,三年没见,晓蓝更加明媚啦,她那么舒展、荡漾般地走在她的同伴们中间,她身上都看不出一丁点儿厂区十字街的痕迹,要说她来自上海、北京,珍珍都信!

    珍珍眼神发着愣,直到她们快进了女舍大门才回过神,她忙大声疾呼起晓蓝的名字,音调好似失火一般,晓蓝在众目睽睽中讶异而狼狈地站住,让同伴们先走。

    紧裹着绛红色制服裙的珍珍健硕地冲了上去:“这个,给你。”顾不上女舍窗户里射出来的好奇目光、以及身边来往着的其他师生,珍珍以一个阔气的手势掏出悉悉作响的纸袋,怀着无法按捺的热切,她手忙脚乱近乎粗暴地撕开包装,显摆地、变戏法般地一抽,一条绣着五彩花纹的长围巾,哈达似的,“唰”地就献在了晓蓝眼前。

    “我在酒店转正了,你知道的,上个月拿工资了!”珍珍咧嘴而笑,嘿,只要给了她礼物,那一切就好说了吧。

    晓蓝眼里,有那么一瞬,闪过对久违往事的追念,甚至想起了她与眼前这位在最后一次晚餐时关于“文科与女生”的干巴对话……她伸出手,却在半路停住,只是牵了牵嘴角,表示问好。

    珍珍缩回手,索性把丝巾往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像热情的小贩在竭力推销:“瞧,多衬皮肤,特别显白!而且全真丝、两面绣花呐!你围了比我还要好看的!喏,不信你扎扎看。”她再次往晓蓝跟前送。

    晓蓝有点难堪,只得接过,一边把那在风中不停飘动的丝巾尽量地叠好收起:“让你破费了。”

    “不耽搁你时间,我知道你功课要紧。我马上就走了。我只有……一件事情要说一下。”珍珍咬住下嘴唇,用手指捏着她制服的下角。

    ——多年之后,晓蓝在网上看美剧《Lie to me》,在那部剧里,有大量对面部表情、肢体动作等细节的推断与分析,晓蓝突然准确地回忆起了珍珍当时的一些小动作,她符合那些最基本的规律。咬嘴唇、做小动作:这是焦虑与没有把握的表现。

    然而,当时的晓蓝,根本不知体恤人情,她生气了,她不喜欢珍珍这赤裸裸的逻辑:难道,通过这条丝巾,她以为她就获得了特别的权力?再说,多俗气的绣花丝巾。

    她的语调不那么友好,“什么事?”

    “呃,就是丁成功、你……”珍珍被这么一问,明显地紧张了,有些口吃,她的眼神往左下方沉、嘴唇抿起,根据《Lie to me》,这是回避与勉强。可珍珍下了狠劲儿逼自己说,“那个,你肯定知道的。”

    “什么?我不知道。”晓蓝更觉恼怒,凭什么她就应当知道并承认呢。没有这么说话的,她与丁成功能有什么事。

    “你不知道!”一堆浅浅的抬头纹,眼珠向两边分开——这表示“难以置信”与“事情重大”,珍珍直愣愣、欣喜地盯着晓蓝,哗地像倒出一大盆水:“怪不得呢,你不知道!那我正好告诉你,统统告诉你。我哥他喜欢你啊,喜欢到骨头里去了!真可怜死了,从我们两家掰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完蛋了,没见他笑过。真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我一定要找找你!跟你谈谈!”终于说到关键处了,珍珍唾沫花子都快涌出来了。

    晓蓝四处看看,捂起耳朵:“你别再说了!”

    珍珍不解地停住,等晓蓝放下捂耳朵的手,她不屈不挠地补上她最后一句话:“我是想……反正大家也不是外人,知根知底的,不如你就跟他好了呗!否则,我看他真没法过了。啊,咋样?对了,我哥现在调到工会了,以工代干!不再吹玻璃了,你看咋样?”珍珍把下巴往前一送,蛮爽快的样子,活像是她在批发市场买枝口红、还个价拍手成交!

    晓蓝给恼得无从下手,只勉强问道:“是他,让你来说的?”

    “当然不是。”珍珍拍拍胸,像个女侠。“是我自己站出来的。我想不声不响替他把这事给办了。别看他在十字街上装成个小杆子,其实脸皮可薄!所以,得有个人替他出面……怎么样,你同不同意?”

    “那好,我就直接答复你吧:不可能。”晓蓝突然感到没劲,她草草答了一句,转身就走。她本人一定没有注意到,答这话的时候,她正用手捋过自己的耳垂,这是说谎的最典型动作。

    “为、为什么呀?你反正都考上大学了,不就没什么大事了?”珍珍亦步亦趋匆匆跟上,语气不解。

    “考上大学算什么?这才是第一步!我要永远学下去、往上面考,考硕士、考博士,还有博士后。所以,我决不会谈恋爱。再说,跟你哥?”晓蓝大步往前走,她没有进宿舍,而往那条通往水房的小路快步地走,很快把被制服裙裹住双腿的珍珍甩在后面,直到走出很远,她意识到手中仍拿着的珍珍刚刚赠送的丝巾,便又回过头,冲珍珍挥舞,意思是要退还,吓得珍珍一转身跑开了。

    直到跑出师范大学正大门,珍珍才慢下来,腿有些麻了似了,脚下没了深浅。

    与其说是沮丧,还不如说是佩服。真的,她信服晓蓝,看,她具有多么大的志向、多么硬的意志!她说不恋爱肯定就是不恋爱的,就是皇帝儿子到跟前了,她也不理会的。她说要出息就会出息的,那么笃笃定定的,好像有条均匀、笔直的台阶,一直铺到最顶头,多么了不起。

    可怜的亲哥哥,我没办法了,恐怕再送一百条真丝巾也是不行的!唉,还以为自己是谁呢……珍珍长叹一口气——前面的雄心壮志心甘情感地崩散了。认了吧,她其实谁也帮不上。

    而就是在这样颓败的情形下,重新踏进小酒店那挂着发了黑的梅花吊灯的大堂,看到迎面而来的黑皮,她根本就没有认出来,更何况黑皮带着的是那种劫后余生的笑:“……呃,9617号,我来找你了。可我的包,给小偷给拎了!”他两手空空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肋。

    “你?找我干吗?”从他那一嘴因为皮黑而显得很白的牙齿,珍珍勉强认出了这个曾在凌晨对着她淌眼泪的醉鬼。这次,他大约算是收拾过一番,外套是新的,背后好几道折痕,那是长途车上坐出来的。

    “我是来谢谢你的!但我的包丢了。我……谢不起来了。”黑皮尴尬、为难地笑着,像一个终于登台亮相的人,灯光打上来,突然发现最重要的道具不翼而飞。

    珍珍笑了,她猛然感到一阵舒坦:看,这才是她的同类项!瞧,他连包都丢了,现在浑身上下一个大子儿没有!好极了,没关系,面前这个人,她一定总可以帮到的!再说,这可怜虫的包被偷了,跟自己也有关系,人家赶大老远路不就是来谢她的吗!

