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嫌身份曝光,长相也已确定,大伙士气大增。王组长当下指派新任务,兵分三路追捕缉拿。第一路由中心负责,于六张犁、三张犁一带进行地毯式搜索,尽快找出苏宏志藏匿之处。第二路由翟佐和小赵带着搜索状至台南拜访苏的老家,除了访谈他父母外,主要是为了找到足供比对DNA的物证。至于第三路,组长请小张务必和警方合作,尽其所能地透露苏的为人脾性和相关信息。组长把小张和我交由小胖负责。我向组长提议回到我住处进行“人物侧写”,小张亦表示他的资料都存在笔电,组长起初以安全为由认为不妥,应留在警局执行任务,这时小胖跳出来,他说只要加派警力在我住处埋伏,应无安全之虞。我全权负责,小胖很man地加了这句。组长带着欣赏的眼神看着小胖说:“好,这边就交给你。”
“刚才组长把你叫到办公室是为了什么?”我问小胖。
警车停在小张剧团的门口。小张由一名警员陪同,走进剧团办公室。我和小胖坐车里等候。小胖神经紧绷,两手握住方向盘,脑袋像雷达似的转来转去察看有无可疑人士。
“没事。”小胖敷衍地回答。
“是不是叫你继续观察我?”
“跟你没关。”
“跟你有关?他刮你一顿?”
“刚好相反。他说很赏识我,说我做事认真客观,尤其看到公园的照片一认出你来就马上报警。”
“你就是警察还跟谁报警?”
“你懂我的意思嘛,就是跟上面报告。”
“大义灭亲。”
“你嘛好了,谁跟你那么亲?”
“就这样,只是赞美?”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他想把我调到信义分局。”
“加入大联盟。”
“可以这么说。”
“你呢?想不想?”
“不知道。在这之前我胸无大志、芹菜(随便)过日,查户口、巡逻,有时帮民众找到走失的狗就很开心了,从没想过要参与连续凶杀案的场面。因为你的关系,我被卷入了,不是,我被拉进团队,整个过程我其实是惊惊仔,但心里却很实在,觉得我正在做警察该做的事。”
警员现身于门口,左右张望,确定没事后,才让小张出来。小张提着一只鼓胀的背包,神色紧张地钻进车内。
2
“真不敢相信。”小张不停地重复着。
我和小张、小胖坐在客厅,小胖像记者似的拿着笔纸不断做笔记。
“我和苏宏志不算熟,但我可能是他少数愿意交谈的人之一。大约去年年初,我的e-mail收到苏宏志寄来的剧本,希望我能帮他看看。我回信给他,告诉他我是导演,编剧不在行,建议他转寄给你,吴诚。他回信表示早就寄给吴诚,但音讯全无,石沉大海。”
我下意识地翻白眼。
“不要摆那张死脸,大家都了解你的脾气,但不认识你的年轻小辈怎么知道。他们多么希望能得到像你这种人的关爱眼神啊。”
“不要跟我讲这些。”
“不提就不提。为了不想让他再度碰壁,我只好读了他的剧本。结果发现,不管是人物、语言、基调,那个剧本简直是你的风格的翻版,差别在于嬉笑怒骂是ㄍㄧㄥ(硬装)出来的,尖酸刻薄也是硬拗的,导致一点都不幽默,比较像是谩骂。我写信把以上的感想委婉地告诉他,并劝他写作要走自己的路,写自己的内心世界等等滥调。三个月后,他又寄来一个剧本,也就是后来我剧团帮他制作的那出。”
“《井中影》?”
“对。原始故事来自《说法经》:一只狗在井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为是另一只狗,于是对它狂吠,影子也对它狂吠,那只狗一怒之下就跳进水井淹死了。故事很简单,但是他处理得还不错,用抽象的语汇描述现代人的困境。”
“我记得了,他设计了七八个奇装异服的人物分别代表嗔癫痴怒或什么的,搞得仿佛中古世纪传教剧。”
“虽然不成熟,但诚意十足,也颇有创意,但是偏偏被你骂得一文不值。他把你的观后感转寄给我看了。”
小张挪动身子,从身旁的一叠纸张抽出两份资料,交给我。
“这是他的剧本。这是你回给他的信。”
我把剧本放在一旁,迫不及待地读信:“你好,我应该是醉了,唯有烂醉如泥才有心情给陌生人写信。奉张导之命拜读大作,其实只看了三分之一,现就三分之一的印象发抒读后心得。首先,容我提醒一句,文学或戏剧不光是象征的游戏。象征是末流,是三流作家的拐杖、新手的救生圈。这个代表那个,那个暗喻这个,多乏味啊!有话直说,有屁就放,哪天写出味道了,屁自然有附加象征意义。切忌倒行逆施。大作的主旨不外控诉现代人脱离本性,倒行逆施,然而文学不是控诉,更非传教平台。感觉你一心向佛,似已登堂入室,甚幸!但你真正的‘舞台’或许不是剧场里的舞台,它可能在佛光山或峨眉山,偏偏不在牯岭街小剧场。老实说,我近年之作也好不到哪去,大都是幻灭后的呓语诅咒,与其说我在写剧本,毋宁说我以艺术之名造口业。哪天我大彻大悟,金盆洗手,对我或观众都是解脱。我不是劝你金盆洗手,更不是劝你出家,只想告诉你,你也需要解脱。放自己一马,放艺术一马吧。总之,太玄的东西我不懂也不碰,下次写出有点‘人味’的东西再寄来。算了,请尊重我的隐私,今后不要再寄任何信件给我。切记,个人造业个人担,做人如此,创作亦是。其实,以上都是客套。若想听真话,现在给你:帮人读剧本最大的痛苦在于我不是挂牌医师。医生可以为人把脉,然后如上帝般给予体质不良或癌症末期的诊断,他不但不会被打还有酬劳。拜读大作之后,我真希望自己的职业是医师。”
读完这封出自我手、既叽歪又刻薄的信后,我压抑着想把它撕碎的冲动把它交给小胖。手指微微抖动,纸也跟着窸窸窣窣地发出声音。
我低头不语,心中满是惭愧。
“恐怖吧?”小张讥呵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恐怖!”
