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神仙算命是《金瓶梅》主要人物的集结号,也是人物命运的转折点,前边西门庆及“西门女性”精彩亮相,下一步他们将走向何方?兰陵笑笑生借吴神仙算命时此前做小结,对此后做预示。吴神仙算命着力写的春梅正是“西门庆后传”关健人物。算命前,宴席酒令预示人物命运;算命后,卜龟儿卦再次“提示”人物命运。在小说行文中反复吟诵人物命运的构思法游《金瓶梅》首创,《红楼梦》发扬光大。
算命打卦是古代小说常有的事,诸葛亮打仗起卦,吴用派兵起卦,都是情节发展中相对不重要的细节,人情小说《金瓶梅》里西门庆请吴神仙算命,却被兰陵笑笑生升华成描写人物个性命运的重要情节。
“吴神仙贵贱相人”安排在第二十九回。前二十九回是《金瓶梅》最精彩、最给力的章回,能写出这二十九回,(金瓶梅》世界级名著交椅已坐稳。但对小说高手兰陵笑笑生来说,前二十九回仅是“小荣枯”,还需要写小荣枯铺垫上的大荣枯,最终引出大悲剧,于是有了吴神仙算命这一“集结号”和转折点。
《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前,西门庆及“西门女性”都已精彩亮相,有的已退出舞台如宋惠莲。西门庆挨光潘金莲,抢娶孟玉楼,智娶李瓶儿,收用庞春梅,梳弄李桂姐,逼吴月娘烧香,害宋惠莲上吊,八方寻欢、情场得意;西门庆发配武二郎,挫败花子由,驱逐蒋竹山,运作太师蔡京和右相李邦彦,跟“官场伙伴”下至县令上至宰相,还有蔡状元之流,结成金钱铺路的“神圣联盟”,四面出击、官场得益;西门庆的生意已从生药店向解当铺等行业进军,呼风唤雨、商场得利。西门庆叫天天应,呼地地灵,情场得意、官场得益、商场得利,一帆风顺、踌躇满志。西门女性“金、瓶、梅”及孟玉楼、吴月娘、孙雪娥等各有倾情表演,宋惠莲之死已预伏李瓶儿之死。那么,西门庆及西门女性下一步走向何方?兰陵笑笑生借算命对前此人物故事做小结,对此后人物故事做预示。
吴神仙者,“乌有神仙”也,兰陵笑笑生却故意写他颇有神术。其实哪里是他的神术?是小说家描写人物外貌性情的巧笔,安排人物命运的妙笔。
吴神仙经周守备举荐,飘然而来,“生的神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西门庆“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他对西门府众人命运一一开示:
西门庆——“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西门庆果然官运亨通,财源旺盛;“发福迁官,主生贵子”,西门庆果然平步青云做上五品官,生了官哥儿;“一生多得妻财”,先孟玉楼后李瓶儿,西门庆财富打着滚翻番;“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西门庆之死被不幸言中。吴神仙也有全不靠谱的地方,“临死有二子送老”,西门庆死时,官哥儿已死,吴月娘肚里孩子不知男女,西门庆只好向女婿交待家事,女婿不仅是败家子还跟庶岳母潘金莲乱伦,所谓二子送老,只存在理论上,何况西门庆根本没老。
西门庆以帅哥身份办那么多艳事,玩那么多女人,他具体长个什么模样儿?直到吴神仙算命,西门庆相貌才干呼万唤始出来。吴神仙观西门庆外貌断命运:“头圆项短,必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说得西门庆心花怒放。其实他的“一生”不过三十三年,“晚岁”荣华只在三十岁上下,西门庆却理解成他有铁打的富贵而且长命百岁。至于昊神仙判断他有呕血之灾,他大概认为是一时之灾;至于说他“富而多诈”、“贪花”甚至有“号为淫抄”的谷道乱毛,就更无所谓了。
西门庆要求吴神仙“相房下众人”:
吴月娘——面如满月,唇如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子,益夫发福。吴月娘似乎很有福气,但有致命不足,“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皱纹,亦主六亲如冰炭”。不仅“刑夫”即妨害丈夫,还冷酷无情、六亲不认。
李娇儿——“不贱则孤”,“非贫即夭”,“早年必定落风尘”。难道西门庆死后李娇儿改嫁张二官也没活多久?小说并没如此写。
孟玉楼——“一生衣禄无亏”,“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到老无灾”,“威媚兼全财命有,终主刑夫两有余”。孟玉楼威仪中有妩媚,她的命最好,前提是离开西门府,完成第二次“刑夫”。
潘金莲——昊神仙抬头观看潘金莲,沉吟半日,看来潘金莲命相差劲得出奇,在西门庆眼中艳丽风骚的人物,在吴神仙眼中却轻浮、卑贱、淫荡。吴神仙需要字斟句酌以便说得不太难听,琢磨半天说出来仍不堪人耳:“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吴神仙算命时“只顾嬉笑”的潘金莲得了个典型黑卦,像给人当面臭骂一顿:你是个淫妇,是个贱人,是个妨害丈夫、不安于室的人,还是个短命鬼!
