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倾思想的指导下,社教分团把工厂的干部队伍看得一团黑,认为工厂的阶段斗争形势非常严峻,三番五次动员群众“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干部自我检查不能过关的就叫没有“下楼”,将他们“挂”起来,既不通过又不作结论,甚至调离工作岗位,下放车间劳动,造成许多干部思想混乱,队伍不稳定。
作为组长和支部委员的石屏自然不能幸免,也被贴了大字报。当时,石屏迎来了第一个小孩,由于小孩患黄疸,石屏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小孩不停地走,才能哄着让他入睡,石屏非常疲惫。在“下楼”过程中,石屏经常会打瞌睡,引起“群众”不满。他们质问石屏说:“你是什么态度,还打瞌睡?!站起来讲。”石屏只得站着进行自我检查。
由于干部思想混乱,队伍不稳定,严重影响生产,使很多工作处于半停顿状态。哪知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前兆,不久,更加猛烈的风暴席卷了全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汹涌而来。
1966年6月17日,洪都大门口贴出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的第一张大字报,攻击厂党委执行所谓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拉开了工厂十年动乱的帷幕。围绕第一张大字报,在对待厂党委的态度上,职工中产生了两种不同观点,就是所谓的“保皇派”和“造反派”。很快厂里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群众组织,而工厂原来的各级组织遭到冲击,生产秩序完全乱了套,工厂受到严重的破坏,完全不能正常工作了。石屏起初是“保皇派”,后来什么派也不参加了,做了“逍遥派”的他,已经无事可干了。
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和“发展”,1969年初,“革命”终于革到石屏头上。不知是担任组长还是当了党支部委员的原因,他也成了黑班子成员,不仅抄了家,还要下放到车间劳动。这年5月,又将他下放农村,名义上是“支工”,实际上是扫地出门。无奈的石屏拖家带口来到下放点——高安县农机厂。
说是一个制造厂,实际上只是一个修理厂,几幢老旧昏暗的厂房,报废产品随处可见。石屏看到这一切,脑子里一片混乱与迷茫。这是石屏大学毕业以后第一次离开航空事业,自己的事业还只是刚刚起步,正值年富力强、奋发图进的时候,却突然被抛到了这边远的地方,从小就追求的蓝天梦一下子破灭了,他的心绪冷落到了冰点……
可是,工厂革委会主任对石屏却非常热情,见面就叫他老石,并安排石屏当了一名钳工,石屏的爱人当了车工。这让石屏很意外,他没想到在这里没有受到歧视。不久,工厂准备研制一款转子发动机,派人到杭州参观学习,革委会主任让石屏与一名工人前往。石屏不愿去,因为他认为自己不熟悉拖拉机的发动机,对转子发动机这种新东西更加不懂。另外,原先是搞在空中飞得那么快的喷气式飞机,现在却要搞地上跑得那么慢的拖拉机,这个心理落差让石屏难以接受。
革委会主任讲:“我们县技术员中只有你一个人是党员,我不找你找谁?你不懂,总比我要强。”主任的这句话,似一把重锤敲得石屏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年听到的都是些虚浮的口号和盛气凌人的腔调,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朴实而有分量的话了,也很久没有人在意过党员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党员的身份是相当尴尬的。
就因为这句话,石屏接受了这个任务。通过石屏与工人的共同努力,不久,图样便有了。事实上,当时石屏还没有完全搞懂技术关键,然而,没过多久,工人便照着图样竟然做出缸体和活塞来了,装上汽车还真运行了。这让石屏很意外,也很吃惊,他感叹工人中有能人啊!但后来,因为转子发动机的关键技术很难解决,所以没有继续下去。
但是,这件事情却让石屏在高安县农机厂当了一把名人。没过多久,革委会就任命石屏为工厂“抓促组”(抓革命促生产)的组长,统管全厂的生产技术。
不久,工厂开始试制“丰收”45型拖拉机。当时,南昌柴油机厂有两名设计员也下放到了高安农机厂,还有一名清华大学的学生也下放到这里劳动。由于缺乏条件,既没有材料,也不会制造齿轮,于是,由他们3个人到上海将“丰收”45型拖拉机的全套图样拿来,并协作制造全部的齿轮。工厂只生产拖拉机的底盘。
