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侦探-那三天我们忘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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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某日午后三点半,准时来到咖比茶喝茶看报。

    这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外带居多。除了我这位熟客,一名老是低头啃武侠小说的中年男子也几乎天天报到。我没和他交谈过,双方对看时只以同为天涯罗汉脚的眼神相与致意。我还注意到一位偶尔光顾的老人,盖住发白发丝的渔夫帽底下的脸孔皱纹满布。他总是叫一杯红茶,慢慢啜饮,面无表情地抽着七星中淡,看着前方。我老了大概就是这副模样。曾经试着和他接触,但他只点头微笑,不发一语。有一次我忘了带打火机,向他借火,他用微颤、满是皱褶的双手为我点火。我向他道谢,他也只是微笑点头。感觉他是一位不愿受人打搅的老人,从此便不再找机会和他搭讪。

    我和店长陈小姐早已混熟,人到了只要跟她点个头,便可坐下,等着一杯沁凉冒泡的红茶。她不忙时会跟我聊上几句,闲扯邻近其他店家的状况,以及哪个贪婪的房东又想出什么新花招刁难他们。“我觉得人很奇怪,”她曾说,“为什么我遇到的房东很多都这样:要租给你时迫不及待,好话说尽,和蔼得不得了,等到租给你后,他们就变脸了,好像很后悔租给我,一副我在占他们便宜的样子。”三十出头的陈小姐自高中毕业后便走闯江湖,凭她小小的资本和极大的毅力独自经营过很多家小餐饮店面;倒了又开,开了又倒。目前这家生意还不错,为了她也为了我,景气拜托不要更坏了。

    我吸啜红茶,难得有兴致地研究正前方那株其貌不扬的白千层。

    白千层有很多别名,除了千层皮、脱皮树、剥皮树、相思仔、白瓶刷子树、橡皮擦树和玉树外,我觉得应该加个“不要脸”。松柏有苍劲的美名,白千层怎么看就是沧桑,仿佛惨遭虎牙豹爪肆虐般地体无完肤。它状似腐朽消沉,只因新皮层长出时会把老树皮推挤出来,但老皮不会脱落,仍一层贴着一层地留在干上——以凋零之姿展现生命,真是矛盾而优雅的组合。触摸过的人都知道,白千层很温柔,有弹性,正如六张犁一带的外观和居民。

    六张犁地处大安、信义两区的边陲。往南通过庄敬隧道就到了木栅文教区,往西穿过辛亥路就是以台湾大学为主的大安文教区,往北穿越基隆路不久便是安和路的高级地段,往东则和三张犁比邻,再多走几步就是一〇一大楼和台湾地价最贵信义商圈和住宅区。

    大稻埕与艋舺是旧台北,六张犁则是旧的新台北。六张犁没有文教气息,没有高档餐厅或名牌百货公司。这里的居民不特别穷亦不特别富,他们并不讲究衣着,甚至有点邋遢;穿着居家服、踏着拖鞋在街上溜达时有所见,对于凌乱的街道和肮脏的骑楼大家视若无睹,习以为常。

    大部分的建筑都至少有三四十年的历史。这些建筑的外观就像白千层一样,裹着一层破旧灰暗的外皮,但可别被它不起眼的表象给骗了。六张犁虽不光鲜亮丽但它于凌乱中表现生命力。川流不息的人们,各式商店餐馆林立的街道,以及随处可闻的摊贩叫卖声,在在交织成繁忙热闹的景象。在这里你看不到东区奇装异服的少男少女,也看不到信义商圈一身名牌的名士名媛。六张犁的居民普通到了极点,甚至摩登的年轻人都带着一丝土味儿。他们稳稳当当地活,经营小生意,发小财,做小小的梦。这里有地道台湾人,有北上打拼的客家人,有一九四九年随军来台的老荣民,有外劳和外籍人士,还有极少数、不易辨识的原住民,仿佛台湾的缩影。这些背景各异的人们汇聚在此和平共处,拼命生活,让这个地方染上了市集的色彩。说它土里土气,它却有赶上时髦的一面;说它现代,它却老态龙钟,有点霉味。

    “你好。”声音从耳后传来。

    就像首次会面突袭那样,陈婕如再次把我吓了一跳。我请她坐下,为她点了一杯红茶。

    “好吗?”我问。

    “很好。”

    她穿着宽松的棉衫和牛仔裤,头上绑着马尾,脚下是一双红白相间的Converse,模样清爽宜人。

    我一时看呆了。

    “天气不错,出来走走。”

    “喔,走走,走走很好。”我难得结巴。

    “你天天散步,这一代应该很熟。”

    “很熟。”

    “可以做我的向导吗?”