    珍珍的心里一阵欢歌,她愉快、明亮地走上前去:“那么,你这次不推销你的步行器了?”

    五年之后,黑皮已经差不多快忘了水上步行器是个什么破玩意儿——靠着“破烂生意”,他超出自我期望地迅速脱贫、赚得有点样子了,他还能回忆起珍珍说这一句话的表情,那嘻笑而轻松的口气:“那么,你这次不推销你的步行器了?”就这么一句话,让当时的黑皮心神惧颤,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括子、再拎起耳朵、对着自己的耳朵大吼:他要定这个9617号了!

    而本来,他并没这么坚决。他这一趟来,除了谢谢珍珍,他决定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他想继续到那些他失败了的公园去“爬起”——然而,还爬什么呢,连包都没了!因此,他只能完全地吊在“来谢谢珍珍”这件事上了!

    这包丢得真好啊,要不然就见不到丁伯刚、就发不了财啦——每次回忆自己的婚姻史与发达史,黑皮都要在心中侥幸地感叹,并衷心感谢那个偷走他行李包的偷儿。

    6、当天晚上,像带着一个又黑又大的尾巴,珍珍拖着软塌塌的黑皮——她心一软,决定带他回家吃饭。这做法有点随意了。如果没有这个“心一软”的瞬间,如果不带黑皮回家,那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她对外部世界与未来事件的影响,其实从这个“心一软”就点燃了漫长的引信,滋滋滋蚁行着,无人知晓。

    当然珍珍永远都是这样的珍珍,她不在精明姑娘之列。路上,她天真地问道:“那么,你要是包没有丢,本来打算怎么谢我的?”

    黑皮替珍珍拎着食品袋,透明的袋子里,是饭店打折卖给员工的面食点心,点心们被挤得变形,可黑皮不嫌难看——自此刻起、到他发了小财、哪怕他在外找女人、一直到他离家出走,黑皮始终在珍珍面前保持着真诚的殷勤。

    “我……”黑皮转动头,在十字街上四处张看,他满可以牙齿上开火车,编得无与伦比的花俏与感人,他毕竟在“大公鸡”肚皮上走了些江湖。但黑皮不愿意,他摇摇头:“我也没预先准备。因为想先问问你,看你喜欢什么再说。”

    “真的?看我喜欢什么?你就买什么?”珍珍心头儿一麻。她从小没有得到过任何器重,他们家有限的那点宠爱都给了神童哥哥,所以,就这么半句话儿,让她简直飘到天上去了。

    “我啊,喜欢蛋筒,我吃不够!还喜欢化妆品,你从店里随便买一样,我都要!皮带,包,长统袜,小花伞,口香糖,统统都要!看看,吓死你了吧,我喜欢的可多了!”珍珍东一指西一指,天上地下都指到,没有一样东西超过五十块,可她心里无比地快活。她不知道自己已结结实实地相看上了黑皮,这完全是谈恋爱的意思了。

    黑皮随着珍珍的手指,东一看、西一看,并且像一个月前初见珍珍的那个凌晨一样,露出那种铭记当下的神色,庄严地说:“好的,你说的一切,我以后全都、全都买给你。”这是他第二次对珍珍许诺了,珍珍无所谓地晃晃脑袋,怎么可能有那样的美事儿呢。

    在未来丈人在醉中向他指点出“真金白银”的破铜烂铁之路之后,在爱情与生存的双重驱动之下,黑皮的潜能得以勃发,他绝对是个天生的破料王料子,尤其适合厂区这片混浊、世故的土壤,在工人们呼天抢地浸泡于下岗或买断的苦水中时,他粗壮而灵敏地深入到厂区的每一个角落,遇富则装穷,遇穷则摆阔,不顾一切地采取各种手段,收买并铲除那些由车间副主任、锅炉工人、库房保管员老婆、门卫的酒友组成的路障,并把这些路障变成他的快捷通道,环环相扣地搜索并占有一切的“报废资产”:车床架子、铁皮柜、堆到天花板的档案文件、水管、成捆成捆的劳保手套、备用胎、水泵、煤基、边角料……

    他终日满身污糟、气味难闻,晚上回到家里,即便已经洗过头、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可是,不知从何处,也许是他说话的声音里,他的唾沫与汗味里,他的牙齿缝、关节缝、以及肉与肉的缝之间,仍然散发出一股顽强的破烂味儿。

    可珍珍喜欢!她的强项不就是收拾脏乎乎的地方或人嘛!每每看到那灰堆里爬出的黑皮,她总会惊喜交加地数落,继而迫不及待地把黑皮赶入狭小的卫生间,她早备好热汤汤的水,并备好两块肥皂,一块臭的一块香的,她要求黑皮各搓一遍……等到黑皮终于干干净净地出来,她又会冲进卫生间,指责那粘满黑手印的磁砖、肥皂、毛巾,以及水盆里飘浮着的一层污垢,那密集的抱怨里,有着要流淌出来的快活!

