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家之民国公子张伯驹-他颠覆了收藏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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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这个名字以及他独特的价值,因为那段特定的历史而在很长一段时间被遮蔽。近年来,有关这位传奇人物的那些并不算老的往事被逐渐开掘出来,即便只是流年碎影,但它折射出来的那种文化及人格力量,足以穿越历史的尘烟,绽放一种耀眼的光芒,也温暖着一代中国人的文化记忆。

    “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张伯驹在《丛碧书画录序》中自述。

    收藏,一要有财,二要有才,张伯驹都具备,他仿佛就是为收藏而生的。论“财”,张家积蓄深厚,又是当时最大商业银行的大股东;“才”更不必说,张伯驹自幼聪慧,有惊人的过目不忘本领,又长期浸润于传统文化,素养深厚。喜欢上收藏后,张伯驹全情投入,逐渐成为鉴赏大家。

    对于收藏界来说,张伯驹所处的时代有着很好的机遇。清朝灭亡后,王公贵族大多失去生活来源,靠变卖家产为生。他们阔绰惯了,有了钱随手就花,花完了再卖东西,家藏的古字画便流散市场。更多的藏品出自清廷。早在袁世凯死后,清室优待费就被取消,1924年,溥仪被逐出皇宫,生活更是窘迫,只好大量变卖从宫中带出的字画。大约1927年,溥仪让人将宋李公麟《五马图》、黄庭坚《诸上座帖》等四件字画拿到天津盐业银行抵押。当时,张伯驹正好在天津,力劝银行经理收下。此后,盐业银行又先后收买到文征明《三友图》等多件大内珍品,这些古字画后来大多为张伯驹购得。此时的张伯驹本已锻炼出一副好眼力,又通过收藏大内珍品,鉴赏字画的功力更是炉火纯青。

    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收藏界,张伯驹的学识和眼力世所共知,他是当时公认的最著名的收藏家、最优秀的鉴赏家,古字画只要经他的手,肯定升值无数。但众所周知,张伯驹的收藏是只“入”不“出”。很多文物,张伯驹收藏不几天后就有人出数倍的价钱上门求购,都被张伯驹一句话轻轻打发:“伯驹旨在收藏,贵贱不卖,恕君海涵。”

    那时,中国政局混乱,许多古董商唯利是图,致使大量国宝流落国外,张伯驹对此深为痛惜。他的收藏不是投资,不为赚钱。最初收藏,就是出于兴趣和爱好,藏品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令他欣赏到“古往今来的月光”;他对藏品倾注的情感,对藏品的珍视、珍惜、珍爱,只能用“醉心”“痴迷”这样的词汇形容。尔后国家罹难,伯驹以挽救国宝、传薪昌大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倾家荡产誓将名家珍品“永存吾土”。

    或许,这样的境界,是张伯驹收藏文物的最大动力,也是他捐献文物的最重要原因。张伯驹被誉为“天下第一收藏家”,却是收藏家中的另类,他颠覆了“收藏家”的概念,“收”而不“藏”,凡“收”必捐。

    还珠于民

    1956年,张伯驹将自己珍视、珍惜、珍爱几十年的价值连城的八件真迹墨宝捐献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

    当时国家发行公债券,号召人民购买。张伯驹与潘素商量,要为新中国建设献一己之力。潘素满脸犯愁,眼下除了尚在居住的一所住宅外,凡是能变卖的都变卖了,还负债数万。“难道真是罗掘俱穷了?”张伯驹为难地搓着双手。

    但是,张大公子的富名在外,许多人都盯着他呢。这天,他接到了北京市民政局的通知,参加各界知名人士座谈会,座谈会的主题就是认购公债,许多人都表现得很积极,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商界大王,捅了捅他,“张先生也报个数吧,给大家树个榜样。”

    这件事张伯驹已盘算了很久,但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被这一促,牙一咬,站了起来,声音十分洪亮:“支援建设匹夫有责。伯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只是手头一时乏钱,但可以将予一生所藏书画尽数卖给国家,所得款项全部购买国债。”

