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1924年2月3日(按旧历算是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癸亥年,属猪)出生于无锡前洲镇冯巷一个农民家庭,由于往上几代都是务农的,所以冯其庸说自己出身于“稻香世家”。据说他曾祖父的时候还薄有家产,可是后来每况愈下,到他父亲时就已经相当贫困了,零星的几块田地很难养活一家人,生活拮据之至,家人长年过着半饥饿的日子。冯其庸的母亲他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母亲的啜泣声。小时候,他与母亲一起睡,一般的小孩都是睡得很死的,他也一样,可是有时候半夜里他竟会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初时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哭,后来慢慢知道了,母亲啼哭,总是因为第二天要断粮了,揭不开锅了,眼看着一家人都要饿肚子了,或者因为明天又有要债的来了,她无法躲避,也无法对付,所以只能独自啜泣了。冯其庸当时虽然幼小,但是母子连心,只要听见母亲的啜泣声,心里就像针刺一样难受。而这样的啜泣声,他听了好多年,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心理反应,只要听见类似的声音,就会心跳,就会哽咽。
每到秋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日子就格外难熬,母亲竭力张罗,让家人好歹也要填饱肚子。有时是用麸皮、青菜煮一锅粥;有时是把八九成熟的稻穗割下来,脱粒后放在灶上焙干,再脱壳煮成稀饭;更多的时候是用南瓜,再加上几把米一起煮,这样的饭,当时已经是最好的了。冯其庸后来回忆往事,对南瓜特别有感情,说这是救命的瓜,靠了它,才勉强度过了那段饥饿的岁月。他还记得,家里人口多,自家的南瓜不够吃,虽万劫而不灭求学求真之心冯其庸传第一章“人才其实都是自我造就的”多亏了好邻居邓季方每每抱了他家的南瓜送来,才接济得上。后来冯其庸把自己的书斋起名为“瓜饭楼”,并且请国画大师刘海粟榜书三个大字悬于客厅,就是缘于这段以瓜代饭的苦难生活。晚年画画,他常作“南瓜图”,有一幅题诗云:“老去种瓜只是痴,枝枝叶叶尽相思。瓜红叶老人何在,六十年前乞食时。”回顾往昔,字里行间流露出无限酸辛,也含有不能忘本之意。
对于农民来说,春天更是一个难关,那真是“年年春荒人人愁”,因为春天的缺粮比秋天还难过。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毕竟还找得到替代物糊口,况且地里的稻子也快熟了,总是有指望了。而春天几乎什么像样的吃的也找不到,离农作物成熟还早得很。冯其庸记得每到春荒时,就去挖野菜,最常吃的是“金花菜”和“荷花浪”,顿顿饭都少不了这两样,在这两样野菜里稍稍加一点米煮成糊糊粥。可就是这样的饭也常常不够全家人吃,祖母、母亲、大嫂和姐姐总是让家里的男人和孩子先吃,说自己还不饿,冯其庸当时小,不懂,后来才发现她们什么都没吃,难过得不得了。
日子过得如此困顿,其求学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冯其庸虚龄九岁才开始上学。那时每年的学费是两块银元,每到交学费的时候,总是他母亲最为难的时候。他那时还不能尽知母亲的苦,所以学校催交学费,他也回家催。母亲总是好言安慰他,说过不了几天就能交了。可是母亲到哪里去找这两块银元呢?要么就是在家里搜罗一点稍微像样的东西到当铺换几个钱,要么就是向亲戚邻居借贷。但有时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当的东西了,而亲戚邻居家也差不多借遍了,前债未还,不可能再借新债了。这时候,母亲真是一筹莫展。有一次,冯其庸看到母亲因为拿不出学费而哭了,他幼小的心灵突然也悲痛起来,放声大哭,母子俩竟哭在一起。他对母亲说,我就不上学吧,在家里多干点活,还可以稍微减轻家里的负担。但他母亲坚决不答应,说过几天就能想出办法了。后来还是母亲回娘家向外祖母弄到的钱,交了这次学费。