打从步出分局那时起,小张便阴阴沉沉,在车上半句也没吭,一径摆死脸。我猜他不敢相信苏宏志竟会犯下杀人罪行之余,把中烧的怒火闷闷地往我身上发。我有愧于心,一直隐忍,看完信后更觉无地自容,现在被他这么一激,整个人失控地咆哮起来。
“我他妈刻薄耍贱,可我没教他去杀人啊!他是因为我这封信而大开杀戒的么?如果我的态度可以这么轻易改变一个人,我其他的呼吁怎么没人理会?那一阵子我自己在水深火热当中,摆张臭脸给全世界,摆同一张臭脸给自己;我唾弃世界、践踏自己,而所有的怒气就在龟山岛那天晚上爆发了。那天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后悔,没有一天不自责,再三思索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哪根筋歪了或脑袋长瘤,但我至今仍旧搞不清楚原因。它到底是中年危机高潮还是更年期前兆,到底是因为安眠药嗑太多或者是百忧解吃太少,我毫无解答。因此我只能选择放弃,放弃事业、家庭、亲友,放弃过去的生活方式,像只受伤的野兽钻进卧龙街这个洞里。原本以为我为自己判的刑、给自己的惩罚已经足够,但显然不够,外面有一个叫苏宏志的家伙已经杀了四条人命而且居然是冲着我来的,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这种时候还轮到你冷嘲热讽!”
我全身发抖,泪水盈眶从两颊流下。
不知何时,小胖已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
“对不起。”小张也走过来。
“不用,”我抬手示意,要他止步,“我只是发泄。”
我用手擦拭眼泪,情绪渐渐缓和。
“我需要喝酒。”我说。
“我去买。”小张说。
“不行,你们得待在里面,我叫外面的同事去买。”小胖说。
我把手伸进口袋掏钱,小张也急着掏钱,小胖则挥着双手在空中画叉。
“三八啰,我请就好了,你们坐。”小胖走到门边又折返,“歹势,我说句话就好。小张,你不要怪老吴。没有一个人因为一封信而动起杀人的念头,一定是别的因素。希特勒要是考上美术班就不会作乱么?洪秀全中了科举就不会搞太平天国吗?痟仔就是痟仔,不是一封信两封信的问题。”
“小胖,你放心,小张不是在怪我。”
“你们稍等,马上回来。”
小胖走出门外。
“我去洗把脸,”我对小张说,“你坐。”
在浴室待了很久。洗完脸,用毛巾擦拭,突然一阵恶心自丹田涌上,整个人俯蹲马桶前呕吐,不但把傍晚在警局囫囵下肚的便当全吐了出来,还没完没了地吐着酸水,且因食道破皮而出现血丝。
止吐后,洗脸漱口,抬头看着镜中的我。两眼血丝密布,视线绵缠。走出浴室,小张满脸忧心地站在门外。还好吧,他问。没事,吐完就好多了,我说。
“还要喝酒吗?”
“当然,喝酒压惊。”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我请小张代劳,要他确定是小胖才能开门。
小胖买来一些啤酒和零食。我和小张各拿一罐,小胖坚持不喝。任务在身,要保持清醒,他说。
“小胖,真服了你。”我举起铝罐,向他致意,“希特勒和洪秀全都扯进来了!”