    此语一出,掷地有声。全场顿时掌声雷动,谁都知道张大公子一生的心血都系在他的收藏上。

    回到家中,潘素问他开会的情况,张伯驹欲言又止很是为难。他是表现进步了,完成了还珠于民的夙愿,但却是对潘素的失信。

    原来1941年他遭到绑架获释不久的一天,为了感谢夫人的奔走相救,也是为了尽一个男人的责任,他提笔写下了遗嘱:“自潘素嫁我以后,我未曾给她一文钱。卢沟桥事变后,我的家境已经中落……民国三十年,我又突然遭到汪精卫伪军绑架,这时奉养我生母、营救我的都是潘素一人……我为了保存国家文物,潘素也变卖了自己的首饰。……所以,我把我的书画(名称列后)给予潘素。一、陆机《平复帖》卷;二、隋展子虚《游春图》卷;三、李白《上阳台帖》卷……共十八件。”见证人有婶母崔氏、王冷斋、陶心如,并签字画押。张伯驹写下这份字据是有含义的,他比潘素年长近20岁,考虑到自己的身后,潘素作为一介女子,不稼不穑,总得要有一点生活的依靠,而现在,他除了手上的这些字画,可说是一无所有了。

    半晌,张伯驹方抬起头来,满是歉意地告诉夫人,自己擅自做主,将所藏珍品卖给了国家,用以购买公债。潘素柔声安慰丈夫,“快别这样说,我有一技之长,难道还养活不了自己?你能有这片心,能想着我,我已满足矣。其实,你还可以做得更彻底,不必要通过购买公债的形式,直接将字画捐献给国家更好。”

    一阵长时间的沉寂,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张伯驹只在心中重复他一生常挂在嘴边的话:“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既然都已同意,夫妇俩就捡出了藏品中的几件极品,有晋陆机的《平复帖》、唐杜牧的《张好好诗》、宋范仲淹《道服赞》、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吴琚《杂书诗帖》、元赵孟頫《章草千字文》等等,决定捐赠。

    一字摊开后,夫妻俩并肩而立,最后一次地抚摸,最后一次地欣赏,如骨肉之离散,如至交将永诀,张伯驹的精气神仿佛都消耗殆尽。最后,是潘素将这些字画收拾停当,扶着丈夫登上车的。

    在文化部,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局长郑振铎等人接待了他们,张伯驹的一句话,让他们个个感动得落泪,“我一生收藏之精华,都在这里,现在都属国家了。”

    此语朴实无华,却是举重若轻,张伯驹的一生心血,泼天的家产,不懈的追求,全凝聚在这几张字画上。然而这一切的归宿,张伯驹就只寥寥数语。他的这番举动,虽然不似抛头颅洒热血般壮烈,但也是撼人心,震烁古今。近年来,中国书画拍卖市场,天价与钞票齐飞,假拍共黑幕一色。在这些传世珍品演绎的荣耀和财富传奇之外,张伯驹的名字似乎显得遥远而落寞。

    国家为张伯驹的行为所感动,将其赠送的珍品作价人民币20万,但张伯驹与潘素分文不取。“我不是古董商人,20年前我在上海被绑架,性命交关,也没有出卖一张字画为求赎身。这些文物我看得是比生命还要重的。”张伯驹如是说。

    为了表彰张伯驹夫妇的爱国行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著名作家沈雁冰给他们发了褒奖状:

    张伯驹、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之《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等珍贵法书等共八件捐献国家,化私为公,足资楷式,特予褒扬。

    --部长沈雁冰

    沈雁冰书写的褒奖状

    褒奖令中的“等”字,包含的另外三件作品是:宋吴琚的《杂书诗帖》、元赵孟頫的《章草千字文》,元俞和的《楷书》。

    这个褒奖令,虽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却是沈雁冰亲笔全文书写;难称华美,却弥足珍贵,因为它是在褒扬“一个深爱中华文化的人为保存本民族文化遗产所做的伟大贡献。”

    此后,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字画中,无论是艺术价值,还是市场价格,都“罕有能超过1956年张伯驹无偿捐献之物”,“他捐献的任何一件东西,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来形容它的价值,都不为过。”1965年,张伯驹再次把三十多件珍品捐给他所任职的吉林博物馆,其中包括宋代杨婕妤的《百花图》。这是一件被他视为最后的精神慰藉的作品,却也捐了出去。

    对于一个收藏家来说,送出任意一件藏品,都会忍受“割肉”般的痛苦;要将自己最珍贵的藏品悉数送出,那简直是“刮骨剔肉”了;而对醉心于藏品的收藏家来说,这样的选择,只好用上“情何以堪”四个字了。但张伯驹似乎不同,费尽心思、来之不易的《游春图》等都被他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他捐得洒脱,捐得愉快,捐得如释重负、如偿夙愿。

