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阅读记事本上综合自翟佐关于苏宏志的侧写后,我并不因此多了解他,更不明白他小时乍显即逝的强迫性人格症和后来的发展有何必然因果。从按电铃到宗教狂热,从宗教狂热到虐待女友,一直到目前滥杀无辜,这过程展现了何种样态的进化或退化?若强作解人,我大致会说这是宗教(或伪宗教)的感染力,宗教可以使人放下屠刀,亦可使人大开杀戒。
然而,我并不觉得台湾是一个宗教感很强的地方;它不是印度或泰国。台湾的问题一向不是宗教,而是将政治宗教化。台湾极端世俗,甚至许多宗教团体都沾满市侩气息,或许此为物极必反的现象,苏的存在不啻是这凡事讲究务实、工于心计的社会的反面。当社会愈趋现实与物质化,苏却反其道而行,走向抽象意念的世界。对他而言,肉身、形体不过是毁之不足惜的幻象。
第五起命案的受害人是年轻女性,名叫郭奕芬,三十一岁,上班族,家住敦化南路。七月二十五日半夜十二点多郭女在分隔岛遛狗时,前额被疑似钝金属物击中两次致死。警方根据监视器录像带及目击证人得知,苏宏志身穿暗色连帽休闲外套,佯装运动,从另一个方向慢跑而来,俟双方即将错身而过时冷不及防地拿出看似铁棒的凶器攻击目标。郭小姐立时倒下,苏俯身察看,发现目标一息尚存,再补一记。期间,马尔济斯不断吠叫,被苏踢了一脚后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当苏拖着尸体往基隆路方向移动时,一名路人远远瞧见,尖叫一声,苏只得丢下尸体,逃逸时头罩被风吹开,路人很明确地告诉警方,凶手是个大光头。
据翟佐猜测,苏之所以冒险拖着死者是因为他要把尸体摆在GPS设定好的地点,但被那名路人的尖叫扰乱了计划。这或许足以解释经纬度上较大的差异。依此分析,苏未达成目标,他追求的对称被稍稍破坏了。另一点值得注意,从先前四起袭击被害人后脑到这一起采取正面攻击的方式显示,苏已不再是生手,已能面对他的目标。
苏仍在演化中。
2
鉴识比对结果出炉了。从苏家里找到的毛发DNA和第四位死者手指里挖出的皮下组织吻合。罪证确凿,王组长下令全面通缉,并召开记者会向媒体提供苏的照片。
随着第五起命案的发生,凶手已从信义区杀到大安区,苏已不再是“六张犁杀手”。媒体来不及掰出新说法,只好以“连续杀人犯再度行凶”的标题报导。不消说,这个案件占据所有版面。值得庆幸的是,关于万字形,媒体一直被蒙在鼓里。
王组长根据左旋万字形,在其他三个潜在的犯罪现场部署便衣警力:
以左旋、逆时钟方向,它们依序为芳明路、富阳公园西侧、崇仁街。翟佐已用GPS找到精确位置,芳明路和崇仁街上哪一栋公寓、哪一户人家也已锁定,警方有十足把握,在防堵上必能做到水泄不通。
富阳公园西侧则难以部署。福州山四通八达且草丛遍布,方便凶嫌藏迹匿形,而苏擅长变装易容,大可混迹三五成群的山友中,更让警方防不胜防。“可惜不能封山!”王组长怨道。另外一个难题是,苏宏志依坐标犯案,却无时间表,万一他按兵不动,进入冷却期,警方的部署能维持多久?
“因此,”王组长说,“除了消极等待苏嫌再度出手,我们更要积极找出他藏匿之处。之前我们只锁定六张犁和三张犁一带,现在要扩大搜索范围。苏嫌既然时常跟踪吴先生,不可能住太远,但也不至于住太近。因此和大安区紧邻的信义区地段要彻查。尤其,信义区庄敬路山区、庄敬隧道附近山区以及芳仁路山区的住户更要清查。已经查过的,再查一次。”
发展至此,真的没我的事了。
“你可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这几天,我希望你忍耐,在家待着,我保证三天之内一定抓到那家伙。”
离开分局前,王组长对我这么说。
两人握手。
三天之后要是没抓到呢?我很想问,但没说出口。
不可能住太远,但也不至于住太近。返家途中,一直想起王组长这句话。
回家前在便利商店买了很多食物和饮料,准备再一次长期抗战。我不致惊怕到不敢出门的程度,只是不想麻烦警方或惊动邻居,因此决定少在外面溜达,需要活动筋骨时把范围缩限于一九七巷里。
晚上九点多,涂律师来电。我几乎把他给忘了。
“吴兄,需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语气颓丧,显然为某事烦忧。
“什么事?”
“出现了一个problem。”
“什么problem?”
