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发夹上的眼泪-紫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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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毓

    一米八个儿的陈平看上去像一只娉婷的鹤。父母的个儿不算高,遗传到陈平这里,却是变异的成分多一些,加之在正长身体的时候很少有几个能够吃得饱的日子,所以长成现在这样直溜的模样真是意外得很。

    从前陈平有过一个外号,用果子沟的家乡话,从外公外婆嘴里妈妈嘴里,再到比自己大八岁的姐姐那里,辗转印到他最早的记忆里。外号比他的大名年龄大,从半岁始,伴他三十一年了,他弄明白那几个字,却是近来的事情。很好听的几个字啊,怎么这么多年了,就没听懂呢?

    现在听懂了,就是:洋芋公子。在懂了的那一瞬,陈平的内心翻腾出一股无法为外人言说的情感。

    外公外婆一生没能生下儿子,盼外孙子的心思就可想而知了。当妈妈生下陈平的时候,他哪怕是一只老鼠,也是一只“带把儿”的老鼠,也能使举家狂欢。一个作家形容新生的小孩柔弱,说“怕抱坏了”。陈平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公就是这样说的:不能!不行!不敢!当心抱坏了!他焦灼地搓着糙手,像是手上沾了恼人的东西,屁股掉过来转过去,像一只尾巴被火点着了的老猫。

    像一只老鼠的陈平得到了全家清一色的爱,连比他大八岁的姐姐也不嫉妒他一出生就受到的隆重礼遇,像个小母亲似的围着他转。她哄他睡觉,再把他从睡里哄醒,她的本意是想很好地抱他,却使他细瘦的四肢挓挲着,像是被拽着尾巴拎起的一只老鼠,他愁眉苦脸,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母亲没有奶水喂他,可这并不碍着他叼空奶奶,到三岁了,还叼。母亲说,再叼下去,妈就被你吸干了。吸干了就吸干了吧,他营养不良的大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姐姐说,叫他吃饭!不吃就给饿死!

    死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母亲当头敲回了。

    饭有什么啊?还不是洋芋。

    就洋芋吧。乌洋芋,开紫色花的乌洋芋。很多人没吃过那乌紫的漂亮如同鹅卵石一样的乌洋芋呢,更别说见过它开出的紫色花了。

    记忆里,陈平总是记得姐姐嘲笑自己小的时候多么嘴馋。所有关于嘴馋的细节里都离不了洋芋。他由此知道了洋芋竟会有那么多种吃法,煮了、蒸了、煎了、烹了、炸了、烤了。整只吃的,捣碎做了吃了,放盐的、不放盐的、添蔬菜在里面的,不添蔬菜在里面的……姐说:刚刚熟了的洋芋,来不及晾凉,烫了嘴,哭几声,皱着眉头吃:简直就是饿死鬼转世。

    陈平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贪吃的样子。有一次带儿子去吃肯德基,儿子很内行地点餐,儿子大声地点了土豆泥、土豆泥,薯条、薯条。对,都是双份的。他没动,儿子就把两份都吃了。第一口喂得太猛,大概烫了嘴,小嘴咧了咧,眼里就有泪闪了闪。他看着狼吞的儿子,突然喊:洋芋公子。儿子没听懂,看他,他就哈哈了两声,说,慢点吃!慢点吃!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也就是那一霎那,他忽然弄明白原来从外公外婆母亲姐姐嘴里发出的那几个字的真实含义。一时百感在心,身子在肯德基沉闷的食物香气里,想象脱壳飞去,想,故园阳光下外公外婆坟头的蒿草又高了几许?

    春节是回老家过的,年复一年,也只有这时候,人才有闲心梳理自己的来龙和去脉。所谓故乡,也无非是那个母亲生下你的地方,那个和最初的记忆有关的地方。故乡已是物非人非,很多在记忆里存活的东西都变得模糊,无法断定真伪了。

    在太阳下晒闲,隔壁的表舅母拎来了半筐烤土豆。表舅母家做豆腐生意,煮豆浆的锅大如军锅,在灶下的火炭里烤半筐土豆自然不在话下。难得的是烤的就是那种紫色的乌洋芋!只是因为低产,曾经被乡人淘汰,年复一年少种,如今几乎绝迹。在故乡淡褐的土地上,现在已经很少见到那种在端午节前开淡紫色花朵、农历六月收获,果实大如鹅卵、颜色像磨砂紫水晶一样的植物了。

    吹一口灶灰,食指在焦乌的土豆上轻弹一下,一缕香气爆出,就见裂口处现一缝嫩黄。

    一个正月,陈平每天下午都去表舅母家蹭烤洋芋。有一天,他被表舅母推出了屋子。表舅母说,再烤,大概明年回来时连一个乌洋芋也别想吃上,你表舅弄来种子可是费了周折的。

    当然不能吃掉种子。

    那干吗不可以多种呢?总是还有一些像表舅那样的人吧?从他们那里可以弄到乌洋芋,当成第一批种子种到地里,收获它们。来年再种下去,一年又一年,家乡淡褐的土地上,像蝴蝶一样美丽的紫色花不就开满故乡淡紫色的春天了?如果要用颜色描述童年记忆里的故乡,陈平会固执地选择淡紫色,是那种连同空气都能被染成淡紫色的土豆花的颜色。

    土地是没有问题的,比陈平更年轻的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土地荒芜,租地是容易的。他把想法说给热爱乌洋芋的表舅听,表舅连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他从表舅说话的语气里看到了血缘,陈平想,干嘛是表舅呢?他其实就是舅舅嘛!

    后来的几天里,陈平就跟着表舅去十沟八岔买乌洋芋种子。买种子不像想象里的困难,也不像想象中的容易。不难是说这种乌洋芋在极偏僻的沟垴还有人家在种,不容易是那些种了的人压根就没想要跟谁作交易。

    表舅说服了那些人,每个人家都买人家的一半。几天奔走下来,表舅算账说可以种出五亩地,表舅家的地完全可以承担,陈平答应表舅供给他全家一年的口粮,只等这些乌洋芋收获了明年回来征地扩种。

    一个晚上,表舅跑过来严肃地问陈平一个问题:种这么些乌洋芋,干嘛用啊?自家吃,肯定多了!现在谁天天吃洋芋?

    真的,种了,还要扩种。到底想干什么呢?

    陈平没有想好。念头始于表舅母拎着那个烤土豆筐进门的时候?但自己也不是一时冲动吧?不是,我现在是商人呢。陈平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回答。

    故乡的最后一夜,闻着窗外竹园飘来的清涩的香气,陈平盼望着春天快点来到,那愿望还很强烈。

    睡前,陈平给远在英国的姐姐发短信:

    姐,今夜我在老家的夜晚里想念你。

    我打算跟表舅种乌洋芋了。在老家的山坡上,在来年的春天,会有一小片像紫蝴蝶一样的土豆花盛开在淡紫色的青空下,以后的每个春天里,会有更大一片紫色花盛开在家乡淡紫色的青空下……

    姐,但愿你回来的时候没有错过花期,不过,如果你错过了花期也不要紧,我想会有花朵之后的果实迎接你。

    短信发出去了,陈平望着手机淡蓝的屏幕有点发呆。的确,很久都没有跟谁这样抒情过了。

    其实,故乡是不是有永远的青空这可真是说不准的事情,甚至有能把天空都染成淡紫的花朵?

    出于你我共有的常情,我们暂且原谅陈平这种情绪所造成的不大精确的语言疏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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