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风情谭-帮闲请客和小妾集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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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梅》帮闲请客的场面古代小说绝无仅有,这是市井特殊人物的风情画,把西门庆周围的“寄生蟹”写得活灵活现。吴月娘与西门庆和好后,小妾集资庆贺,似乎妻妾和美,似乎其乐融融,其实各人心怀鬼胎,正准备着下一步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般争斗。

    《金瓶梅》虽是三个女人组成书名,绝对主角却是西门庆。西门庆在外跟官场、商海、“娱乐圈”打交道,鞍前马后是以应伯爵为首的帮闲,他们吃上西门庆,玩上西门庆,用钱靠上西门庆,偶尔也帮帮西门庆。西门庆在家有一妻五妾外加春梅、迎春、绣春、兰香四个通房丫囊,还有来旺媳妇、责四媳妇、来爵媳妇、奶子如意儿四个内宠和书童、王经两个男宠,他不是尼姑讽刺的“六房串到”,而是“十六房串到”,即使精力旺盛,也实在够他忙活的。

    妻妾、帮闲、内外宠是围绕西门庆求生存的寄生蟹寄生虾,有时他们也象征性“回报”西门庆。李桂姐事件中出现两个好玩小故事:一个是众帮闲请西门庆和新宠李桂姐的客,一个是西门府小妾集资祝贺西门庆昊月娘和好。寻常细事,淡淡情节,娓娓道来,却把市井社会、家庭内外的人情世故写活了、写绝了。应伯爵等帮闲“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

    西门庆决定梳弄李桂姐,应伯爵等帮闲“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五分”什么概念?一两十钱,一钱十分,五分就是百分之一两。按每两纹银相当于人民币四百元计算,应伯爵们每人出了四块钱给西门庆贺喜。出这么点儿钱后,众帮闲连续十几天,陪着西门庆在丽春院大鱼大肉、疯玩疯闹。

    帮闲要让被帮闲者开心,应伯爵在席上唱支《朝天子》,用“原来一篓儿千金价”的茶,比喻“一搂千金”的雏妓李桂姐。桂姐很受用。谢希大的帮闲本领显然逊于应伯爵,他讲个泥水匠故事,挖苦妓院“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李桂姐回敬个老虎白嚼人故事。应伯爵说:“可见的俺们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还不起个东道?”称西门庆为李桂姐“孤老”(情人),要给西门庆还东道了。

    众帮闲再次凑份子做东道,做得寒酸而热闹:应伯爵向头上拔下根一钱重银耳斡儿;谢希大一对镀金网巾圈重九分半;祝实念用一方旧汗巾算了二百文;孙寡嘴解下旧白布裙当两壶半酒;常时节向西门庆借一钱银子……总共凑了不到三钱银子,够菜还是够酒?却郑重其事“都递与桂卿,置办东道,请西门庆和桂姐”。丽春院只好“自家又赔些小菜儿来”。鸦儿的帐也算得清楚:只要能留住阔佬西门庆,银子自然长流水,还在乎替帮闲赔什么小菜儿?大盘小碗摆上,一说开吃,众帮闲“人人动嘴,个个低头”,像蝗虫飞上禾苗,吃得汗流满面、油抹唇边,“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西门庆和李桂姐没吃上两盅酒、几筷子菜,帮闲已狼吞虎咽,吃了个杯盘狼籍。众帮闲在西门庆请客时都风卷残云,活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自掏腰包”岂能亏本?