“其实是我的problem。”
他没继续说下去,我也懒得问,总不能老在problem上打转。
“我们不是一次告了很多媒体和名嘴吗?那些被我们告的人联合起来——”
“怕他们不成?”
“不是,请听我说,他们联合起来挖疮疤。”
“我还怕他们挖么!”
“不是,他们挖我的疮疤。”
喔,这我倒没想到。媒体果然惹不起。
“而且还挖了不少。”
“挖到什么?”
“我跟女人的事。吴兄,我这人什么都很精明,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他们拍到我和一个美眉幽会的照片,现在拿来要挟我,要是我不劝你撤销告诉的话,他们将会把事情闹大,让我在老婆面前难看。”
“关我啥事啊!”知道原委后我已决定帮他了,但还是忍不住戏弄一番。
“拜托,吴兄,do me a favor,不要让我死得很惨啊。我的事务所还是老婆家里出钱让我开的呀!”
当一个男人讲话以“呀”收尾时,此人已慌乱得神志不清了。
“好吧。”
“啊!真的吗?”
“Of course!”
“哇,感谢感谢!吴兄,您的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不用客气,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不过有一个条件。”
“你说,十个都可。”
“我一位朋友正打算告一只淫虫企图性侵未成年少女,我希望你能免费提供服务。”
“没问题,交给我。”
“但是要低调,你能做到吗?”
“低调,保证low profile。”
我给了他陈婕如的电话号码。
“就这么一言为定了,吴兄。下次有事情找我,一定免费为你服务!”
“不必了,先管好你的小弟弟再说吧。”
梳洗完毕后,我坐在沙发上喝酒,听音乐,随意想着案子和这几天发生的事。音响传来巴西Virgínia Rodrigues和她身材同样浑厚的歌声,当她唱着轻快的“Oju Oba”时,我不自觉地站起来,拿着啤酒杯,跟着节拍舞动。身体旋转,杯里的啤酒溅出,不好不坏的心情跟着漂荡起来。突然,我注意到那本碍眼的书,那本离墙面约十公分的《金刚经讲录》。我边摇晃着身子边蹲下取书,翻到有折角那页,扳回折角,把书推进去。
到此为止,我说。
隔天,七月二十六日,醒来的第一个意识竟然是那句话:心若有住,即为非住。云散日出般,我终于了悟苏宏志借这个提示想要跟我说什么了。他对于我放下一切、搬来死区这些举措嗤之以鼻;换言之,他看穿了其中放不下的一面,借着这句话来揶揄我、讽刺我,对我开示。我不至说他错,也不会说他对。我懒得理会他对我的看法,但不免感觉荒谬:一个偏激的杀手竟然认为我的举措偏激。
或是,他认为我的放下还不够彻底?
然而真正困扰我的不是那句箴言,而是苏宏志如何混过两架监视器而不露形迹。即使有死角,苏如何判断?我不相信光是目测便足以确定。
下午两点多,我拨电话给小胖。
“小胖,你人在哪?”
“卧龙派出所。”
“我现在就去找你。”
一名警员护送我来到派出所。途中,他对我说,舞跳得不错。我随口说声谢谢后方意识到警方在我家装的监视器还没拆呢,昨晚穿内裤,拿着酒杯,随着拉丁节奏舞动的糗样全给条子们看光了。
小胖站在门口等我。
“什么事?我刚要去分局报到。”小胖说。
“去之前帮我一个忙,找个人陪我看看我家巷口前卧龙街上的两支监视器。”
“怎么啦?”
“我要看苏宏志闯进我家那天的带子。”
“不用看了,有死角。王组长当初会怀疑你是凶手,就是因为那两支监视器有死角,他分析你就是趁夜间视线模糊时躲过监视器、出入巷口而不被照到。要是没有死角,你早就不在怀疑之列了。除非你会飞。”
“我还是要确认死角在哪。”
“干吗,你想偷溜吗?”
“偷溜个屁,巷口一直有两名警察守候,我怎么偷溜?”
“你最好乖乖待在家里。”
“你放心,我只在巷口活动。”
小胖找来绰号大熊的同事。
“大熊,你好。能不能请你在监控室看着卧龙街和一九七巷交口那两支监视器的屏幕?我人在外面走走看,我需要知道死角在哪里。”
“好,我们用对讲机联络。”
他搞来两支对讲机,给我一支后,教我怎么用。我觉得新鲜,把它当成玩具。
“我讲完需不需要说over and out?”