    ——到这一年年末,曾经失败的水上步行器推销员黑皮,已慢慢成了厂区各阶级人群都熟知的破烂王,黑皮当真发起来了。像踢掉破鞋子一样,他踢掉了他租住的小房子,并很快在十字街买下一处门面房,夹在硬绑绑的五金店与油乎乎的修车店之间,他夸张地挂出招牌:罗氏大地资源公司,楼上则作为他的住房——人们这才晓得他姓罗,同时也被那招牌给逗乐了:还大地,还资源,还公司,切!不就一收破烂的。

    而珍珍人生最好的春天,就这么的,在破烂王的浑浊气味中来临了——我们必须虔诚地相信这一点:每个生物都有其一生的巅峰,不管是丑陋的、赤贫如洗的、终身残疾的、性格乖僻的,哪怕就是只蚂蚁,也总有一粒最肥厚的糖粒,在长达几分钟的漫长辗转中,带给它最富足的甜蜜。珍珍的糖块,大概正依附在黑皮的那些破烂上吧。

    在揣着戒指去向丁伯刚求婚并获得首肯的晚上,黑皮带着珍珍出门,他们来到十字街,站在当初那个位置——珍珍头一次带身无分文的他回家时,他们曾在这里停下,珍珍指东指西,贪婪地说出那些了不得的愿望:我啊,喜欢蛋筒,我吃不够!我还喜欢化妆品,你从店里随便买一样,我都要!皮带,包,长统袜,小花伞,炸臭豆腐干,统统都要!”

    黑皮站在同一位置,以无比享受的语调兑现了他对珍珍的爱情:“给你十个蛋筒好不好?先吃五个,另外五个让它化掉!化妆品,你只管进门,点菜一样,挑最贵的尽管点,全买。还有伞,对吧,行,防雨的防晒的单人的双人的咱统统配上。当然,长统袜,我知道,那玩竟儿容易坏,咱们买个100双,先管你一年的穿!还有什么,哦,炸臭豆腐干,我晓得你好这一口,今晚我们包下那家摊子,一晚上,就炸给你一人吃……”

    其实黑皮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出息与手笔了,这又能花几个钱呢,可是你听听呢,真让人幸福得头昏啊!

    珍珍几乎喘不过气,她简直想到地上去滚一圈,顺便敲敲地面,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

    珍珍当晚就跟黑皮滚到了一张床上,她毫不知情,就在这个深夜,老爹丁伯刚因为她的离开而神志错乱、并诱发出酝酿已久的失忆……可是,珍珍怎么能不这样做?必须的,感激涕零的,哪怕黑皮下一秒钟就把她给甩了,她也认了!

    当然,黑皮不是在一秒钟之后甩的她,事实上,黑皮要到八年之后才以一个相当婉转的“失踪”的形式甩的她,可是,凭心而论啊,珍珍承认,是因为她错在先,是她把玩笑闹大了……再说,她已经知足了,八年,这里面包含了多少个一秒钟啊!

    7、珍珍坐在银行自助服务区角落里,没头没脑的自我检讨中,她最终得出这样一个有些严肃的结论:必须感激黑皮,感激他到八年之后才把她给甩了。她只纳闷一个问题:从老爹的戒酒、到帮哥哥“摘星星”,她就知道自己是个死没本事的人,她只打算忠贞不二地跟着黑皮过,可为什么最后又会这样?

    唉,都是怪肚子啊。珍珍抱起自己的肚子。她肚子很大,很像八个月,八个月的空口袋。

    真恨这个空口袋啊!看人家生小孩就像放个屁、生个蛋似的,可自己竟是个没屁眼的货!可黑皮偏偏眼巴巴地在等着儿子呢,他的想法很实在、也很牛:“老子在垃圾里爬来爬去图什么,舍不吃舍不得花的,不就盼着个花钱的来吗,替我们翻身呢,我要让他吃进口奶粉,上国际幼儿园,上双语小学,双语中学,然后直到送到外国上大学,他妈的不是说贵族要养三代吗,我们这算第一代,咱儿子算第二代,我孙子算第三代,刚刚好。所以,珍珍啊,咱们得快点儿,生个儿子啊!”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高级生活,直说得一串串儿的,顺溜极了。

    可是,结婚都两年多了,嗳,就是一点没戏。黑皮这下子脸真有些黑了,不仅脸黑,可能心也有些黑了,晚上,他总在外面喝酒打牌、经常通宵都不回来啦——事情这就进入了恶性循环的圈子,珍珍的肚子更不可能有戏了。没戏就没戏呗,还能自己硬跳上台吗,可是,鬼使神差的,珍珍后来真的涂脂抹粉跳将上去、上演了一大出好戏呢。

    这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珍珍竟与久违了的苏琴女士有了点瓜葛——后者对珍珍那空穴来风的大肚子也是有间接贡献的。

    这一天,珍珍本是为着老爹的事到十字街居委会的:居委会找老爹的麻烦了呢。

    大老远的,珍珍就咧开嘴了,太好了,有熟人!那不是苏琴阿姨吗。“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不在分厂当会计了?你这是算下岗了还是高升了?反聘过来的?多好啊,管整个十字街,权可真大!”她管自在那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嚷嚷,苏琴却只默默瞧着她,并不热心。

    “嗳,我是珍珍啊!不认识我了……七八年没见上了?我前年结的婚,你看,胖了不少!”

    “哦。我记得。”苏琴矜持地往四处看看,其实并没旁人。

    “听说,你……居委会建议让我老爹住关怀医院?我们怎么舍得?”珍珍的表情有点套近乎的意思,“他除了记性不好、爱喝两口,没别的呀。你知道他的。”

    “他那样子,新旧不分,整天在大街上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对新开发片区的招商引资影响很不好,有人写信反映,所以希望你们家人……”苏琴说得飞快。

    “嗯,我懂。我家黑皮让我来问问:这事情……你们居委会准备出多少钱?”

    “钱?”苏琴不明白了。

    “嗯,我家黑皮说,如果居委会出钱,马上就可以送到最好的脑科医院去。如果不出钱,那他老人家哪怕嚎哭到中南海也没人管得着——这是黑皮原话,我带到就行了,你知道的,男人就喜欢放狠话,反正是说说的嘛。”替黑皮放完“狠话”,珍珍冲苏琴无辜地笑了。

    苏琴看看珍珍,语气有点奇怪。“你家黑皮……对你怎么样?”

    “那还用说,你看我这戒指这链子,99.99,纯金的。”珍珍比划着。

    “上个月,我们与治安联防突击检查时,在歌厅小包房,查到你家黑皮了。”

    “咦,你怎么会认出我家黑皮的?”珍珍好像把话听到隔壁去了。

    “我……”苏琴愣了一下,有点不情愿地解释。“我去过你家一两次,居委会了解一下情况嘛。正好看到你们结婚照了。”

    “哦!怎么样,我老爹认出你了吗?你们谈什么来着呢?”珍珍兴趣盎然。

    苏琴脸色滞住:“嗳,你听到我刚才说的吗,黑皮在外头找女人!”