就这样,冯其庸非常艰难地读到了小学五年级。这一年是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8月份,日本鬼子攻占了上海,不久,就侵占了无锡一带。许多人逃难,学校也关闭了。那一天的情景冯其庸至今记忆犹新:因为患病歇了好几天,等病刚有些好转,就迫不及待地背起书包去上学。半路上看到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天上盘旋,洒下来许多传单。传单上写着“暴蒋握政权,行将没落”。到了学校,却见大门紧闭。原来日本鬼子打进来,老师们都跑了。书包里有一部《三国演义》,本来要还给图书馆,没有地方可还,只好又带回家了。
酷爱学习,却求学无门!冯其庸过早地尝到了失学的痛苦。从此八年内,整个世界动荡不宁,老百姓心惊胆战地过着日子。冯其庸家里穷,无力逃难,只能在家坐以待毙。他记得日本鬼子第一次到村里扫荡时,他与母亲正在厨房里,透过厨房的漏窗,可以看到门外的情景。那天,全村死一般寂静,气氛紧张。他向外张望,刚好看到一个日本鬼子肩上闪闪的刺刀,大吃一惊,告诉母亲鬼子进村了。母亲急了,抓起两块面饼和一双鞋塞给他,叫他赶快逃走。他担心母亲和祖母,母亲说别的你不用管,快走,晚了就走不掉了,说着一把把他推出后门。他慌不择路,从后门外的一条小路跑到荒地里,躲进一个茂密幽深的甘棵丛里。直到傍晚,忽然听见有人叫喊:鬼子走了!这才回到家里。见家人都无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庆幸这一次总算没有大难临头。
此后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鬼子就会来到乡间扫荡、清乡、抢掠、杀人。冯其庸的姐姐素琴一直患严重的肺病,卧床不起,那一年,鬼子清乡,突然闯进村子,她受到极大惊骇,顿时昏了过去,后来病势越来越沉重,终于不治。差不多同时,冯其庸的堂房姑妈和三舅父都被日本鬼子残杀。他的堂房姑妈是为保卫女儿免遭鬼子侮辱而牺牲的,她用粪勺狠狠砸了一个鬼子的脑袋,鬼子吓得以为遇上了游击队,立即逃跑了。但事后却开来了大队人马,把她逮捕,开了膛,砍成四块。他的三舅父是个小学教师,自己也种田。那次,日本鬼子洗劫了三舅父所住的村子——浮舟村,硬说三舅父暗通游击队,把他吊起来毒打。三舅父就是不开口,鬼子在他嘴里塞进了两个煮熟的鸡蛋,又用一把毛竹筷子打进他的嘴里,很快三舅父就被噎死。三舅父正被毒打的时候,就有人送信来了。冯其庸的母亲急得不得了,不顾危险,拉起其庸就往舅父家走,赶到时,鬼子已经不在,急忙把三舅父从树上放下来,拔出嘴里的筷子,掏出嘴里的鸡蛋,但人早已死了。正在这时,鬼子忽然又回来了。母亲连忙把冯其庸藏到一个大草堆里,叫他尽量往里钻,她在外面把草堆弄好,看不出一点痕迹,嘱咐说不是她叫就别答应,说完,她也赶快躲起来。不多一会,冯其庸就听见鬼子的皮鞋声过来了,到了跟前,有一个鬼子用刺刀直往里捅,他屏住气一动不敢动,鬼子捅了两下,见没有动静,也就走了。他仍然不敢动,直到傍晚母亲来叫他时,才从草堆里出来,算是又一次逃过了灾难。
整整八年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的生活,真是鸡犬不宁,人命危浅,朝不保夕!日本鬼子犯下的滔天罪行,虽罄南山之竹,也是写不完的!在这样的动荡中,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学习条件呢?想求得一张安静的书桌,谈何容易!