三人憨憨地笑着。
“小张,还有什么关于他的事我需要知道的?”我问道。
“不晓得为什么,苏宏志一直注意你。你写过的剧本、杂文、学术论文他都读过,算是崇拜吧。他平常寡言木讷,但每当有人提到你,他会凑过来发表意见,到最后通常变成他一个人在发表演说。我们有一次戏称他是吴诚专家,他说他比吴诚还了解吴诚。他对你的态度很矛盾。有人批评你时,他会面红耳赤地为你辩护,有人赞美你时,他却会很冷静地反驳。他说,外界看到的只是表相,其实有两个吴诚:一个是真挚善洁、对世界掏心剖肺的‘吾诚’,代表我的‘吾’,另一个是阴郁冷感、一味隐藏自我的‘无诚’,代表没有的‘无’。总而言之,他说,吴诚看清了尘世,却看不见自己,他需要被救。”
听闻此,我先是刺猬般挺直上身,急欲驳斥,旋即又颓然弯下,默默承受。这是他病态的解读,抑或一语中的的诊断?愤怒与心虚同时在心里翻腾。
“有件事我刚刚在车上才回想起来。”小张继续说,“有一次他突如其来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吴诚每天傍晚丢垃圾的时候总带着一种不愿回家、想一走了之的表情。’我听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说散步时正好看到。那时你还没搬家,住新店,他住三重,相距甚远。我觉得奇怪,随口问道,怎么散步到那儿了?他只说他平时喜欢随处乱走。”
“他说‘每天’?”小胖偏头问道。
“对,我也问他,怎么会是‘每天’。他笑着说,这是他举一反三的推论。我也没再追究,后来也忘了这回事。”
“很可能你住在新店时,他已经跟踪你了。他哪时失踪的?”小胖说。
“很难说。他不是我们剧团的团员,有工作的时候才会找他帮忙,因此不是每天会出现。有一次我们需要人发DM,打电话给他一直没开机,后来也是住在三重的团员顺道去找他时,才从房东那得知他已经搬走了。”
“大概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四月中。”
“三重哪里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明天可以问那个去找他的团员。”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哪时候?”我问。
“龟山岛事件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那天晚上我有攻击他吗?”我问。
“没有。当时在场的人一个个被你指名批判,几乎无一幸免,就除了他。我猜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还好。”我心存侥幸地说。
“很不好!”小胖反驳道,“这表示你根本没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
“有一件事我一直无法证实。那天大伙对你赌烂(反感)到极点,一哄而散。事后我问团员,吴诚喝得烂醉怎么回到家的?每个人都说管他去死,但有一位团员辗转听到,好像就是苏宏志送你回家的。”
“我完全没有印象,我以为我是用意志力撑住的。”
“不可能,”小张说,“你整个人挂了。”
我再度陷入迷茫。要是那晚真是他送我回家,过程中发生些什么事?我对他说了什么无可挽回的话语?我竭力回想但徒劳无功。
十点半左右,小张打道回府。小胖叫一名警员护送他回家,我请小胖也回去休息。他想留下来陪我,但我很坚持,告诉他我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思考。
“老吴,不要过于自责。”小胖临走前对我说。
“你不晓得我以前多么糟糕,对人多么残酷,你要是那时就认识我恐怕也会对我吐口水。”
“就算真是那样,我也不会去杀人。何况你已经变了,不是,你已经变回你的真性情,那阵子的你就把它当作是中邪犯煞,如今你醒过来了。过去的你已经死了,要记住这点。好好休息,记得反锁。”
过去的我已经死了?我不相信。心魔尚在,邪灵犹存,我只不过躲着它,并没化解或消灭它。死区这段时日堪称安稳平顺,自得自在。我卸下警戒不再老是提防恐慌来袭时,焦虑的症状反而递减,有时甚至忘了吃药。散步时训诫自我以宽厚的眼神观看世界,是以我在那些曾遭我鄙薄的芸芸众生找到心灵连结。办案时但凭助人之心为当事人设身处地,是以喜其所喜,哀其所哀。这些感受谈不上悲悯境界,然而我敢说,我正朝着恕人恕己的道路缓缓而行。
同时,我一再省思,未曾间断。骄矜自持、德薄寡情,从何而生?反复揣想、不断醒悟辄即推翻所悟之后,我似乎找到了缘由,而它和恐慌症息息相关。对于长年受其折磨、非但没倒下且仍健在而小有成就这点,我深感自豪;对于与它搏斗缠绵而从中悟出道理、看破人性这点,更觉自傲。我因此目空一切,误以为拥有制高位置,立于山丘对他人指指点点。没错,我活下来了,却不心存感激,反而多了怨恨,总觉得一般人活得太舒适,他们的存在太便宜;总觉得这世界欠我一个公道。那阵子,我犹如希腊神话复仇女神的化身,充满狂怒与暴戾。就佛教而言,我无异妄执于顿悟而陷入更深、更难解套的妄执。我以为醒来,其实睡得更沉。这些我都想过,亦逐渐释怀,如今苏宏志令人不解的行径却猛然一扯把我拉回亟欲摆脱的梦魇。
