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组长都猜错了。苏宏志不是要度我,他意在“反度”,企图把我从宗教的渡口拖进无善无恶、无明无暗的虚无深渊。
警方在苏的住处找到一堆证物,包括变装用具(乳胶、硅胶、假发、假睫毛、特制胸罩)、笔电、GPS、以血红色画出万字的地图、我的作息表和散步路线图。警方还找到一具专业锁匠必备的仪器和一串串各式各样的钥匙。
整起事件在媒体上沸腾了两礼拜不到旋即被一则政坛明日之星搞性爱派对的新闻取代了。关于苏宏志的行凶动机警方透露不多,对于万字形更只字不提。警方不想造成佛教界的困扰,更不希望舆论再度把焦点放在我身上。信义分局接受王组长提议,将苏定位为反社会连续杀人犯,他的疯狂导致五名善良老百姓的死亡,至于为何挑选这五人行凶,因苏于追缉中死于枪下无法进一步了解。
法医检查遗体时发现苏的左睪丸确实破裂,但无法辨认因何造成。翟巡佐屡次要求军方提供苏提早退伍的真相,军方先不予回应,继而只以一纸公文写着“因公受伤”的官方说法。翟锲而不舍,持续追问,最后军方高层来了一纸密文,直接送到警方高层。翟被迫停止调查。
我不完全赞同王组长的做法。整件事会不会对佛教界造成困扰不是我考虑重点;他们自有应变之道,自有“官方反应”。苏的案例不至阻碍佛教的发展,亦不至让人对佛法心生芥蒂。苏犯案时已是反佛教狂徒,以万字作为杀人图案只是他变态意识的产物。毫无疑问,苏宏志是新品种。关于他的心路历程,他的反社会倾向,他的所作所为,台湾社会有进一步了解的必要。不过一旦把实情曝光在媒体之下,八卦式的胡扯势必淹没理性探索。从这角度看,王组长的考虑并非全无道理。
2
死区逐渐被淡忘在繁华台北的边陲。我重返爬山、散步、喝茶、坐公园、看报读书的规律。偶尔和妻通越洋电话。想念,但不特别思念,我终于明白妻早已明白的事实,这段婚姻已走到尽头。
精神状态仍是老样子,照三餐吃药,仍每天携带手电筒。
整件事没带给我多大启示,若真要说有什么启示,不外是不要轻易相信启示。搬来死区、挣脱一切束缚或许正是一连串错误启示的恶果,但我不想走回头路。我不会搬走,也不想回到学术界,更无意回到戏剧圈,只想安分地做个私家侦探。一个单纯的私家侦探,不再带着忏悔的动机,不再奢望救赎。
母亲要我搬到民生小区和她同住,我不肯答应。她甚至发挥演技,对我哭诉她年纪越来越大需要儿子照顾,但她其实是想照顾我。她发觉我意志坚决,反过来给我建议:“你如果真的要当私家侦探,一定要有扮相。过几天我到日本买一件卡其风衣和一顶西洋帽给你,这样穿人家才会知道你是正牌的私家侦探。”母亲电视看太多了。
心若有住,即为无住。这道理我愈来愈有感触,但关于佛教或生活的沉思我不再掉落似是而非的玄想,但望从规律的日子里一点一滴体会。
3
我思念陈婕如,渴望见到她。某日终于破例打了电话。
“可以见面吗?”我问。
“我们去爬山。”她答应得很爽快。
两人从福州山走到中埔山东峰,来到我曾向她道出一生故事的凉亭下。途中步道上,我想牵她的手,但是不敢,她意识到我的犹豫,主动牵着我的手。她告诉我控告那只淫虫的案子进行顺利,涂律师出了不少力气。还有,她已经搬离通化街,目前住在大直。
“大直有山也有街道,你可以做我的向导。”我半开玩笑地说。
她转头看着我。
“吴诚,我喜欢你,也很喜欢有你做伴。但我必须想到其他,为了女儿,为了自己,我必须想到其他。我对未来还怀抱希望,但是你——我不知怎么说,我不至于说你对未来充满幻灭,但是你对它没有期望。”
我默认不语。她提起右手,抚摸我的脸颊,以一种情人永别的款款深情、但更像是挚友间珍重怜惜的眼神凝视我。
“不要再憎恨自己了。”
刹那间,就在我即将失去她的时候,就在我意识到从来就不想拥有她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陈婕如。她不再是髻着马尾的委托人,不再是被丈夫背叛的女人。她是陈婕如。我看见她了,也同时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正如父亲正襟危坐在书桌前教我识字,我抬头望他那刻,或是母亲告诉我她曾于日据时代为了报考兰阳女中瞒着家人独自搭火车从八堵坐到宜兰那刻,或妻子临去的前晚和我在客厅恳谈那刻,我都曾清楚看见他们,看见了自己。
4
我回到了龟山岛海鲜店。
邀了很多人;阿鑫全家、添来夫妇、小胖、小赵、翟佐。
大家围坐一桌,吃喝说笑。有太多值得庆祝的事了。我们还能谈笑,我们还能喝酒。
——倒啊!