    在张伯驹看来,将国宝交与国家永久收藏,代代流传,实为平生最可欣慰之事。正如他自己所说,“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今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

    一卷《丛碧书画录》

    张伯驹先后共收藏了数百件文物珍品,从1932年开始,就以《丛碧书画录》的形式,著录入藏书画名迹,直至1960年。

    张伯驹《丛碧书画录》

    中国历代大收藏家必著收藏录,这也是评价一个收藏者是否堪称“家”的重要标准。伯驹在《丛碧书画录》序中开宗明义:“人生若转烛,世事如浮云。惟不可磨灭泯没以与宇宙并寿者,厥为性灵耳。书画皆古人性灵之所托,况夫吾族文化居世界之先位,真可睥睨万国耶!”伯驹将一生对中华民族文化的酷爱之情融于笔端,倍加推崇。他深通祖国文化,因而发出了“真可睥睨万国”的感慨。

    《丛碧书画录》首录为曹魏景初二年(戍午,公元238年)的仓慈五王经卷,系敦煌石室藏经中最古老的一卷。随后是晋陆机的《平复帖》,这纸问候朋友的信札写于晋武帝初年(公元281年),是存世最久的纸本法书墨迹。隋代大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创作于公元600年前后,乃存世最古之画迹,以青绿山水和尺幅千里透视技法著称于世。唐代大诗人李白《上阳台帖》。该帖有草书五行,二十五个字:“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整幅作品的布局富有情趣,参差错落,虚实相映,透着明快的节奏和清醇的阳刚之气,字里行间充分显示着李白诗人兼书法家的性格。“太白”二字,以点画相连,正如清代周星连《临池管见》中所说的“摆脱尘气,飘飘乎有仙气”。宋代范仲淹《道服赞》。该帖是范仲淹为“平海书记许兄”撰并书的道服赞并序。此帖楷书有《曹娥碑》遗意,行笔瘦劲,风骨峭拔,观帖如亲睹范老登岳阳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千古风范。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评价范仲淹书“落笔痛快沉着,极近晋、宋人书”。张伯驹以110两黄金,从琉璃厂古玩商蕲伯生手中购得,是时张伯驹内心狂喜,每晚睡觉都置于枕边,如此数日,爱不释手。《百花图》卷,是已知我国现存最早的一件女性画家的作品,为南宋女画家杨婕妤所作,是一件流传有绪的书画作品。《潇湘图卷》是故宫收藏的唯一一件董源真迹,属于一级甲等文物,极为珍贵。此图经明代董其昌鉴定,有嘉庆、宣统内府收藏印。董源是隋唐五代时期著名画家,在中国艺术史上影响深远。他的存世真迹极少,目前国内仅有三件,分别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和辽宁省博物馆。

    此外,宋代蔡襄《自书诗卷》、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的草书《诸上座帖》、宋代画家王诜的《烟江叠嶂图》、宋徽宗《雪江归棹卷》、元代赵孟頫《章草千字文》、明唐寅《孟蜀官使图》,等等,这本小册子是蜡版刻印线装本,序言落款是壬申年(1932年),末页补遗落款是庚子年(1960年),计有张伯驹一生倾家荡产所收藏的全部118件书画,件件珍品。

    中国的书画,是华夏民族的聪慧与创造力最集中的表现之一,并在一定意义上标志着华夏文明在古典文化艺术领域的最高水准。中国乃至东方对宇宙自然的看法,对社会的认识和态度,对美的追求与捕捉,都在中国书画里得到显化和表现,并通过传统文化与书画养育着千千万万的炎黄子孙,也深得东方世界朋友的赞赏。因而,历代以来,名人书画都是藏家最倾慕之物。

    洋洋近万言的《丛碧书画录》记载了伯驹一生所藏的文物珍品,成为我国文物收藏宝库里一颗璀璨的瑰宝。这些瑰宝,通过捐赠国家,在中华文化历史长河中终于得到了永久的归宿。而张伯驹亲手编纂的《丛碧书画录》一直在民间辗转流传着,那湖蓝色的封皮,那麦黄的页面,向人们娓娓讲述着这位传奇般的老人永世令人景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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