王组长要我探究,“你这人最令人讨厌的地方是什么?”答案就在我对待苏宏志的方式:关闭自我,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不时以觉者自居,逞勇好斗,伤人自尊。
冲完澡后,我拾起《井中影》,逼自己阅读一遍。不过四十几页的稿纸却宛如千斤重。
第一页印出剧名与作者姓名,第二页是引文,出自《说法经》之《井中狗》:“如狗吠井,自见形影,怒眼竖毛。谓井底影,欲共己斗,横生嗔忿,投井而死。”我翻至下页。人物有九:律师、政客、商人、水电工、股市菜篮族、摊贩、流浪汉、护士、医生。地点:闭室。
第一幕仿佛浮世绘闹剧,刻画众生相。人物共处一室,争斗不休。烦嚣喧闹的密室里除了一只木箱外,空无一物。律师和商人因一桩诉讼有所过节,其中且涉及关说的政客。水电工找股市菜篮族的碴,认为后者买空卖空无异社会寄生虫。水电工看不惯律师,对商人也不满,对政客更是嗤之以鼻。菜篮族因投机失利,指控政客黑心,诅咒商人内线交易,也谩骂律师只因他长得尖嘴猴腮。摊贩只顾推销葱油饼、甜甜圈、双胞胎,谁照顾他生意他就机械性地送他一句“感恩,祝你赚大钱”。她对其他人卑躬屈膝,皆以贵人看待,唯独对饥肠辘辘、身上一个镚子儿也没的流浪汉没好脸色,一再把他当野狗般地厉声呵斥。就在众人推来挤去、抢着站在木箱发表高论时,医生带着听诊器、护士带着大针筒,洋洋上场。原来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第二幕基调峰回路转,由喜转悲,由极悲转为至喜。众人慑于医生威严,受尽摆布,而医生更因此变本加厉,在护士协助下,对病人极尽凌辱虐待之能事。突然,传来一声痛喝,众人怔怔莫名所以,以为声音来自天上,纷纷抬头仰望却不见迹象。其实声音的来源是一直盘腿端坐角落的流浪汉。但见他耸然竖立,走上木箱,先是一声“阿弥陀佛”,接着指陈众人的罪愆业障。原来,这八位人物分别象征嗔、癫、痴、怒、怨、悔、爱、恨,原来他们所在之地不是精神病院,而是轮回的地狱。最后,罪人受流浪汉提拔感召,褪去外服,只剩肉色紧身衣裤,跟随流浪汉盘腿打坐,闭目静思。灯暗。
尽管阅读过程中不断提醒自己要宅心仁厚、宽大为怀,要从鼓励、支持的观点看待新手的作品,我仍觉得《井中影》是烂戏一出。全剧唯一可取之处是医生化身为阎罗王、护士俨然判官,两人合力凌虐众人那段,作者发挥极大想象力,生动地呈现出人间炼狱的景观。它带点残酷美,趋近S/M情调。除此之外,人物制式,对白浅薄,浓厚的教化氛围更令人呼吸不顺。
掩卷嗟叹。厚道归厚道,艺术体会是勉强不来的。
我想这应是我和小张最大不同的所在。他属于戏耍世代——Let's play!——剧场只是他挥洒创意、恣纵感官的场域,我则属于古典世代,强调基本功和人文养分,没这两样打底不可奢言创作。对于我的坚持,小张总是用年轻人的套语回应。“有那么严重吗?”因此,他一向能从拙劣不堪的作品找到可取之处,而我仿佛艺术警察,总是嫌东嫌西,鸡蛋里挑骨头。打个不伦不类的比方,小张像个来者不拒的妓女,我则是难以取悦的老嫖客。
想这些干吗?我猛可甩头,回过神来。这一甩使我想起一件事,马上打电话给小张。
“《井中影》有没有录像带?”
“有。”
“可不可以寄给我?”
“没问题。剧本有没有再读一遍?”
“读了。”
“怎样?”
“有些可取之处。”
“屁!”
档案很大,我在计算机前等了很久才收到。
我跳着看,用鼠标快转,只花二十分钟便把八十多分钟的戏大致浏览一遍。看完后有一种解脱感,仿佛终于还了一笔债。
走回客厅,一时不知该做什么。看完苏宏志作品的影像版后但觉梦梦查查,倒无睡意,也读不下书。我忍着不打开电视。连续几天没看电视,清静爽心,不该破坏。蓦地,我似乎听闻溪水般的碎声细语透过两道门窸窣传来。十二点都过了,谁在我家外头喁喁私语?凝神谛听,好像是小胖的声音。他怎么还在这?再侧耳详闻,又似乎是小赵。
“外面是谁?”我打开铁门,问道。
“是我,小胖。吵到你睡觉了么?”
“你怎么没回家?”
我打开外面的铁铝门。
“小赵,你怎么也在这?”
“我来接小胖的班。”小赵说。
“接什么班?小胖你怎么又回来了?还是你一直没回去?”
“我在外面站岗。”小胖微微笑道。
“小胖跟组长拍胸脯保证确保你的安全怎么可以回家?”小赵取笑道。
“三八啰,”我模仿小胖的口吻,“既然如此为何不进来保护我,在外面吹风?”
我请他们入内。
“翟佐呢?”小胖问小赵。
“干吗?你想她啊?”小赵说。
“干,囝仔人黑白讲(小孩子乱讲),我只不过——”
“她留在台南继续调查苏宏志的底细。目前他父母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说,但我们知道他们在隐瞒一些事情。”
小赵把台南之行的收获大致告诉我和小胖。他们造访苏在台南的老家,询问他的父母,也查访了他的老师和同学。苏有一个哥哥住在高雄,还有一个妹妹住在嘉义,警方已分别找到他们。同时,警方在苏的房间搜集到毛发及其他可供验证DNA的样本。
“他是你死忠的粉丝。”小赵说。
这句话听起来很怪,心里发毛。
“他的书架有一排都是和你有关的东西——”
小赵的手机响起。
“喂?”
