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担任132厂总经理、歼10飞机现场总指挥罗荣怀的一首诗,精确地概括了歼10飞机研制过程的艰难险阻。
创业维艰苦千重,
砺剑岂止十年功。
日月星辰不忍顾,
风雨雷电大河东。
我国歼10飞机从1984年确定初步设计方案,1986年1月国务院、中央军委正式批准立项,1986年7月国防科工委任命宋文骢担任飞机总设计师,1987年6月完成飞机初步设计,1998年3月实现首飞,2004年4月完成设计定型——歼10飞机研制,前后经历了18年漫长的岁月。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宋文骢作为这型飞机的总设计师,在疲惫的灯光之下,在紧张的试验之中,在忙碌的总装现场,在成百上千次的试飞过程当中,从冰天雪地的北国到烈日炎炎的戈壁,从大年初一到大年三十,他不知度过了多少披星戴月的早晨和黄昏,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研制过程的艰辛和困难,如果用“惊心动魄”、“可歌可泣”这些字眼来形容,毫不为过。为了这型飞机,一代甚至两代人付出了他们的青春热血、聪明才智,乃至一生——宋文骢从56岁干到了74岁。岁月的烟尘,早已在他脸上刻下道道皱痕;时间的风霜,已经完全染白了他的须发。令人欣慰的是,他不但亲手把自己设计的新歼送上了蓝天,而且亲眼见到了新歼设计定型、形成系列、成批生产和装备部队。限于篇幅,我们不可能把这个过程一一叙来,也只能截取几个片段,来说明这个过程的艰辛。
岁月匆匆,光阴对于忙碌的人来说,如白驹过隙。
这一天,宋文骢起得很早。
昨夜下了一场秋雨,燥热的天气有些凉爽起来。吃过早饭,他就匆匆往所里赶去。今天上午中央军委副主席刘华清等首长要来所检查工作,并要专门听取歼10飞机的研制情况汇报。
宋文骢闻讯很高兴。中央领导和军委首长,一直对新歼研制非常重视关心,今天又专门来听取它的研制情况汇报,现场解决新歼研制中的困难和问题,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宋文骢思忖了很久,他觉得有些问题是该向领导汇报了,以求得领导的支持。
说实话,很长时间以来,宋文骢对飞机研制的有些问题确实感到困惑和忧心。这几年,新歼研制工作从上到下虽说没有停顿,一直都在进行,但进度却很不理想。该外购和引进的技术和设备不能到位,国内有的研制单位工作不紧不慢,有的单位甚至已经停了下来。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两个字:经费。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入,由于国家财政困难,提出军工单位要“军民结合”、“以民养军”,军费和事业费锐减。同时对军工科研和生产投入减少,甚至没有投入。鉴于此,不少单位必须自谋生路。为了维持生存,军工系统不少科研院所、工厂只得“找米下锅”。同时,在“全民下海”、“全民经商”的浪潮中,社会上广泛流传着“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段子。年轻人在军工单位看不到前途和希望,有的人出国,有的人下海,还有的人“孔雀东南飞”了。
由于军费锐减,部队为了保持战斗力,将仅有的钱投入到维持现有装备中。新歼研制的经费得不到保障,歼10飞机研制已经在借钱运行了。没有钱订不了货,没有钱谈不了合同,谈好了合同也没有钱支付;国内还好一点,但和外国人做生意,要引进国外的技术和设备,没有钱一切都免谈。好多该办的事办不了,已经办好的事也不得不拖了下来——眼见这种情形,作为总设计师的宋文骢,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呀!
国防科工委副主任谢光当然了解这些情况,他坚定支持新歼研制,让大家绝不能轻言放弃,但他也没有更多办法啊!国家现在没有钱怎么办?面对现实,他只好无奈地给宋文骢和其他同志两个字的办法:一是“拖”,二是“熬”!这就是对外叫“拖”;对内叫“熬”。
可这一熬,就已经熬了几年了呀!宋文骢觉得再这样拖下去,熬下去,实在是叫人太痛心太痛苦了呀!
其实早在1987年6月,在宋文骢和同志们日夜操劳下,611所经过两年半的努力,已提前完成了飞机的初步设计工作。
他们在新方案论证的基础上,经过对5个布局方案的计算分析,以及近万次的风洞试验,优选出新的方案,又经过高速、低速模型试验和评审,确定了放宽静稳定度的近距耦合鸭式气动布局更新的方案;又经过两轮飞机总体协调,完成并确定了飞机总体方案;提前完成了飞机结构、系统设计,形成了结构设计方案、机电系统原理方案,开展了配套成品协调与调研;同时完成了飞控系统总体方案设计,控制律、余度管理和计算机、舵机方案设计,编制了系统规范;完成了航电系统顶层设计,编制了飞机任务定义等顶层设计报告;完成了飞机设计阶段总体图、三面图等设计文件的编制等。
所有的技术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宋文骢就等着早日正式发图,早日启动正式的试制生产,甚至装配调试——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从1986年起,新歼只是靠预研费和少量的科研经费支撑着。这有限的经费,还要拿出来用于对外合作,提高我们的技术起点,能用于飞机研制的经费太可怜了。
天还早,整个所区静悄悄的。宋文骢来到办公室,他无意中看见书柜里那个有机玻璃的小飞机模型。不知为什么,他对着那个模型凝思起来。
这一天,军委副主席刘华清在国防科工委副主任谢光、航空航天工业部副部长王昂、四川省省委书记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了所里。他们在所里参观完后,来到了会议室。刘副主席简单讲了几句话后,宋文骢接着汇报新歼研制进展情况。汇报会上,刘副主席首先肯定了新歼研制取得的成绩,向大家表示敬意和慰问,随即会议的主题就转到了研制经费上来。
刘副主席:“宋总,国外搞一个型号飞机要多少钱?”
宋文骢:“国外搞一个型号,没有100亿美元是下不来的。另外,国外不搞基础建设,我们预算这几十个亿,是人民币,这还要包括研制条件建设,这些国外都是现成的。”
王昂接过话头:“不久前,韩国买120架F-16的生产专利,就花了52亿美元。我们的预算,除了基础建设,用到研制上的经费其实只有一半。”
刘副主席:“你们新歼修改后的战术技术指标,能完全满足空军目前的要求吗?”
宋文骢又汇报了新歼主要特点和调整后的技术状况。
刘副主席问:“我们新歼采用的鸭式布局,美国新研制的战斗机采用这种布局吗?”