2.神游书香
由于家里贫困,冯其庸10岁那年就帮助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了。而从14岁失学那一天起,身材弱小的他更成了家里的全劳力,“日出而做,日入而息”,种稻,种麦,养蚕、养羊,无所不做。
家乡一年四季的农活,冯其庸不仅能干,而且都是在行的。最主要是水稻的活,从育秧苗,做秧田到拔秧、插秧、耘稻、除草,一直到割稻、担稻、脱粒、牵砻(脱壳)、舂米(去皮),他都能干。麦子的活,从锄地、做麦垄,到播种麦子,麦子出青以后的培土、施肥,第二年五月麦黄季节,从割麦、抢收到脱粒,他也全能干。
在江南农村劳动过的人都知道,那里的劳动强度相当大,一年四季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辛苦极了。冯其庸有两件事印象最深,一件是那年秋收,他和父亲、哥哥一起下田收割稻子。从弯腰割稻到担稻回家,整整有一个月的紧张劳动。他连续担稻一个星期以后,瘦弱的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一天晚上到家就病倒了,浑身发烧,两条大腿内侧肿胀剧痛,禁不住在床上呻吟。祖母坐在床前心疼得落泪。第二天烧刚刚退,他就又拖着虚弱的身体去干活了,因为家里缺劳力,而成熟的稻子必须及时抢收回来。再一次是一年夏天,正是耘稻的季节。他两腿和脚上生了五个大疖子,红肿溃烂、化脓,冯其庸的父亲和侄儿走路都艰难。但耘稻的季节同样是不能错过的,每天仍要下地。那时稻叶已经长得高过膝盖,他直立在稻田里用耘耙来回推拉除草,一天下来,腿上五处溃烂的伤口被锋利的稻叶割得流血不止。收工后他到河边把脚洗净,伤口疼痛犹如刀剜,只能强忍着回家。他满以为这次伤口将不可收拾,谁知躺了几天,因为伤口的腐肉被稻叶割净了,反倒一天天好起来。至今他的腿脚上还留着五个大疤痕,记录着他少年时期那一段最辛酸最艰难的生活。
然而,所有的苦难不幸,所有的艰辛困厄丝毫也没有消磨掉这位少年的求学之志和好学之心,强烈的求知欲就像春天萌发的根芽,不可阻遏地滋长起来,他拼命在知识的土壤里汲取营养。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失学以后,读书更成了他在苦难环境和繁重劳动中的心灵寄托,成了他最感快意的事情。一捧起书本他就忘怀一切,神游其中,如醉如痴。
冯其庸的读书时间大多是挤出来的。下地干活,他总带着书,休息时,别人抽烟,聊天,他就看一会书。干活回来,连脚上的泥也顾不得洗,就走到房里读几页书,大人叫吃饭才出来。更大块的时间是利用晚间和清晨。晚上躲在帐子里,点上一根蜡烛,蜡烛没地方放,就拿块玻璃,浇些蜡水在上面,怕引起火来,小心翼翼地看,常常到夜深。祖母、母亲关心他,叫他早点睡,第二天地里活重,怕他受不了。但一等她们嘱咐完走后,他照样秉烛夜读。有时是早晨天未亮时就起来,一直读到天亮下地干活。他至今对当年读书的环境充满温馨的记忆,那是一座旧楼上的老屋,既破又漏,窗外有一丛枇杷树,还有一棵桂花树,长得非常高大,每到八月开花,全村都洋溢着桂香。晚间,月光从桂树和枇杷树间透过来,树影婆娑,光影斑驳;早晨,枝头常有好多种鸟鸣声,露水很重,树叶更显青翠;环境清幽极了。在这样环境中读书,他的兴致格外浓厚,效率也特别高。
兵荒马乱中,最初唯一可读的就是小学校关闭时要还图书馆而没有还成的那本《三国演义》。这是个旧版本,带有毛宗岗的评。原来冯其庸读这部小说时,急着看故事情节,往往把评跳过去了。现在一时没有其他书可读,就颠来倒去读这部小说,连其中的诗词也看得仔仔细细,特别连评也看了。他发现毛宗岗的点评能让人更深入领会书中的意思,能让人注意欣赏文章的佳处,细微到了用字用词。经过毛宗岗这么一点拨,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读得更入神了,读到后来,每一回回目、每一首诗词几乎都能背诵了。《三国演义》使用的是浅近的文言,毛宗岗的评则纯用文言,所以这部小说也成了他学习文言文入门的津梁。不久,他又借到了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看得更加兴致勃勃,觉得那些英雄好汉的故事看着真带劲。这回看书,他一开始就注意读金圣叹的评,与故事情节相对照,边读边品味,对作家叙事描写的手段、人物的刻画、遣词用语的精彩,都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手头的书读完以后,冯其庸千方百计到处借书看。有一次借到了《西厢记》,也是金圣叹批本。