小赵没再说话,光是听着对方讲话。脸色瞬间变换,先是沉了下来,继而流露惊沮之情,其中还夹杂一丝亢奋的成分。
“好,了解。”小赵讲完电话,对我们说,“又有一起命案,他们认为是苏干的。小胖,组长要我们马上过去。”
“我也想去。”我说。
“不行,组长要你待在家里,我们会加派警力保护你。对了,组长要我给你这个——”小赵从口袋拿出一支手机,“我们用这个手机互相联络,里面已经输入翟姐、小胖和我的电话。组长交代,请你务必保持开机状态并随身携带。还有,他要我提醒你,记得检查你的手机。组长认为,姓苏的既然侵入你家在一本书留下记号,他说不定会透过手机和你联络。”
小赵和小胖匆忙离去。
我震惊之余,不敢多想,照王组长指示,开启自己的手机。从昨晚十一点多关机到现在,有三十四个未接来电,有二十六个留言和十五封简讯。我过滤一遍,查无异状,全数删除。有的是广告,有的是麻友打来的问安,力劝我重出麻坛,一吐冤气。添来和阿鑫分别留言,问候近状;添来期待和我一起办案,阿鑫很想跟我喝酒。不少来自媒体的留言和简讯,有些希望能独家访问我,有些邀请我参加谈话节目,现身说法。有一封简讯发自某名嘴,他认为我和他之间有点误会,想找机会跟我“沟通沟通”。看来涂律师的行动正持续发酵中。
之后,我坐立难安,无所适从,不知该吞下安眠药、躺在床上看书,还是该有所行动。什么行动?我已被列为潜在遇害目标,保护我安全成为首要事项,一切全由警方接手,不再有我挥洒的空间。
七月二十五日凌晨,发生第五起命案,受害人不是我,这到底怎么回事?
清晨两点多,小赵他们已去了现场快两个小时了。我用小赵给我的手机拨电话给小胖试试运气。
“小胖,状况如何?是不是他?”
“应该是他,我们找到目击证人。”
“地点呢?”
“奇怪,这一次居然是敦化南路二段上的分隔岛。”
“小赵有没有用GPS测量?”
“你等一下。”
少顷,小赵的声音出现在电话上。
“量出坐标了,但是卫星图和之前的坐标都在分局,一时没办法比对,已经找人在分局里帮忙查了。”
“我记下了所有坐标。你把现在的坐标给我。”
他念出坐标,我记在一张纸上。
“二段分隔岛靠近哪里?”
“差不多在敦化和和平东路十字路口,靠近基隆路这边。”
“好,等一下打给你。”
挂上电话,我从背包拿出记事本,翻到写着四个坐标那页,加列第五个坐标于下方。五组数字密密麻麻,乍看令人眼花。
我又从背包抽出地图,在大安区那页找到第五起命案的大概位置。脑海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凶手作案的范围已越出六张犁,从信义区转移至大安区。这代表什么?
另辟战场?另一个图形?
我翻到信义区那页,又翻回大安区,反复对照数回之后仍看不出它们之间的关联,只好回去研究坐标,一个个比对。有了!第五起命案的纬度与第三起乐荣街命案的纬度大致相仿,但有差异,而它的经度和第一起辛亥路命案的经度也只有些许差异。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差异和前四起之间的差异似乎大了些。
电话声响。
“是我,小赵。”
我快速地把我的发现告诉他。
“没错,分局同仁也已回报。他们仔细量过,在卫星地图上,第五、第三之间的距离和第五、第一之间的距离差不多一样。对不起,组长找我,不能多讲了。”
第五、第三之间的距离和第五、第一之间的距离差不多一样?没视觉辅助,这句话毫无意义。我决定上网,借助Google地图,搞明白相对位置。
印出地图,找出第五点的位置,出现如下图案:
一个金鸡独立的正四方形左上方多出了一点。若将它和正北的那点连接,结果如下:
若同时将第五点和正西的那点连接,则成了五边形:
接着,我在笔记本上用虚线画出其他各式各样的图案:
凶手慎选地点几乎到分毫不差的地步,但从这些图形看不出什么名堂,无从论断哪一个是他意欲完成的模式。
我闭起眼睛斜躺在沙发上,在脑中推敲着图形,不知不觉中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寤寐间带着意识进入梦境,梦里我随意变换图形,让五个坐标自由连接,线条由虚转实,由实化虚,图形幻化为实物,似乎是一颗若隐若现的星体,或一幢屋宇、烟囱、积木,或3K党的尖顶帽……之后,大概是睡了稍沉些,脑中的画面不停地跳跃更替。忽而我人在室外,疾走在如网状四散、永无尽头的巷弄间;忽而人在室内,像是回到母亲一直为我保留的卧房,又像是被关在黑森森监牢中。我试图张大双眼瞧个清楚,但眼皮重如铁卷门,突然灯光骤亮,刺得我一时目盲,俟定睛一瞧始发觉我正站在舞台上,化身为因忘了台词而手足失措的演员。就在那一刻,我骤然惊醒。
我明白了。我在梦里变成了《井中影》的一个演员。
急忙起身,走到书房。计算机还开着。调出《井中影》的影像档案,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遍,看到最后时,我终于破解苏宏志意欲完成的图形。
3
早上醒来便急着出门,赶往信义分局。
半夜四点多有了新发现后,立即联络小赵和小胖,听到铃声却没人接电话。翟佐的手机也一样。试了好多回情况依旧,心里既焦急又亢奋,只好干坐客厅默默地巴望天快点亮,没想到我竟睡着了,醒来时竟然已过了九点。
方步出巷口就被一名警员拦住。
“吴先生,组长交代过,凶嫌还没落网前你最好待在家里。”
“不行,我有要事向组长报告,你带我到分局。”
警员要我等会儿后,打电话回分局询问。同时,我打给小赵。这回总算有人接听。
“小赵,你怎么到现在才接电话?”