大熊冷冷地看着我,“我们通常只讲‘完毕’。”
我拿着对讲机走回一九七巷口,向驻守的两名警员说明原委。
“大熊,我现在从一九七巷走出。走到巷口时会右拐往派出所的方向,在屏幕上看到我的时候请告诉我。完毕。”
“好。”
这家伙不够专业,没讲“完毕”。
“看到你了。”
才走出巷口没两步便传来大熊的声音。我停住脚步,看看所处位置:我站在巷子正中央,离右边的建筑物约有两公尺之距。
“我现在往右移动,等你看不到我时说一声。完毕。”
“好。”
我慢慢往右移动,离建筑物将近一公尺半时,大熊有反应了。
“还看得到你的身体,但是头不见了。”
一公尺时,画面只有下半身。当我整个人贴近建筑物时,我的身影才完全脱离监视器的范围。换言之,苏宏志进出巷口时必须一直循墙而行才能完全躲过监视器。
之后,我换个方向,于巷口左转,朝富阳公园那边走去。得到的结论是,无论我身体多么贴近建筑物,大熊仍然看得到我。
实验完毕,面向卧龙派出所的监视器确实有死角,苏或许就是从这个路线出入而不至留下身影。我折返,走向派出所,经过一九一巷时我注意到午后的阳光把我的身影洒在左侧地面上。
“大熊,最后一个问题。我现在人在一九一巷口,你看得到我,对不对。完毕。”
“对。”
我把身体往右移动。
“现在呢?”
“看不到,但是有影子。”
“太棒了。”
回家前,我向大熊借了七月二十三日苏宏志在我家留下记号那天巷口两支监视器的带子。这两张光盘我在分局已经看过了,但需要重新过滤,搞清楚苏宏志如何神出鬼没地进出一九七巷口。我先过滤往富阳公园方向照的那支监视器。如果苏走这条路线,他躲不过监视器。看完后,查无所获,没有可疑人士,更没苏装成老人打扮的身形。我确定,苏没往左走。
接着,我过滤另一架监视器的光盘。这一边确实有死角,苏可以全然躲过,但是当他走到一九一巷口时,他有两个选择:直走,前往卧龙派出所的方向或右转拐进一九一巷。无论他多么小心翼翼,他的身影躲不过阳光的照射。看不到人,至少看得到西晒打出的身影。
上网查了七月二十三日的天气:艳阳高照。那天下午我两点半出门,近七点回家,苏就是在这段时间闯进我家的。因为苏懂得易容变装,出入巷口的路人我都仔细打量,无一错过。出乎我意料之外,毫无苏的形迹,都是我见过的邻居。于是我把注意力集中于一九一巷口。两点半和七点之间,屏幕出现四个影子。光从影子,看不出端倪。有些影子纠成一团,有些则拉得老长,根本看不出主人的身体特征,甚至性别。
公元前希腊天文学家埃拉托色曾于同一地点测量物体的影子,每年记录同一天、同一时间影子的变化,从而得以计算出地球的圆周。要是我懂天文和几何,也可以从日照时间和身影的长度推测主人的身高,可惜我一窍不通,纵使找人帮忙量出身高又能获得什么确切的科学证据?
苏很可能利用死角进出一九七巷。当天我人已不在家中,平常负责守候于巷口的警员早已撤离,他如入无人之境。但是,回到老问题:他如何确知哪一支监视器有死角以及死角在哪?
我打电话给翟佐,告诉她我想到的疑点。
“很简单,”翟想了半晌,说,“如果我要躲监视器,我根本用不着目测,只要走最靠边的路线不就可以躲过了?何况苏入侵你家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老翁’就是他,当时没有警员守在巷口,他根本用不着找什么死角。”
“你的推论有瑕疵。”我质疑道,“照你所说,苏不用找死角、可大方进出,那为什么没有在录像带上留下记录?而且,他如何确定我们还不知道‘老翁’的真实身份?”
“他不确定,但是,别忘了,苏也可能扮成另一个人。纵使当时有警员守在巷口也不一定认得出是他。”
“问题是,我仔细看了录像带,那天从下午两点半到七点之间,经过巷口的人没有可疑人士,都是我见过的邻居。”
“可见他真的躲过了监视器。”
讲完电话后,我觉得我和翟佐都没抓到重点,两人似乎被同一个假设框限了推理路径,但一时也搞不懂我们到底忽略了哪个关键细节。
3
七月二十九日。三天过了,苏宏志尚未落网。
我无所事事,除了在死巷里活动筋骨外,大多时在家看书。最大的收获是终于一口气读完数度让我拿起又放下,俟再次拿起已忘了之前所读,只好重新来过的《战争与和平》。时间多的是。持续这样,我打算再造佳绩一口气读完《追忆似水年华》。
这期间有个插曲值得一提。
虽然我这里静悄悄,王组长那边可是热闹得很,大伙忙得像蛋似的滚着。小胖每天向我通报缉凶进度。据他说,前天傍晚,七月二十七日,有人在富阳公园西侧看到疑似苏的踪影。苏打扮成登山客,混在一支队伍当中,其中一名机警的老人发现他们的队伍似乎多了一个人。他当机立断,佯装走累了,请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趁那个机会,老人扫描队伍的成员,并在心中数人头,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确实多出一人,正欲发难时,队伍中一名看似中年男子的登山客遽然推倒身旁的妇人,往上坡的草丛里钻去。众人大喊,埋伏于近处的便衣不多时便赶来。警方连夜搜山,可惜范围过大,一无所获。
“大家不要灰心,至少咱们有效地阻止了凶嫌再度行凶。”王组长如此激励辛苦的同仁。
今天早上接到涂律师来电。他再次谢谢我,并说媒体那边解决了。
“陈婕如的事呢?”我问。
“台北地检处已经主动侦办,那家伙也被收押了。你放心,我会一路帮到底,而且确保这件事不让媒体得到任何风声。”
“谢啦。”
“我打电话来主要是要问你,我这边有一堆关于你的新闻的影像光盘,我想把它们删除,但是说不定你想要留着。”
“我要那些垃圾干吗?”