他一读,立即被那漂亮的文辞所吸引,齿颊生香。这个本子是有断句的,逢到押韵的地方断开,所以读起来很顺。尽管还似懂非懂,但能感觉到韵律的美妙,因此越读越爱读,不少声情并茂的段落和词句,后来都能琅琅背诵了。直到晚年,像什么“夫主京师禄命终,儿母孤孀途路穷;因此上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之类的曲文他仍然能随口背诵出来,就是这时候打下的基础。后来他谈起读书体会,还提到这部剧本,说像《西厢记》这类古书,不能等全懂了再去读,你不懂也可以读,读熟了,慢慢回味,就会懂起来,也可能遇到什么情景,对书中的描写一下子就领会了。这就像牛的反刍,吃下去的草要回过头来一点点消化。
当时冯其庸有个小伙伴,叫“阿桐”,也爱读书,俩人有了书就交换着看,还一起讨论,不懂的句子一起揣摩。他们借到了《唐诗三百首》和《古诗源》,开始迷上了古典诗歌,俩人比赛着背诵,自觉其乐无穷,虽不能全部理解,但渐渐略有所悟。冯其庸对《古诗源》中的《古诗十九首》尤为偏爱,尽管有些诗句也是似懂非懂,但感觉意味特别醇厚缠绵,并且读久读熟了,意思自己也能领悟。有一次锄地,脑子里想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句子,忽然悟解这是写思乡之情,胡地来的马依恋着北方吹来的风,越地来的鸟,筑巢也要选择南枝,因为可以离家乡稍稍近一点。还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这一句中的“缓”字,当时不得其解,后来忽然触机领悟,“缓”与“宽”字义可通,“宽”就是松,这样这句诗就豁然贯通了,意思是说:离家的日子久了,因为想念亲人,以至于身体消瘦,所以衣服和带子也都显得松了。当他一旦解悟到这些诗意以后,感到无比的高兴,真有点陶渊明说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味道。《古诗源》中的《孔雀东南飞》,他也特别喜欢,那个封建时代的爱情悲剧被作者描写得如此凄美,如此扣人心弦,所以他第一遍读就感到十分震撼。恰好他在芜湖工作的二舅父到家里来,他就问舅父芜湖离庐江有多远?舅父非常奇怪,问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说读了《孔雀东南飞》,诗里写的就是在庐江发生的事。舅父虽然没有读过这首诗,但是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这么喜欢读书,还喜欢追根究底,很是难得,因此特别喜欢他,给他讲了庐江有周瑜墓,有小乔墓等等,更加引起了他的兴趣。
古诗看得多了,背得多了,渐渐模仿着也能写上几句了。有一天,“阿桐”告诉他,母亲为自己在云南找到了工作。冯其庸不知道云南在哪里,只觉得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旦分别,恐怕就很难见面了。最要好的小伙伴的离去让他依依不舍,于是他写了平生第一首五言古诗为伙伴送行。诗较长,他一直能背。后来读高一时,抄给顾钦伯老师看,竟得到老师大大的夸奖。他疑心老师哄他,跟老师说这是他小学失学以后在农村时瞎写的。哪知顾老师反而更加夸奖,说他十多岁就写出这样的诗来,真了不起,老师还特别指出诗中“簇上春蚕老,垄头麦油油”等好几处诗句,说是极好的古诗格调。
冯其庸读书的范围越来越广了,逐渐读完了《论语》、《孟子》、《史记精华录》、《东莱博议》、《古文观止》、《西游记》、《聊斋志异》、《夜雨秋灯录》、《浮生六记》等书。有一次,他二哥到苏州去学做生意。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几种书,有史震林的《西青散记》、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还有叶绍袁、叶小鸾、沈宜修一家的作品,迫切想看,就开了一个书单,让二哥给买。他知道苏州的书店有名气。想不到二哥真的给买回来了,都是很便宜的版本。当时他真如一朝暴富,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之后一段时间,天天夜以继日地沉浸在这些书里。
古人云,开卷有益。读书的确能够开启人的心灵。艰苦卓绝的苦读,使得冯其庸懂得越来越多了。他还记得童年时人们说他笨,他自己也没有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懂。当他受到大人责骂时,总是老祖母护着他,说他不是笨,是还没有开窍!而现在,他真的慢慢“开窍”了,灵性被开发出来,对于文学和历史有了很强的领悟力。他享受着读书的快乐,体验到读书带来的充实与自信,较之乡里同龄的小伙伴,他的知识与智力都已经明显胜出一筹了。
