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二十回“孟玉楼义劝吴月娘，西门庆大闹丽春院”回末，兰陵笑笑生来了几段打油诗调侃西门庆，其中一首：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这首打油诗无意中起到承上启下的结构作用，起到巧妙编织人物关系的作用，把西门庆的外宠李桂姐跟嫡妻吴月娘联系起来。
按照封建伦理，西门庆是纲常完全颠倒之人，他视妓院为家，视家为青楼，属于“公众”人物的妓女，他要求对他三从四德；对嫡妻则可以像对风尘女子样玩弄。《金瓶梅》第二十至二十一回，李桂姐私接缥客、吴月娘雪夜烧香，两件完全不合情理又互相起作用的事联系到一起，真成了徐渭《四声猿》那话：张公吃酒李公醉，丈母娘头疼，灸女婿脚跟。
西门庆嫡妻昊月娘是千户之女，门第虽高，西门庆却不买帐。其实吴月娘相当“贤良”，对丈夫百般顺从，对丈夫纳妾私脾极其宽容。西门庆为什么不满意嫡妻？因为昊月娘常劝他结交正人、安分守己，不要胡作非为、仗势欺人；更因为吴月娘始终以“贞静”约束自己，不刻意投合西门庆的淫欲，有点端淑女架子；还因为吴月娘不同意娶李瓶儿，李瓶儿嫁了蒋竹山，潘金莲从中挑拨，西门庆夫妻结下“梁子”。
发生李瓶儿嫁蒋竹山事件后，吴月娘就不跟西门庆说话。但她还是在乎西门庆的，至少在乎他的狗脾气。娶李瓶儿，吴月娘按捺下心中厌恶接她进门；李瓶儿上吊，吴月娘及时救了她。都算识大局顾大体，给西门庆面子，但并非已对西门庆释怀。昊月娘想不通西门庆对她的邪火哪儿来的？她不同意娶李瓶儿不是出于嫉妒，而是爱护西门庆。当孟玉楼劝说“与他爹笑开了罢”时，吴月娘回答：“孟三姐，你休要起这个意。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闹。他平白的使性儿……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如今耸七八个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贤良？”吴月娘剖白，西门庆收了李瓶儿许多东西又买了她的房子，再将孝服不满的李瓶儿弄进来，社会上的人和官府都会对西门庆有看法。但西门庆不听，瞒着他，假说住在妓院，却住到李瓶儿家，秘密策划，终于把李瓶儿弄到家里。“他自吃人在他根前那等花丽狐哨，乔龙画虎的，两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每这等依老实，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儿！你倒如今，反被为仇。正是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倒了亦如然。分明指与平川路，错把忠言当恶言。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随我去，你每不要管他。”
西门庆跟昊月娘闹别扭似乎为李瓶儿，根子却是潘金莲挑拨。潘金莲说西门庆不该就娶李瓶儿征求吴月娘意见。西门庆迁怒吴月娘，骂她“不贤良的淫妇”，决定不再跟她说话。吴月娘能一字不差复述西门庆私下骂的“不贤良的淫妇”，当然是潘金莲架桥拨火或在西门府广造舆论的结果。潘金莲算盘打得精，西门庆跟吴月娘闹矛盾，凡事不跟吴月娘商量却跟她商量，她既得宠，又抬高在家中身份。
西门庆之恶，在于根本不在乎“神圣”的嫡妻，不在乎她的感受，甚至不在乎她的存在。市井恶霸西门庆其实和袅雄刘备一丘之貉：妻子如衣服，死一个再娶一个就是，没准还可以将心爱的“金”、“瓶”扶正哪个呢。西门庆昊月娘不说话，西门庆在外边有帮闲陪乐，窑姐奉迎，下棋踢球，吹弹歌舞，回到家有五个小妾和若干通房丫鬓笑脸相迎，献媚邀宠，日子过得仍然舒心。昊月娘却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她不能像潘金莲放下身段靠色相取宠，不能像李瓶儿靠金钱开路，只能独对孤灯，品尝被丈夫冷落的滋味，偶尔请姑子来说些“因果”，大概她也得琢磨她跟西门庆之间的因果。她必须修补跟西门庆的关系，又不能在小妾跟前掉价，于是有了雪夜烧香。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见中秋赏月，忽然菊绽东篱，空中寒雁向南飞，不觉雪花满地”，不到四十个字，从李瓶儿进府的盛夏，将叙事氛围带人严冬，《金瓶梅》叙事笔墨相当简练，有时还带点儿诗意。西门庆在帮闲常时节家饮酒，常时节妻子虽然做得一手好菜，但显然宴席不太丰盛，未到掌灯时分就散了。应伯爵大概没吃够饮足，对西门庆说，你好久没去看桂姐，今天何不“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咱望他望去”。寻妓者忽然成孟浩然，既不伦不类又生动有趣。祝日念说：你风雨无阻一月出二十两银子包着桂姐，你不去，落得他自在。西门庆被帮闲们簇拥到丽春院，老鸭子却说桂姐给姨妈做寿去了。西门庆决定等她，帮闲如愿以偿再次喝上酒，西门庆后院如厕，却发现李桂姐在房内陪客人吃酒！西门庆大怒，喝令小厮将妓院门窗床帐打烂，指着老鸭子骂，“我在你家使勾有黄金千两，怎禁卖狗悬羊？”虔婆居然敢回嘴：“我接下别的，一家｝匕指望他为活计。”“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西门庆更怒，赌誓再也不踏进丽春院的门。
西门庆气哼哼踏雪回家，小厮叫开门，西门庆下马，却发现后边仪门半开。半夜三更，什么人在做什么事？西门庆潜身立于仪门内悄听。先见小玉安放香桌儿，接着吴月娘出来烧香，望空深深礼拜，念念有词。本该默默祝祷的话，却像晚会主持人那样高声朗诵，西门庆听得一清二楚：“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优心，恐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逢夜于星月之下，西门庆大怒．喝令小厮将妓院门窗床帐打烂。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