“说的也是,我把它们delete了吧。”
一个念头闪过脑际,我改变了主意。“等一下,还是送给我吧。”
“你确定?”
“确定。”
下午三点时,装满了光盘的包裹由快递送来。每片光盘都有标号,上面注明日期、地点和电视台。我从里面找出我要的:记者在命案现场的采访报导。
据说有些连续杀人凶手会重返命案现场,一方面就近回味或欣赏自己的杰作,另一方面则带着向警方挑衅的意味;有些甚至会在媒体于命案现场连线报导时,躲在围观的群众里,暗藏着冷笑看热闹。根据统计,大部分的连续杀人犯对于大众反应和媒体报导非常着迷。
我用计算机细看每片光盘。摄影机大都照着记者,但有时会扫到围观的群众,遇到这种情况,我便按暂停键,就身高和脸部特色分析。之前,我先行进入小张异色剧团的网站,研究《井中影》宣传照里苏宏志的五官和身高。长脸、一双细狭的眼睛、略微塌陷的鼻梁、一米七多。鼻梁可以改装,但无论技术多好,脸不能缩短,眼睛不可能变大变圆吧。
两三个小时之后,确定没有苏的踪影。
其实即使找到他的身影也无济于事。这些都是之前的报导,无论他出现在哪个命案现场,这并不代表他藏匿的地方就在近处——想到这才猛然察觉,我干了一桩刻舟求剑的傻事。
我决定放弃。收拾光盘片时,发觉还有一些我没机会过目的录像带,它们是我被羁留期间,电子媒体在一九七巷、我家门口前拍的影像记录。
吃完泡面解决晚餐后,在计算机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那些光盘。看着记者和主播煞有介事地说着“吴嫌”,我不再气愤,反而觉得好笑。但是当他们提到我的精神病历,心里仍会一阵悸痛。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记者和摄影师不断地拿私家侦探的招牌大做文章,向观众暗示我是个神经病。还有,在他们身后或旁边总是站着巷子里的邻居。有的很乐意接受访问,针对“吴嫌”肆无忌惮地发表意见(没一个说好话);有的只想上电视,不愿被采访,记者问话时纷纷走避。
我认出很多人来,但仍有不少生面孔。
我观察这些陌生脸孔。看完一片再换一片,看到第十一片光盘时,有个发现。
记者正访问一名男子时,男子后面围着五个人,两名是成人,三名是一直对着镜头做鬼脸的小鬼。屏幕右上角,有一名女子站在二十四号大门前——就在我家斜对面——倚着门柱对着镜头这边瞄来。
她只停留数秒便转身走入大门。
奇怪,我从没见过此人。我倒带,再看一遍,等她出现时,按暂停。长发及肩,穿着长袖衬衫与长裙,双手环抱胸前,遮住胸部。
会不会是他?
“即便是女角也难不倒他。”翟佐引用苏同居女友的话语犹言在耳。
依门柱判断,这女子长得很高,一七〇公分以上。
我端详她的脸孔。
会是他吗?可能性极低。警方早就查过户口,没发现可疑人士。
我打电话到派出所找大熊。
“大熊,不好意思,再问一个问题。是谁负责调查一九七巷户口的?”
“是小郭,你等一下,我把电话转给他。”
未几,小郭接起电话。
“郭警员,你好,我是吴诚。”
“你好,吴先生。什么事?”
“请问你是哪一天查访一九七巷的户口的?”
“等一下。呃,我查过两次。第一次是七月十五号,那天我们全面调查六张犁一带的户口。第二次是七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当你发现凶嫌可能潜入你家的第二天。”
“据小胖陈耀宗跟我说,巷子住的大都是老住户,只有两家是最近才搬来。”
“没错,一家姓王,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三十五号四楼。”
“你见过王先生吗?”
“见过,而且印象深刻。他一直发牢骚,说,为了孩子的教育从新竹搬到台北,没想到才刚搬来就遇到凶杀案。他四十出头,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另外一家呢?”
“单身女子,二十四号三楼。”
二十四号?录像带上的陌生女子就站在二十四号的门口。
“你见过她吗?”