3.初显文章妙手
冯其庸小学失学以后,不可能系统地读书,更没有老师指导,只能拿到什么读什么,只能暗中摸索,所以他非常羡慕别人能读中学、大学。总算,他17岁那年,镇上办起了一所中学,名字叫“青城中学”。他得到家人的支持,考入初中,不过,是半农半读,因为家里需要他这个劳动力,没有办法支持他专力读书。
冯其庸的文史功底和写作能力在读初中的时候显露出来,因而他很快脱颖而出了。国文老师丁约斋特别器重他,称赞他读书多、领悟快,还以为他出身书香门第,坚持要到他家去看。冯其庸心里说,天晓得,哪里是什么书香门第,父亲仅能写信,究竟识多少字也不知道。祖父老早过世了,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更没听说他读过书。曾祖父倒是有过功名的,但是是什么功名,是秀才还是举人?则不清楚。冯其庸小时候见到自家老屋的屏门上和柱子上贴了不少报录,据说这就是考中后由报子送来贴上去的。但也有人说,这功名是捐的,不是考的。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何况已经过去100多年,家里早就变得一穷二白了。可是丁老师还是要去家里看看,结果看到的是一个虽大却破落不堪的家。丁老师在冯其庸的旧书架上找到了一部《安般簃诗钞》,一部《古诗笺》,大为高兴,说这种书,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有的,好像证明了他的“书香门第”的说法。其实这几种书,都是冯其庸的一位朋友送给他的。那位朋友倒是出身真正的“书香门第”,几间屋子里堆满古籍,零乱地堆砌着,任凭鼠咬虫蚀,他却不怎么爱读,也不知道爱惜,对冯其庸说,你喜欢古书,随意拿吧,不拿也就全毁了。冯其庸看着真心疼,又无法进去仔细挑,只好在门口拿了上面说的几种。
丁老师对冯其庸赏识有加,经常悉心指导。但当时究竟教他读了什么书,冯其庸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不过丁老师讲过的三句话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一句是:“读书要早,著书要晚”。“读书要早”好理解,“著书要晚”则是说要让自己的思想更成熟,见解更可靠,才形诸文字,不至于贻误后人。
再一句是:“读书要从识字始”。意思是说读书时不能囫囵吞枣,要从真正认识每一个字入手,尤其是读古书,要把每一个字的字音、字形、字义搞清楚,字义包括原始义和引申义,只有这样,你才算是真的读懂了这篇文章这本书。冯其庸躬行实践以后,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重要,所以他读书不放过每一个字,包括自以为认识了的字,后来总把《说文解字》一类的字书放在案头,随手查阅。
还有一句是:“写好了文章自己要多读几遍”。丁老师在布置了写作文的题目以后,总是反复叮咛,写好的文章,自己必须读三遍到五遍,方可交卷,自己没有反复读过的文章,不准交卷。冯其庸照着去做,觉出这真是一个好习惯,是非常有益的习惯。因为文章多读几遍,有些不必要的字词,自己就会感觉出来,意思好不好,畅通不畅通,也可以通过朗读有所发现。直到今天,他仍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写好的文章,总要反复读五遍到十遍才敢放手,哪怕是给别人写的信,也总要重读一两遍,看看有没有落字,有些话说得妥不妥。
初中阶段,冯其庸在丁约斋等老师指导下读书更加自觉了,也比较有系统了,而且学会写一手漂亮的文章了。
这时期还有两件事值得一说,因为这两件事都和后来他的学术研究有密切关系。一件事是他开始迷上读词。他的表弟在旧书摊上买到一册清代词人蒋春霖的《水云楼词》,两人读得爱不释手,觉得写得真美,真有情韵。不过词是长短句,押韵的规律不像诗,所以有些词一时无法准确断句。两个人就反复推敲,寻求韵脚,琢磨着如何断句,结果有不少是蒙对了,有一些却搞错了。冯其庸随时向老师请教,后来又托二哥从苏州买回了一部万树的《词律》,将《水云楼词》逐阕与之对照断句识韵,于是一部《水云楼词》全部读通了。不久他差不多将整本词都背下来了,这成为他钻研《水云楼词》之始,也成为他读词之始。之后他又读了宋代词人的大量作品以及清代纳兰容若的《饮水词》、《侧帽词》,顾贞观的《弹指词》等等。