    “这是我的荣幸。”

    接连几天,我带着陈婕如在六张犁、三张犁一带闲晃。有时我们从信安街一路走到松智路,途经曲折蜿蜒的吴兴街。

    “吴兴街应该是全台湾最复杂的路段。你根本不知它始于何方,止于何处。你不能称它为一条街,因为它像渔网似的撒布于三张犁一带,有时你以为终于走完迷阵似的吴兴街,快到了松智路,但才一转弯又回到了吴兴街的势力范围。”

    通常走到松智路和信义路口我就建议折回。

    “为什么?”陈婕如问。

    “接下来是专给观光客和血拼族走的路段,我不想和他们凑热闹。”我说。

    “你喜欢又窄又脏的地段,不喜欢又宽又美的高级小区?”

    我告诉她,我的散步路线有排富条款。我还说,我不是地鼠,不走地下道;我严重惧高,不走陆桥。

    “陆桥也会怕?”她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怕我会从陆桥跳下被公交车压成肉饼。”

    “还有什么毛病我该知道的?”她笑着说。

    “多着呢!我有各式各样的强迫症。思想偏左强迫症、走路靠右强迫症、看人呕吐也会呕吐强迫症,还有对称强迫症。”

    “在六张犁你去哪找对称?”

    “所以,我还是自虐狂。”

    有一回我带她从头到尾走一趟卧龙街。

    “与其说它是一条龙,不如说是一条断了尾巴的蛇。这一带的街道很多都四分五裂,卧龙街如此,乐业街也一样。台北的都市计划完全没有计划,很随性有机,好像路是自己生出来的。但别小看这些街道,它们的名字,和平、信安、乐利、乐业、嘉兴、崇德、富阳、安居,各个都充满着幸福感。”

    某日,我们经过乐安街。

    “那在干吗?”

    陈婕如指着右边一个独栋四楼公寓。公寓前后左右的外围被一片片蓝油布遮掩着,左侧墙面有一座用铁条和木板搭成的Ζ字形梯,作为工人整修墙面和运送墙砖的通道。

    “中古屋要搞门面拉皮可以向台北市都更计划申请补助。六张犁只有这一家申请。整天敲敲打打,灰尘满布。附近的居民干声连连,和屋主不止一次发生口角。好笑的是,原来只是拉皮工程,哪晓得营缮公司发现左侧墙面已壁癌末期。这下子非同小可,屋主只好暂时搬走,让工人打掉整个墙面。已经搞了一年了,还没修好。听说屋主拿不出钱来,工人只好敲一天、休息三天。原来这栋是乐安街最体面的公寓,现在却看起来像废墟。尤其晚上,没一点灯光,整栋楼好似披着寿服的墓碑。”

    “哪有那么恐怖。”陈婕如皱着眉头再看它一眼。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只隔两条街,很想请她到我家坐坐,模仿西方人说“喝点什么的”,但怕她拒绝,念头忽起即灭。

    2

    两人最常散步的路线是从富阳公园攀上福州山。

    福州山四通八达,连接同属南港山系的象山和虎山,并往南延伸至中埔山和军功山。沿路一片蓊郁,陈婕如为我介绍未遭人为破坏的植物生态,途中我们经过一座军方留下的碉堡。这里未遭巨大破坏的原因是它曾是禁区,国民党曾于山里设置弹药库,二二八事件的牺牲者当中不少人冤死于此。

    有一回,走在山脊的棱线上,她难得地谈及最近起伏反复的心情。

    “遇到这种事,人总是先怪自己,怪自己为什么没提早看出迹象。现在回想,还真的有很多迹象,比如说他回家最常待的地方是屋顶的温室,而不是客厅,或者一天下来,他和我和女儿讲不到几句话,或者是他这几年脸色越来越阴沉。这些,我是不是也有责任?一个从大学就认识的人在我面前慢慢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这是怎么发生的?我怎么毫无知觉?难道我已经麻木了,还是太过迟钝?如果当初认识的时候就有迹可循,那我不就有眼无珠了么?但是我不能往那边想,因为这样对我没有帮助,反而伤害更大。没有人要他沉溺在植物上到那种地步,更没有人逼他去勒索别人,这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也跟她说了很多,但大半都是周边话题,很少提到自己的际遇。

    “我上网查过你的名字,”她说,“你曾经是大学教授,又是作家。为什么放弃一切当起私家侦探?”