“见过,人长得不错,不过很害羞,讲话轻声细语的。她说她是soho族,从事翻译工作。”
“她几岁?”
“三十左右。”
“叫什么名字?”
“姓王。”
“全名是?”
“王嘉莹。嘉义的嘉,晶莹剔透的莹。她没问题的啦,我在计算机上查验了她的身份证,老家在高雄,而且她四月二十四日就搬来了,比你早了一个礼拜。”
郭警员再三向我保证,苏不可能混在其他住户里。三年来调查一九七巷户口一直是他的责任,每家的情况和成员他都熟悉。
无解。
4
但我仍不死心。
我先缩小疑似“王嘉莹”的画面,接着进入小张剧团的网站,找到《井中影》的宣传照。两相对照之下,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名自称soho族的女子就是苏宏志。虽然苏已剃掉浓眉且上了脂粉,但两人的脸部特征——长脸、塌鼻、眯眯眼——完全吻合,而且两人冷冷的眼神都透着一道寒光。
她比你早一个礼拜搬来,郭警员这么说。
要是苏宏志早在我没搬来这儿前便跟踪我,我和房东约好来看一楼公寓时,他说不定也知道了。他大可以租屋名义找上房东,得知我哪时搬进来后,早我一个礼拜、以女子身份搬到对面三楼便可掩人耳目了。没错,苏宏志就住在我对面!怪不得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怪不得能潜入我家而不在监视器留下身影。我打电话给小胖,才按键便马上挂掉。不对。郭警员查过她的身份证,确有此人。王嘉莹,来自高雄。苏不像是计算机高手,没有骇进警方数据库篡改身份资料的能耐。
王嘉莹……我倏忽想到一个细节,拨电话给翟佐。
“翟佐,是我吴诚。”
“吴先生,你还好吧?”
“没事。请教你一件事。”
“你要快说,我急着去富阳公园那。”
“你提到苏宏志大学时期交了一个女朋友,她叫什么名字?”
“姓王。名字忘了,我得查一下。”
“她逃走时,有没有带身份证?”
“我不确定。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好奇。”
“我找人查一下,有消息马上传简讯给你。对不起,我要挂了。”
等候期间,我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如果苏前女友名叫王嘉莹,则百分之百确定苏用了她的身份证骗过了郭警员。台湾固然有户口调查,但不够精密,计算机只能查验有没有王嘉莹这个人或身份证字号是否吻合,无法断定她住在哪里,只要苏模拟前女友的扮相,郭警员没理由怀疑。
该有所行动。我该打电话给翟佐告诉她我已找到苏的藏身处,但我有点迟疑。尚未确定苏在公寓里前,不想打电话,深怕如此一来警方总动员包围一九七巷时却让他跑了。
不可打草惊蛇。
我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检查背包,里面有记事本和手电筒。我把两支手机放进背包:一支自己的,另一支是小赵给我的。刚才和翟佐联络用的就是警方提供的那支手机。
穿上休闲鞋后,走到前院。不得不佩服房东,他加盖的遮雨棚仿佛天罗地网,找不到足以偷窥二十四号那栋公寓的角度。我只好走出门外,一边等简讯一边在巷子里来回走着,快到巷口前便回转,才不至惊动驻守的警察。
二十四号三楼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动静。
背包里的手机传来铿锵声。我拿出手机查看。不对,我自己那支没新讯息。我把它放进背包,拿出另一支。有一则讯息:“名叫王嘉莹。她说当时只想逃走,没有带走身份证。有问题吗?翟。”
千真万确!我正要打电话给翟时,突然注意到二十四号三楼左侧卧室里的灯亮了。我走近一点,看个究竟。一个长发黑影立于窗前,我仿佛看到一个女鬼。影子凝固也似的不动,而我则是因胆惊心颤也僵住了。
“你终于悟出来了。”黑影说话了,声音透过纱窗刺耳地传来。
我正要拨电话时,影子又开口了,“你要是打电话给警察,我立刻消失。”
他在唬我,他要消失也得先经过我吧?不对,还有屋顶。要是被他跑掉,将来更难找了。机不可失,我得镇静。
盯着黑影,我慢慢把电话塞进背包里,塞进去时偷偷按了拨号键。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背包后抬头,发觉鬼影忽地不见了。
难道他飘走了?
嘎吱一声,二十四号楼下的铁铝门开了。
他想干吗?他想下来,跟我拼命?
我等了十几秒,听不到脚步声,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他要我上去?我不作多想,拿出唯一的武器——手电筒,往上走,来到了三楼。左边公寓的大门虚掩着,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入。
“我在上面。”楼梯间传来苏的声音。
果不出所料,他想从屋顶逃逸,但是往哪逃呢?