李瓶儿——既是“皮肤香细”的富室女娘、“容貌端庄”的豪门德妇,受夫宠爱,必得贵子,又有“桑中之约”、“月下之期”,还会“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活不过二十七岁。
春梅——“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察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躁。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通过吴神仙相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必得贵夫而生子……一生常得贵人怜。面,读者才知道,原来“金、瓶、梅”里模样最端正的是春梅,相貌带上傲气和要强的也是春梅。西门庆让昊神仙相的是他的“六房”一妻五妾,迎春、绣春、兰香、春梅都是通房大丫握,却唯独把春梅送出来让昊神仙相面,说明春梅最得宠,偏偏正是春梅得到最高评价:“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殊行步轻。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诗写得不怎么样,却说明春梅是西门府最有福气的人。
吴月娘对吴神仙说春梅的话特别不舒服,对西门庆说:春梅生贵子,或者你用了她;她戴珠冠从哪儿来?咱们家现在没有,就是有,也轮不到她头上!西门庆还算聪明,劝慰吴月娘:可能吴神仙把春梅看成是你我的亲生女儿,“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些珠冠之分”。
西门庆大概是敷衍安慰吴月娘,吴神仙却很有可能将西门庆亲生女儿西门大虹止是春梅调了个儿!
第二十九回对春梅有两次详尽外貌描写,不要看成这是兰陵笑笑生“自然主义”、烦琐无意义的笔墨,它其实是写人物性情的妙笔。为什么在吴神仙眼中西门庆妻妾一概没有着装描写,偏偏在丫哭身上做文章?为什么春梅外貌一天之内要写两次?都是小说家的巧思。因为,两次带明显对比性的描写将春梅的聪敏懂事、机敏处事、登得了大场面表现出来。
对春梅两次描写,既有穿着,也有表情,煞是细致,煞是有趣。
在吴神仙眼里,春梅“年约不上二九,头戴银丝云髻儿,白挑线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缠手缚脚出来,道了万福”。吴神仙观看良久才给“点评”。大概“神仙”也判断不准春梅身份,果真将她当成西门小姐了。青春靓丽,着装高档,谨慎庄重,礼貌周全,走着“缠手缚脚”、昆曲正旦的名门闺秀合步,难道不符合西门小姐身份?而此前春梅的主子潘金莲先嬉笑一阵、后带着轻浮不在乎的斜视表情、很可能还是扭腰摆胯地走到昊神仙跟前。
吴神仙走后,西门庆跟吴月娘吃完饭,到花园休闲,春梅来了:“只见春梅家常露着头,戴着银丝云髻儿,穿着毛青布褂儿,桃红夏布裙子,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在西门庆眼中,春梅着装随意、神情轻松、青春可爱。
请注意春梅在西门庆、吴神仙面前的三点微妙不同,这正是春梅刻意表现的不同:其一是发型,在吴神仙面前春梅认真梳理,在西门庆面前“家常露着头”;其二是衣服,在吴神仙面前是礼服,白挑线衫儿外罩蓝纱比甲,在西门庆面前是家常毛青布褂儿,都穿桃红色裙子,但却不是同一件,在西门庆跟前是夏布的,凉爽随意,在吴神仙面前应当是丝绸的,高档气派;其三,在吴神仙面前春梅“缠手缚脚”道万福,是有礼貌、讲分寸,大家闺秀做派,在西门庆面前春梅是“笑嘻嘻”讨人喜欢的“小星”。
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春梅将两次着装和表情调换过来,在吴神仙跟前嬉皮笑脸地穿上低档次毛青布褂儿和夏布裙子,吴神仙还会尊称“小姐”吗?
