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后两天,林太太音讯全无,我虽然惦记着后续,但一直忍住不想打搅。第三天,手机显示她发来的简讯:“已照你提供的账号汇入费用,请查收。”我回发,“谢谢。一切都好吗?需要帮忙请来电。”几分钟后,接到回复,“我会处理,谢谢。”
之后,音信又中断数日。
2
这个世纪还年轻,但世界已经老了。
没有人可以精准形容我们活在什么样的年代,不只因为文字本身就是一层隔,而是我们正呼吸着这时代的气息,跟着它一起腐烂。
要是哪个变态拿枪顶住我的太阳穴苦苦相逼要我描述二十一世纪,我只好以《夺魂锯》系列电影作引子,为这个不久才度过第一个十年即已败相毕露、怎么瞧都伟大不起来的时代把脉。
我爱看电影,尤其动作片,所有稍具看相的警匪片无一错过,且敢夸炫,凡未受本人青睐的动作片皆不值一顾,尽是烂片。推理、惊悚、谍报、武侠、科幻,我样样喜欢,较没胃口的是恐怖片和鬼片。《夺魂锯》甫推出,我才瞄一眼DVD封面就需要到庙里收惊了。某日一名研究生对我说:“老师,你看过《夺魂锯》吗?不错看喔!”既然戏剧系高材生认为“不错看”,我决定给它一个机会,隔日便把片子租回家。看完电影后,备觉后悔,心里一直咒骂那个白痴学生,有好些天不敢关灯睡觉。那是二〇〇四年。六年后《夺魂锯》已拍到第七集,七部总预算美金48,000,000,但总盈收竟高达728,833,628。有人赚歪了,一路笑到银行。
《夺魂锯》系列尽是折磨与虐杀,所有剧情不外涉及一名冷血神算、仿佛主脑“Mastermind”的凶手。这名主脑设计了一套精细的杀人手段,于过程中把剧中人物一个个凌虐至死。我怎么知道?勉强看完第一集后,我视之如毒蛇猛兽,却久久无法忘怀,别搞错,我可非潜意识地迷上电影里的SM景观。它像是一场不具洗涤、升华意义的噩梦,但更犹如一则暗藏密码的末世寓言亟待我来破解。而且,我隐约感觉这个系列和我近年任其酝酿、滋衍的厌世感大有关联。
五年后某日傍晚,我如与魔鬼签约般从亚艺影音把其后之五部电影(标榜3D立体血腥的第七集当时尚未问世)全数借出。低头用计算机为我登记的店员斜吊起眼梢,嘴角上扬地对我讪笑,说:猛!是的,夺魂马拉松,今晚将是我与邪灵对垒的一场缠斗。不幸,我撑不到一个钟头便已败阵,第二集看到三分之一就关机投降,第三集只看了十分钟就叫不敢了,剩余之四、五、六集更甭说了。
很多学者从心理学角度解释为何人们喜欢看恐怖片,提出的理论不外是肾上腺素快速疾飙的快感和负面能量的释放。但我不禁怀疑,《夺魂锯》之所以卖座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原因:这是吸血鬼的世纪,人们嗜血的程度已臻无可救药的田地了。我猜想,好莱坞工业里有一干人,他们仿佛那冷血神算的凶手,以无比犬儒的狡慧打造出一座座不见天日的酷刑地窖,让观众于道德缺席的炼狱中尽情享受自虐与虐人的变态乐趣。这些人有名有姓(制片、导演、编剧),但多数时他们脸孔模糊变幻,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前仆后继,永远不变的是好莱坞机器。这部机器才是Mastermind,它取代诸神,笑傲独立于比佛利山丘。