还有一件事是他迷上了戏剧。无锡是戏剧相当盛行的地方,他小时候曾经经历过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看社戏的那种生活,而且这段生活经历比较长。他清楚记得,离他家不到三里地的一个地方,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孟将庙”,有人说是“猛将庙”。每到晚秋吃大红瓤西瓜的时候,庙前广场照例要演社戏,一般是演两个通宵,有时也有演三个通宵的。在他家的西边约六七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庙叫“七宝堂”,也是每年秋天吃红瓤西瓜的时候,照例要演社戏,也是少则演两夜,多则演三夜。有时还有演“双台”的,就是在同一个广场上搭起两个戏台并列着同时演戏。每逢到演“双台”,那情形就更热闹了。演戏的多是草台班子,最流行的是京剧,戏目很多,例如《追韩信》、《斩经堂》、《借东风》、《卖马当锏》、《四郎探母》、《霸王别姬》、《长坂坡》等等。村里人对京戏都是很喜欢的,每到演戏的时候,远到十里外的人都要赶来看戏。当太阳西沉,吃罢晚饭,凉风拂暑,远处隐隐有锣鼓声传来的时候,就急急忙忙赶去戏场,所谓“锣鼓响,脚底痒”,大人孩子都坐不住了,这是辛苦忙碌了一年的农民的一种精神享受,是他们在苦难动荡岁月中的一种精神调剂。
每次看戏前或看戏后,大人们总要三五成群兴致勃勃地说戏,于是小小的冯其庸就津津有味地听讲。他家有一位亲戚,一辈子独身,穷得娶不起老婆,给人做散工、校役之类的事或做点小买卖,却是一个十足的戏迷。每隔几个月,用做工积攒的钱,只要够买一张戏票的钱了,他就步行30华里,跑到无锡城里的戏园子看戏,过一次戏瘾。回来后,总要大讲三天。有时冯其庸在家舂米,他就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给其庸开讲他所看到的名角,那真是绘声绘色;有时看到的戏不满意,演员不卖力,戏演得“瘟”,他讲着讲着就要骂起来,说这几个月积的钱白掷了。
到冯其庸读初中时,一个演昆曲的苏昆剧团流落到了前洲镇。那时正是抗战最艰难的时候,这个剧团的演员虽然个个有绝活,戏演得极为精彩,可是老百姓日子过得清苦,有多少人能买票看戏呢?这个剧团穷困潦倒,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困境。幸好前洲镇上有位乡绅喜欢戏剧,喜欢传统文化,愿意帮助他们,请他们到镇上的小剧院里演出,但一天也只能维持两顿稀粥而已。剧院离青城中学很近,下午课后,冯其庸就常常赶到剧院看戏,等看完了再回家。那时的规矩是,一场戏分好几出,等到第一出戏演过之后,就不再要票,戏园子大门敞开,随便看了。冯其庸下课以后一般已经开始演出第三出戏了,不用花钱,却能赶上最后的大轴戏,而大轴戏才是最精彩的。这个剧团当时演出的拿手戏,他几乎都看了。特别是王传淞、周传瑛的《访鼠测字》,王传淞、张娴的《活捉》,张娴、周传瑛的《长生殿·小宴·定情·惊变·埋玉》,《贩马记》的《写状》、《三拉》、《团圆》,《牡丹亭》的《游园·惊梦》等戏,印象最深。这个剧团在前洲镇的时间不短,冯其庸天天去看戏,很快就与演员熟悉了。班主朱国梁,演员王传淞、周传瑛、张娴等后来都成了享誉梨园界的昆曲名角,冯其庸与他们的交往与友谊此后持续了有半个世纪。
冯其庸从童年到初中这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在浓厚的戏剧气氛中,培养起对于戏剧的强烈兴趣,学到了不少戏剧知识。解放以后,他开始写作剧评和戏剧研究的论文,应该说正是这时播下的种子。所以他戏言是在农村上的“戏剧系”,老师就是那些演员和像那位戏迷亲戚一样的乡里乡亲。
冯其庸初中阶段的物质生活仍然是相当匮乏的,可是精神生活却饱满而活跃,他的才华由于得到了丰富的文学艺术的滋养而被极大地焕发出来了。他的一些习作已经在当地的《锡报》上发表了,让我们摘引其《闲话蟋蟀》一文中的一段:月上东轩,银釭寂寂,小酌斋头,天香浮斝,一闻蛩吟,有动于中,默忆古人名句,清意盎然。如古诗云:“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翁淼《四时读书乐》云:“篱豆花开蟋蟀鸣。”吴文英《齐天乐》云:“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周邦彦《齐天乐》云:“暮雨生寒,鸣蛩劝织。”周密《玉京秋》云:“一襟幽事,砌蛩能说。”蒋鹿潭《月下笛》云:“只后夜酒醒时,满地鸣虫自苦。”张崐远《菩萨蛮》云:“蛩声唧唧金井梧。”张持远《声声慢》云:“露滴寒蛩,草根慢诉哀声。”王敬哉《满庭芳》云:“叫彻寒蛩,又是黄昏将近。”宋玉叔《满江红》云:“试问哀蛩,缘底事、终宵呜咽。”李竹西《念奴娇》云:“蛩吟凄断,落叶和愁积。”腹笥不富,所忆仅此而已。单纯从写作角度看,这篇习作已经相当成熟,不像是出自一个初中学生之手,其灵动的文思、隽妙的文笔,以及随手征引的材料之丰,显示出他以前的博览群书此时已经开始初见成效,预示着这位少年将来会有一番了不起的作为。