    珍珍这才静下来,褪去满脸的五颜六色。过了一会儿,她一本正经地:“那些事嘛,我早就知道了,在我们十字街,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街坊邻居什么的,大概齐也都知道。所以,正好拜托你,苏阿姨……下次若再碰到黑皮,高抬贵手,不要为难他,何苦呢。”

    “你亏欠着他什么?就由他这么搞!太不讲道德了!”苏琴不知哪里来的火气,气哼哼的,“妇女同志要三自,自立自强自爱你知道吗!”

    珍珍干笑了一声:“嗨,什么自不自的……我的确亏欠他!我这里。”她戳戳肚皮,“一直没动静!那还不让人家干点别的吗!他快两年不碰我了,也好,这样也好,怀不上也就理直气壮了。”

    “什么,两年不碰你!”苏琴一脸于心不忍的愤怒。

    “总之,苏阿姨你听我的,不要难为他,由他去好了。这样我反而也轻松。”没等苏琴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珍珍就赶着往下问起别的:“你家他们两个可好?晓白还在南边儿没回来?找女朋友没?晓蓝结婚生孩子没?她就比我小三个半月!”珍珍心里很想打听晓蓝的情况,要知道,自己家那死心眼的哥哥还一个人撑着呢!

    谁知就这么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把苏琴给惹上了,她喉咙口突然呛住,哽在那里好一会儿,珍珍慌着追问,她却又直摆手:“回去问你老爹吧,我全跟他说了。”

    “嗨,苏阿姨,别逗了,他能记得什么呀!”珍珍抱怨,不过,突然又笑了,“老爹每次问我:你怎么还不生宝宝呢?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刚结婚的呀,怎么会有宝宝呢!他总信我的,直点头!”

    苏琴抹抹脸,也抹掉脸上可能流露出来的伤感,语调半公半私,还下起了逐客令:“今天就到这里吧。关于丁伯刚的事,居委会也就提个建议,到年底,我们可以考虑一下慰问金,你们家属要尽量配合街道……至于生孩子的事,别担心,看你这个身形儿,差的只是种子呗!我找机会再跟黑皮谈谈,总之,不能让他把你给欺负大了,我们……总算是自己人对不对?”

    珍珍看看苏琴,这次轮到她非常没臊地淌下泪来。

    终于要出门了,那里苏琴都低下头办起别的事儿了,珍珍突然又转回来,有些扭捏地:“苏阿姨,一直想跟你打个招呼,我……当初不是故意提结婚证的事儿。我真希望我们两家没有分开来。”

    苏琴看看她,答非所问:“我相信,快了,你会怀上孩子的。”

    8、苏琴到底找的什么机会跟黑皮说了什么,珍珍始终不知道。不过她们不久又见面了,是一起料理丁伯刚的丧事——苏琴自己主动上门来的,她已经做一次寡妇了,这么一来,像是又做了一次。但谁又有心思追究这些呢。

    而就在丁伯刚丧事之后不久,黑皮就重新对珍珍好起来,嗯,说得直接点儿吧——他几乎天天儿都“照顾”到珍珍啦,去掉珍珍的生理期,接连照顾了有一个多月呢。

    直到最后一个晚上,在黑暗中忙活了一大阵子的黑皮喘口粗气,长叹着问:“你数过没有?”

    “数什么?”珍珍紧张了,这一阵子,机会太密紧了,这反而是危险的,再怀不上可怎么说呢。

    “数我睡你的次数啊!”黑皮在黑暗里竖起三根指头,“三十次,这是我给自己下的任务。唉,有人跟我说,要保证我在你这儿的质量与数量……想想他妈的也有道理,所以,下面看你的了。”

    珍珍没吭声,知道这是苏琴做的工作,老天,她是在什么场合之下、又是怎么跟黑皮谈起这个的呢?竟把工作都做到这么细了,而黑皮也实实在在地执行了一个月!唉,苏阿姨她那么好,黑皮也这么好。那么,下面得看她的了。

    她赤裸着下身,却感到自己像躺在断头台上,都闻着那刀锋的铁锈味儿了!

    “老婆,我等你,等到下个月这一天,你有动静了,吱一声。没动静呢,也吱一声。不过,不会没动静的吧……”黑皮嘟囔着,翻身睡去了。

    于是,就是在这个感动而恐慌的瞬间,珍珍怀上了。黑皮话音刚落、呼呼的鼾声还没响起来,她就抱起了肚子,真心诚意地感觉到:肚子里面正在发生,精子们奋力地游泳,而卵子在挑剔地选择,她已经逼真地感受到了,然后,精子与卵子一拍即合合二为一,紧接着,他们开始了伟大的分裂,分裂为她的宝宝。

    珍珍在深夜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肚子。

    从第二个月头开始,珍珍就富有规律和耐心地忙碌着,她定期到全市最专业的妇幼保健医院去挂号、诉说症状、询问早孕注意事项,与此同时,她还克服了一连串的生理不适(她很典型地、此起彼伏地患上了一切早孕反应:恶心、食欲不振、眩晕、困倦),抓着黑皮给她的略微有点味道的大把现金四处选购起小衣服、玩具及婴儿洗浴用品,并替自己的月子列出一条漫长的清单:红糖、软底鞋、包头巾、长袖睡衣、哺乳胸罩、防污床单等等——人人都有一份天赋异禀啊,大概连珍珍自己都未曾料到。

    黑皮快活得都快面瘫了、都不知道怎么笑了,千呼万唤的儿子,终于从珍珍的肚皮出发,走在花老子钱的路上了,多美呀!等不及捂热这好消息了,黑皮大手大脚地买了好一坨礼物拉着跟珍珍跟他一起——得去谢谢苏琴!你老爹的那个……怎么说,老相好还是旧姘头?人家老太太可是这个伟大果实的关键因素啊。

    如果说,珍珍在这之前还有一定的可能收回她这通胡闹,但在见过苏琴之后,在看到苏琴失去矜持、活像被颁发了一个特级勋章的样子,珍珍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苏琴怎么会这么激动呢:“太好了太好了,我好歹算是有用了一回!黑皮,你要保证,一辈子对珍珍好!珍珍你要保证,生下个大胖宝宝来!”