——喝啊!
——干啊!
拉伯雷《巨人传》里一个醉鬼曾说:“我是个罪人,不渴我不喝。不过现在不渴,将来总是会渴的,所以我喝是为了预防未来,这个你可以明白。我为未来而喝,我要永恒地喝下去。永恒地喝下去,就是为永恒而喝呀。”另一位醉鬼大声嚷嚷地附和:“干的地方,灵魂是待不住的。”
再度于向晚时分和阿鑫坐在修车厂门口,喝着啤酒,斜眼监视着来来往往的杂碎,像两只看门土狗。小型英文补习班重新开张,我以英文漫画为教材,颇得小慧和阿哲的赞许。
添来妻子小德在鑫嫂家的火锅店越做越顺手,和鑫嫂更是无话不说。添来正式成为我的搭档,加入私家侦探的行列。为了恶补这行业的常识,他把我家的推理小说全搬走,下班后一本一本苦读,还记下重点。以前毫无兴趣的CSI系列影集,现在从未错过。
“DNA的中文学名是什么你知道吗?”他有次满脸神秘地问我。
“我怎么知道?”
“脱氧核糖核酸。”
我带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小胖并没受伤。苏宏志倒下时,铁棍顺势从他的右耳边呼咻飞过。小胖之所以哀鸣惊叫除了因为他第一次开枪被枪响惊吓过度,苏整个人倒在他身上更让他魂飞胆丧。
那天我在一九七巷和苏的黑影对峙时,趁着把手机放进背包的时机,偷偷按下了拨号键,可惜按错了,没成功拨出。当时的翟佐正忙着富阳公园西侧部署警力的细节,因此不觉有何异状。倒是小胖最先察觉,我人不在家里,而且离开了一九七巷。原来,小赵交给我的手机里面早已装了小型发报器,小胖就是借着讯号追踪及时找到那栋拉皮公寓。他试图打电话给我时,我已被击昏,而两支手机呈关机状态,应是苏听到铃声后便关闭电源。
或许思虑缜密的王组长从未全然相信我的无辜,才会瞒着我在手机里暗藏了发报器,果真如此还得感谢他多疑的职业病救了我这条小命。
小胖破案有功,不但击毙凶手并救出人质,被上级擢升为一线四星,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陈Sir,但他并未接受调派,仍选择任职卧龙派出所。
“为什么不去?”我问。
“有明文规定,同一单位的警员不准谈恋爱。”
站在骑楼抽烟,透过窗户看着他们。阿鑫跟小赵大谈恢复“守望相助”的必要性,鑫嫂和小德有说有笑,添来用筷子和两个小鬼玩着猫吃老虎、鸡吃虫的游戏,陈佐为翟佐夹菜剥虾壳。
我的意识固然有时跳脱,却迫不及待地想加入他们。
香烟一口接一口抽着。迫不及待。
手机乍响。
“喂?”
“请问是吴诚,私家侦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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