清华大学的学生通过熟人从上海引进滚齿机,这时,高安县农机厂改名为宜春拖拉机厂,石屏负责“丰收”45型拖拉机的试制项目。这型拖拉机研制难度很大,当时,江西拖拉机厂只是生产“丰收”35型,而宜春拖拉机厂却大胆提出了这个项目,事实上,它主要是依靠协作。由于这型拖拉机准备用于当年的五一献礼,所以进度要求很高,加上石屏同时兼顾了齿轮外协全部调回工厂的任务,以及底盘生产和方向机的设计工作。这对石屏来说,工作强度特别大。
经过半年的努力,“丰收”45开始总装。此前,石屏设计了方向机,画了图样,但工人看不懂这个图样,把方向机的方向给做反了。由于时间很紧,有人说:“没事,注意点就行了!”石屏坚决反对,他说这容易出事故。于是,他只好日夜抓紧返工。五一那天,拖拉机还真“突突”地开到专区报喜了。
拖拉机成功了,石屏却累倒了,他遭遇了他的第一次肺炎。当时,他高烧不退,还伴有咳血症状。工厂的医生用大剂量青霉素给他退烧,结果,石屏大汗淋漓,被子都湿了,后来甚至虚脱了。
革委会副主任赶紧将他送到县医院。当时,一位早年在国民党军队任职的王医生接诊了石屏,当得知用过青霉素时,他很不客气地质问那位工厂医生,说:“他这种情况,怎么能急着用青霉素退烧呢?”
王医生马上给石屏检查,并配药,那天晚上,王医生整晚没睡,陪在石屏身边,观察他的血压,不让它降下来。经过精心护理,石屏才慢慢好起来。
工厂医生心里很不服气,过了两天,他对石屏说要找王医生争论,他说王医生成分不好,没资格说他。石屏赶紧调解,他说:“你(工厂医生)也是为了我好,想给我止烧,就算虚脱我也感激你;王医生也是出于责任心,也是为了我好,我也感激他。你们的目标实际上是一样的。”这么多年了,石屏一直记得这名“成分不好”的医生。
在高安,石屏一待就是3年。这期间,他和工厂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大家都非常敬重他。家里的生活也安定下来,爱人和孩子也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厂里给石屏配了两个大房间,妻子后来也转入技术组,孩子还小,在这里既可以带孩子又不影响工作。石屏的工资是从洪都带来的,比厂长还高一大截。这里吃的东西又多又便宜,比南昌市还好。但这相对安定、舒适的生活,还是解不了石屏想搞航空、搞飞机设计的心结,他始终渴望着回到自己的飞机设计岗位上。
1971年,三机部在湖南大庸(现张家界)搞了一个013基地,洪都有一位干部叫贺志勇,调到了这个基地。出于工作需要,他到高安告诉石屏说那里需要人,准备调石屏过去,而且他将这件事告诉了宜春专区负责政工的王实先(王实先原来是洪都的厂长)。石屏便去找王实先,要求开调令。王实先将这件事布置给下面的办事员,办事员说,这件事似乎应该通知高安县。王实先严肃地说:“程世清(时任江西省革委会主任)这样做是不对的,把搞航空的,有经验的专业人才下放到农机厂,他们迟早是要归队的。不能经过县里,县里肯定不会放人的,直接开调令到013基地!”说这样的话,在当时是需要勇气的。
不久,厂里得知石屏要走的消息,革委会主任劝石屏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跑“三线”去,你知道“三线”有多苦吗?要不你自己先去看看,把你爱人和孩子留下,过去待几天,不适应再回来。”石屏说,我的档案已经调走了。革委会主任说:“没有档案没关系,不用档案,我们知道你就行了。”
对这种信任与挽留,石屏很感激,但他仍然决意要走。在石屏心里,重新燃起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如同点亮了一盏熄灭的灯,如同重圆了一个破碎的梦,让石屏向往并追逐。于是,已近40岁的石屏满怀着希望和热情,拖家带口,踏进了偏远而又荒僻的湘西大庸的深山老林里。
013基地是三机部根据1970年全国计划会议拟定的“四五计划”纪要,按照备战和“内地的工业建设要大分散、小集中,不在大城市,工业布点要靠山,分散、隐蔽”的要求而筹建的,计划在大庸建设一个大型直升机制造厂,下面又分总装、部装、机加工、旋翼等4个分厂。
一路颠簸,从长沙出发,经过中途休息,汽车跑了4天,在大山里绕行,终于到达了基地。石屏立刻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这是一条长长的峡谷,四面都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大树。天空碧蓝得有如水洗,空气清新而带着花草的芬芳,远处传来山风吹拂森林的涛声,更显得谷底原始的安宁与深幽,这真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呀!