    一直到他们夫妻二人快要出门,苏琴还在颠三倒四的跟珍珍表达她的欣慰,语气里不知为何又夹藏着一点苦涩:“你看你看,我不是那么一无用处、总做错事吧。唉呀,我反而要好好谢谢你们两个!你们让我好歹高兴了一下!”对苏琴这通莫名其妙的感想,珍珍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想张口问问晓蓝晓白的情况,但想到上次苏琴的反应,只得咽下,一边恋恋不舍、有点伤心地与苏琴道别,她想,除非真把肚子的事情搞定,她不会再来看苏琴了。她没这个脸也没这个胆。

    ——关于晓蓝的情况,珍珍很快自会一清二楚。而且,与晓蓝的交往,为她这一出假孕戏,又增加了更多的情趣,珍珍是越发地描眉涂腮、穿红着绿地疯到天上去了。

    9、珍珍与晓蓝是在等待护士叫号的候诊里碰上的。

    在一大堆肚子像西瓜、南瓜和冬瓜的女人们中间,珍珍一下子发现了个跟她同样寒碜的小肚皮,它属于一个身形消瘦、肤色腊黄的薄薄纸人——珍珍定睛一看,老天爷,这不是那颗“天上的星星”吗!她喉咙里惊喜地咕噜一响,隔着一大群肥圆的脸庞、穿过一双又一双浮肿的腿,如同穿过一片长势喜人的麦田,珍珍跋涉而去,一边大声叫唤着,活像是找到失散的亲人:“天呐,天呐,这么巧,你也有了吗?我也刚刚有的!呃,算一下,我是……五十八天!你多久了?看你脸色这么难看的!也吐吗,不能闻油烟味?低血糖?”

    面对这空降的、一盆炭火似的珍珍,晓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靠墙的候诊椅上有两个人刚刚离开,珍珍以公交车抢座般的灵敏获得了位子,并老母鸡一般地招呼晓蓝坐下,她仔细上下打量晓蓝,真诚地叹息起来:“唉呀呀!看你瘦的!这样子怎么行啊?到时候生不动的呀!你得死命吃,吐了也吃!你看看我,我就是能吃!”她展示她红扑扑的脸色与胖了不知几圈的腰身。

    晓蓝明显情绪不佳,心里藏着什么亏心事似的,她把头扭开,一边从珍珍手里抽出手,勉强笑笑:“刚发现,来确认一下。”

    晓蓝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不仅是瘦,连精神气都失掉许多,好比一面有风无风都高高飘扬的旗帜突然间垂耷下来似的。珍珍十分惊愕,连篇累牍的感叹排着长队跟着来了:“你怎么成这样子了!出什么事了没?记得不,我还是到师范大学送丝巾时见的你,那时候,你神气得呀,简直像在天上!要不是为着我哥,我哪里敢上前跟你搭话哟……怎么搞的这是?你老公呢?你后来嫁了个什么人?他倒放心你这样子一个人出来啊?”

    晓蓝脸色本来便差,现在给珍珍说得愈加难看起来,她耐着性子,一声不吭,只等珍珍这一阵子过去。

    珍珍却是不长眼色:“嗳,那你告诉苏琴阿姨没?她可以照应你的对吧!”她贴到鼻子眼前地盯着问。

    晓蓝摇头,表情更加别扭了。

    “我前两天刚去看她的,说我怀孕的事,怪不得她都没提到你这档子事!敢情她还不知道!你……搞什么嘛!自己的亲妈哎,我妈妈要还活着,我头一个告诉她!”见晓蓝恨不得要站起来就走似的,珍珍终于住了口,“幸好,幸好我看到你了!没事,我什么都懂的,这段时间我就专门考虑生小孩这一事!这么着,交给我,你就交给我吧!”珍珍大咧咧地提出包办,也不知道凭什么晓蓝就可以“交给她”,而这个“交给她”又是怎么个交法子。

    “不用不用,别费心,我本来就没打算要。”晓蓝好不容易抓住个空儿,希望这句话可以让珍珍歇歇劲儿。

    “什么?”珍珍难以置信地瞪着晓蓝,沉痛而又佩服地感到:除了太瘦太黄,这个晓蓝还是从前那个晓蓝——她仍是那么不可捉摸,永远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她脑子里装的是哪个星球的道理啊!为什么连宝宝都不要了?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胎呢,说不要就不要!天打雷劈呀,她太不惜福了!不能这样的!

    珍珍感到肩上徒地一沉,她那顾头不顾腚的热心肠像大火把似的,“轰”地一下子又点着了——除了照顾好自己肚子的这个假货,显然,还有晓蓝肚子里的这个真货。无论如何,她得拦住晓蓝!

    而珍珍与晓蓝,一段很难一言以蔽之的交往就这么的、在全然不合拍的七岔八岔中开始了。

    现在,关于孕期的生理细节与详细表现,珍珍有了一个最为正宗的参照版本了,就像很久以前,她曾经在星期六晚餐桌上模仿过晓蓝吃饭一样,从这天开始,在“孕态“上,她再次进行了东施效颦、亦步亦趋的跟进——哪怕回到家里,没有原型在场的情况下,她都发挥得极为出色。她像小品演员那样在肢体和表情上进行了适度戏剧化但又相当合理的夸张——唯一的观众、黑皮,这个肚肠不拐弯、并且深知珍珍肚肠也不拐弯的男人当然想不到珍珍会在这件事上拐这么大弯,又或者,对未来儿子的巨大期待降低了他的警醒度。再说,他现在加倍地努力了,为了儿子,他更加没日没夜地滚爬在厂区此起彼伏的拆迁工地上。偶尔的空闲里,他会陪着珍珍洋洋自得地到十字街散步,一边畅想着他想象中的奢侈教育计划(要生个丫头片子也成,咱招女婿回家,将来生的孩子还是跟我姓,不影响咱三代培养一个贵族的计划!黑皮大度地挥挥手)……

    珍珍庄重、镇定地抱着她的肚子,总不停地吃着什么(要供应两个人的营养呀!),令人叹为观止的脂肪有效地充实着她的乳房与肚皮,她跟晓蓝走在一起,所有的人都认为珍珍起码有四个月了,而晓蓝,则是滥竽充数!看看,多了不起的成就啊!珍珍骄傲地禁止黑皮与她同床,连床都不能碰,连房间都不准进,她权威地转述妇科专家的话:要绝对静养,她的胎脉相当娇嫩,男人的气息胎儿吃不消!而且黑皮“全是破铜烂铁的味儿”,别吓着咱儿子!