“对不起,我们彻夜在中心紧急会议,不方便接。”
这些人真奇怪,给我一支手机要我紧急时打过去,等我真打了,却不方便接。
“我需要去一趟分局。”
“老吴,你最好不要出门。”
“我知道苏宏志为什么选那个地点了。”
“真的吗?为什么?”
“当面才说得清楚,而且我需要再看一次卫星地图才能确定。”
“我问组长,待会打给你。”
我关掉手机时,刚才那位警员走回来。
“对不起,我奉命不能让你出门。”
“可是我已经跟分局通电话了。”
“我没接到通知。”
他的手机响起。
“喂……是,是。”警员关上手机,转头对我说,“走吧,我送你过去。东西都带了吧?”
带好了,半夜四点多就全带好放进背包里了。
进入分局后,坐上电梯,来到侦查中心。王组长正和所有干员开会,小赵和小胖也在其中。
“听小赵说,你有一些发现。”王组长抬头说。
“我需要看看卫星地图。”
我走近挂着很多图表那面墙,盯着那张卫星地图。王组长跟在我后面,其他干员跟着他,在他身后围成一圈。地图原先只有四个红色图钉,现在多了一个,标示着第五起命案的位置。我注意到地图右边墙面贴满了画着各式各样图形的纸张。正如猜测,警方和我一样也煞费苦心地揣测各种可能性。
没有一张吻合我心中的图形。
“王组长,或许我们把图案想得太复杂了。谁有铅笔?”
有人闻言便递给我一支。
“对不起,我用铅笔在上面画给你看。”
“用签字笔,这样才看得清楚。”王组长说。
马上有人递来一支雄狮粗黑签字笔。
“咱们暂时不管案发顺序,”我边说边在地图上做记号,“把前四起命案的位置从北东南西这样顺时钟方向标示出ABCD四点。然后连结A、C两点,也就是北南,再连结B、D,也就是西东。”
“成为十字形。这个图形你早就画过了。”小赵说。
“对,因为这个十字形,我们以为最后一个目标是我,因为我家的位置就在AC和DB两条线的交叉点上,但是第五点的出现显然击破了那个推论。第五点是E。E和A的距离与E和D的距离等长,而且从经纬度来看,这个地点不是随便选的,而是在精细计划之内。”
我指着地图旁那些警方画出的图案。
“昨天半夜我和你们一样也试着画出各种图案,结果出现了很多不代表特殊意义的几何图形。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这个星球的图案很可能就是解答。”
“很有可能,”王组长说,“而且从图形的交叉点分析,凶手很可能还会杀五个人。”
“没错,星球的形状是一个可能性。但是,后来我发觉我把图案想得太复杂了。先不管星形,我现在把A、E连起来。”
“然后呢,我不连结D、E,反而——”
“天啊!”组长失色道,仿佛看到了鬼魅似的,“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假设我从D点用虚线标示往下走,一直到与C点相同纬度的地方。再来,从C点用虚线标示往右走,一直到与B点同一经度的位置。接下来,你们应该知道了,从B点朝上延伸一直到与A点同一纬度的地方。”
“不可能!”王组长再度咆哮,因为呈现在他眼前的图形竟是:
“纳粹!”有人惊呼。
“笨蛋!”王组长斥道,“那是佛教万字。”
“是万字,”我说,“纳粹的党徽朝另一个方向,而且它不方正,是歪斜的,呈四十五度角。”
“这只是你的想象。”王组长说。
“我也如此希望。但是根据小张的说法,苏宏志是个佛教徒。而且,他还在我家里的一本佛书留下提示。还有,”我从背包拿出烧制的光盘,“这是苏宏志自编自导的一出戏,谁帮我放一下。”
“我来。”
一名便衣接过光盘,找一部最靠近我们的机器播放。
画面出现《井中影》。
“跳过前面,直接拉到最后头的高潮戏。”我说。
鼠标指针往右快移。
“就是这里。看到没?”