等石屏到达工厂时,他发呆了,除了简陋的宿舍,什么也没有,周围没有平地,不能骑自行车,水在很远的沅江,烧的是山上砍来的树木,这里不要说造飞机,就是造拖拉机都成问题。在这交通不便的深山老林里,要建立一个庞大的航空工业基地,是一件极不现实的事情。后来,事实印证了石屏的忧虑。
在这里,人们的生活状态也不如意。由于物资匮乏,交通不便,吃、穿、用的物品都由单位出车,一个星期一次,一户派一个代表,到镇上统一购买。大山里的地下水,碱性特别重,洗衣服都不用打洗衣皂,而用这样的水做饭,石屏吃了经常胃痛。由于是自用柴油机发电,因此每天只能供电到晚上8时。在这里,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时间。由于工程受条件限制,进度非常慢,职工也就无事可干。在迷惘的等待中,一部分人将心中的理想与事业放逐在这散漫而又封闭的大山里,打扑克、下象棋成了他们消磨时光的主要方式。
石屏也迷惘过,但他不甘心就在这大山里从此消沉下去。于是,他告诉自己,无论生活怎样苦闷,无论人生怎样失意,都不要轻易放弃努力,都不能轻言没有希望,这是石屏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得出的结论。他也经常跟同事和爱人说,事情不会总是这个样子,总会有转机的。
石屏把自己的“活儿”安排得满满当当,他锯树劈柴,垦荒种菜,施肥浇水,甚至学会了木工,家里的桌椅板凳、碗柜衣橱全是石屏亲手做的。自从上次得了肺炎后,石屏的体质一直不好,原来没有时间锻炼的他,开始练起了太极拳。没有老师教,步伐不会走,他便看着书在地上画方位图,然后按图练习。一段时间后,竟然无师自通,至今他仍在坚持练习。
当然,最重要的是学习。一大箱从南昌带来的技术书籍,是他重要的精神食粮。同时,石屏敏锐地感觉到,苏联老大哥已经走远,英语将会发挥重要的作用,他继续攻读英语。由于大山里信息不通,收音机收不到信号,听不了英语广播,加上晚上停电早,石屏经常在煤油灯下阅读、沉思。事实证明,学习英语对石屏后来的工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973年,生活在大山里的石屏得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收到信时已经是母亲去世后十几天。石屏悲痛欲绝,以泪洗面,那段时间脑子里总是映现着母亲的身影。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加上石屏当时也生病了,因此,直到今天,石屏仍然为不能给母亲送终而悲痛。
石屏有了小孩后,便将乡下的母亲接到南昌共同生活。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这让石屏开始担心起母亲来。有一次,“造反派”要抄石屏的家。石屏知道,在母亲的心里,儿子是完美的,是正派的,她肯定承受不了自己的儿子被人抄家的事实。于是,石屏请求让自己母亲带小孩出去后再进行,以免母亲受到惊吓……后来,每天都有人被戴“高帽子”,由于担心母亲,石屏想办法将母亲送回了乡下。石屏怎么也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与母亲的永别。
人说父亲是山,母亲是河,可在石屏心中,母亲既是山,又是河。早年丧父的他,少时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在石屏的印象中,母亲满手是茧,一脸的皱纹,指甲厚厚的,没有读过书,是典型的农村妇女。然而,正是这个平凡普通的女人,却支撑起了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丈夫去世后,她历尽磨难,抚养了8个孩子。
一年四季,她总是忙碌在田头灶旁。她含辛茹苦,把深沉的母爱倾注在子女身上,她从不责骂子女。她心地善良宽容,从不与邻里红脸吵架,每当女儿们回娘家,她都要嘱咐她们,尊重自己的公公婆婆,不要与丈夫吵架。在她的影响下,4个女儿的家庭都很和睦。
对体质较差的石屏,母亲更是呵护有加。石屏10岁时,左脚痛,不知道是什么病,因为痛,石屏使劲地抓着母亲的手臂,以减轻痛苦。母亲从来不躲,她的手臂上全是指甲印。母亲整天陪着石屏,向神佛祈祷。后来,听说城里能看病,她到处筹钱,丢下她从未离开过的家,陪着石屏去城里治病,前前后后两个月,她一步也没有离开石屏。