我追到楼顶,楼顶的铁铝门半开着。我推开铁铝门,步上屋顶,但没走几步便顿感昏厥,惧高症猛然来袭,两脚发酸,赶紧蹲下。
“怎么啦?不会是惧高症吧?”
我抬头循声找人,但见他面对着我,站在屋顶边缘,再往后一步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他往后移了一小步。
“不要!”
我倒不是怕他跳楼,当时只想到自己的恐慌,把自己投射在他身上,总觉得稍有不慎,掉下去的是我,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我有惧高症?”
“你的事我什么不知道?”
乌云遮住了月亮,我得用手电筒才能辨识。他戴着假发,上身穿着宽松的长袖白衬衫,下身则是暗色长裙。发丝和裙摆随风飘荡,简直活见鬼。
“你到底想干吗?”我勉强站起,扶着水塔下的墙面。
“我要你来抓我。”
苏伸展双臂,右手勾着一只背包,左右摇晃。我整个人晕眩,动弹不得。
“来吧。”
说完,他背起背包,往屋顶的左侧走去,故意沿着边缘,而我只能平行地跟着他,尽量走在屋顶中央。当我以为他已经走到尽头时,他突然往下一跳。我惊呼一声。正踟蹰间,听到他的声音。
“来啊!”
我半蹲半走地往他消失的地方前进,快到边缘时探头一瞧,才发觉一九七巷左侧那头和另一幢连栋公寓是紧邻的,只不过我们这边比另一栋高出一米多。
“你不会连这点高度也怕吧?”
经他一再挑衅,我的情绪由惧怕转为愤怒,二话不说便纵身一跃。等我跳下时,他人已经走到水塔下通往楼梯的铁铝门。苏俯身在铁门右侧地上捡起预先藏好的钥匙,开启铁铝门。等我冲到那时,他已经往楼下窜了。我紧跟其后,两人只差两层楼梯的距离。到了一楼,他打开大门,往外冲出。我也跟着往外冲出,完全忘了提防他的突袭。等我冲出去后,才发觉我们不在一九七巷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而且也不见他的踪迹。我在附近快速梭巡,看到有一扇铁铝门是敞开着的,心想,他一定是从这边消失的,也跟着走进去,爬上楼梯。结果,我一路跟到屋顶,回头一望,已经离一九七巷有两条街道之远了。同一场噩梦再度上演,他又站在屋顶边缘等我出现,但这一回他的右手多了一样东西——从我家窃取的手电筒。
阒暗的黑夜里,两支手电筒隔空交火。我照着他,他照着我。
“那是不是我的手电筒?”我蹲着说话。
“没错。”
“你为什么要偷走它?”
“我本来是要用它来陷害你。”
“但是?”
“我只打算击昏看护,没想到下手太重,导致她昏迷不醒,要是她就此一命呜呼,我的计划就被搅乱了。但是,我不怕,我还有这支上面沾满你的指纹的手电筒。后来看护奇迹般醒来,手电筒就派不上用场了。我只好把它当作纪念品,因为你很依赖它。”
“我依赖一支手电筒干吗?”
“记得你为我的剧本下的评语吗?”
“我写了很多。”
“你说象征是三流作家的拐杖。你就是三流作家,你没拐杖不能活。”
“你他妈在胡扯什么?”
“我问你,为何搬来这后就随身携带手电筒?你以为它的意义只是拿来敲打一个下三滥的后脑吗?”
“手电筒只是手电筒。”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手电筒只是手电筒。对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的盲目依赖是可悲的。可惜你悟性太低却自以为是块私家侦探的料。一个对自己行为,例如买一支手电筒,都无法理解的人有什么能耐为别人揭开谜底?你这可怜的家伙!”