从这两段描写可以看出,春梅很不简单,是个有思想的人。“吴神仙贵贱相人”,极大程度上西门庆和春梅是重点。因为,西门庆决定《金瓶梅》前八十回即“西门庆传”走向,春梅决定(金瓶梅)后二十回即“西门庆后传”走向。
春梅已在饭桌上听到吴月娘说“我只不信说他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不动声色,到西门庆跟前,却大放厥词,对吴月娘说“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来了番大批判:“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
春梅这是公开向西门庆要地位:吴神仙都说我将来凤冠霞被,你怎么连小老婆名分都不给我?西门庆赶紧许诺:你生了娃娃就替你上头。
春梅像晴雯一样“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两人又有本质不同。晴雯身为丫餐却维护独立人格,要求跟主子平等;春梅没有这样的人格力量,她惦记着往上爬,不仅认为自己不会长久做丫鬓,连做潘金莲这样的宠妾都不放在眼里。
春梅是野心家,她的肖像画画得很出彩,不仅是肖像画,还是个性图。算命相面,是以相面为基础算命,吴神仙算命成了西门府人物肖像画廊。此前小说已反复写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吴月娘什么模样,却没有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肖像描写。通过吴神仙算命,读者才知道丽春院名妓李娇儿的尊容:“额尖鼻小”、“肉重身肥”、“鼻梁若低”、“肩耸声泣”、“额尖露臀并蛇行”。知道西门庆提拔的四娘孙雪娥人物委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知道西门庆唯一的女儿“不遭恶死也艰辛”,跟她的相貌有关:“鼻梁仰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恤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当受折磨。”
最应引起西门庆注意却似乎没引起重视的是,妻妾三人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必主刑夫”,也就是西门庆活不了多久。西门庆只要有钱挣有官做再加有儿子,连是否活得长久都不在乎了。从西门庆劝说吴月娘的话看,他居然想得开,也不太相信吴神仙:“自古算得着命,算不着好。相逐心生,相随心灭。”
算命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吴月娘得的卦中不溜儿,对李瓶儿得贵子、春梅戴珠冠耿耿于怀;孟玉楼、李瓶儿、春梅得的可算好卦或极好卦;潘金莲、孙雪娥、李娇儿、西门大姐得的是弄卦或极弄卦,潘金莲受到很大刺激。
吴神仙贵贱相人,是西门庆的主动行为,过了一年多,吴神仙预言开始兑现:西门庆做了五品官,李瓶儿生了官哥儿,其他人变化不大。此时忐忑不安的是吴月娘。“贵子”还杳如黄鹤,于是元宵节刚过,吴月娘主动出击。她在门首看到一个乡下卜龟儿卦的老婆子,让小厮叫进来“你卜卜俺们”。这个情节其实是兰陵笑笑生借乡下老婆子卜卦再次点出西门府几个女性的命运:
先算吴月娘“性格宽洪,心慈好善”,有七十岁寿命,没等吴月娘开口,深知吴月娘想什么的孟玉楼问:“你看看这位奶奶,命里有子没有?”结果算出个“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随你多少也存不的”。孟玉楼判断:这是指官哥儿。
昊月娘叫老婆子给孟玉楼算算,老婆子像小说点评家将孟玉楼个性点了出来:“你为人温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虽有小人也拱不动你”。然后算了个孟玉楼可以长寿却命中只有女儿,这个结果令昊月娘松了一口气。
吴月娘叫老婆子算李瓶儿,结果是“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贵人。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亏,凡事恩将仇报”,“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等于预言李瓶儿活不了多久,会死在潘金莲的算计之下。
卜卦的老婆子走了,潘金莲才出来,听说吴月娘们又在算命,潘金莲发誓再也不算命打卦,“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潘金莲简直是在预言自己为武松所杀,暴尸街头。
古代小说家几乎都是唯心主义者,兰陵笑笑生感叹: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其实早在吴神仙算命之前,《金瓶梅》已借宴席酒令对人物命运做过一次似乎浅尝辄止的预示,这是由作者操纵酒令对人物命运做出暗示。
第二十一回吴月娘雪夜烧香后,夫妻和好,恰好孟玉楼生日,西门庆跟妻妾一起饮酒掷般猜枚行令。昊月娘说,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合《西厢》一句。西门庆及妻妾掷的令,都合了《西厢记》一句话,同时又都跟他们曾做过或将来要做的事合拍。
吴月娘——掷般结果是得句“游丝儿抓住茶蔗架”,这是挖苦吴月娘夜烧香抓住朝三暮四的西门庆,但肯定抓不牢稳,是非常脆弱的“游丝儿”。
西门庆——“我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见耳边金鼓连天震。”楚汉争锋暗寓西门府内外女人争宠此起彼伏,像战场上金鼓连天,结果伤了西门庆的“正马军”——他的双重命根子,既害死他的独子,也导致西门庆本人成了楚汉相争中四面楚歌的虞姬,肾亏脱阳,呜呼哀哉。
李娇儿——“水仙子,因二士人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李娇儿在西门庆死后第一个离开西门府,惊散西门府花团锦簇的妻妾阵营,拉开树倒糊粉散序幕,带来西门府落红满地、黄叶飘零的结局。
潘金莲——“鲍老儿临老人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潘金莲向来不守妇道,先通西门庆,后通琴童,再通陈经济。
李瓶儿——“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李瓶儿曾跟西门庆逾墙相从,不久她被潘金莲折磨死,也不需要化成望夫石在阴司等待,西门庆就来和她团聚了。
孙雪娥——“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脚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孙雪娥既渴望西门庆垂爱,又跟来旺偷情,两下为难,成了折足雁,在西门府始终扑腾不起来。
孟玉楼——掷殷结果是“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当时心情愉快的吴月娘说“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把孟玉楼羞得不行。其实酒令预示的并非当晚事,而是后来孟玉楼跟李衙内的姻缘。
《西厢记》是花娇月媚文字,《金瓶梅》是世俗市井文章,《金瓶梅》人物偏偏用《西厢记》做酒令,连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们也出口成章诵《西厢》,这当然是兰陵笑笑生令其为之,是借“西厢”之酒杯,浇“金瓶”之块垒。
宴席酒令寓人生,兰陵笑笑生这一手被曹雪芹学了去并发扬光大。绝代佳人林黛玉也在宴席上脱口而出《西厢记》,读者肯定想不到,这居然是对潘金莲们的错位“模仿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