宋文骢:“没采用。”
接下来,宋文骢汇报了这个飞机布局的优点,以及飞机的航程特性好、机动性好、飞机有11个挂架、多种组合外挂等特点。另外,这个飞机还有个特点是短距起落性能,根据现在试验报告着陆距离优于其他飞机。
刘副主席沉吟着点点头。
接着,会议对新歼研制的时间进度、动力配置、经费来源等问题进行了研究。
末了,刘副主席问还有些什么问题。611所张叔群所长见缝插针,汇报了所里基本情况,他对刘副主席说道:“现在这个市场经济搞得比较厉害,对设计师队伍冲击较大,少数分配来的人刚刚工作又走,技术队伍稳定目前是个问题。”
刘副主席问:“你这里每个人的工资有多少?”
张叔群:“全所按去年统计数据,人均每月工资大概400块。”谢光插话:“他这个所因为军品任务较重,所以没什么力量去搞民品。”
刘副主席再问:“最高的是多少?”
张叔群:“最高是我们宋总,大概每月不到1000块。”
谢光:“其中他补助了400多,没有补助只有500块。”
宋文骢笑着回答:“没有科研岗位补贴,其实工资只有200块。”刘副主席看了宋文骢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又沉吟了一阵,刘副主席最后讲道:
“同志们呀,说实话,我没有钱,我口袋是空的。我是愿意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发展我国现代国防工业,是毛主席、周总理和现在的军委主席邓小平,他们一贯的指导思想……从事国防建设的人,可能会穷点。但必须要有高度的觉悟,这是为中华民族的崛起和永远强盛而奉献……是呀,宋总不到1000块钱,在广州普通人员也都是1000块钱!但宋总做了事业,中华民族今后多少年,都要将他流传下去。要对中华民族做出贡献,一定要像宋总这样,有这个高尚的品德、高尚的思想……新歼一定要坚定不移地搞下去,有些困难我们一起来帮助大家解决!”
刘副主席的讲话,赢得大家热烈的掌声。
散会后,谢光临走前,他握住宋文骢的手,对他说道:“老宋,眼前肯定还有很多很多的困难,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苦熬吧。我相信,总有熬出头的那一天!再苦,也要熬下去。”
宋文骢点点头:“你放心,该干的我们绝不会往后拖一天。我也相信,总会有熬出头的一天!”
我们盼的就是这种飞机
歼10飞机是我国军机研制史上第一个由我国完全自行设计研制的第三代先进战斗机。没有原准机可供参考,再加上飞机采用了大量新技术、新结构、新系统、新成品、新工艺,设计制造难度大、协调关系十分复杂。按研制惯例,在原型机研制前制造一架全尺寸样机,过去在研制“东风”113时就搞过,而今歼10飞机在研制计划中早有安排,只是经费问题一直拖着。
“说实话,谢光同志的这个‘熬’字,其意味深长、意义深远啊,确实支撑着我们走过最困难的时期,给了我们信心和力量。”宋文骢说,“歼10飞机搞了这么多年,还真是‘熬’出来的呀!”
而今,宋文骢拿起书柜里的那架小飞机模型,又沉思起来。不知为什么,这个飞机模型,总是勾起他的回忆,给他信心和遐想。好多人想得到它,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一个新的想法在他心里渐渐滋生,他放下模型,禁不住有些激动起来——不管再困难,全尺寸样机的研制绝不能再拖延了,一定要尽快把它按要求搞出来。实际上,这也是近来领导决策层一直关心的问题!
研制全尺寸样机这是飞机第一次从设计方案转变为实物的重要转折。这样既可以让设计师、工艺师们能自由自在地在真实空间里精确地印证自己的设计、工艺,让试飞员们在座舱里操纵飞机,进行设计协调、制造新工艺验证和飞机维修性演示,为整架飞机冻结技术状态创造良好的条件,是一次阶段性的优化迭代,同时,还可以利用有限的研制经费,展示阶段性研制成果。
是啊,不管你把自己的飞机说得多么好,但眼见为实,百闻不如一见。如果我们在这困难的时候,能搞出新歼的全尺寸样机,不仅能够满足设计协调早日开始详细设计发图,提供使用方进行评审,而且还可以振奋整个研制战线人员的精神,引起各级领导和空军的重视,赢得他们的信赖和支持,让所有的人都来为新歼研制奔走呼吁。
可是当时样机研制的客观条件又不太成熟,是否启动全尺寸样机研制,成为领导层亟待决策的问题。宋文骢指示张守一副总设计师,请总体室提出样机技术要求,总设计师批准后发给各专业。在1989年2月召开的年会上,现场总指挥成志明在工作汇报中正式提出了歼10全尺寸样机研制的意见,行政总指挥王昂、总设计师宋文骢、型号办主任晏翔和主机厂所领导进行了深入研究。宋文骢想,既然当年在介绍设计方案时,一个小小的飞机模型能在会场上引起轰动,引起人们那么大的兴趣,如我们能设计制造出全尺寸样机,不是可以引起更大的关注么!何况它是我们研制的重要节点,决不能由于经费困难让样机研制一拖再拖了!同时不但要把样机尽快研制出来,而且研制出的这架全尺寸样机还应该是金属的,要让它和真实的飞机几乎没有区别。
行政指挥系统、总设计师系统的设想,很快得到国防科工委、空军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说干就干,1990年1月,在“两师系统”组织下,611所和132厂很快完成了全尺寸金属样机的技术、经费、进度三坐标论证和顶层设计,开始新歼全尺寸样机图样设计,到6月就发出全套结构设计图样1万多张,12月发出全套系统设计图样和地面设备图样近2万张。不到一年,全部完成样机图样设计工作。
1991年2月,航空航天工业部下发样机研制通知,要求要强化指挥线,加强现场调度,制定计划措施,严格控制节点目标;各承制单位要在3月底前将发动机等协调样机交到132厂。4月,国防科工委副主任叶正大、航空航天工业部副部长王昂在132厂检查了新歼全尺寸样机生产情况,对样机生产表示满意。
与此同时,经过技术攻关,132厂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合作,新歼机身S形蒙皮拉伸获得成功(这也是几年来宋文骢给予了很多关注的项目,为此他还组织修改了蒙皮分块设计)。宋文骢闻讯,为机身蒙皮拉伸获得成功感到欣慰,这又为新歼研制扫除了一个制造工艺的技术障碍。
在现场总指挥成志明和132厂总经理侯建武的精心组织下,经过5个多月的艰苦工作,全尺寸样机完成了各部件生产和装配,交付611所进行总装。由系统设计师负责协调总装,这在飞机研制上又是一个创举。设计师通过自己动手,可以深入地进行协调,改进自己的设计,并向未来进行总装的工人示范。
这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炎热,空气也像在燃烧似的。样机总装时,为了保密,机库门窗紧闭,又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人待在里面,即使不动也是大汗淋漓。负责领导样机总装的611所李文正副所长,组织胡淑琴、吕松堂、桑建华、刘应隆等精兵强将制定总装措施,组织平行交叉作业,展开安装协调。从那一天起,他们几乎天天都守在总装现场,宋文骢和技术人员、工人一样,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在机身里钻来钻去,指导着新歼的协调,也印证着自己的设计思想。有时他还操上扳手管钳,和大家一起装配,适时做出必要的决策。经过设计、工艺和质检人员密切配合,奋战27天,在样机上共安装了515项成品附件、1000多条导管、30千米电缆。他们取得了机身与机翼对合一次成功、座舱与舱盖安装协调一次成功、垂尾与后机身对合一次成功、发动机安装一次成功、起落架安装收放一次成功的胜利。到8月27日凌晨,胜利完成样机总装!