    这是她一再提起的问题,而我总是一再回避,直到有一天两人从福州山走到中埔山东峰,坐在视野可供鸟瞰台北市区的凉亭里,我才说出我的故事。

    我和她并肩坐在凉亭下,看着山下的台北盆地和一柱擎天的一〇一,感觉它们在艳阳下蒸腾。有了霸道的一〇一后,曾为地标的新光大楼渺小得宛如一支融化中的棒冰。

    山风徐徐吹拂,带来的凉意让人卸下警戒。我娓娓道出一段不欲为他人所知的成长路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听众。

    我告诉她我的恐慌症,我的精神官能症,我的挣扎,我的腐败。

    下山分手时,陈婕如对我说:“谢谢你的故事。”

    3

    接连数日,陈婕如竟毫无音讯,没出现在咖比茶,也没来电约好散步时间。平常都是她主动打电话来,我不想破例。

    若有所失地在咖比茶翻阅报纸。

    她该不会听了我的故事而有所顾忌吧?这年头什么样的精神病况都有,恐慌症应不致把人吓得退避三舍吧。或者,她对我滔滔不绝感觉厌烦。莎士比亚笔下黛丝德梦娜就是因为倾听奥赛罗一生险奇的患难故事后情不自禁地爱上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将军。我的故事没有海难,没有食人族,亦无荒凉沙漠或崖嶂巅峰,相形之下不免单调自怜。

    她在躲我,我胡思乱想着,同时后悔与她分享连我母亲都被蒙在鼓里的秘密。

    手机响起。

    “喂?”

    “请问你在哪里?”是她的声音。

    “我在常被你吓到的地方。”

    “好,我正在路上。”

    挂掉电话后,我欢欣雀跃,当下收起报纸。

    十多分钟后,她出现了。

    “你好。”我笑得很灿烂。

    她坐下,看看坐在隔壁桌、疑似患有皮肤松弛症的老人。

    “这几天有空吗?”陈刻意放低声音。

    “啊?有空,空得要死。”

    “陪我到海边走走,好吗?”

    “好。”我表情镇定,但内心澎湃足以翻转一艘船。

    “女儿呢?”

    “和同学到南部玩。”

    “太好了。”

    “走吧。”

    “啊?等一下,我们还没决定要去哪、怎么去。”

    “开车去,旅馆我已经订好了。”

    我笑了,笑得从来没这么傻过。

    “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

    “直觉。”

    我为她叫的红茶还没来前,两张塑料椅已经空荡荡了。

    七月六日约莫五点半,我俩来到位于北海岸的翡翠湾福华度假饭店。路途中,她先为近日无消无息致歉。她父母为了她执意离婚很不谅解,她又不便说明林先生干的好事,因此花了很多心力安抚老人家。接着,她大致说了最近的发展。房子过户了,但她不想继续住在那,因此打算把公寓卖掉,另起炉灶……我一边听着,一边心绪淆紊地想着即将发生的事。很久没做爱了,要是待会儿表现差让她失望如何是好这不是很丢脸很扫她的兴么,压力啊压力。于是,我暗自下了决定,等进入房间后,我要让她有心理准备,向她坦承我很久没做爱了。

    然而,进入房间后的我和车上那个白痴判若两人。甫踏进,我便迫不及待地关上门,扳转她的身子,将她压在门板上,深深重重地吻着她,她则以柔软温热的舌头回报我。

    那三天,我们忘了海,在房里成就自己的波浪。涨潮,退潮,涨潮。潮涌时两人激越张狂,毫无禁忌地探索对方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颗痣、每一个皱褶。潮退时我们仍绵绵缠缠地偎依,肢体交叠,直到汗水蒸发,直到滑入温柔睡眠,直到下一次涨潮。体力耗尽时,另一种饥渴来袭。我们坐在地毯上,多日没进食似的把茶几上炒饭炒面当佳肴美食般横扫一空。

    她喝着红酒,我喝着啤酒。

    “不是听说喝啤酒会让男人那个吗?”她问。

    “不是听说,是真的。”我说。

    “那你为什么现在还喝?”

    “我太强,需要压一压。”

    一向是男人间的蠢对白竟能引起一阵无邪的嬉笑。

    “你是个好人。”她突然说。

    “别这么说,我不是好人。”我没开玩笑的意思。

    第三天醒来时,她已先行离去。

    茶几上,我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同时来,分别走,我想你不会介意。谢谢你。”

    虽然有点怅然,但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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