4.书画启蒙
亲戚朋友觉得他不读书太可惜了,他自己也有继续读书的迫切愿望,于是在许多人的支持下,于1942年下半年考上了无锡城里的省立无锡工业专科学校,读的是纺织科印染学,功课以数理化为主。当时就业是最重要的,报考这个专业为的是将来好找工作,但实际上他不喜欢这个专业,因为与他的爱好大大相反。他对专业课程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数理化功课很差,有时还不及格。可是,他的语文课成绩却总是名列前茅,作文尤其突出,经常受到老师表扬。还有在印染学中有一门很重要的图画课,他也学得最好。
这所学校里有几位有学问的老师。一位是教国文的张潮象先生,旧时科举出身,一位风雅之士,书法很好,尤善于填词,别号“雪巅词客”,在无锡颇有些名气。他讲课很投入,冯其庸对此印象很深,记得有一次张先生结合着《圆圆传》讲析吴梅村的《圆圆曲》,当讲到吴三桂打开山海关迎接清兵入关时,竟痛哭流涕,大骂吴三桂叛国投敌。学生听了很受感动,大家心里明白,他是在骂与日本人合作的汪伪汉奸。学生很为他捏一把汗,因为课堂上经常有敌伪便衣坐在后排“听课”。幸好那天没有便衣来,总算没有出事。还有一位教国文的老师叫顾钦伯,诗作得好,与张潮象先生是好朋友,也给冯其庸留下很深印象。冯其庸对这两位老师非常钦佩,经常向他们请教学问,请教作诗填词,获益良多。
冯其庸的课余时间大部分用在了自己感兴趣的文学和历史上,或者用在了与图画课有关的书法画画上。这期间,他读书更加广泛了,文史知识的基础更加扎实,而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其书法绘画有了长足的进步。
他对艺术的热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从小就对书法绘画无比痴迷与敏感。当时课堂上要学毛笔字,作业也多用毛笔完成。为了写好字,他找到一册最普通的印本《九成宫》,长久地临习它。后来又搞到《皇甫君碑》、《化度寺碑》,日夕相对,以至于一闭眼就能想出这些字的形状来。读书种田之余,一有时间他就写字,写过的字都一堆堆地堆着。他更迷恋画画。当时他读了唐寅一首诗,其中有两句:“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觉得真清高,以为做人就应该如此。他找到一本《芥子园画谱》,就照着画,摸索着学。以后只要碰到可学的画,都拿来临摹。
长时间的临帖和学画,并且与读书相辅相成,培养起冯其庸对于书法绘画最初步的感受力和艺术的直觉力。
考入无锡工业专科学校以后,由于有印染图画课,并且是门主课,他写字画画更加投入了。无锡是出大画家的地方,历史上,顾恺之、倪瓒、王绂都曾经长期生活在这里,近世也活跃着许多有才气的画家,因而这座城市形成了十分悠久的艺术传统和浓重的艺术氛围。其艺术环境远非农村所可比拟。冯其庸从农村来到无锡城里,眼界大开,获得了远比农村时丰富得多的艺术滋养,其艺术赏识力自然也相应迅速提高了。这方面的例子难以尽述,但有两件事对他最为重要。
一件是他得以拜识无锡的著名画家诸健秋先生。诸健秋,名鹄,一字若侯,是大画家吴观岱弟子,1924年曾与胡汀鹭等同行共同创办了无锡美术专科学校,1935年被选为云林书画社副社长。说起冯其庸拜识诸健秋先生的经过,有一个有趣的小插曲:夏天,一次和年轻朋友邵雪泥在无锡公园喝茶,正说着话,一位老先生走过来,正是邵雪泥的绘画老师诸健秋先生。邵雪泥赶忙恭恭敬敬站起来,和老师打招呼。诸先生走到茶座旁,一眼看到邵雪泥手里的一把扇子,扇面有画,就拿过来看,看了半天,问这是谁画的?邵雪泥一指冯其庸,说:“是他画的。”诸先生马上说:“他画得比你好啊,你跟我学了几年,没有他那么几笔。”冯其庸当时心里吃惊,心想怎么可能呢,这是邵雪泥硬要他画,他推不过,才画的。邵雪泥向诸先生介绍了冯其庸,讲了他家里的困难,说他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快要读不下去了。