窗外有晨醒的鸟儿,在树枝间叽叽喳喳扑腾飞翔。早晨明媚的阳光,从窗户里透了进来,映照在熠熠生辉的机身上。站在远处,宋文骢和所有凝望着飞机的人都激奋起来——哦,多么矫健的飞机!经过这么多年艰苦设计的飞机,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它有着真实的五脏六腑,有着浅银色的鸭式外形,气势不凡,跃跃欲试,威武雄壮,英俊潇洒,器宇轩昂地俯视着它脚下的人群。此时,似乎只要赋予它动力,它就会腾空而起,呼啸长空!
从全尺寸金属样机上,现在我们更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飞机的总体布置了。它引进了许多新的设计理念和设计方法,除气动布局、系统功能和结构完整性满足先进设计思想外,在生存力和低易损性设计、维修可达性和座舱人素工程设计等方面,它都有别于其他机种,成为歼10飞机的又一个亮点。
在生存力设计上,机身采用了多梁式结构,机翼采用了多墙式结构,液压系统的两个系统采用严格左右分离布置,以及应急泵远离主泵等措施;新歼的维修性能也是其他机种不可比拟的,它除采取单层布置,以及多层布置的舱位按维修频率高低的原则从外往内布置设备的方法外,还开设大量的口盖,其机身表面开敞率达到50%,做到了80%左右的设备可直接到达。由于发动机采取整体安装和拆卸的方式,大大缩短了发动机装卸时间,大幅度改善了维修性,同时结束了中国战斗机不拆开后机身就无法拆卸发动机的历史。
新歼的座舱按照人性化设计原则,其座舱容积增加,为飞行员提供了舒适的空间环境;水泡式座舱、圆弧风挡大大扩展了飞行员的视野;飞机的仪表布置简洁明了,座舱内的仪表数量大大减少,将作战必需的开关按钮分别布置在驾驶杆和油门杆上,实现了飞行员的双手握杆操纵,也就是通常说的“手不离杆”,极大减轻了飞行员的负担,使飞行员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就在这一年,中东爆发了震惊世界的海湾战争。在这次战争中,航空兵器惊人的作用,对未来战争模式做了无可置疑的诠释。这次战争惨烈的画面和意外的结局,给中央领导和军委首长极大的震动——别说小米加步枪,就是大炮加装甲坦克的战争时代都已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飞机、导弹等空中优势武器,甚至战争的形态已向电子和信息化方面转移。
看见这些残酷的战争场面,特别是看见美国形形色色的飞机在天空横冲直撞、肆无忌惮的画面,作为一个飞机总设计师,宋文骢除了感到忧心,更是感到了一种紧迫的、沉甸甸的责任——我们国家目前虽然处在一个和平建设的年代,但一定要居安思危、有备无患,新歼研制必须要加快研制步伐才行!
得知611所已经完成歼10飞机全尺寸金属样机的消息,国防科工委、航空工业部发来贺电,对他们表示祝贺和慰问。空军司令员王海、副司令员林虎亲率各大军区空军主要领导来到成都,参观、评审新歼样机。这些将军们一到机库,那傲然挺立、别具一格的新型战斗机就令他们眼前一亮、耳目一新:鸭式布局、腹部进气、机身起落架、新颖的座舱布局、水泡式舱盖、开阔的视界、翼身融合、机体结构舒展流畅、少见的弯扭折复杂外形机翼。当他们再听宋文骢讲完新歼的战术技术性能后,更是深受鼓舞,兴奋不已。
“真是太好了!海湾战争这个生动的战争课堂,让我们进一步打开了眼界。我们盼了几十年,盼的就是这种飞机呀!”空军首长大部分是飞行员出身,一见到新歼样机,他们早就摩拳擦掌、急不可耐。再进座舱一试驾,跳出座舱就叫了起来:“宋总呀,你这飞机可比外国的飞机舒服多了!你什么时候把你的飞机交到我们手里呀?”
“外国的飞机,毕竟是人家的儿子,我们不能动它一个指头,到时候人家孝不孝敬你,那不是你说了算哪。”宋文骢笑道,“这新歼可是我们自己亲生的。你们问我什么时候交到大家手里?这,就需要大家共同来抚养它,让它早日长大成人,到时候它会好好孝敬你们的!”
宋文骢的话引来一片笑声,大家情绪更是高昂。其实,宋文骢此时关注的重点已经不是样机的外部效应了,他当前的工作重点,在于组织空军空勤地勤人员来所对样机进行严格的检查评审了,他始终的信念是武器装备必须从实战出发,作为战斗机必须有良好的可靠性、维修性和较强的生存能力。
1992年在北京召开的歼10工作会上,刘华清副主席对新歼样机的研制成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要求所有参加研制的单位,要抓紧工作,一刻也不能懈怠,为早日实现新歼首飞而努力。
海湾战争之后,如何应付未来的战争,保卫我们自己和平建设的环境,已提到党和国家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来。江泽民、朱镕基、温家宝、刘华清、张震等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领导先后来到611所视察工作,他们看见我们自己研制的新歼样机,感到振奋。江总书记亲自进入座舱,查看座舱布置,开关舱盖,操纵驾驶杆,当他进一步了解新歼研制进展和先进性能后,非常高兴。他在样机现场深情地讲道:“新歼是个宝呀,在某种情况下比原子弹都重要!”