    事实上,关于胎气胎脉的那些胡言乱语,就是从晓蓝那儿得来的启发……大约三周前,珍珍陪着晓蓝门诊,医生盯着后者豆芽般的身子,脸色拉长,好像晓蓝这缺乏母性的体型得罪了他:“胎气太弱!如果决定生,一定要静养保胎,最好住院卧床,还要打营养素……”

    晓蓝面无表情地出了门诊室:“看看,这是天意!我就不合适要,保胎有意义吗,太勉强了!生活决不能拗着的,我这么些年,各种事情上,就是一直太拗了……”她后半句话珍珍没听明白,可她听明白了:晓蓝还是不想要!

    珍珍像听到冲锋号似的,神经一紧,立刻麻利地收拾好病历水壶鸡蛋牛奶苹果(这是她随身带好的营养补充,她决定,从下次起要准备一式两份,逼着晓蓝也吃一份)等零碎,将晓蓝引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非常激情地劝说起来,好像在瞬间变成了一个天才的文体家与演讲家,她无师自通地变换着各种语式,诅咒、哲思、狂想。

    “什么是天意?你既怀上了,天意就是要让你生下,吃千辛万苦都要生!你不知道吧,多少人羡慕你呢,有好多女人,哼,她们可倒霉啦,哭爹喊娘的都怀不上呢!”说到此际,她轻蔑地撇一撇嘴,表现出她对那些不幸女人的瞧不起。继而,她双目圆睁,像是胁迫般的:“真的,你要竟敢不要,不要我动手,那些生不出的女人就能把你给骂死、说不定还动手要打你!”

    歇一歇,她满脸的世故:“女人有什么用呢?唯一的特长不就是生孩子嘛,你想想,我们怎么来的?没有妈妈生,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丁成功在哪里?晓白在哪里?没有女人,就没有人啊,这就是我们份内的活儿呀,只要能生,每个女人都该生!没得商量的!”

    “对了,最重要的一点!你知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对不对,可你不知道吧,只要生了孩子,其实你就不会死,你总有一部分活在什么地方,你总还会被某个人记着,你眼睛的形状,你吃东西的口味就会一直一直、子孙万代地传下去!比如,我那死去的妈妈,她最喜欢吃柿饼,你猜怎么着?我也一样,爱死了!估计我肚子里这孩子,也会遗传这个!反正,我现在每年冬天吃柿饼时,都会给我妈敬几个,我知道,她会吃到!而我将来的孩子,也会一直给我敬下去……总之,你想想,这多够本啊,还赚了呢,不过受十个月的罪,就永生了!”珍珍一心二用,什么都不耽误,手里把牛奶啊煮鸡蛋什么的直往晓蓝跟前推。

    珍珍眯起眼睛,陶醉地:“宝宝,就是咱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那是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你想想,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真正是你的?男人?房子?钱?你喜欢看的书?还是我最喜欢吃的臭豆腐?都不是!都是假的、空的,跟你没关系的!嗳,就只有这块身上掉下来的肉,才嫡嫡亲亲、千真万确属于你!”她说得简直都馋起来似的,粗声地吸吸口水,可一只手却异常温柔地、千言万语地轻拍着晓蓝那可怜的小肚皮,似乎那里面有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这漫无边际的游说不知哪一条触动了晓蓝,或是被她这呼啦啦的热风给吹得晕头了,晓蓝把喝了一半的牛奶推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讲得都不错。现在不是宝宝的问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珍珍早就等着她一吐为快,坐得更为紧迫,膝盖顶膝盖:“你?怎么了?心脏病还是血液病?会不会搞错了!”她眼睛像牛眼睛那样瞪着,也像牛眼睛那样的忠心耿耿。

    “不是。”晓蓝指指心口,咬着牙:“我对丈夫不忠。”

    珍珍的眼睛突然又变得只有门缝那么细,她肩膀放松地一塌,狡黠地歪起嘴角笑:“噢,早说嘛!这么说,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家老公的?嗬,还真有你的!”

    “不是不是,孩子当然是他的。我可从来没有跟过别人那个过……”晓蓝懊恼地直摆手!“我指我心里,你听清楚了,我心里喜欢别人!”

    “你心里哈哈,你心里!”珍珍指着晓蓝,笑得前仰后合,唉,看书有什么用,看得这么死心眼的!“要这样算起来,那还了得,我也不忠啊,我不忠得有一百个人呢。我心里喜欢刘德华、周杰伦呢!喜欢黄晓明喜欢刘烨呢,你讲什么笑话!唉哟,不能笑了,再这么笑下去我会流产的!”

    晓蓝只能习惯她这么咋咋呼呼的了,等她笑过一阵,详细解释:“才一结婚我就知道结错了,我每天都在后悔……这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着那个人。我过得很困难你明白吗。一发现怀上了,心肠反而硬起来了,我得拿个办法。现在我已经跟他分居了,这事也没告诉他……我得自己先想清楚了。否则,这么半死不活的,对黄新,我丈夫他叫黄新,不公平,将来对小孩更不公平。”

    “哦,别傻了!”珍珍打断她,“嗳,我家黑皮,你没见过,就是我那臭哄哄的好老公,你看他对我怎样?那绝对没话说的,看我!”珍珍掳掳袖子,又拉领口子,张开指头,还把脚腕子也抬起来,到处全是黄灿灿的货。“就这么好的一个人,都还在外面采野花呢!”珍珍挺文雅地用了“野花”这个词,可能这是看在晓蓝面子上,她两只眼睛灵活地转动:“哈哈我都无所谓的!这个时代,开放嘛!你那个算什么?什么叫不忠?屁都不是!就算跟人睡了,也是屁都不是。不忠——现代人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了,懂不懂?就为这个字典里都没有了的、屁都不算的词,就不要宝宝了?你也太搞笑了!”