《夺魂锯》现象不仅代表好莱坞下手愈来愈狠或观众脾胃愈来愈重(这点谁不知晓?),亦不单显示往日流通于地下的异色娱乐如今已浮上台面,蔚为主流。它给我的震撼是,我们正存活于没有灵魂的年代。启示如丧钟般叩击,我矍然惊醒,察觉自己这些年来就像电影里举措失据、自私自利的人物一般过着无魂无魄的日子。同时,我也发觉自己和亲人、朋友、世界之间已出现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情感枯竭,意识抽离。原来这些年我硬下心肠,充当强者,以淡泊冷漠反击这滥情伪善的世界,毫无表情的眼神放射着怒火,灼伤所及之处:妻子、朋友,甚至无辜的路人。这期间我竟沾沾自喜,以为不与世同污、不与俗同流就是胜利。
我曾以Mastermind自居。
林某一案谈不上离奇萦迂,但他的妄执却让我想起《夺魂锯》。我似乎悟出什么道理,但仍置身于迷雾之中,一时理不出头绪。就我有限理解,林先生把心思用在雕塑植物、调控自然,他贪的或许是抽象的美感。记得林太太说过,鹅銮鼻蔓榕是一种隐花果,深藏不露,林先生以它自况也说不定。然而书房那座盆景和秘密花园里的极品相比之下便显得寒碜了。鹅銮鼻蔓榕说不定发挥了障眼术的作用,林先生用世俗眼中之平庸美来掩饰更为深层、难以名状的优越。
对于林某行径和我目前处境似无还有的关联,我略有所感,但压根儿懒得进一步琢磨。早已澈悟,并非每个征兆都值得推敲,并非每个召唤都值得回应。
3
死区的日子起了幽微却不容忽视的蜕变。
我的生活圈子逐日往外扩张,自我加装的保护壳一层层卸下,大大违反遁世初衷。除非隐居深山,此为必然发展,但同时自知,一旦遁隐深山,本人定会发狂至死。关于这方面,妻子早已看穿,最后一次恳谈时,她说,你是那种憎恨人类却又需要人的可怜虫!
为了劝告添来不要成天疑神疑鬼,我约他出来喝酒,岂料他不想晚上留老婆独自在家,竟把她也带来到我住处附近的啤酒屋。我见状暗呼不妙,可不想混充婚姻咨询师之类的鸟蛋,心念一转,当下决定把那晚的聚会改为我和添来天衣无缝搭配之庆祝酒会。
我去电给阿鑫,邀他同来,他说不行,老婆难得早回家,要乖一点。我说干脆全家都来,本人请客!虽然隔着几条街,我仿佛听闻阿鑫火速关上铁门的声响。
没多久,两对夫妻,还有我,加上两个小孩,共坐一桌,少不了一顿大吃大喝。席间,添来和阿鑫很对路,鑫嫂和添来的越南籍老婆小德也很投缘,而我和小慧、阿哲俩早已混熟,三小无猜地嬉闹着。小德果如添来所言,“足少年、足水”;台语略通,普通话已学了大半,日常对应不成问题。
“小德,”鑫嫂突然说:“你想不想工作?可以来我家开的火锅店帮忙。”
我不解地望着鑫嫂,再看一眼阿鑫。鑫嫂家的火锅店摇摇欲坠,哪来闲钱聘人?
“他们最近改成吃到饱,生意好到忙不过来。”阿鑫似乎理会我的狐疑,解释道,“而且孩子们大了,更需要妈妈看顾。如果你能来帮忙,她就可以多点时间在家。”
“怎样?有兴趣没?”鑫嫂再问。
“我可以做吗?”小德腼腆地说,看看添来。
添来只是微笑犹豫,倒无不悦之色,我见状便顺水推舟,敲起边鼓。
“不错啊!添来,你白天出车时可以载小德去上班,晚上收班刚好接她回家,不是很好吗?”
“这样啊?你感觉如何?”添来问小德。
“试试看,就怕做不好。”小德说。
大伙为小德的决定干杯,再干杯。
每过一巡酒,我便站在骑楼抽烟,从外向里望着阿鑫他们。有时心中涌上一股我不太愿意承认或接纳的感动——这画面不正是被我唾弃的世界的反面?有时我却感觉惶惑:挣脱家庭束缚、撕裂人际牵扯,难道是为了被这个画面感动?而又是基于何种心态,这些年以离众傲慢之姿拒斥感动于胸怀之外?
“骑楼抽烟是犯法的不知道么?”
我回头,原来是换上便服的陈Sir。
“把我关起来啊!”
“浪费公帑,要给你吃,还要给你睡。”
“你要让我睡?不要恶心了吧。”
“真不敢相信你以前是教书的。”
“对了,那两个……案子,后来怎样了?”
“全面封口令。”小胖食指按在人中处。
“不说,只好罚你三杯,进来喝酒。要不要把老婆一起叫来?”