打破洋专家的预言
新歼全尺寸金属飞机样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起到了振奋人心的效应。党和国家领导人对它有了深刻的印象,军委和空军首长对它好评如潮,再加之凡见过样机的飞行员一致叫好,这无疑促使上下进一步统一了思想,增强了信心,加大了对它的支持和投入。参加研制的单位也从样机上看到了希望和未来,振奋了精神,加快了研制步伐。
现在,又一个大的难题横亘在了宋文骢面前。
这难题曾经在宋文骢设计歼7Ⅲ时也遇到过,但它比歼7Ⅲ要求更高更难,这就是——飞机主起落架。由于我们工业基础薄弱,工艺条件较差,这个起落架,宋文骢对它是伤透了脑筋。在当年研制歼7Ⅲ飞机过程中,为了这个起落架,他们在试飞现场排除故障做试验,整整搞了一年多!
新歼的主起落架装在中机身两侧,为满足总体设计要求,在设计中采用了从未有过的“外八字”形状,其侧伸角几乎达到18 °。这样的结构,如何解决缓冲器伸缩运动的防卡滞问题,是起落架能否成功的关键和难点。
“你们的技术不行,你们的方案不行,你们的人员不行。这样的起落架,你们是搞不出来的!”国外某飞机起落架公司的专家曾这样告诉宋文骢。
宋文骢笑了笑,问:“这种起落架你们也没做过,如果做,你们把握大吗?”
外国专家:“世界上许多商用和军用飞机起落架,都是我们设计生产的。只要价钱合适,我们可以帮你们做好。”
宋文骢问:“那,需要多少钱呢?”
国外专家一连做出几个手势。
宋文骢装作不解,他开玩笑道:“需要26.5万美元吗?”
外国专家:“宋老总,你真幽默。不,是265万美元,这还仅仅是评审费。”
宋文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265万美元,按当时的汇率,近2000万人民币。而设计费加装机件报价高达1100万美元。别说现在宋文骢兜里没有这笔钱,就是有也不能这样去花啊。
谈判显然进行不下去了。
“你们肯定干不了的。”临走,外国专家告诉宋文骢,“等你们干不了的时候,随时可以再来找我们。但,那时候的价钱我们只能再协商了。”
外国专家意味深长地走了,他们认定,宋文骢最终还是会来找他们的。
外国专家走后,他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其实这时他早已拿定主意,不管再难,这个起落架我们自己也要研制出来!
宋文骢每每谈起这些事,就有点义愤填膺。
“对外合作,一定要牢牢控制总体设计权;合作是有重点地引进关键技术,而不是全面引进。目的是要消化以后自行设计研制,关键技术一定要自己攻关。”宋文骢自新歼开始研制以来,他的立足点就是一定要尽量自力更生,万不得已要与人技术合作,也要以我为主,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不管再苦再难,咬紧牙关,一定要走自行设计的道路。想到这里,他来到起落架设计研究室。
“你们到底能不能干好呀?”宋文骢问负责起落架设计的高泽迥副主任。
“宋总,我可以给你立个军令状,如果拖了新歼研制的后腿,我甘愿自己辞职受罚。”高泽迥主任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严肃地回答宋文骢。
“对,宋总,请你相信我们,干不出来新歼的起落架,到时候任你怎么处罚我们都行。”设计室其他年轻人见到老外那傲慢的样子,他们也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也抢着对宋文骢说道。
“这个起落架比其他飞机的复杂,难度很大。但,没有路的地方总要有人去。一个起落架,依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相信你们能把它搞好。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想争这口气呀,让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吧。”宋文骢缓缓说完,又嘱咐大家,“我们一定要吸取歼7Ⅲ起落架研制的经验和教训,必须先进行防卡滞的理论分析,对先进计算手段的接受和学习也要同步进行才行。”
贵州安顺地区有一个叫龙岩的偏僻山沟,航空航天工业部150厂就坐落在这里。经过几个月苦战,落震试验件图样出来了。宋文骢和同志们来到龙岩,进行起落架的研制试验。
来到工厂,在技术人员和工人们的配合下,起落架主件按图样加工出来之后,试验如期在这里进行。随着一声声震撼试验车间的巨大声响,起落架试验开始了。
为了全面考核主起落架着陆时的真实情况,有时试验中还要带转落震。只听得飞轮在电动机的驱使下,由慢到快旋转起来,声音也由小变大,直至震耳欲聋。在大家提心吊胆之中,接着飞轮迅速前伸靠上轮胎,冒出一阵青烟,“哐当!”又是一阵青烟升腾。顿时,试验场上橡胶焦臭味迅速弥漫,让人必须马上掩鼻。
等到起落架安全落在平台上,大家悬着的心还没落下来,就急忙采集试验数据。
“哐当!”试验数据采集之后,新一轮的试验又开始进行。
厂区外山上的野毛桃开花了,随着试验的一天天进行,那枝头上已经有指头大的毛桃开始结果了。
“宋总啊,报告你一个好消息。”经过半年多的艰苦试验,宋文骢终于等来了千里之外传来的消息,高泽迥副主任在电话中告诉他,“落震试验圆满成功了!”
“垂直载荷多少?功量数据是多少?”宋文骢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在落震台上已经过200多次机轮带转落震试验,垂直载荷和功量试验,完全达到我们设计的标准!”
“哎——”宋文骢为新歼的又一个重大关键项目突破,长长吁了一口气。
后来算起来,整个项目研制经费只用了28万人民币,它的试验成功,不仅为国家节约了大量的外汇,同时打破了外国人说中国人做不出这种起落架的预言。
在结构设计上遇到的拦路虎又岂止“外八字”起落架呀,复合材料前翼和垂尾同样困难重重。由于歼10飞机在垂尾、前翼等主要结构部件上采用复合材料,设计要求高,研制周期短,国内技术基础薄弱,技术风险很大,因此在研制初期,曾打算与外方技术合作。但仅仅一个前翼的技术合作,外方就要价600万美元,他们认定我们凭自己的能力研制不了歼10飞机的复合材料结构,一点降价的余地也没有。面对这种刁难,611所的设计人员毅然选择了自力更生之路。在宋文骢的组织领导和兄弟单位的支持下,结构室副主任黎观生和他的设计团队展开了长达9年的技术攻关,首次突破了新型复合材料结构的设计、分析、制造及试验技术。使歼10飞机的垂尾、前翼、方向舵、内外侧升降副翼、前设备舱口盖等大类构件采用了复合材料。
“从我们搞‘东风’113飞机起,有些人一张口就是人家老外是怎么说的,似乎老外们都是金口玉牙,只要他们说出来的就是经典。我们要学习和借鉴人家,但不能盲目崇拜。在搞新歼过程中,我就批评过一些人,你不要老给我讲老外说的是什么,我问的是你自己设计分析的意见是什么!”宋文骢在总结飞机研制体会时对大家说道,“盲目照抄照搬是没有前途的。我们对外合作的目的,是为我们自行研制打下基础。我的主导思想,就是要我们的技术人员尽量多干、早干、自己干。通过自己干,我们才有收获,收获一批中国自己研制当代先进飞机的技术人才。”
组织攻坚攀险峰
歼10飞机是一个跨代的型号,技术指标要求高,需要总设计师解决的问题和组织攻关的项目千头万绪。
在研制初期,宋文骢就指出,在统筹全局的同时,必须牵住牛鼻子,重点突破第三代飞机的四大关键技术:即放宽稳定度的短间距鸭式气动布局;四余度数字化电传操纵飞控系统;高度数字化、综合化的航电系统;计算机辅助设计与制造技术。以及与四大技术相关的一批新结构、新系统、新成品,以至原材料、元器件都要上一个陡峭的台阶。
要跨越这个台阶,谈何容易!