    晓蓝原本极其沉痛的想法被珍珍这么一解构,有点卡住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她都有些生气了:“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珍珍却不理会,好像这番谈话已经没意思了似的,她开始麻利地用随身带的矿泉水冲洗水果刀,然后削苹果,还掏出个一次性的纸碗,切成一片一片,连牙签都带上了!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的,好像这里不是人来人往的医院一角,而是她的小厨房,她嘴里念叨叨的:“你知道吧,孕妇牙龈容易出血,所以,吃水果不要咬,全都要切片!”

    珍珍听到晓蓝的嗓音突然变得陌生,在她的耳朵边慢吞吞地,却如惊雷:“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是谁?要知道,从你送我那条真丝巾开始,一直到我跟黄新结婚以前,我跟他一直都来往的,从大三开始,一直到我毕业、工作、谈男朋友、结婚……我们瞒住所有的人,一直来往!”晓蓝的嗓音有点抖,抖动着怨恨与勇气,以及少女般的任性,“起因其实都是你!是你送给我那条难看的真丝巾的!我本来只是想去把丝巾还给你哥的……”

    珍珍的动作停在那里,咽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咽了一口,她感到舌苔发苦,她飞快地吃起她切片苹果,嘎巴嘎巴地,一直吃光最后一片,同时也把她的活泼与勇气给吃下去了。她突然间胆小如鼠,眼睛躲闪,连说话都含含糊糊:“你……我没想到,你也当真了,你们俩个都当真了。怪不得我哥他……唉呀,这个事。”

    珍珍非常迷糊又非常感慨的样子,不知说什么,索性把给晓蓝准备的那一碟子切片苹果也拿去吃起来。

    “我要当真倒好了!我就是一直在玩,逗你哥,也逗我自己玩——完了我还照常跟旁人结的婚。”晓蓝干笑着,“甚至,都麻木不仁地搞起孩子了。”

    “嘘——不要提小孩子!跟小孩子有什么关系!我前面那些话都白说了?再说,这个……”珍珍结巴了,她怔怔地看着晓蓝:“你要当真跟我哥好了、跟我成姑嫂了,我还,真不敢当!而且,你嫁的那个叫黄新的,条件肯定很好!我家丁成功,你知道他这几年的情况吗?辞职开了个玻璃屋,那店铺中看不中用的、根本不赚钱!你要真跟了他,只能喝西北风,你划不来的……唉,该打嘴,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哥他,可一直是一个人。”

    “他的情况,我都清楚。我家晓白从南边回来了、也去过玻璃屋了。你可能不知道,他可最爱通风报信、添油加醋,从小就是。”晓蓝露出一丝古怪的笑。

    “那你打算?”珍珍瞪着晓蓝,她真打算放着正经日子不过,要回头找哥哥去?

    “能打算什么!你就没想到,嗯?你爸跟我妈好过,然后我在外面绕了几个圈子,又去跟你哥?像不像个笑话?而且,当初我们两家分手,就是因为我妈不愿我与你哥接触。你想想,她都下那么大的狠手,我怎能再……”

    “什么,不是因为我提领证的事儿!”珍珍大吸一口气,说不上是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唉呀妈呀,我可背了多少年的黑锅,我爹他,真的,他总气我这事儿!”

    晓蓝等她叫完,很平淡地作了补充:“再说,晓白回来了,他那儿还有一档子事,我妈吃不消我们俩个这样的。总之,再回头找你哥哥,太不现实了……我现在是往回也回不去了,往前走也走不动了,如果还带个孩子!”晓蓝自嘲地、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而你还一直在劝我生!”

    珍珍不清楚晓白那里又有什么“一档子事”,但为了阻止晓蓝又不想生孩子了,她突然眼睛一亮,想起什么,急急忙忙,献宝一样:“呃,那我,也跟你说个大事吧,都不比你这个小!”珍珍做贼似的,眼睛往四处瞟瞟,然后紧凑到晓蓝跟前,把她的手拉到她自己的肚皮上,“我这里,没货!我其实根本没怀孕,我完全逗黑皮来着!他一直想儿子、想着三代出个贵族什么的,我这就是想让他高兴高兴!”

    晓蓝惊得缩回手,脸色耸然,没等她说出个什么,珍珍挤挤眼,一张胖脸红通通的,怪兴奋地:“你看看,我这么大的事、这迟早要露馅的事我都一点不怕!所以你也不要急,慢慢想,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最起码有八个月,我们可以一起动脑子,总归能找到最周全的法子,你是回头呢还是往前,我呢,怎么圆了这个肚子的谎……总之不管怎么说,这一条是铁定的:小孩子你是要生下来的,总不能咱们两个全都白搞一场吧!”

    10、漫长而沉重的孕期,拖着腹中或真或假的胎儿,她们时常进行一些南辕北辙的讨论、忽左忽右的思考,用前面若干错误的经验作为筹码,试图与老天爷进行博弈与合作……

    这期间,因为烷基苯厂宿舍区拆迁在即,晓蓝回了厂区一次。不知这趟厂区之行是否发生了什么,总之,珍珍可以明显地感到,晓蓝态度有了变化,她的凌厉与绝断中,常常闪过丝绸般的柔情。珍珍不敢多问,只满意地注意到,晓蓝再不提打孩子的事了。

    无论如何,形势有点逼到鼻子尖了,所有跟她们一起做“产检”、建“大卡”的孕妇们,也包括晓蓝,再有不到两个月,每个人都该真刀实枪地生下个宝宝了,从技术上讲,珍珍的肚子很难再装下去了,难道就这么死翘翘的交白卷吗。珍珍有点火烧眉毛更火烧屁股了。

    晓蓝却像终于等到这一时刻似的,最后的讨论中,她长叹一声,几乎是轻松地提议:“……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咱们就实诚点儿吧,不要耍任何的花招,就听凭老天爷的处置吧。”她盯着珍珍,带着饥饿感地怂恿,“去,你去跟黑皮坦白,我呢,也去玻璃屋找你哥说出我的意思,真的,我什么都不怕了,也不管我妈了,咱们全都实话实说!你敢不敢?”她的眼睛突然那么的明亮,简直把珍珍都看得吓一跳了。

    “好呀好呀,奶奶的,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也想让你那么干了!”珍珍欢喜得直拍手,晓蓝这么爽快,正合她意!管它呢,又没有别的办法!