“什么老婆?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守身如玉为了等谁?”
“少废话,喝酒吧。”
“来,跟你介绍一位朋友。”
海量又擅喊拳的小胖把场面搞得更热络了。
4
十天后,林太太终于来电,约我到犁祥公园碰面。
我们再次坐在那株榕树下的石板凳上。公园景致依旧,不时自左侧游乐区传来祖孙嬉戏的笑声。
“他搬走了。你告诉我真相后第三天,我先把女儿送回娘家,然后在家里等他回来。傍晚时,我关掉楼下的电灯,走上屋顶的工作室,灯也没开地坐在暗处等着他。一片漆黑中,我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差不多十分钟后,他走上屋顶、开门。他完全被我吓到,而我就是要吓他。”
“林太太,你这样做很危险。”
“我已经不是林太太,我叫陈婕如。”
“陈小姐,你好。”才讲完就觉得自己很白目。
“他吓得脸色苍白,问我,你怎么在这里?我没回答,只想知道他哪时候才会问到女儿。他果然没问,我也没等太久就直接跟他说,我知道你和邱小姐在干什么事。接着我把你说的事全部告诉他,说完后证据往地上一扔。他一样一样捡起,不可置信地看着。最后,他抬起头来,眼光充满恨意地说,你找人跟踪我?我点点头。接着,他问,还有谁知道?我说目前没有其他人知道,目前,我再说一次。突然我觉得折磨人的游戏虽然痛快,却也把自己搞得很累,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我的条件。总共四个,我怕忘记还把它们记在字条上,但是当时我没忘记,反而非常沉着。我告诉他:第一,我要尽快跟他离婚;第二,房子要转到我名下;第三,我要他停止干那种肮脏事;最后,我要他对女儿说谎。”
“说什么谎?”
“这点我想了很久。我本来希望女儿了解事情的整个过程,但又怕她知道真相后打击更大。你知道我意思吗?爸爸有外遇是一回事,但爸爸作奸犯科,而且把植物看得比女儿重要,叫她怎么承受?所以我要他撒谎,要他写信给女儿,‘坦承’外遇,缘尽情了、爸爸对不起你之类的话。”
“我懂。”
“他还在犹豫时,我拿起——对了,忘了说,上屋顶前除了那些证据,我还把灭火器带着,而且事先把安全插抽掉——我看他还想抵赖或企图挽回时,心里更气,于是拿起藏在身后的灭火器,握住皮管,对准旁边桌上的盆栽喷洒。他惨叫一声,冲过来,我把皮管转向他,但他还一直冲过来,我只好往后退,情急之下我把皮管转向其他盆栽,他才停住,用哀求的声音要我不要再喷了。两人僵持了几秒。灭火气泡很呛鼻,我差点没吐出来。我怕他会失去理智,赶紧说,别再挣扎,没有妥协的余地,否则等在楼下的你——”
“我?”
“对,你。我编的。”
“你真大胆,早知道我是可以等在楼下的。”
“不需要。我对他说,他必须答应所有条件,否则你会把证据交给警方。这时,他终于放弃了,整个人瘫痪似的坐在地上。”
“还是太冒险了。”
“没事了,他已经搬走了,那些该死的植物也搬走了。该办的手续陆续在办,但我不确定他会停止勒索别人。”
“证据还在别人手里,我想他不敢了。”虽这么说,也没把握,“女儿呢?”
“改天再说吧。”
“就说了吧。”
“也好。丈夫搬走后,我把信交给女儿,让她一人在房间读。没多久,女儿从房里走出来,满脸泪水,和我抱在一起。等她稍微平静后,我说,爸爸已经告诉我宾馆发生的事情。这时她哭得更厉害,我把她抱在怀里,像她小时候抱着她一样,轻轻摇晃,说,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关系。她说,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对于自己很笨感到羞耻。接着,她慢慢地、一点一滴地透露事情的经过。”
“她读的学校附近有一家快餐店,放学回家前常和同学到那儿吃薯条喝饮料,每次去几乎都看到一个看起来像是研究生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总是把一些原文书摊开于桌上,有时看书做笔记,有时抬头和坐在隔壁桌的女同学微笑不语。偶尔,会有一两位同学跟他坐同一桌,问他英文问题。有一回,女儿落单的那天,男子借机和她搭讪,还教她背英文单字的秘诀。女儿不疑有他,不但把他当成有爱心的大哥,也渐渐喜欢上他。”
“有一次女儿对他说,下礼拜二,也就是五月二十三日那天,学校为了筹办校庆,午休期间会让学生出校门采买美工材料。这时,男子建议她趁机脱队,他想开车带她到郊外走走,女儿先是犹豫,后来心动了。接下来事你猜想得到,我想重点是,女儿没事。男子把车开进深坑那家宾馆时,我女儿如大梦初醒般警觉事情不对了,就在铁卷门还没关上前,人已经冲出去了。”
“你女儿念哪一所国中?”