作为总设计师的宋文骢,虽然已年过花甲,但他除了繁忙的工作之外,还在抓紧时间学习新的知识、新的理论,力争自己能成为新歼的一本百科全书。
“不学习不行啊,你不了解飞机设计研制的最新成果,不站在飞机研制的前沿,自己搞出来的东西,说不定就是落后的呀。”
在新歼研制整整18年漫长的过程中,他的能力、知识、智慧、经验、技术、身体,最重要的是意志,每天都在经受着考验,每天都要接受着挑战,有时这种考验和挑战甚至是很严酷、很痛苦的。
“宋总这个人,他的意志力非一般人可比。研制过程中,不管遇到再难、再苦、再险的事情,你从他脸上看不见一点惊慌和沮丧;不管遇到再大的成功和喜悦,他也不会喜形于色、沾沾自喜。就连飞机首飞成功这样的大喜之事,他也绝不会表现得欣喜若狂。所有失败和成功的大喜大悲,他都是埋在自己的心底,沉着镇定,泰然处之——恐怕这就是成为一个大师必备的基本素质。”采访中,凡是与宋文骢共事的人,都对我们这样说。
“作为搞飞机的技术人员,任何时候你都要沉得住气。焦躁、沮丧、大喜、大悲都是搞飞机研制人的大忌。”宋文骢如是告诉他的技术人员。
“宋总在整架飞机研制过程中,他鼓励不断创新,鼓励大胆试验。其中大的项目做了40余项试验,首飞前试验做了70余项。一轮轮试验,不断深入,不断攻克新歼关键技术。”参加研制的同志告诉我们,“每个试验阶段,副总设计师、主管设计师制定的研制大纲,宋总都亲自主持评审,安排技术攻关,组织跨专业的技术协调。”
新歼经过“七五”艰难起步,“八五”技术攻关,“九五”样机问世。至此以后,飞机研制进入了正常轨道,宋文骢更是没有一刻喘息的时间。
1991年9月,宋文骢在北京召开的飞控设计师工作会上,与各子系统承制单位进行了对口协调,签订了协议纪要。会议对前缘襟翼驱动系统、速率陀螺、加速度计研制分工界面有关问题进行了研究,取得了一致意见。
1991年10月,宋文骢随国防科工委副主任叶正大、航空航天工业部副部长王昂访问了俄罗斯,就新歼发动机合作事宜与俄方进行了会谈,取得满意效果。他回国后组织技术人员进行了技术协调和方案论证工作,并提出合作谈判方案上报航空航天工业部。
1991年11月,宋文骢参加了在襄樊召开的新歼火箭滑车研制方案论证会,进行飞机前机身试验段和火箭滑车技术协调,观看了新歼弹射座椅首发有速度火箭滑车弹射试验。
1992年3月,宋文骢作为授权代表,和国防科工委刘胜、航空航天工业部晏翔率中国航空代表团访问俄罗斯,进行引进飞机发动机谈判。经过宋文骢和其他同志艰苦努力,签订了引进俄方新歼发动机样机和试飞发动机合同。国防科工委副主任叶正大出席了签字仪式。
1993年1月,由于更换新歼发动机,飞机后机身外形、结构、系统、成品、管路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宋文骢组织下,611所设计人员争分夺秒展开设计发图,完成后机身样段设计和协调。
1994年6月,宋文骢组织611所设计人员充分利用综合软件系统进行设计、计算,经过9个月的日夜拼搏,发出结构生产图、系统生产图,完成强度计算报告。到当年底,又发出地面设备生产图。至此,新歼原型机生产图设计工作全部完成。
1995年5月,宋文骢带领航空工业总公司军机局副局长晏翔、132厂总工程师薛炽寿赴俄罗斯,出席了新歼首台发动机验收仪式。
关于这次出访,还有一件鲜为人知的轶事:双方对这次活动非常重视,俄方组织了高规格的接待宴请,席间宾主频频举杯互致祝福。未曾想到,宋文骢手中的高脚酒杯不慎在和对方碰杯时碰断了杯脚,如此一来,宾主难免少不了有些尴尬。这时却见宋文骢淡淡一笑,将手中的酒杯顺势往地上一摔,坦然地说道:“中国有一句老话,碎碎(岁岁)平安。”俄方主人很快明白了过来,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往地上摔去,很友好地回应道:“我们俄罗斯也有一句老话,碎碎(岁岁)平安。”就这样,没想到一件意外的小事故,竟然变成了双方共叙友情的话题。
1995年8月,新歼01架飞机中机身在132厂开铆。
1997年6月2日,首架新歼飞机总装交付剪彩仪式在132厂举行,军委副主席刘华清等中央领导出席了仪式,宋文骢汇报了新歼研制情况,刘华清高兴地为飞机总装交付试飞站剪彩。
至此,歼10飞机经过十几年的设计研制,原型机已经横空出世,等待它的将是更严峻的挑战和考验——首飞。
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
“如果你问一个善于溜冰的人是怎样获得成功的,他会告诉你:‘跌倒了,爬起来。’这就是成功的秘诀。”说这话的人,是伟大的科学家牛顿。
歼10新机研制从一开头就注定它的命运多舛。眼看首架飞机已经总装成型剪彩交付,进行发动机地面开车试验了,可厄运又一次向它袭来。
1997年8月7日,这一天正是立秋时节。阳光隐于云层,天色虽说阴霾,但却异常闷热,更给这次试验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息。
第二次发动机地面试验即将开始。
宋文骢神情严肃,再一次检查了发动机开车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确认准备工作已经完整无误后,他和现场总指挥杨宝树、总工程师薛炽寿,以及俄罗斯专家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后,接过技术人员递过来的试验申请表,慎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场总指挥、总工程师和外国专家也分别签字同意开车。
“开车试验准备开始!”杨总指挥严肃地下达了命令。
随着这个命令,试验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宋文骢细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操纵员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表面上平静如水,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
他还在思索着第一次发动机开车失败的原因和过程。
几天前,歼10第一架原型机完成总装后,已推到试飞站。试飞站的机库里挂上了鼓舞士气的标语“精心组织,奋力拼搏,确保试车一次成功”。机库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飞机周边围着警戒线,测试设备摆在飞机两侧。人们远远地看着飞机,静静地企盼着它瞬间就“活”起来。
俄方运来的首台发动机经过反复清洗和检查,经过若干的机务工作和地面试验,当大家都确认整个发动机已经处于良好状态后,就要进行第一次开车试验了。发动机开车是从慢到快逐步加大推力的。点火、加油,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推力在慢慢加大。在推力达到90%以后,进气口吸力已经非常之大,只见空气卷着白色的旋涡被抽进发动机里。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当试车达到额定的推力后,在指挥员的示意下,慢慢停了下来。少顷,机务人员钻进进气道检查之后,出来报告说:“发动机叶片有多处损坏!”