画面里,九名剧中人物排列成万字形盘坐于地,念念有词,坐在正中的那位是流浪汉。
“天啊!”王组长说,“光盘给我,我需要仔细看看。”
王组长拿着光盘,神色黯然地走回办公室。我、小赵、小胖来到侦讯室,讨论凶手设计那个符号的涵义。
“我只知道万字代表佛教,”小胖说,“好像和功德有关。”
“这个符号来自梵文,读音‘室利踞蹉洛刹那’。”小赵念出计算机上查到的资料,“意指‘吉祥海云相’,也就是大海云天间的吉祥象征。它被画在佛祖如来的胸部,被佛教徒认为是瑞相,能涌出宝光,所谓‘其光晃昱,有千百色’。”
“我也查过了,”我说,“不管是左旋的卍或右旋的在佛教文物上都看得到,都属瑞相。二次大战后,人们看到右旋的畚就以为它和纳粹党徽有关,代表邪恶,其实希特勒想出来的符号和佛教完全没有关系。”
“对,纳粹党徽其实是两个S的变形,是禁卫军的德文缩写,但还有其他说法……”小赵突然不说了,专注地阅读。
“不要管纳粹什么碗糕,我们需要思考苏宏志这禽兽设计这个符号到底是为了什么?”小胖不耐烦地说。
我提出万字图形的推论后,小胖似乎和组长一样受到不小冲击,神情烦躁,说话有点气急败坏。
“他以为他在做功德。”我说。
“替天行道?”小胖说。
“或许。”
“不通。被他杀害的人我们都已查过背景,他们都是善良老百姓,没有一个是大恶不赦的罪人啊。”
“他们都是牺牲品,我觉得这个符号是冲着我来的,苏宏志想要告诉我什么。”
“等一下,”小赵打岔道,“这或许有帮助:在武则天之前——”
“这关武则天什么事?”小胖说。
“听我说完,这个符号有人把它译为‘德’,有人译为‘万’,武则天继位后钦定读音为‘万’,意指吉祥万德之所集。”
“所以呢?德或万,两个都有万德圆满的意思,只是读音不同罢了。”小胖说。
“既然它代表‘德’,吴先生刚才说凶嫌自以为在做功德或许是有道理的。”
三人反复讨论着,但大多时只是原地兜圈,无具体突破。
关键在于,这个符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是目标?我的住所正好在万字形的交叉点上,而《井中影》剧终时那名流浪汉坐的位置也是两个十字的交叉之处。我和流浪汉相似的地方在于,我不务正业,成天四界游走,但流浪汉在剧中乃得道之正面人物,我当然算不上。他看破红尘,深悟四大皆空的真理,我呢?或许苏宏志意在强调差异:我是流浪汉的反面。
心若有住,即为非住。凶手意欲暗示,我魔障未除,所作所为仍执着于表相,白费工夫。如此一来……
“凶手想要度我。”我突然说。
“什么?”两人同时问道。
我向他们解释刚才的推论。
“佛度有缘人的度。凶手想要度我。”
“所以他大发慈悲心杀了那么多人?”小胖说。
“对,在他变态的心里,他认为是慈悲心。”
“而且他自认跟你很有缘分。”小赵补充道。
“没错,凶手想要度你。”
声音来自王组长。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甫自台南回来的翟佐。
“剁下我的头吧。”王组长重重地坐下来,椅脚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我看过那个带子了。恐怕吴先生的推论正确无误,我们面临的对手是新品种,一个走火入魔却自以为了悟佛教真谛的疯子。”
众人无话,仿佛默哀。
“巡佐,”王组长对着翟说,“把你刚才跟我报告的扼要地告诉他们。”
翟佐想必和其他人一样在台南通宵办案,加上舟车劳顿,看起来有点憔悴,但聆听她娓娓道出苏宏志的故事,我方领悟,身体的疲惫尚属其次,真正令她神伤的是故事本身。
4
苏宏志是个奇怪的人,短短二十八岁的生命便历经好几个阶段。翟佐和小赵拿着搜索状在他家搜证时,他父母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其中透着诡异,遇到这种事,一般父母都会大声喊冤为自己子女辩护,但他的父母却闷不吭声,一副早已预期会有今天的神情。警方将他们带回台南刑事警察局不久,凶嫌住在高雄的哥哥和嫁到嘉义的妹妹也先后被带到局里。警方分为四组,采个别侦讯的方式。以下是翟佐综合一家四口的证词以及老师与同学所提供的信息的嫌犯侧写。
苏宏志自小安静寡言,不爱嬉闹,看起来早熟,加上资质聪慧,课业对他而言向来不是问题。小学导师表示,苏智商极高,不管学什么一点就通,且能举一反三。导师曾建议他父母把他送到有资优班的学校,父母欣然同意,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因此作罢。苏有一个问题,小学五年级被发现的。他喜欢没事按别人家的电铃。他会选定某人家,每天上学时按那家的电铃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开。有一天他被主人逮着,被揪到学校,老师才发现他有这个问题。无论学校如何警告,父母如何打骂,他照样按电铃,这一家不行,换一家按。父母只好带他去找心理医师。根据医师诊断,他的行为已超出恶作剧范畴;就被他选上的都是小区里独门独院的透天厝分析,苏很可能羡慕那些家庭,幻想自己就住在里面。