“你想干吗?”
“随便问问。”
陈婕如告诉我那所国中的名字。
临走前,她和我握手,对我说声谢谢。然而望着她一步步消逝的身影,我心里却冒起尚未画下句点的疙瘩。
衡量一番后,决定采取行动。抽出电话,打给添来。
“明天有没有空?”我问。
“几点?”
5
午后四点二十分,国中放学半个钟头前,我和添来坐在林小妹学校同一条街道上的快餐店二楼。应是这没错,附近没别的卖汉堡薯条的店面。来此之前我已将林小妹的遭遇告诉添来,听完后,添来忿忿说道,把这杂碎揪出来!我已做了功课,不怕认错人。为了不惊动林太太,不,陈婕如,我从别处搜集情报。
“记得我吗?邱宜君小姐。”
“什么事?”除了检调单位,我大概是她第二号最不想接触的人。
“请教一件事。”
“什么?”
“你们被林先生女儿撞见那天,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男的开什么车?”
“……”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毫无印象,“看不出车型,但我确定是红色的车子,线条凹凸,车身扁扁的,可能是跑车。”
“你确定?”
“至少颜色我确定。”
“谢谢。”
“吴先生,我和林先生的事……”
“你们停了没?”
“停了,真的。他已经和我断绝来往,还警告我以后不能再跟他联络。”
“停了就没事。”我半信半疑地说。
其实我懒得举发,他们勒索的对象也不是好东西;黑吃黑这游戏,没有真正的受害者。何况,我把所有资料交给陈婕如保管后,已在计算机、手机、摄影机上删除所有记录。
两天的守株待兔无功而返,看不到可疑的人。
“这杂碎可能有很多下手的据点。”添来忧心地说。
“也许,”我说,“不过这种变态基本上是懦夫,胆子比鸡鸡还小。他们比一般人更没安全感,因此惯性对他们来讲很重要,不太可能每天在不同的地点狩猎。我猜他还是会来这,只是不知哪一天。”
淫虫现踪是第四天的事了。因为心里有底,我很快便嗅到腥味。年纪二十五上下,短袖衬衫配牛仔裤,蓬松但整齐的头发套着一张挂上黑框眼镜的脸,加上桌上的笔电,可谓配备齐全。不过,我确定他是冒牌货。我认识的研究生大都很穷,哪来车子把妹?然而真正让他露出破绽的,毕竟是堆在桌沿供人一览无遗的四本英文书(我若无其事地走过他那桌,仔细瞄了一眼)。四本书四种题材——物理、化学、数学、英文——文艺复兴年代早亡了,现今研究生哪需如此博学?那些书分明是诱饵。
五点过后,一堆男女国中生捧着托盘,鱼贯上楼。快餐店顿时宛如农场,一片咕咕唧唧。
台湾已彻底改变来自美国的快餐文化。对美国人而言,快餐店顾名思义就是快吃快闪,和休闲、谈心或绮思毫不搭嘎。在台湾,快餐店却是供人流连不归的场所,有人在那K书(啃书本)、看报、打盹儿、谈天、约会、做白日梦;有人在那把妹、搞援交,甚至拐骗小孩。十几年前,一种耸人听闻的绑票手法广为流传,把台湾的父母吓破了胆。据说人蛇集团特爱在快餐店儿童游乐区偷走小孩,他们趁大人不留意时,用抹上麻药的手巾捂起目标的嘴巴,从后头抱起,并火速把小孩带进厕所。靠着同伙把风(也是打扮成家庭主妇的女子),绑匪在厕所为目标换上别的衣物,戴上假发。几分钟不到,动作完成。绑匪抱着昏睡的小孩从厕所走出,经过毫不知情的家长,步出快餐店,扬长而去。不可思议,第一次听此传闻时,我喃喃自语,但说者言之凿凿,仿佛身历其境,怎敢不信。