什么,发动机叶片有多处打坏!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怎么会有多余物呢?这发动机可是经过技术人员和工人们反复清洗检查,确认无误后才申请开车试验的呀!就算有多余的物质,那这多余的物质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有人蓄意破坏,难道什么东西不慎掉进机体,难道工人工作时粗心大意,清理不彻底?
“不。我的初步判断是,在飞机机体加工时,有多余的细小金属屑没有清理干净,在强大的发动机吸力下,从机体结构缝里被吸了出来,打坏了叶片。”现场有人冷静地分析道。
经过反复检查,质量分析,证明有多余物的判断是正确的。
宋文骢和现场指挥部召开了紧急会议,由132厂组织排除多余物,611所设计现场配合。紧接着,他又和现场指挥部组织攻关,进一步全面分析原因,采取措施,布置第二台发动机的开箱检查和安装试验工作。在此后这一个星期之中,宋文骢和现场的技术人员、工人们一起,采用孔探仪、目视、手敲等种种方法,对发动机可能产生残留多余物的缝隙、部位、舱位进行仔细检查清理。那真是一丝不苟、小心翼翼,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对查出的几处微小余物,都进行了细致的清理。
在第二台发动机开车前,宋文骢又建议召开了现场指挥部会议,进一步检查和完善了开车前的准备工作,并决定再次对唇口调节段进行孔探仪检查,未发现任何多余物质。
宋文骢是心细如丝的人。此时,他静静地看着试车员的每一个动作——按常理,这回的试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开车!”指挥长下达了开车命令。
“呜——”一阵轰鸣的声音响起,发动机起动了。推力逐渐增加,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继续增加!”
最后,推力达到94%。在指挥员的口令下停车后,机务员立即对飞机发动机进行例行检查。全场静悄悄的,所有人的期盼都集中在了进气道上。当机务人员从进气道出来后,现场所有的目光又迫切地集中在他的脸上。
“飞机进气道有一处损伤,发动机叶片还是……有些损伤……”机务员垂着头走到宋文骢和杨宝树跟前,沮丧地嗫嚅道。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场的人又全都惊呆了,阴云又一下笼罩了试验现场。专程从北京赶来参加试验的型号办公室主任晏翔闻讯后竟然在墙边上都没靠住,一下就惊坐在了地上!
这不祥的结果,令所有的人心上都压上了一块石头——我们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该想的全想过了,该做的全都做了,可一次失败,两次又是失败!厄运之魔,难道真的要卡住搞新歼的人们喉咙,叫这个试验窒息么?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没发出一点声响,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人群中连叹息的声音也没有,就是难过得流泪的同志,也只是紧紧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声哽咽;现场总指挥杨宝树脸色铁青,双眉紧皱,只是狠狠地抽着烟;总工程师薛炽寿咬了咬牙,又戴上了墨镜,他大概不愿让人看见他眼睛里的内容。
良久,宋文骢神情肃然地走到杨宝树跟前:“老杨,给我一支烟。”
宋文骢从60岁以后已经戒烟,此时他不知怎么强烈地想抽烟。
此时已经早过了下班时间,可现场没有一个人动弹。宋文骢抽了几口烟,冷静下来。他明显观察到,在场的所有人员都把期冀和探询的目光集中在他和几个指挥员脸上。作为总设计师,此时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他知道不能把任何惊疑、失意、难过、沮丧的表情留在脸上,更不能有丝毫慌乱的情绪来影响大家。不知为什么,此时他脑海中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真怪,两个月前美国F-22飞机开始试车时,也是连续打坏2台发动机——难道这也有传染病?不过美国人有的是发动机,我们可打不起啊!”他不动声色地把烟蒂一脚踏灭,小声对杨宝树说了一句:“杨总,你发话,叫大家先回家吃饭!”
杨宝树抬头看了宋文骢一眼,马上从他眼里读出了想说的内容。他站起来,把烟蒂往地上一砸,手一挥,高声叫了一声:“同志们,都回去吃饭!”