听到这,我忘了惧高症,全身散发着怒气,恨不得将他推下。我大喊一声,往前冲,他往左走,就在我以为他没处躲时,他又消失了。我紧急煞车,差点没掉下去。原来,他纵身一跳,跳到距离只有一公尺多的另一栋公寓。终于明白,他一直用这种方式来去自如,躲过警方的部署。
我沿着屋顶边缘往下看,一时头昏,一股酸楚从脚底窜到鼠蹊部。
“行吗?”苏再度挑衅,“就把它当作克服惧高症的魔鬼训练吧。”
一定要逮着他,可不想让他跑了之后一直过着提心吊胆、随时得回头察看有没有人跟踪的日子。
我半睁着眼,奋力一跃,安全着地后左膝一阵刺痛,翻滚数次,待站起时,苏又不见了。这时,我已忘了惧高症,在屋顶来回找寻苏的下落,走到对面边缘时,发觉这栋建筑的右侧墙面有一个用铁条和木板搭成的Ζ形回旋梯。
我知道我在哪了。我正站在乐安街上搞拉皮搞得邻居怨声载道的那栋独栋公寓的屋顶上。
足音嘎嘎,苏宏志正往下走,我跟着往下走。途中,我停下脚步,抓住栏杆往回旋梯底下望去,用手电筒找寻他的踪迹。此时,他正好朝上看,也用手电筒照着我。心头一阵凛栗,一时以为看到自己的倒影。
到了下边,他又不见了。正找不着时,听到工地右侧一个声响。我循音辨位,掀开蓝油布,走进拉皮公寓。他又走上楼梯了吗?我开始觉得这个游戏有点无聊。
突然,有声响发自楼梯间的左侧。手电筒一照之下,发觉里面另有玄机,有楼梯通往地下室。我走下去,里面一片漆黑,光是手电筒无法看见全貌,俟察觉危机四伏、应该撤退时,咚的一声,熄灯了。
5
醒来时头痛欲裂,发觉自己被捆绑在一张木椅上,手脚和上身被银灰胶带紧紧缠绕。
苏宏志就坐在我对面。
透过两支置于地面、交叉打光的手电筒,我看得到他半边脸,另一半则躲在阴影里。令我惊诧的是,他已换了装扮。眼前的他宛如我的分身。
苏宏志头戴渔夫帽,下巴贴着假络腮胡,上身着深蓝T恤,下身着卡其粗棉布料的长裤,脚底踩的是褐色休闲皮鞋——正是我平日散步的全副行头。
“像不像?”苏说。
“像。”
我看看四周。一个狭小阴湿、空气稀薄的贮藏空间,但里面空无他物,除了他右脚前的铁棍和背包。
“你终于看见我了。”他说。
“我没看见你,我看到的是一个打扮成别人的可怜虫。”
他冲过来,狠狠甩我一巴掌。我大声哀号,左脸颊又麻又痛。我需要制造噪音,我得大吼大叫吵醒邻居。
“我还是没看见你!”
他甩我一个右耳光。这下子平衡点了,脸颊两边同时疼痛发麻。
“你终于看见你自己了吧!”他如野兽般嚎啸。
“我看到一个小丑!”我亦不示弱地嘶吼。
他用拳头正面打我一拳,击中了鼻梁。我哀鸣一声,人往后倒,椅子也跟着倒下,后脑撞到地面。忍住疼痛,破口大骂。
“你尽量叫。这里是废弃地下停车场的贮藏室,没有人会听到的。”他边说边把我连人带椅地扶正。
“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么?”他坐回原位。
人中处凉飕飕的,应是流鼻血了。
“你为什么一直对我那么有兴趣?”
“被我看上你应该感到荣幸。我从小就有一份能耐,可以在意识上轻易转换成让我好奇的那个人。我进入他的心思,过着他的生活,到了忘我境界时,甚至以为连我的身体也住在那个人的家里。为了这件事我曾被老师纠正,被父亲毒打,被庸医贴上标签。他们懂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阿公是个锁匠,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打造钥匙,他当时只想传授给我一项赖以维生的技艺,但我另有算盘。阿公过世后,我偷偷继续研究,没多久技术便超越了阿公,打造出很多把足以应付各式门锁的万能钥匙。从此我来去自如,不再需要按电铃,趁主人不在的时候进入他家,穿他的拖鞋、看他的报纸。我还没亲眼见到你这个人之前就彻底了解你了。第一次看过你的剧本时,我就完全进入你的意识,可以透过剧本强烈感应到你的愤怒。我听见你的呐喊,你的求救讯号。我决定救你一命。”
“你杀那些人跟救我有什么关系?”
“为了给你教训。”
“教什么训?”
“故事得从龟山岛讲起。那天你对着众人说出真话,利如锋刃,尖如匕首,直指事物核心。当那些虚伪的人们对你咆哮时,我是唯一站在你这边、暗自为你鼓掌的人。你不懂吗?你是强者,你是我的英雄;你做到我做不到的事。当众人弃你而去时,只有我留下来陪你,送你回家。在出租车上,你根本认不出我是谁,当我提到《井中影》,你完全没反应,但我不在乎。我对你说,让我们联合起来打败这腐烂的世界。你说,好!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我不记得。若我真说了,也只是醉过头的鬼话。”
“错!你是当真的。当时我表示愿意跟随你,你还满心感动地和我拥抱,只是你事后全忘了。之后在你家附近,我故意从你面前走过,你居然认不出我来,我对你好像空气一样。”
“你为何不叫我一声?”
啪!他用掌心打我额头。
“咱们有革命契约的兄弟还需要叫你一声才会认出我来?那时我才知道,你比被你指责为虚伪的人更加虚伪。当我读到你写给大家的道歉信函,我确定这是一个弱者搞出来的闹剧。我以为找到了同志,没想到我心目中的战友却是个意志薄弱的小丑。我厌恶没有意志的人,对我来说,这些人生不如死。”
“你为何不干脆把我杀了,而杀了无辜的人?”
