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迟了半个多世纪,他才回乡看看。
他不知道他这一行,为什么造成这么大的轰动。
还未走到祖屋,他就被紧随而来的十余家报刊的记者包围了。众记者七嘴八舌的——
“王先生,你这是第一次回乡吗?”
“王先生,对故乡印象怎样?”
“王先生,能否谈谈童年时期在祖屋发生过的一些趣事?”
“王先生,你是哪儿出生的?父亲什么时候过番?祖父以前做什么职业,当过多大的官?什么官?”
“王先生,你这祖屋,到现在历史有一百年了,在故乡算是‘古迹’了,你有打算维修吗?”
“王先生,对了,王先生!你太太也是这儿的人吗?你们有几个孩子?回来看过吗?”
“你们的祖屋,真了不起啊!在一百年前就建得那么讲究,那么富有建筑美学!虽然现在已经那么残旧了,但所保存的那种架构,还是非常有气势的!”
“对对!在我们这个岛屿上,它堪称经典!经典!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王氏家族中,出现了三代大文人、大作家……”
“将来,对,将来维修好了,这著名的古建筑就和一系列吉宅连成一条线,辟成一个景点,让人参观,将三代大作家的诞生背景、创作历程详加介绍,这个著名祖屋就更有内涵了……”
麦克风、录音机对准了王先生的嘴,记者们仍不停地、争先恐后地将许许多多他们渴望知道的问题提出来……
日头渐移西,王先生只在祖屋前方的空地上站立,也只能近观六十年梦中的“祖屋”,脚儿却无法再迈进半步。记者们里三圈外三圈地把他围住。可是第一次回乡的他,实在既尴尬又无奈,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回答个人的情况,而有关祖屋的种种和前景,他无法说上一句。这未免令记者们大大失望,但他们仍不甘不休,听到王先生被市长接见的消息,次日又蜂拥而来。
市长简直就当他是王氏家族后人的代表,以非常高的规格接见他。
市长问:“你就是某某吗?”
他答:“嗯。”
他也做做官样文章:如果政府出资维修,祖屋能旧而不倒,成为旅游热点,那么政府不是功德无量吗?
次晨,几家报纸的头版头条竟是:某某捐献祖屋给政府……
糟了!他想。我何曾这么表态过?祖屋的产权早就白纸黑字地写定属于王氏家族中的四位叔伯,哪怕有的前辈去世,也有其后人继承。而王先生他算什么?他不具这份产权,他只是王氏家族中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一名子孙。
闯祸了!
果然,来自拥有祖屋产权的四家长者,先后召见他,轮流严责他,像是万箭穿心,责备他,骂他:“你怎可以乱说话?把祖屋捐出?你是王氏家族中最不孝的子孙!”
夜晚,他对太太说:“我们被作为英雄般欢迎,皆因祖屋的存在;我们被责备,也因为祖屋引起——”这已是离开老家之后,半年后的某一晚。
再过些时日,故乡老屋前的空地堆满了砖块和零散的废石,原先具有建筑美学价值的老屋忽然也消失了,一切都夷为平地。
原来,一个地产商早就虎视耽耽老屋所在的地皮;原来王氏家族中的四位“产权者”见价格合适,马上出售。他们心想的是:反正我们都在海外,长期不住此古屋,留下来做什么呢?
有重大价值的祖屋从地平线消失了。
王先生无责而有愧于乡人,从此也不敢再回乡。
祖屋已不存,回去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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