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发夹上的眼泪-最后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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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鑫森

    京剧中的生、旦、净、丑几大行当,净屈居第三,俗称花脸。花脸中又分出几条支脉:重唱的“铜锤”,重做的“架子”,重武打的“武花”,能翻能摔的“摔打”。圈内人传言:千生万旦一净难。什么意思呢?造就一个名净,就和造就一千个名老生、一万个名旦角,具有同等的难度。一个名净能专于一途卓然而立的已属不易,还能兼及他途的,更是凤毛麟角。

    窦戈就是这样一个大牌名净。

    窦戈,字干城,今年七十有八。从十岁粉墨登台,轰轰烈烈一直唱到六十五岁时,便潇洒地急流勇退,隐归于古城小巷中的一个花树蓊郁的小院里,安享晚年。他幼功扎实,又有长年累月的艺术实践,再唱个十年八年是没有问题的。但他明白,自己已有了冠心病的先兆(他没有告诉剧团的任何人),演到戏中酣畅处便有吃力的感觉,只是旁人看不出来。何况,剧团里唱净角的年轻演员(当然也包括他的儿子)都能挑大梁了,他得挪出位置来,见好就收吧。

    窦戈一生中饰过许多个角色、演过许多不同的剧目,《珠帘寨》中的李克用,《阳平关》中的曹操,《坐寨》《盗马》中的窦尔敦,《二进宫》中的徐延昭,《刺王僚》中的姬僚……能唱、能念、能打、能翻,“铜锤”“架子”“武花”“摔打”四大门一人均工,哪回上台不是掌声四起?他却早早地退出了舞台,但心还在“戏”中,晨起练功、喊嗓,白天则是栽花、种草、练字、读书,写一点给自己看的“舞台拾旧”之类的心得体会。但真正退下来后,病情也就明显起来,这真是怪事。在老伴的督促下,他定期到医院做检查,按时吃药,十多年来也就没有出过什么险情。

    秋风飒飒地刮起来了。小院里忽然来了本省一家电影制片厂的名导演荆棘。这个五十岁出头的荆棘竟是儿子的朋友,一见面就恭恭敬敬呈上儿子写的一封短笺。

    “小戈没来?”

    “窦老板,他正排新戏呢。您不是只让他一星期来一次,免得耽误工作吗?”

    窦戈笑了。

    他们在一丛芙蓉花下坐下来,窦师母给他们沏上“君山毛尖”茶,便悄悄地在旁边坐下。

    荆棘是个京剧票友,从小爱看窦戈的戏。他说窦老板“架子花脸铜锤唱”的风格真是绝妙,他说窦老板的工架矫健大方,特别是饰《坐寨》《盗马》中的窦尔敦,至今无人能及!

    窦戈哈哈大笑,想不到眼前人竟是知音。

    趁着窦戈高兴,荆棘说出了来意:“老爷子,你的好玩意儿不能让世人只有个念想,得拍成电影,把这笔财富活生生留下来。我想拍您的舞台剧《坐寨》《盗马》,您看行不行?”

    窦师母说:“荆导演,我家老窦身子骨不如从前了,天天吃药哩。”

    荆棘说:“这我知道。拍电影不像登台演出,是一口气演完,在拍摄厅可以慢慢拍,累了,歇着;歇好了,再拍,没有时间限制。窦小戈也请到现场,有吃紧的地方,他可以当一下替身。很多戏迷想重看老爷子的戏,想知道老爷子身上的好玩意儿还在不在!”

    窦戈双眼突然光芒灼灼,说:“为了戏迷,我应了,还用不着小戈当替身!其他演员呢?乐队呢?”

    “这您放心。都是您原先剧团的班底,我和他们早谈妥了,特聘小戈管场务,好随时照料您。”

    拍电影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拍摄厅毕竟不是舞台,一切都得按导演的分镜头剧本办。先是“响排”(分场排练)、“连排”(整场连着排练)、“彩排”(化妆着装排练),尔后才是正式开拍。

    年届半百的小戈,一会儿前台后台地吆喝,一会儿跑到父亲面前嘘寒问暖,忙得满头大汗。窦师母提着一个手提包,里面放着各种应急药品,提心吊胆地坐在一个角落里。

    终于正式开拍了。化过妆、穿上戏服的窦戈,全身上下英气飞扬,哪里看得出是个年近八十的老者。荆棘特别欣赏窦戈的脸谱:蓝花三块瓦,呈蝴蝶图案状;眉间白纹上勾出双钩形象的象征性皱纹,并在红色眉子上勾画黄色犄角;鼻窝勾成翻鼻孔的式样,刚正而勇猛。装束也漂亮,头上打蓝扎巾,在扎巾外戴大额子,扎巾上的火焰和额子上的绒球相互辉映;穿两边掖角、带小袖的蓝龙箭衣,系绦子、鸾带;箭衣外罩蓝蟒,腰横玉带;下穿红彩裤,足蹬黑色厚底靴。

    四“头目”、四喽兵依次上场后,窦尔敦在“四击头”中左手提蟒,右手抄水袖,两肘撑圆,两目远视,款步出场。真是名角风范,要不是现场高悬“静”牌,不知有多少“好”要吼将出来!

    荆棘高喊一声“停”。拍完这一组镜头,遵小戈之嘱,该让老爷子喘口气了。

    不是演得正顺吗,干吗停下来?窦戈觉得很别扭。小戈捧着把紫砂壶过来,说:“爹,您啜口茶,歇一歇。”

    这部片子拍了差不多两个月才“杀青”。拍几个镜头歇一歇,慢工出细活,老爷子不吃力,窦师母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后期制作完成后,在庆功宴上,窦戈向荆棘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你拍的电影,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磨’出来的,看不出我的真功夫。我得在台上面对观众,作古正经地演出来,证明我不是浪得虚名,这是戏德。演完了,你的电影怎么发行,都由着你了。”

    荆棘看了看窦师母和小戈。

    “你别看他们,就这么定了!”

    满城顿时沸腾起来,名净窦戈在息影舞台十三年后,重演《坐寨》《盗马》,戏票一下子就抢卖而光。

    这是个初冬的夜晚,飘着小雪花。

    窦戈铆足劲,把这两折戏演得出神入化,每一个细部都充满经典的意味。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果真是宝刀不老啊。戏结束了,窦戈谢了三次幕,才大汗淋漓地回到后台卸装。

    他真的累狠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问站在旁边的妻子、儿子和同人:“今晚没让大伙失望吧?辛苦你们了。”然后头向后一仰,搁在椅背上,嘴角突然涌出了猩红的血,微微闭上了双眼……

    影片公演时,荆棘加了个片头:《最后的辉煌——谨以此片献给窦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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