诸先生觉得很可惜,对冯其庸说:“不管怎么样,你到我那里去,看我画吧。你不要拜我为师了,因为我收一个徒弟要收很多费用,请客吃饭,你都负担不起,也用不着,你就来看我画画。”还强调说:“看就是学。”冯其庸知道诸老的画室平时是不让人去打扰的,今天特许他去,那真是格外地爱护了。从此他每隔几天,就去诸先生画室一次。多数时候诸先生并不说话,照旧专心致志地画画。他在一旁静静侍立、观摩。他第一次看作山水画,就是在诸先生处看到的。他眼看着诸先生山石树木,小桥流水,人物房屋,笔笔有序地画着,才明白了一幅山水画是怎么一点点地在纸上凸现出来的。诸先生画室里的墙壁上每个月都要换一批字画,都是名家的东西,有时候,诸先生兴致高了,也会为冯其庸指点这幅画为什么好,而那幅画哪些地方没处理好。就这样,冯其庸在诸先生画室观摩了小半年之久,后来因为失学回乡而未能继续下去。虽然只有小半年,但对他却是重要的启蒙,他体会到“看就是学”带来的好处与收获,自此,他把这四个字奉为至理箴言而奉行终身。
另一件事是1943年他生平第一次参观齐白石、吴昌硕画展。画展是在无锡公园饭店举办的,他一步入展厅,就立即被两位国画大师琳琅满目的作品惊呆了,这些作品仿佛有着收魂摄魄的魔力,牢牢把他吸引住了,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艺术境界,惊异于世间竟会有如此美妙如此震撼人心的艺术。此后画展期间,他天天怀着朝圣者的虔诚,流连于画作之前,仔细寻求两位大师每幅画的下笔处,研究每幅画的结构章法,乃至于题跋印章,从中寻求大师的轨迹,以求得入处,求得对这些作品的心悟。这次画展对他来说可谓一次艺术的洗礼,其印象至深,乃至半个世纪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冯其庸还受到诗词写作的启蒙。以前虽然写过诗,但那是率性而为,对于音律、章法、意境等等学问尚懵懵懂懂。而这时,他得以向张潮象、顾钦伯两位老师经常请教,并且还参加了一个诗社。这个诗社是张潮象和诸健秋先生组织的,名字叫做“湖山诗社”。大约因为他太痴迷于诗歌了,有一次,张先生把他找去,邀请他参加这个诗社。他有些胆怯,社里好多老先生,其他人也都是写作诗词的能家,他却连一首像模像样的诗也没作过,于是说:“我还不懂得如何作诗,参加不了。”张先生说:“不管你参加得了参加不了,你写一首诗给我们看看,是不是诗也没有关系,你就写,我看了以后再说。”这样他不能不写了。他想到了无锡的东林书院,这个始建于宋代的书院曾经出了许多名士,其中不少文人骚客,历史上赫赫有名,可是如今书院已经一片荒芜,无复旧观。他想就以这个内容为题材吧,构思了四句:“东林剩有草纵横,海内何人续旧盟。今日湖山重结社,振兴绝学仗先生。”题目定为《呈湖山诗社张、诸二社长》。拿去给张先生看,张先生一看,高兴得拍着桌子说:“好,好,平仄合,诗韵也合,一点没问题。”并马上在诗稿上批了几句:“清快,有诗才。”诸先生也看了,立即画了一把山水扇面,赠给他作为鼓励。此事很快传了开来,从此同学都开玩笑叫他“诗翁”。平生第一首近体绝句竟然得到老师的赞许,他非常兴奋,此后无论感事兴怀,还是触景生情,就常常练笔,借助诗歌来抒发了。诗社有程课,经常拟题分作,以诗会友,琢磨切磋。在这种环境中,他的旧体诗知识和诗艺也渐渐提高了。
到1943年夏天,冯其庸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仅仅一年,由于家里实在负担不起费用,又一次失学了。这一次失学像上一次一样,也有两年多。回乡以后,起初他边种田,边做农村小学和中学老师,后来就以教书为主了。然而不管做什么,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坚持自修,坚持每天读书、临帖和画画,就这样一直到抗战胜利。
回顾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以后的八年,冯其庸倒有四年多完全失学在家,三年初中也是在家半农半读,只有高中一年离家在无锡城里读书,后来他开玩笑说,这八年,他主要靠自修,上的是自修大学,爱读什么就读什么,有什么就读什么,一点没有拘束。他后来对年轻人说:“人才其实都是自我造就的”,鼓励大家刻苦自学。这句充满哲理的话里显然融合着自身的深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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