而且医生认为,苏的问题不是强迫症,而是强迫性人格。两者的差异在于,患有强迫症的人通常自己觉得不对劲,希望情况可以改善,但强迫性人格的患者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这毛病到了国中时莫名其妙消失了。国中的苏更加沉默孤僻,和班上同学少有互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然而国三时,他心性起了变化。在一个偶然机会,他接触到佛教,深受其教义所动,于是他不再顾及课业,对于以前喜爱的漫画、电玩也不再热衷,成天捧读佛书。上课看,下课看,回家看,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对于周遭人事似乎不再理会,对于家人师友的劝言充耳不闻,兀自沉溺于一种玄思冥想的状态。同学们因此给他取了“小和尚”的绰号,动不动就欺负他。
高一那年夏天某日,他趁家人不在客厅时,把家里神龛上的神像全搬到屋外,打算放一把火烧光,幸好家人及时赶来制止。当他被父亲痛殴一顿时,他默然承受;当他母亲跪下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时,他才说话。他说,拜拜不是正信,而是迷信,有违佛祖教诲。听他这么一说,他哥哥当场又把他打了一顿并把他赶出家门,但他才走出家门没几步,便被母亲和妹妹劝了回来。母亲要他保证以后不再破坏神像,他颔首应允,但他同时表示,从此不再拿香祭拜。
从此家人对他敬而远之,任由着他成天躲在卧室读经书或坐在桂花树下打坐念念有词,母亲更为了他每餐烹煮素食。有一天,他突然不知去向,家人遍寻不着,只好报警。没想到五天后他自己走回家门,容颜憔悴,衣衫褴褛。对于家人的询问,他总是不吭一声,等到家人放弃时,他却说话了。他说:“唯佛无庙。”意思是只有佛,没有庙。所有的教派都是骗人的。他只信佛经,不再信别人胡说八道。母亲多方打听才发觉,原来失踪那几天,他徒步走到台南县深山里的佛寺一心要剃度出家,住持和他恳谈多时后,拒绝了他的要求。当地警方找到那位住持,问他当时为何不成全苏的心愿,住持说:“罪孽!这孩子走火入魔,误解佛法之深难以教化。若不是他未成年,还真想把他留下来开导一番。”之后,除了原典,其他阐释佛法的书籍全被他放一把火烧了。
大学考上成大哲学系后,苏一半住家里,一半在外租屋。大学时期的他,潜心研究西方哲学,在校成绩名列前茅。他一反常态,积极参与社团活动,并时常在系刊发表比较佛学与西方哲学的文章,常常因言论偏激和别人打笔战。他认为佛法实践之道早已走入玄想的死胡同,并深信西方哲学里强调的个人意志可被用来实践佛法。他甚至在“佛法论坛”的网站发表文章,抨击佛教关于禁欲的说法,认为禁欲违反人性、违反佛陀关于顺乎自然的遗训。这篇文章引来多方围剿,苏因此被网站列为拒绝往来户。当时的他自认是佛陀的真正追随者,有责任让全世界的人领悟真理。
大三时他和一名大他五岁的王姓女子相恋,不久便和她同居。王小姐是某剧团演员,苏宏志经由她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她所属的剧团曾经演过我编的剧本,苏看过那出戏。据王小姐说,她那时因酗酒且染上毒品而不再被剧团录用,苏宏志决定帮助她,但他的方式很奇特。为了证明他有超人意志,苏先陪着女友酗酒嗑药,并当众宣布他们俩将于某天某日说戒就戒。到了那天,苏果真说到做到,不管多么不舒服,就是可以借由打坐或念诵经文加以化解。可是王小姐根本办不到,她受不了、想要出门寻找解脱时,苏竟把她绑在床上并用一条布塞住她的嘴巴。她整整被囚禁了三天,那三天苏一径坐在床边念着咒语。第四天,王小姐趁苏出去买东西时,挣脱束缚,逃出公寓。警方在恒春找到王小姐,她已结婚生子,和先生经营一家民宿。
王小姐表示,苏对我的作品有强烈的感应。苏曾跟她说,人如其文,吴诚这个人正生活于水深火热的炼狱里,需要被人拯救。同时,他因为我的作品而开始对戏剧着迷,认为戏剧是宣扬佛法的绝佳媒介。于是他一头栽进剧场,学习编剧、演戏、导演,比那些靠剧场吃饭的人还要投入。王小姐说,苏有模仿天分,演什么像什么,即便是女角也难不倒他。
苏毕业后在高雄当兵,有关他当兵的经历,尤其他为何提前退伍一事,因为军方不愿合作,警方所知无几,仍努力查证中。苏下了部队后就搬到了台北,这四年他靠打零工赚钱,不时换工作。差不多两年前他认识了小张导演,算是踏进了戏剧圈。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一直想要跟我建立某种关系,但我总是相应不理。或许他想要度我,但或许他需要我度他,谁晓得?总之,今年四月初,他突然回到老家,向父母要求分财产。父母不答应,他就威胁他们。父母只好给他三十万,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从此和他断绝关系。
自那时起,他就消失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