    帮闲请客的结果更是好看煞:

    丽春院的椅子被坐折两张;

    跟马小厮尿了妓院门前供养的土地爷;

    孙寡嘴把李家明间供的镀金佛塞在腰里;

    应伯爵假装跟李桂姐亲嘴摘走她头上的金琢针;

    谢希大藏起西门庆贵重的扇子;

    祝实念揣走李桂卿的水银镜;

    常时节借的一钱银子记到西门庆的漂账上……

    要怎么促狭就怎么促狭,想怎么精彩就怎么精彩,如果拍成电影电视更是要怎么好看就怎么好看。这是《金瓶梅》特有的帮闲场景,是市并特殊人物的风情画。在古代小说中,《金瓶梅》帮闲场景最出彩。不管在《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还是(三言》、《二拍》,都寻不到类似场景,即使人情小说巅峰之作《红楼梦》,也找不到这样的场景。不仅贾宝玉没有应伯爵这样的“朋友”,贾珍贾琏薛蟠也都没有。贾政身边以“清客”即帮闲面貌出现的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也太酸文假醋。贵族阶层毕竟比市井小民高不止一个档次。《金瓶梅》的帮闲才是货真价实的帮闲,锚株必较的帮闲,彻头彻尾的帮闲,他们既不属于帝王将相,也不属于贵族之家,更不属于草莽英雄,只属于市井。唯有长期浸淫在市民文化氛围中的作家,才能写出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场景。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把西门府闹得人仰马翻。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李桂姐“失误”,将西门庆“调”回西门府。李桂姐拿着西门庆每月二十两包银偷接蛮子客,被西门庆发现,愤极回家,吴月娘适时夜烧香祈祷保佑夫君,西门庆“回头恨骂章台柳,叔面羞看玉井莲”,夫妻半年不说话僵局打开,“雨意云情,并头交颈于帐内”。消息灵通的孟玉楼大清早知晓这段烧香公案,一边与潘金莲讥讽吴月娘设局忽悠西门庆,一边“欢欣鼓舞”给这对贤夫妇设计庆祝宴会。

    此前孟玉楼早就劝说吴月娘:“姐姐在上,这话不该我说。你是个一家之主,不争你与他爹两个不说话,就是俺每不好张主的,下边孩子们也没投奔。他爹这两日,隔三骗五的,也甚是没意思。看姐姐惫的依俺每一句话儿,与他爹笑开了罢。”孟玉楼的话通情达理,劝吴月娘跟西门庆和好,不说为了吴月娘,却说为全家特别是孩子们(西门大姐和陈经济),还编出西门庆也有和好意向。吴月娘完全可以就坡下驴,给孟玉楼人情。她偏在孟玉楼跟前拉硬弓,摆出一百年也不跟西门庆和好的架子。现在吴月娘施手段跟西门庆和好,孟玉楼虽不像潘金莲那样尖刻讽刺,实际也瞧不上吴月娘,故告诉潘金莲“如今你我休教他买了乖儿去”,她叫潘金莲出面跟李瓶儿说:“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废事起来,今日安排一席酒……”

    孟玉楼挑头,向西门府众小妾“集资”,一人一个性情:李瓶儿为人随和,出手大方:孙雪娥愚拙而小气;李娇儿铿吝而狡猾。

    孟玉楼让李瓶儿多出些银子,李瓶儿表示:随教我出多少,姐姐吩咐,我都出。潘金莲要李瓶儿出一两,李瓶儿顺手拿块银子,秤一下,一两二钱五分。

    孟玉楼到“后边”找李娇儿、孙雪娥要银子。李娇儿先对孟玉楼说没钱,表白:虽然我管家,但银子都是扣数的,使多少交多少,哪有富余钱?孟玉楼使性子走了,李娇儿又叫丫鬓拿出银子,一秤,只有四钱八分。潘金莲和孟玉楼借此骂西门府管财务的李娇儿,一个说:家人买东西领钱,她像绑着鬼一样从不给足分量;一个说,她收别人的钱不仅分毫必计,还在秤上做手脚,问她要钱,像等着花长骨朵一样费劲!两个家务“在野党”把“执政党”在西门府下人中的口碑骂了出来。王婆买东西会用十八两秤,西门府二娘收钱用“黄杆等子”秤捣鬼。不知李娇儿这一套是跟西门庆学的,还是自己发明创造的?