因为石屏体质一直比较虚弱,因此,母亲是非常支持石屏读书的,因为她不希望石屏待在农村干农活,她担心石屏受不了这个苦。
石屏有了小孩后,母亲非常高兴。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石屏的爱人张雪佩打了小孩一巴掌,母亲知道后非常生气,她很严厉地冲着石屏发火:“你们30岁才生了一个孩子,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还打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他知道什么?”石屏知道,母亲真的生气了,在石屏印象中,这是母亲最严厉、语气最重的话。
母亲的善良无私、宽容大度以及坚强,对石屏的成长有着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也正因为如此,石屏对母亲有着深厚的感情。
从小到大,石屏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一句重话,也严格要求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这样做。中学写信,他便时刻叮嘱哥哥们,不让母亲吃馊掉的剩菜剩饭。从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起,石屏就坚持给母亲寄生活费,无论生活多难,也是如此,几十年不变。石屏交女朋友时,向对方(后来的妻子)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能接纳自己的母亲……
可就在这大山中,在石屏孤寂落寞时,母亲又不幸去世了。这个阴影,这份愧疚,一直萦绕在石屏心中,久久难以挥去。在大山里,有一次石屏看到一个老妇人,年纪与母亲相当,也是小脚,也是满脸的皱纹,身高体型也很像,弯着腰背个背篓。她还逗石屏的两个小孩子,说他们长得真好。看着她的背影,石屏不禁潸然泪下,他想念他的母亲……
石屏说,母亲宽阔的胸怀容纳了她一生的艰难困苦、喜怒哀乐,包容了8个子女的一切,她的眼神和语言表达了天下母亲对子女的无私的爱。
山里的日子,白天黑夜单调轮替,石屏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读的生活,在这深邃的空旷和宁静之中,他充满了期盼……
一晃就是5年,在这大山般寂寞而又凝重的日子里,他没有放弃,没有退缩。他也因祸得福,过着平静而充实的日子,不仅避开了外面世界的纷纷扰扰,少了“文化大革命”中的是是非非,还充实了自己,提升了自己。在这静寂的大山里,他积蓄着,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喷发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1976年10月,党中央执行人民意志,粉碎了“四人帮”,全国人民欢欣鼓舞,举杯庆贺。接着,召开了中共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布了“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具有历史意义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从根本上冲破了长期“左”倾错误的严重束缚,端正了党的指导思想,重新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做出了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自此,全国的政治局面也趋于稳定、正常,经济建设开始走向正轨。
1977年,随着“洪都问题”的逐步解决和013基地的解体,石屏也被调回南昌,来到了长江机械厂。回到南昌他才明白,当时江西将洪都近3000名熟练工人和技术人员下放到各县农机厂,事先并未请示中央,也未得到中央的批准,这些人被白白折腾了好些年,石屏也在外耗掉了8年的时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