“这就是我说的教训。你在悔过信函里提到,你从此要潜心修行,为自己的行为赎罪。我刚开始以为这是你惯有的自嘲和幽默,没想到你来真的,没想到你真的误入歧途。”
“我以为你是佛教徒。”
他狠狠甩我耳光,大声吼叫。
“我不是佛教徒!我曾经是,但我早就觉醒了。所谓功德、造业、因果都是佛教拿来愚弄信众的说辞,所谓地狱只是自身嗔恨的觉受这概念更是荒唐。我们只有地狱,只有嗔恨!其他都是假象。什么博爱、怜悯、仁慈,都是空话。你口口声声要找到心安,我告诉你,接受与生俱来的嗔恨自然得到心安。你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自以为是个追求真理的人。跟我比起来,你不过是玩票的探索家,我才是真正的追寻者。我更是实践者。我曾经有出家的打算,我曾经吸毒,说戒就戒,甚至帮助别人戒毒。我曾在军中拒绝拿枪而被关禁闭长达数天,我曾苦劝同袍远离酒色、不造口业而被众人戏弄毒打。你知道我为何提早退伍吗?退伍令上写着‘因公受伤’,那其实是谎言。我为了佛法被长官视为怪物,被同袍排挤。有一天,我亲爱的、理应生死与共的同袍趁我不注意时从后面把我抬起,那些禽兽把我两脚扒开,抓着我去撞电线杆。我一再哀号,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撞,直到我的睪丸破裂流出血来才停止。事后,没有人受到惩罚,没有人关禁闭。我的长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我当垃圾似的送走。那时的我慈悲为怀,心中无恨,曾经打算出家的人少了一粒睪丸算得了什么。之后,受你感召,我试着透过艺术的形式阐扬佛法,但是你的回信有如醍醐灌顶般——”
“那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你没有错。你懂吗?你一点也没错!你的回信点醒了我,把我从宗教的幻觉拉回残酷的现实。世界就是这么狠,人就是这么恶毒,这才是本质。你是我的英雄,我崇拜你,但我万没想到就在我终于清醒的时候,你却反而一步步陷入宗教的烂泥。我的英雄原来是懦夫!你原本与世界为敌,现在反而摇尾乞怜地巴望世界原谅你。当我知道你决定走上所谓救赎之路一个人跑来这隐居的时候,我决定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所以你杀了那些人?”
“记得你写给我的金玉良言吧?个人造业个人担。这种一般无知信众挂在嘴上的蠢话你居然说得出口。如果你真懂佛法,因缘果债会那么简单么?我杀了他们就是要让你觉悟,你个人的行为所造成的波动,永远不只涉及你自己而已。因为误信佛教,因为你的鲁钝,一个在公园和你不期而遇,应该说,随缘而遇的人被杀了。”
“你是指第一个和第二个被害人?”
“第二个?”他似乎听不懂我在讲什么。
“死于犁弘公园。警方找到我和他同时坐在捷运旁小亭里的照片。”
“果然有缘。你还搞不懂吗?只有第一个叫锺崇献的家伙是我精挑细选的,其他人都只是因为他们出现在万字图形上。”
“为什么是锺崇献?”
“他跟你一样,每天必定出现在嘉兴公园。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决定跟踪他,调查他的底细,后来发觉他几乎是你的翻版。他曾经是老师,他和妻子离异,他独居在陋巷里,他没有朋友。于是,他成了我第一个目标。他的死就是你的死。”
这些人因我而死,我感觉一阵恶心。
隐约听到来自外面的窸窣声。
“我不懂你的逻辑。”我说,意在拖延时间。
“我没有逻辑。”他拾起地上的铁棍。
“你既然已经不相信佛法,为何还要搞出万字形?”
“你还不懂吗?我杀人不是为了向你传教,而是为了让你看清这一切的虚妄,包括佛法,包括所有的宗教。所谓轮回、来生,都是骗人的概念。我们只有今生,只有这个世界。我们只有地狱。”
门外的窸窣声愈来愈近,但苏似乎听而不闻,完全沉溺于自己疯狂的意识里。
“你听过一句话吗?”我大声说话,企图盖住外面声响。
“什么话?”
“除了自己的无明外并没有地狱道。”
“你闭嘴!少在我面前卖弄佛教!”
“除了自己的无明外并没有地狱道!”我力竭声嘶地大喊。
“我叫你闭嘴!”
苏宏志气愤得整张脸红得像赤鬼似的,扬起铁棍,往我这边冲来。
“别动!”
门被撞开,小胖半蹲,两手举着手枪。苏一时愣住。小胖先看苏一眼,再看我一眼,那神情好似一时不知谁是谁。
“小胖!”我大叫一声。
苏扬起铁棍,往小胖的方向冲去。
小胖及时开枪。
砰!
枪声在墙上来回撞击。
苏应声倒下,压在小胖身上。
我只看到小胖呐喊、张得像鸭蛋的嘴形。
什么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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