    珍珍记得她与晓蓝是在妇幼医院门诊部,像平常一样分的手。晓蓝心情大好,脸色呈粉色,她微笑着低声默念:“你相信吗,明天去玻璃屋的时候,我准备系上你给我的那条丝巾,那丝巾可真丑,可我还是得找出来。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找他,就是打算还这条丝巾的……”

    珍珍站在那里目送晓蓝,毕竟快八个月了,她的后背也有些厚了,衣服宽宽松松,像只朴素的鸭子,摇摇摆摆地走着。一个真正的孕妇,走路的背影多好看多动人呀。珍珍惊讶地发现自己淌下一串滚烫的泪——真可惜,自己不能够这样,像只鸭子一样走路了。

    不过,她把难过压下去,想着好事情:想想看,到明天,晓蓝将会给哥哥带去多大的快活啊!

    就是在这个时候,珍珍忽然涌上一个怎么也拦不住的、像喜鹊一样蹦蹦跳跳的念头:赶在晓蓝前头,她要先去跟丁成功报告喜讯!

    这念头不大好吧,可是,这是好消息,早知道早高兴嘛。可怜的哥哥,他一直那么孤单单的!提前一秒钟知道都是好的不是吗?再说,万一哥哥竟不知好歹呢?人家晓蓝可是实心实意的!可不能让晓蓝说得太费劲儿!对的——就像当年寻摸到师范大学一样,她要再次为哥哥的事出面斡旋!

    再说,这次的胜算比上回肯定要强得多!她只是去把哥哥的情绪给铺垫好,然后,爱情有了、宝宝也有了!两全齐美啊哥哥!

    这么的,珍珍就心急火燎地先往玻璃屋去了,像一根被点着了的箭一样把自己给射出去,脑门上的头发都汗湿了,一路上快活地想着:河水倒过来流了,竟然又要跟苏琴、晓白什么的成为一家人了,嘿嘿,死去的老爹绝对不会想到这一出的!

    她记得她一路小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玻璃店、急得都不肯坐下来,满肚子话都堵在牙齿后面打架,打得牙根都在吱吱响了,打了半天,从丁成功手里抢过他不停擦拭着玻璃的一块雪白抹布,才终于说出来了:“你要做爸爸了,现成儿的!晓蓝要替你生个宝宝了!你就要一家三口子了!最迟明天,说好了的,她就会来找你了!真要幸福死了吧哥!”

    她记得丁成功那个死样子,听凭她如何的解释、撺掇,从晓蓝的后悔、怀孕、分居一一说起,他均不理会,像没听到似的只低头不语,隔了一会儿,还用一只手把整个脸都捂起来。

    珍珍不明所以地张大嘴巴……突然,她急了,使劲打一下丁成功:“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在意她肚子里那个宝宝吧!你难道还封建吗?我跟你说,那是个宝宝呀,那粉嘟嘟的娃娃一蹦出来就会喊你爸爸的,你占多大的便宜!”提起小孩子来,珍珍总是最来劲的,她甚至把曾经劝说过晓蓝的那一段关于婴儿的话又改头换面地拿出来说了一大通。

    丁成功使劲摇摇头,终于,他把手从脸上拿开,接着擦起玻璃,玻璃的光从各个方向折射到他脸上,他的表情却一点不透明,反而厚极了:“我不会接受的。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丁成功替她倒了水,又挪了凳子到凉快处,然后顾自忙他的了。

    珍珍突然焦渴了,感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什么!她慌张地拉过杯子,猛地又仰头灌水,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老爹,怪不得他老人家喜欢喝两口,有的时候,人就是要喝两口啊!她现在多可怜晓蓝!她还在做大头梦呢,她还以为丁成功这里肯定张开双臂欢迎她呢,她还以为她回过头就是大好的春天呢。

    珍珍记得自己就是这个时候发起火的,她突然把手里的杯子摔出去,使最大的劲向丁成功摔过去,这不是替自己、也不是替晓蓝,而是替老天爷摔的!哥哥他到底哪根筋坏掉了呀,这送上门的好事他都不能伸出手来接一下呢!他就永远要这样冷冷清清的吗,要是老爹在就好了,就让老爹再继续揍他!

    丁成功让了让,那纸杯子软绵绵地在地上滚了两下。他好脾气地重新倒了半杯热水,又调了半杯冷水,使之成为一杯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的水,他把水递给珍珍,用一种憧憬的、可听上去又有些凄凉的口气请珍珍不要生气,保重好身体吧,好好生下一个孩子,聪明健康、最好像个神童似的,一岁会数数,两岁会背圆周率,三岁会背唐诗,四岁会读报纸……三年级,拿起四年级的书就会读,初一,拿起初二的试卷就会考……就跟舅舅小时候一样。

    丁成功这么一说,珍珍绷不住了,挂着泪珠笑起来,看来哥哥也想起老爹啦!

    丁成功慢条斯理地,说他前不久还专门回了老房子一趟呢,据说房子这次真的就快拆了,所以他去给老爹的陶杯子里倒上一点酒,刚才那番关于神童的话呀,也不是他说的,而是老爹捎来的。

    给丁成功这么一说,珍珍羞愧地抿紧嘴巴,以免冲动之下对哥哥说出实情——刚才在奔跑中,她也迷迷糊糊地想过,是否要跟哥哥顺便也说一下自己的“假肚子”呢,现在看来,这不是个好时候。同时,她给丁成功说得焦急起来,又开始出上汗了,泥菩萨过河啊,她自己的麻烦还没有“搞定”呢。唉,算了算了,这摊子事还是让晓蓝她明天自己来吧,她得回家见黑皮了,天都这么暗了,在今天,一定得把底牌摊开来!

    珍珍记得她离开玻璃屋时扭头看了一下——丁成功冲她挥挥手,一层一层的透明体后面,可以看到影像重叠着的好几个哥哥,那好几个哥哥,都侧着身子,动作整齐划一,一丝不苟,擦擦停停,那个动作、那种神态,就好像他会永远地、一辈子擦拭下去似的。

    珍珍心中莫名地一阵难过,她转回头,急急忙忙地又跑起来。热心热肺的好姑娘啊,她不知道,她的跑动将要点燃一个埋伏着的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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