猎物进入视界,淫虫开始不安,只见那小子佯装敲着键盘,一边扫描坐在隔壁桌的三名女生,偷听一阵她们聊天的内容后,他突然带着微笑跟她们说话。这手法算不上高明,但显然有效。除了一名女生翻白眼、看穿他的把戏外,其他两个女生搭腔了,也跟他说笑。因为太吵,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内容,我只能猜测大半和课业有关。小子抽出一本书递给其中一个女生,后者翻了几页后,将书还给他。接下来他不再主动和她们说话,一副专注于计算机的模样,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冷静。当三位女生离去时,刚才翻书的女生主动向他道别——第一步接触达成了。
三十分钟过后,学生陆续离去,店里恢复安宁。眼看男子慢慢收拾桌面,未等我开口,添来已先离座,往楼梯方向动身。
小子走到他停车的地方,开门,上车。一辆鲜红廉价的跑车。这下子百分之百确定,就是他!小子将车子开出停车格时,添来的出租车适时赶到,果然是可靠的大同电饭锅。
“接下来怎么办?”跟踪时,添来问道。
“让我想想。”我说。
红车来到了士林堤防边的旧小区,停在一条小巷里。四周尽是古旧的公寓。
“怎么办?”添来再问我一次。
“替我把风。”
“把什么风?”
添来话还没讲完,我已带着背包走出车外,快步逼近红车主人,添来则以十几公尺的距离紧跟在后。我从背包拿出渔夫帽,把它戴上,帽檐压得极低。接着,我拿出手电筒。就在那小子掏出钥匙正要打开公寓大门时,我冲过去,用手电筒往他后脑勺重重一敲——终于明了随身携带手电筒的必要——手电筒的圆头立时断裂,玻璃迸发碎散,小子应声而倒。混乱中我听到背后一声惊呼,我的突袭显然把添来吓到了。小子摸着后脑,试图站起来时,我从后头勒住他颈项,许久,许久,确定他已无力还击时才放开他。
“杀人啦!”
一名妇人尖叫后,随即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你给我听好!”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常在快餐店诱拐未成年少女,把她们带到宾馆,是不是?”
“什么?”他已恢复意识。
“是不是?”我举起剩下半截的手电筒,准备再打。
“不要打了,我求你!”
“是不是?”
“是。”
我把手电筒往他裤裆那用力一塞,他吓得哭出声来。四五个邻居慢慢聚拢,添来挡住一个想出头干涉的人,一直说:“没事,没事,我已经报警了,让警察来处理。”
这招高明!
“我知道你住哪,”我从他背包搜出皮夹,在里面找到身份证,“我也知道你名字。我会持续监视你,你如果还敢再犯,我一定会报警!你是不是和父母一起住?要不要上楼,咱们在你父母面前把话讲清楚?”
“拜托不要,我求你。我以后不敢就是了。我发誓!”