夜色昏朦,无月无星。
亲历了两次发动机开车被打坏全过程的装配厂厂长戴亚隆此时也心急如焚,食不甘味,夜来无眠。他翻身而起,执笔而书,记录了一个参研人员当时的真实心态:
欲速多磨难,二劫首不堪。
风雨催人老,人言沸心煎。
聚神挽残后,孤灯滴案前。
宁为我身死,只求保轩辕。
夜已经很深了,宋文骢和晏翔、杨宝树、薛炽寿等人还在会议室里,连夜召开着紧急会议,研究着对策。发动机又打坏的消息传到北京,航空工业总公司朱育理总经理连夜给型号行政总指挥刘高倬打电话,叫他立即和有关部门领导、专家第二天就赶赴成都,帮助查找原因,提出整改措施。
“杨总呀,你们不要太自责了,现在我们也不是讨论追究事故责任的时候。要说责任,我这个总设计师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搞新机研制嘛,挫折总是难免的。我们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再干。”
严峻的形势磐石般地压在每一位参研人员的心上,大家咬咬牙,吞下眼泪,顶着接踵而来的压力,坚强地又上阵了。在往后的日子里, 611所发出20多份设计图样,对与进气道相通的舱位进行封堵;132厂从部装开始,然后是总装,再到试飞站,层层把关,进行了地毯式的排查。
当发动机第三次试车时,现场的人屏住了呼吸,宋文骢表现得异常镇定,他自信地在试车申请表上首先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镇定和自信,使试车人员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心。当人们熟悉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指挥员命令停车,机务员从进气道钻出来宣布“一切正常,试车成功”时,现场一片欢腾,有的同志还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宋文骢只是坐了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严谨科学的态度
会场静得出奇。
宋文骢目光落在面前的“型号飞机首飞放飞批准书”上,陷入久久的沉思。他眼睛的余光,明显看见会场上的人都把目光落到他的脸上。
这真应了一句俗话:好事多磨。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1998年3月新歼首飞准备工作按既定方案进行着。经过十几年的艰苦努力,新歼经过一系列的模拟试验和地面试验,飞机各个系统都呈良好状态,指挥部决定,3月12日这一天在成都进行首飞。
这是所有参加研制的人们望眼欲穿的日子。
这些日子里,宋文骢和他的团队几乎每天都是十几个小时蹲在现场,处理和解决首飞前的各种问题。望着昂首挺胸、跃跃欲试的新歼,宋文骢发自内心地感到激动和欣慰。从1982年开始搞这架飞机的方案设计,到现在,已经是整整16年了。他从52岁干到了68岁,从中年干到近古稀之年。这架飞机,耗尽了他的全部心血、精力、智慧、情感和宝贵的年华。而今,他就要亲自把它送上天了,就要亲眼看见它搏击风云、翱翔蓝天了,他能不感到激动和欣慰么!
人的生命有限。
宋文骢从35岁参与歼8飞机设计,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在武斗最严重时他还在继续坚持飞机跟产。到目前为止,他也设计了多种飞机,但真正由他担任型号总设计师的,一是歼7Ⅲ,再有就是这歼10飞机。当然这和我国经济实力、技术基础、飞机难度、高层决策等因素是分不开的。他不是幸运者,但还勉强算是幸运的人。
歼7Ⅲ飞机已于1987年12月12日设计定型。这了却了宋文骢的一桩心事,现在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到了新歼上来。
歼10就要首飞,这当然是我国国防领域的一件大事。早在几个月前,航空工业总公司副总经理刘高倬、总装备部科技部副部长陈丹淮就率领工作组来到成都,协调首飞准备工作。总装备部、国防科工委、空军、航空工业总公司等部门领导一直都在密切关注着飞机首飞现场。现场指挥部下午得到通知,北京派出的专机明天一早就要赶到成都,领导们要专门赶来参加首飞仪式。接待来宾的红地毯已经铺好,首飞放飞签字仪式的会场已经布置完毕,各路人员的准备工作已经到位,只等今晚的放飞批准签字,飞机就可以飞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节骨眼上,总工程师薛炽寿突然来报告,在现场进行的最后机务检查中,132厂年轻的机械员张凤贵突然在飞机发动机起动过程中,发现机身漏下不易察觉的3滴油。这3滴油,说来是微不足道、稍纵即逝。但,这3滴油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万事俱备,离飞机确定的首飞时间只有十几个小时了,是带着这小小的隐患起飞,还是推迟首飞?
现场技术最高负责人宋文骢与行政总指挥刘高倬,此时必须给出个明确结论,而且他知道技术上的决断是决定是否首飞唯一的依据也是最后的依据。箭在弦上,是收还是放?这对一个人来说,需要多大的胆略,多大的智慧,要承担多大的压力啊!而今,这“3滴油”的意外事件,需要宋文骢表态了。
宋文骢当即说:“刘总,我们到现场去看看。”
来到现场,他们循着漏油的地方检查,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仅仅从外蒙皮和打开的有限部位,很难断定出现问题的原因。在机翼下,刘总低声地问宋文骢:“宋总,还能飞吗?”
宋文骢冷静地又把打开的部位看了看,回过头来果断地说:“不能飞!”
此时,现场同志都围拢过来,宋文骢环视了大家一遍,接着说道:“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很意外,以至我们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是的,事情很小,仅仅就是3滴油的问题。但——”宋文骢停了停,决绝地说,“我的意见是,尽管我们已经万事俱备,明天北京的首长们就要到了,但我们在没有弄清这3滴油的来源之前,我们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疑点,绝不能让飞机带着一点点安全隐患上天!”
