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冬日凌晨五点半，外面还漆黑一片。北风很紧，刮得窗玻璃格格地响。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就着暗黄的灯光费力地往身上套衣服。前一天骑车时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那会儿，腰还在隐隐作疼。一件旧毛衣，费了好半天时间才穿上。

    穿戴齐整，下床，回身悄悄替她掖了一下被角。她还在很深的睡梦里，眉头轻皱，嘴巴微张，涎水顺着她半张的嘴角滑到枕头上，将枕套洇湿了一小片。看到那些，他的心，没来由地轻轻抽了一下。

    “好好睡吧，我出去啦。”他轻轻朝枕头上的她深情地望了一眼，摁灭床头的小台灯，出门去了。

    路真不好走，多雪的冬天，一场又一场的雪没完没了地下，前一场还没来得及清理，后一场紧跟着落下来，一层又一屋的积雪被各式的车轮子辗过，就死死地扒在了路面上，又硬又滑。推着自行车才出家门不久，他脚下一滑就摔倒在冷硬的路面上。自行车从他的手上飞出去。

    “嘿，我可是够小心了，还是摔个四爪朝天。”冬天凌晨五点多的马路上，还显得有些空旷。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会有一辆车呼啸而过。他还是觉得脸孔有点发烧，急匆匆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扶躺在地上的自行车。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轮子正在冷冽的空气中无助地转……

    尽管那天天冷又路滑，他还是按时将报纸在规定的时间内挨家挨户送到他们的报箱里。

    早上九点钟，太阳已升起来了，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他车后架上那两包鼓鼓囊囊的报纸也差不多送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份啦。那位最特殊的顾客，一定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了。顾不得大半早晨的奔波之苦，他骑上自行车，向郊区那幢小院急驰而去……

    “丁零零——报纸来啦！”在小院外，他停下来，扬着手上的报纸冲着门里欢快地喊。

    “来啦来啦——”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女人从屋里冲出来，一路急火火向大门外走来。

    “给！”他把报纸递给女人，“你们家的报纸！”

    女人接过报纸，脸无端地红了。她偏了下脑袋，微微低下头，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谢谢！”

    “我走了。”他搔搔头皮，对她说。

    “哦，不进屋里坐坐么？”

    “不了，明天我还来……”

    他和女人的对话就只有这么多。说完这些，他就骑上车走了。女人怀里揣着刚刚拿到的报纸，站在大门口看他骑车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才恋恋不舍地回身进屋。

    那一刻，女人一直在幸福地微笑，如一枝沐浴在春阳里的花。

    九点钟以后的他，依旧繁忙不已。他先去菜市场，买一天的菜，再去超市，买当天最新鲜的牛奶和面包。妻子不喜欢吃剩下的饭菜。他送完报纸，超市也刚好开门营业了。一点也不耽误。

    他到家时，她已经起床了，穿戴整齐，正怔怔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视机摇控器，却不知道看哪一个频道好。

    他跟她打招呼，她面无表情。

    他去厨房做好饭，端到她面前，她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

    吃完饭，他坐下来，陪她看电视节目——她最喜欢的戏曲频道。看了没一会儿工夫，她就嘟哝着说没意思吵得人够受，上前就把电视关了。

    他也不恼，继续找话题跟她说话，找事情陪她一起做。他们一起去公园散步，一起到茶馆喝茶，一起去江边看老伙伴们砸开冰面冬钓。做那一切时，他牵着她的手，他们俨然一对恩爱的夫妻。只有一点，做那些时，他的脸上挂着暖如春阳的微笑，她的脸上却是一脸的冰冷与茫然。

    日子就这么一成不变地过着。每天早晨他悄然无声地起床，去报社领取当天的报纸，送到各家各户，去与那一朵瞬间盛开的微笑相会，再回到她的身边过那种忙碌却没什么温度的日子。

    真快啊，那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八年了。

    “姑娘啊，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为你送多少回报纸呢？”他很少流泪的，那天半夜里，他却对着一弯冷清清的残月哭了。眼泪顺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缓缓地滑下来。瞬间就变得冰凉。白天他才去过医院，医生说，他体内的癌细胞已漫延。他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终止……

    八年前，她患上严重的老年失忆症，一下子陷身一个孤独又冰冷的世界里。好在，有一天，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他发现她竟然记着五十年前他为她送报，他们初相遇的情景，那一个美好的瞬间会让她的脸上绽开刹那微笑。

    他就是从那天起，变身成她的送报少年。

    她就在他身边的床上，依旧很深地睡着，眉头依旧轻微地皱着。

    她在等着下一个日出。早晨九点钟，阳光洒满院子，他骑了自行车，满面春风地站在她家小院门外，朝她喊：“给！你们家的报纸！”

    多好的岁月啊，十五岁的少女，十八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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