上车后,我感觉胸闷缺氧,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你还好吧?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声。”添来边开车逃离现场边看着我。
我无法回答,就怕张开嘴,满肚子酸水会一涌而出。我很不好。这辈子从未跟人打架,也未曾对人动粗。
有件往事我记忆犹新。一九九五年,我捧着刚出炉、火烫的博士文凭回到母校求职。当时早有预感机会渺茫,因为甫上任的系主任曾经教过我,对我印象很差——我对他的教学印象同等差——但是我仍硬着头皮去面试。如所预期,他压根儿懒得理我,只说“目前不缺人”便把我打发走了,面试前后十分钟不到,自取其辱。带着怫郁忧恚的心情,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从理学院餐厅,走到文学院池塘,走过大礼堂。巡礼完毕,我从后门离校,踏上贵子路。
贵子路是我求学时蜗居流连的所在,在那读书、打麻将,在那恋爱、失恋,在那写出平生第一首诗,在那失去童贞。走着,走着,我突然忆及房东。他是我们口中的老芋仔(老兵),年纪一大把却娶了年少貌美的女子为妻。夫妻俩把二楼租给学生,并在一楼经营柑仔店(杂货店),生意鼎盛,但流言蜚语也跟着满天飞。听说男生买生力面其实只想多看老板娘一眼,听说男人买香烟只为了和老板娘打情说笑,听说老芋仔外出办货时老板娘会借机……事后回想,那些其实都是我们这些苦闷在室男(处男)幻想编织的缺德故事。
学校外围的景观变了很多。店家林立,稻田消失了,我曾经因酒醉而跌落的臭水沟亦不见踪影,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柑仔店。老板娘还在,但看不见老芋仔的身影,大概往生了吧。老板娘老了,肤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店面也变了,不过却比以前明亮宽敞,而且左侧靠窗那面墙还摆了一排以前没见过的电玩机器。午后这时学生还在上课,店里冷冷清清,只有一名年轻男子专注地打着电玩。我向老板娘买了一包烟后,走到男子后面看他打电玩。我边抽烟边看着男子神乎其技地过关斩将,看着我从未见识过的古怪游戏。“滚开!”男子头也没回,突然说。时间静止,我保持不动,脑筋却动荡得厉害,有一股伤害此人、为一天衰气泄愤的冲动。这家伙比我年轻,体型比我壮硕,缠斗对我不利,唯一致胜方式就是从后突击,勒住他脖子,直到他无法动弹为止。我突然感到一阵胆寒,竟然在脑海里谋杀了人。
我没吭声,转头走开,从“滚开”到我离去,前后不到十秒。走回贵子路,眼泪不禁流下,一半因夹着卵蛋落荒而逃而感觉羞愧,一半则因我竟会泛起杀人恶念而震栗良久。
适才勒住淫虫脖子我一时迷乱,以为正在制裁那个打电玩的混混,要不是听到添来的声音——“够了!会出人命的!”——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回到卧龙街,掏钱给添来车资时,添来说,免了。不行,我说,钱要照算。他说,以后照算,今天不用。
回家后,没有食欲,只借着啤酒压惊,俟稍稍平宁后写了一封简讯给陈婕如,告知她那家伙已被我逮着,经我狠狠修理并警告。她回复道:“你问我女儿读哪所学校时,已猜到你的意图,但没想到你会找到那人。虽然那种病态很难收手,只会换阵地继续对小女孩下毒手,你这封信还是带给我很大的安慰。谢谢。婕如。”
婕如,署名婕如,不是陈婕如。我为了这两字高兴了好一阵子,幻想了一整夜。
6
之后半个月,没新生意上门,只遇上一桩莫名其妙的请托,被我断然拒绝。
某日一名年轻剧场导演来电,约我出去喝酒叙旧。
“叙什么旧?我都脱离剧场了,戏也不看了,还叙什么他妈老舅子!”我劈头便骂。
“嘿,嘿,”这位三十出头之剧场新秀谄媚笑道,“听说你已经离开学校,而且还当了私家侦探。”
“谁告诉你的?”
“马路消息。”
“什么马路消息,总有来源吧?”
“真的是马路消息,有人在马路捡到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你的名字。我们本来以为同名同姓,但是看了电话号码后确定是你的手机。”
“妈的,这倒提醒我得换个号码。”
“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帮忙找一个人。”
当晚我们约在一代佳人。十字架底下的圆桌已有人坐,我们只好走上二楼。导演姓张,专搞一些我认为不知所云的作品,但颇受文艺青年喜爱,因此这几年名气扶摇直上。我曾经问一个没啥才气的三流导演为什么搞剧场,那蠢材竟正色道:“我愿为剧场而死!”我回道,千万别这么说,剧场已经害死很多人。后来我问小张同样问题,他不假思索便说,“为了把马子。”冲着这句话,我和小张成了忘年之交。
“好久没见,自从那一次。”小张啜饮着啤酒。
“别提了,那一次我隔天醒来就后悔莫及,不只是因为我说了那番话,而是我不该对牛弹琴。”我还在嘴硬。
“后来听说你辞职了,而且不知去向,于是流言四起。有人说你住进疯人院,有人说你剃发为僧出家了。”
“为什么说我出家了?”