“我同意宋总的意见。”现场总指挥杨宝树、总工程师薛炽寿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好,我把大家的意见综合一下,立即向北京报告,建议推迟首飞时间。”行政总指挥刘高倬当机立断。
最后经过仔细检查,发现由于俄方问题,飞机发动机改装前有8个孔未封堵,造成发动机渗油。现场指挥部又组织人员,花了12天检查排故。在检查排故期间,宋文骢一直待在现场,与技术人员一起分析原因,查找故障,使问题得以解决归零。
对首飞我有信心有底气
歼10飞机首飞时间,定在1998年3月23日。
这一天,天公不作美,机场上能见度很差。试飞现场聚集的人比哪一次都多,大家站在机场东侧,翘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盼着能见度能达到首次飞行可以接受的程度。
主席台上,总装备部部长曹刚川、总装备部科技部部长李安东、空军副司令员乔清晨、航空工业总公司总经理朱育理等领导坐在那里,也不时望望天空,等着天气的好转。
宋文骢没有上主席台就坐,他提前来到停机坪,平静地看着机务人员对飞机进行最后的检查。不久,首席试飞员雷强和试飞局屈见忠局长、试飞大队刘勇明政委也驱车来到停机坪,与机务人员一起检查飞机,等待指挥员的命令。宋文骢察觉到,今天的首飞,从空军的首长,到首席指挥员汤连刚、钱学林和首席试飞员雷强,都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这毕竟是他们第一次飞全新的静不稳定的电传操纵飞机啊。
宋文骢能够理解他们。
飞行有风险,试飞更有风险。根据国外的试飞的情况,绝大部分电传飞机在试飞中都有过机毁人亡的事故记录;加之歼10飞机技术跨度太大、新成品比例太高,飞这样的飞机风险就会更大。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宋总是很高明很有远见的。他在设计飞机时,就报告了空军,要求将来新歼的试飞员要自始至终参与飞机设计。”飞控副总设计师谢经涛同志告诉我们,“空军组织了20多名优秀的试飞员,在模拟操纵系统上,让他们反复操作,反复飞行,然后设计师根据他们的需要和要求,飞机设计也反复进行修改,从不完善到臻于完善,从不成熟到趋于成熟,直到飞行员操纵起来得心应手,满意为止——这在我国新型战斗机研制史上还是第一次。”
宋文骢对这架飞机的飞控系统设计的重视,也远远超过其他机种。其中机载测试系统和地面实时监控系统能够实现机上采集记录参数和地面实时监控参数,以往是没法相比的。飞机试飞时,地面可监控40余幅画面,试飞员操纵动作、系统的内在响应、飞机各种参数以及有关视频图像全在监控和记录之中。这些系统的响应,提高了试飞效率,也增加了试飞安全性。
首席试飞员雷强是试飞大队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他的心理素质超出一般常人,飞行技术高超娴熟,飞过多种型号飞机,尽管在试飞生涯中屡遇凶险,他却临危不惧,果断处置过多种突发事件,每每都化险为夷——但今天他要飞的这架飞机,却是非同寻常。若试飞成功,那我国第一架第三代战斗机将横空出世;反之,不知又会推迟多长时间。
天空终于裂开了云缝,指挥塔上传来准备起飞的指令。宋文骢在远处和首席试飞员雷强做了一个手势,目送着雷强走向飞机。然后,迅速回到塔台,在指挥大厅的后面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
雷强登上飞机,镇定地向大家挥手致意后,进入了座舱。
全场的人屏住呼吸,看着飞机发动、滑行、加速,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飞机抬起前轮,瞬间便冲天而起!啊,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全场的人们欢呼、跳跃、鼓掌,有人把手中的鲜花抛向天空,向飞机和飞行员致敬。
此时,宋文骢神态非常平静,没有人知道他是狂喜还是紧张,是激动还是欣慰,他的表现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镇定。他把手放在前额上,注视着飞机平稳地抬头飞上天空,冲进云层,爬升到更高的天空。飞机已渐渐不见踪影,但他还是通过大厅前面的屏幕,观察着它飞的方位和飞行情况。
终于,现场观众有人激动地叫了起来:“飞机,飞机!在那里,在那里!……”
宋文骢站起来,顺着大家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飞机像儿时他在家乡碧空中看见的一只老鹰,集平稳、舒展、凌厉于一身,正轻盈地在云雾中穿行。这时,宋文骢脸上才掠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当飞机从天上俯冲而下,飞过主席台上空时,朱育理总经理激动地站了起来,频频向飞机招手。飞机在主席台上空环绕3圈后,试飞员在空中主动请求再飞1圈,现场指挥中心同意了他的请求。飞机超额完成首飞任务后,降低了飞行高度,稳稳地从远方直奔跑道而来,大家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飞机着陆了,机身后突地放开一顶大伞,继而,飞机稳稳地停在了跑道上。
首飞成功了!机场上沸腾了,人们激动地相互握手、拥抱、欢呼、跳跃!躲在人群中的雷强的夫人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激动而欣喜的泪水从她脸上簌簌落了下来。
就在飞机着陆的同时,宋文骢赶到了停机坪,他要去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试飞员——望着试飞员雷强走下飞机,宋文骢第一个上前和雷强紧紧拥抱,脸上洋溢着欣慰和胜利的微笑。
宋文骢陪伴着雷强向塔台方向走去,欢呼的人群为他们让出来一条通道,与从塔台上下来的首席首飞小组成员会合。宋文骢正要离开,现场总指挥杨宝树一边喊着“快去”,一边把他推入了首席首飞小组的队列。
曹刚川部长、乔清晨副司令员、朱育理总经理等领导站在主席台上,迎候着试飞员和总设计师的到来,向他们一一握手表示慰问和祝贺!
雷强立正敬礼向首长报告,请求指示。曹部长握住他的手,问:“这飞机飞起来怎么样?”
“报告首长,这飞机飞起来非常好!”雷强回答。
“你任务完成得非常好,辛苦了!”
“首长辛苦了!”雷强报告完毕,突然转向宋文骢。他上前几步,举手向宋文骢敬了个军礼,兴奋地说道:“宋总,这才叫真正的飞机啊!”
新歼首飞成功了!整个机场成了欢乐和激动的海洋。
当天晚上,国务院、中央军委、国防科工委、空军等有关部门和单位纷纷发来贺信贺电表示祝贺。贺电称:型号首飞成功,对加速我军武器装备现代化进程,带动航空工业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标志着研制工作取得巨大技术突破,研制工作迈上了新的台阶,并为研制任务的最终完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希望加快研制步伐,使型号飞机早日完成设计定型并装备部队。
“很多人问过我,在歼10飞机首飞时,你的压力很大、心里很紧张吧?”事过多年,我们在采访宋文骢时,他思忖了一下,淡淡笑了笑,接着说道,“其实,歼10飞机首飞时,我有压力,但并不紧张,反而有几分坦然。在签字放飞时,我有坚定的信心——为什么呢?因为我相信新歼的设计和研制过程,它的方案是先进的,它的设计是严密的,经过了无数的论证和反复的试验,是建筑在严密严格科学基础之上的产品,对此我有信心有底气——真正说起来,歼7Ⅲ首飞时,我倒还有几分紧张,担心起落架或什么地方出一点问题,两眼紧盯着飞机不敢移动。那毕竟是我主持设计和研制的第一架飞机啊。”
1998年3月23日是我国航空史上具有标志性的一天,当然也是宋文骢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天。他这一生的全部心血、智慧、精力、情感和宝贵的年华,都倾注在了这架飞机上。这里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宋文骢的生日原本是3月26日,从这一天起,他把自己的生日改在了3月23日——他要永远纪念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歼10飞机首飞成功后,许许多多为我国战斗机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领导、专家和空军将士欣喜万分,对宋文骢和他领导的研制团队实现的重大跨越给予极高的评价和期望。
当年带队到成都进行定点调研的国防科工委聂洞庭将军,闻讯甚感欣慰,赋词一首《鹊桥仙·赞宋文骢同志》——
长空万里,雄鹰恨少,怎挡空中强盗?文骢立志保神州,自强路,仰天长啸。
五年求索,十秋建造,鸭式备藏奥妙。翱翔冲刺护蓝天,看今日,云霄朗笑。
聂将军的这首词,表达了许多曾经共同奋斗、共同工作、历尽艰辛的老首长老同志的兴奋感慨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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