对刚刚受到裱子无情伤害的西门庆来说，嫡妻的祈祷，多令人感动！这才是“正经夫妻”！昊月娘关心的，不是夫妻和好的“小事”，而是“无后为大”的大事！吴月娘祈祷，不求自己生贵子，而是妻妾六人中任何人生贵子！原来唯有她才是一片真心为西门庆好！……西门庆立即向前饱住叫“姐姐”，表白：你一片好心为我，我都不晓得，悔之晚矣！吴月娘还是拉硬弓：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咱们“永世千年休要见面”。西门庆将吴月娘拖回房，发现这位他平时不怎么在意的“嫡妻姐姐”别有一番风情，可跟丽春院窑姐儿媲美：“灯前看见他家常穿着大红潞绸对襟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出他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鬓楚峭云。”西门庆又发现个现成性骚扰对象！于是，再三道歉，承认“昏昧”，“有眼不识荆山玉”，深深作揖求“千万作饶，恕我则个”。吴月娘越发不肯接西门庆再三道歉，深深作揖，求千万饶怒。吴月娘越发不肯接受，宣称“永世千年，休要见面”。受，越发做张做势宣称“永世千年，休要见面”，“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随我在这屋里自生由活”，“趁早与我出去”，要叫丫头进来……小娇妻以娇嘎表演怨情和委屈，更引起丈夫怜香惜玉。西门庆折叠腿装矮子，跪在地上，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最后吴月娘宣布：“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笑话！世界跟吴月娘何干？有何情面？结果，“是夜，两人雨意云情，并头交颈于帐内”。西门庆跟嫡妻上床，是被“洁本”删除的226字性游戏描写。西门庆包占李桂姐数月，小说从没出现过西门庆跟李桂姐的床戏，现在窑姐偷接了其他客人，西门庆的床戏就做到嫡妻头上了。兰陵笑笑生是想说明西门府形同妓院？西门庆视嫡妻如同窑姐儿？
孟玉楼消息灵通，跑到潘金莲那里报告吴月娘烧香留夫的新闻。潘金莲嘴似尖刀，认为吴月娘烧夜香是故意作秀，本该默默祈祷，却故意叫西门庆听到；一心想跟西门庆和好，他人劝不听，自己如此不地道！孟玉楼说：“他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孟玉楼毕竟更老练，看昊月娘到骨子里。吴月娘还在那里自以为得计，自得其乐，“金炉添兽炭，美酒泛羊羔”，领着全家取乐。她看到雪下在太湖石上，让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芽茶给大家喝。表面上看，这段情节是写夫妻和好，欢声笑语，实际上不仅“集资祝贺”的小妾各存鬼胎，被西门庆斥骂的李桂姐也并不想就此退出西门府舞台。就在大家饮茶时，丽春院乐师李铭来了。他其实是丽春院探子，当场就对西门庆说：“论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在裱子跟前永远轻信、永远耳朵根子软的西门庆马上赏李铭酒喝。第二天清早，替李桂姐做说客的应伯爵和谢希大就马不停蹄地来了。第二十一回回目为什么不叫“吴月娘烧香许愿”而叫“吴月娘扫雪烹茶”？因为它写的就是吴月娘烧香给西门府带来暂时和平，暂时欢乐，而和平不过是战争间歇，欢乐不过是悲剧前奏。李桂姐还会继续在西门府兴风作浪，且有李娇儿内应。李氏姑侄跟潘金莲的战争还会升级，而墙头草吴月娘成了李氏姑侄的护身符。公开和暗地的裱子会不断跟西门庆闹点儿艳事，吴月娘日子永远清净不了。
吴月娘烧夜香是无意中被西门庆撞破，还是故意演给西门庆看？学术界一直争论。我觉得应注意四个细节：
其一，吴月娘先听到西门庆叫门声，才让小玉出来放桌子，系有备而来；
其二，吴月娘烧香本应“默祷”，却成朗诵；
其三，昊月娘刻意修饰打扮，从面容到发型，从服装到首饰，都像参加大宴会，不像家常生活。工夫不负苦心人，西门庆果然突然发现嫡妻也挺美；
其四，吴月娘烧香已很长时间，“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不说话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夜夜焚香，祝祷弯苍，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从九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吴月娘一直在做深夜焚香祈祷被西门庆撞见的准备，彩排近百次，终于在“正式上演”时感动上帝，恰好被西门庆听到，而且是西门庆刚跟李桂姐交恶后听到。
从这四个细节看，吴月娘故意表演的说法比较靠谱。
其实毋须推论，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一回“昊月娘扫雪烹茶”节中绝句末两句已说得明明白白，吴月娘就是成心叫西门庆听到：
拜天尽诉衷肠事，哪怕旁人隔院听。崇祯本是想让吴月娘变得含蓄点儿，还是奸诈点儿？将这两句改为：
拜天尽诉衷肠事，无限排徊独自惺。这样改动就有点不合理了。
虽说人生如戏，妻子为挽回丈夫，夜夜演戏，连演数月，也真真悲哀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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