“你都忘了?第二天你写了一封信发给所有在场的人。信里你为昨晚酒后口无遮拦的举动道歉,并宣布从此退出剧场,今后将潜心修行,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那封信一定是宿醉之下的产物,以致印象模糊。
“我不管别人的想法。你那天虽然狠了一点,但你用心良苦。”小张说。
“是我没用力批你吧。”
“当然不是,你说的那些我其实很有fu (感觉)。”
“小张,你也三十好几了,干吗讲起话来学年轻人fu来fu去?有没有长进啊!”
“这是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没有自己的语言。年轻人有‘fu’,你们那一代有‘几轮’(英文feeling的台语发音),我们什么都没有。”
经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掉进怀旧风情,用台语高歌Barry Manilow的名曲《Feelings 》:几轮,到底要旋几轮?
高潮处,小张也跟着唱了起来,几轮,喔喔喔,几轮……
“你真的不怀念剧场吗?”
“不谈那个。说吧,找我什么事?”
“记不记得一个年轻编剧,苏宏志?去年我的剧团制作一出由他自编自导的戏,叫《井中影》。”
“我没看戏怎么记得?”
“但是他曾把剧本寄给你,希望你给他意见。”
“不记得。”
“少来,我特别打电话请你看一下。”
“好吧,我依稀记得。”只好承认,“我当时看到剧名就倒弹三丈,他是在搞象征还是在写人,在讲经还是编剧?我勉强读了,但看不到十页便放弃,后来有没有回复我也忘了。”
“有,你有回信。他还转寄给我。”
“我写什么?”
“你很不给面子,把他海K一顿。例如,你说,太玄的东西我不懂也不碰,下次写出有点‘人味’的东西再寄来给我。还有——”
“够了,我不想听。”
“我回信告诉他不要太介意,吴诚就是这叽歪样。”
“谢谢你。你呢?怎么会选上那个剧本?”
“逆向思考:凡是你不喜欢的剧本一定很有深度。”
“哈!干一杯!”
“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因为苏宏志失踪了。”
“嗯?”
“已经快一个月了。没人找得到他,打电话问他家人,他们也不知道他到哪了。”
“有没有报警?”
“没有,因为我们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失踪。”
“不就得了?”
“可是我想拜托你帮忙找他。你不是私家侦探吗?”
“这案子我不接,”我示意小张不要插嘴,连“为什么”都不让他说出口,“我已经脱离剧场,日子过得很清静,如果接了案子,我又得和剧场人接触,这对我来说很痛苦。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剧场人特别over dramatic,他们之所以痛恨八点档(俗滥电视剧)是因为他们自己的人生就很八点档。剧场人失踪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何况搞失踪还算是比较含蓄的。有人嗑药、自残,甚至自杀,失踪算老几?说不定姓苏的那小子正在深山打坐学禅或在垦丁沙滩泡马子。你不要小题大做,一副很紧急的模样。其实,让我直说,你今天找我的真正动机是,你和一干剧场人看我如此潦倒,于是大发慈悲原谅我的一切,决定由你来苦劝我、解救我于颓废于疯狂之中,对不对?郑重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潦倒。”
小张低头喝酒,我离座闪人。
我一点也没生小张的气,只是恼羞成怒,他不该提起我亟欲忘怀的“龟山岛事件”。
7
话说去年底,妻子拒我于一万数千公里之外,心情跌落谷底,日日酗酒。
正好我编的一出戏上档,票房和气候一样清冷,但演完后我们照例举行庆功宴。除了工作人员,别的剧团的朋友也来凑热闹,三四十人挤在安和路龟山岛海鲜店内。
票房烂,剧本更烂,我颇得意的戏谑风格与刻薄机智已令观众厌烦,更让自己嫌弃。写到尽头了,我想。
不过,我仍谈笑风生,大口干杯。到了十一二点,其他客人纷纷散去、龟山岛被我们独占后,气氛急速加温。某团员举杯,站起来,对大伙说,各位,狂贺剧团再度亏损!“亏损!亏损!”大家哄闹一片,嘶喊口号。另一人接着站起来,疾呼道:“解散!解散!”又是一阵鬼吼。啤酒杯碰撞声此起彼落,有两只杯子用力过猛,立时碎裂,玻璃和啤酒洒落一地。“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众伙进入半疯狂状态,庆功宴演变成一场黑色嘉年华会。
这时有人请导演说话,禁不住众人起哄,木讷寡言的导演勉强敷衍几句,被他这么一搞,场面急遽冷却,眼看不妙,来凑热闹的小张赶忙说,咱们请编剧说话。编剧!编剧!编剧!