    孙雪娥对孟玉楼说:“我是没时运的人,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我那讨银子?”孟玉楼“求了半日”,孙雪娥只拿出根重三钱七分的银答子。孙雪娥真穷吗?非也,几年后,西门庆已死,来旺拐走孙雪娥,窝藏处失盗,盗贼被拿到李知县跟前,知县派人从盗贼、来旺、孙雪娥手中起出一批金银财宝:金头面四件、金碗替一对、金环一双、金仙子一对、金桃心一件、金钮五付、银首饰三件、银钟两个、银替四对、银镯一对、戒指四个,纹银约六十两。不得宠的西门府四娘哪儿来这么多私蓄?可能是西门庆前妻陈氏留下?但不管怎样有钱,孙雪娥对区区五钱银子“集资”只肯出三钱七分。事情就这么蹊跷!不得宠的孙雪娥存下这么多钱财,得宠的潘金莲却没积蓄。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因私通陈经济被吴月娘逐出让王婆发卖,王婆标价一百两银子,陈经济想买却凑不起银子,结果潘金莲盼来了武松的刀子。倘若潘金莲像孙雪娥这样阔,岂不可以自买自身或协助陈经济买?这大概是淫妇潘金莲唯一“优点”,她不贪财,“爱”的是西门庆这个人。

    潘金莲从砒安嘴里听到西门庆大闹丽春院和骂李桂姐“淫妇”的好消息,惊喜地发现,平日叫“桂姨”的砒安也叫起李桂姐“淫妇”来,她恶作剧地吓唬砒安,要对西门庆说。孟玉楼趁机吩咐珊安:“这里三两一钱银子,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如此这般,今日俺每请你爹和你大娘赏雪饮酒。你将就少落我们些儿罢,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精明的孟玉楼知道仆人给主子买东西必定落钱,嘱咐砒安少落些儿,交换条件是潘金莲不打瑕安骂李桂姐的小报告。一番话,孟玉楼的世事洞明跃然纸上,但在砒安心目中,孟玉楼形象大概要比李瓶儿降分不少。砒安在李瓶儿死后曾宣传:六娘让买东西总多给钱,还说:你们不图落图什么?在这些精密到繁琐的细节中,人物和人物之间的不同,似乎无意却清晰地表露出来。

    来兴买来鸡鸭鱼肉,联安打来金华酒,西门庆吩咐再提两坛双料茉莉花酒,西门府众人在后厅明间摆酒宴。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头一盅酒先给西门庆,第二盅酒给吴月娘。操持此事的孟玉楼很收敛,潘金莲免不了扬风乍毛,借恭维“大姐姐”向西门庆撒娇:“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俺们今日与你磕头?”崇祯本评点:“是戏语却是本题,非金莲不敢说,亦说不出。妙舌可想。”吴月娘令玉箫执壶给众姐妹回酒,“惟孙雪娥跪着接酒”。前边有李瓶儿陪跪,因潘金莲一口咬定,西门庆吴月娘夫妇不和是因为她;后边孙雪娥跪接酒,因“四娘”跟其他娘“出身”不同。潘金莲还要李瓶儿“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西门庆吴月娘夫妇不和原本是潘金莲居中挑拨,她却将贵任栽到李瓶儿头上。崇祯本评潘金莲“老着脸儿捉弄人”,“尖甚狡甚”,为人老实的李瓶儿竟当真要再给吴月娘敬酒,被西门庆挡住。

    “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西门府似乎夫妇和美,似乎妻妾西门府似乎夫妇和美,似乎妻妾和睦,似乎其乐融融。和睦,似乎其乐融融,浪子西门庆的心似乎回归娇妻美妾。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丽春院“探子”李铭已到席前“伺候”,应伯爵已接受丽春院烧鹅瓶酒,马上要来找西门庆“替花邀酒”,跟丽春院竞争的裱子一起琢磨如何套牢西门庆这条大鱼?最要命的是西门庆寻花问柳、喜新厌!日永远没完,追求低级趣味永远没够。而西门府女人之间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争斗,还没正式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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