“你们真的要听我说话吗?”众人齐声喊要,我再问一次,“你们真的想听我讲话吗?”
就在那时,螺丝松了,弦断了,树倒了,山崩了,我不知如何形容,横竖就在我清晰听到脑袋发出啪的一声时,灵魂出格了。我从未预卜会在这种场合失控,更无从想象失控的面貌竟是以极端理性与合乎语意逻辑的形式公诸于世,它的杀伤力远远超过语无伦次的嘶叫。
“各位,辛苦了,我先敬大家一杯!虽然亏损连连,但咱们赚到了艺术!”
此话引来一阵击桌欢呼。
“像我们这类的剧场只要多存活一天就是胜利!再干一杯!”
听众再度鼓噪。此时,利刃出鞘,削铁如泥,刺穿所有狗屁。
“可是我们在骗谁?应该是骗自己,不可能是瞒骗台湾,因为近年票房显示,台湾早已不在乎我们的存在。台湾早已不要艺术,台湾要的是太阳马戏团,是《猫》和《歌剧魅影》,是到处在第三世界招摇撞骗的Robert Fucking Wilson!台湾人要的是虚有其表的绚丽,以及廉价的感动。我讲的不单是剧场观众,同时也是大部分民众,政客不就是这样骗到选票的么?我想问一个问题,台湾到底还有没有名副其实的艺术家?还是只剩下专业的骗子?”
接着我把生意越搞越大、风格愈趋伤感的商业剧团狠狠数落一顿。
有人打岔道,“你也写个卖座的剧本吧!”引来一阵鼓噪。
“你以为我酸葡萄吗?不,我是偏激!我发言的重点不是那些戏班子,批判廉价的剧团这举动本身就很廉价。让我们反观自我,看看咱们这些年在玩些什么把戏。我们就清高吗?我们有资格自称艺术家么?那些人是专业的骗子,我们却是喊拳卖膏药的业余骗子。我们没赚到艺术,我们赚到的是滥竽充数!以此次惨败为例,我们把不成熟的剧本搬上舞台,我指我的剧本;我们把剧本交给一个看不出剧本好坏的导演。导演,要生气随你,但我必须直说。还有,我们把聚光灯照在一群不知长进、口条不清、瞎鸡巴乱演的演员身上。”
操你妈屄,我干你娘!随之而来的谩骂都在预期之内,变态的我就要这戏剧效果。一泼啤酒飞溅至我脸上,我用手轻轻抹掉,从从容容。
还没讲完呢。
“听我干谯大剧团各位很爽,听我干谯你们,怎么,就受不了啦?风度跑哪去了?你们不觉得与其浪费时间批判已经腐败、无法回头的商业剧团,我们更应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么?我们是艺术家吗?当我们对所谓专攻的技艺还一知半解,我们哪够格自称艺术家?当我们不断推出小鼻小眼小我的小品,我们的艺术视野在哪?当你们这些所谓年轻剧场工作者也跟着世界一起媚俗而不自知时,当你们也跟着市场贩卖轻题材、轻语调、轻节拍,玩着‘轻松一下’的游戏时,剧场的批判力道不见了,被你们谋杀了。”
“艺术不一定要批判。”有人发难。
“批判有很多种形式。你在追求艺术纯粹性,根本就是希特勒!”另一人附和着。
“难道是你那种干谯式批判吗?”无三不成礼。
“不是,当然不是。我也挂了。别人搞滥情,我这几年搞戏虐,虐待的虐。我虐人虐己,终于把自己搞垮了。刚才有人说对了,我很法西斯,我迷失在对于剧场之为艺术的坚持里。大家都应看得出来,我有病,疯了。但是,各位,容我引用《哈姆雷特》的台词:虽是疯言疯语,倒有几分道理。刚才有人开玩笑,提议解散,它道出我的心声。我建议大家作鸟兽散,不只今天到此为止,而是今后到此为止。套用年轻人的话,不玩了。郑重宣布,我就此退出剧团,退出戏剧圈。”
我讲完了,颓然坐下。其他人像历经地震似的匆匆离去。我烂醉如泥,但那天没有人在乎我是否还能走路。
凭借仅剩的意识和意志回到家里,但过程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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