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玲

    年少时的一些轻狂，现在想起来，我们总是疑惑，当年怎么会那样？但在当年，那样的年龄那样的阅历，我们不会有如今的成熟冷静，当年，我们别无选择。

    十六岁那年的暑假，云淡风轻，丝毫没有炎热，我在家里等待读高中。热播的《十六岁的花季》为我展现了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它，深深地吸引着我，张扬着蓬勃青春的男女主人公，一时间成了我的偶像。我很遗憾我没有女主人公白雪那样俏丽的面容，但我确实和她一样，热爱着生活、张扬着个性，而且极具号召力。十六岁，是很自恋的年龄。

    我读的是我们县的一高，我所在的班竟然与剧中所设的场景相同，也是高一二班，这样遥远且虚无的巧合也让我暗暗惊喜。现在想来，十六岁的开心竟是如此的简单洁净。

    我的同桌，是个大我四岁的大男孩。他的家乡在大山深处，但他绝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他因病休学的三年是在市里的哥哥家度过的。他总是给我讲一些新奇的故事，而对他的家乡，我更是充满了幼稚孩子才有的那种神往。因为他比我大四岁，面对他的呵护，我接受得很自然，没有感激也没有感动。

    高中生活展示给我的，远不是剧中白雪们的花季生活，枯燥且充满了竞争，没有硝烟的征战让我极度忧郁。我的同桌，犹如洞悉了我的失落，除了给我讲笑话，每天还负责给我擦桌子，给丢三落四的我保管车钥匙。周末的时候把我的书带到他的宿舍，自己的书却胡乱塞到抽屉里，带了山里的野味儿给大家分过以后，把大包的留给我。

    我是在优越的环境里长大的，享受别人的关爱已经成了习惯。何况像他这样长相一般的老留级生，除了在班里有些威信，功课还算好之外，确实再没吸引人的地方，对我好，我觉得很自然。

    事情的转折，是那个学期末。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翩然而至，让我的心更加浪漫飘然。晚自习课间，我玩雪回来，冻得在座位上跺脚。他转头看我，竟然很痴迷。当时，我对男女生之间的暖昧属于届知后觉，不过他的眼神还是让我有点恍惚，他随即有一些脸红。我问，你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下，说，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乖。我没有羞涩，也没有嗔怪他，二十岁的大男孩说十六岁的女孩子乖大概出于成年人的喜爱吧。但是那天，他给我写了纸条。

    我突然感到羞愤难当。首先我认为被别人暗恋如同早恋一样，是可耻的，再则，他已经充分取得了我的信任，就是因为他对我好，原来这种好夹杂着这么复杂的阴谋。最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不可能跟他这样的，没有阳光长相的男生恋爱，被他暗恋也不行。

    十六岁的决裂来得也快，马上，我就开始讨厌他了，直至发展到不理他。他还是很关心我，而且是那种不低架子不弯腰的好，但是，如果他能像“花季”中的原野或欧阳那样洒脱，随便哪个，我都不会反应这么强烈。那时候的虚荣膨胀到，这个秘密我甚至不告诉我的密友，我觉得那会被笑话，被看起来没有一点品味的男生看上，是我的失败。

    于是，我的高中生活陷入了极度无趣。不跟同桌讲话的校园生活一点也不吸引人，我在失落、无聊中行走，即使这样，也小心地包裹着在当时看来，如同惊天的秘密。

    他，却毫无保留地把一个成年人的痛楚展示给了我们这些尚且幼稚的高一学生。所有的人都发现他变得忧郁且易怒，我对他的冷漠大家也看在眼里，大家都猜测，一定是他的性情多变导致了我对他的疏远。我和他，手臂经常交错，甚至手指常常碰触，但，都被我一脸的漠然化为天涯的距离。

    有一件事，导致了我对他的彻底爆发。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我的态度使他感觉万箭穿心，我们那个年龄有什么切肤之痛能痛到此，我体会不到。淡淡地看到第二张，第二张竟然有一段写到，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吻了我，而且详尽地描述了自己的感受。现在想想，当时他没有用一个晦涩的字眼，更没有涉及到我认为的下流。但，我气愤极了，这个“吻”字如同亵渎了我的身体夺去了我的贞操，让我感到羞耻。

    我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学着电影里的情节，连眼神也和女演员丝毫不差，我撕碎了那两张纸，在他惊异痛楚的表情里，扬在他的脸上。绕过他走开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深深地闭上了。

    高一的暑假来了。放假当天，大雨倾盆，我从车棚里推车出来准备冒雨回家。这时，他从操场的一角跑过来，我没有防备，他一把拉住我。那时候我与他已经半年没有说过话了，也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他把伞塞给我，说，怎么那么任性呢？拿着。我恨恨地，等他走出几米远，我把伞放到地上，喊他，我放这儿了。然后骑车走了。

    这次分别，竟是永别。

    开学，是在一个晚自习，多日不见的半大孩子都头顶头叽叽喳喳地聊着。同桌还没来。想到那次分别自己做得够过分，我是带着一点歉意的。我把他的那部分课桌和凳子抹擦干净，心想，他看到，就算是我无声的道歉吧。但只有几分钟，我就得到了消息——在我们放假的第九天，他因车祸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世界瞬间坠入无声，眼前一片迷乱。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终于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一同回家的密友，说完了，我的眼泪才倾泻而下，没能坚持到家，痛哭喷涌而出。

    秘密没能保住。他的舍友们帮他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他的日记和几封写给我的信。那个年龄，虽然轻狂无知，但在逝去的同伴面前，我的同学们仿佛一夜之间成长，男生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关于青春爱情的日记本，有那样的几封信。但是，没有一个人用异样的眼光看过我，甚至没有人问过我，女生也没有，他们对我投入了更多的爱。因为，马上有人坐到了我身边，成为我的同桌，同学们想让我觉得，我的身边不曾有人离开过。

    翻越了几座大山，我们寻到了他的栖身之处，是在丘陵地带的一簇杂草中，已经开始滋生苍凉。祭奠他的简单的仪式上，十六七岁的孩子们用最幼稚、最传统的方式表达了自己，我们焚烧了他在校的所有物品，包括那本日记。点燃前，班长走到我面前说，你看一眼吧。我说不看了。我，只留下了那几封信。

    我后来的表现异常冷静，那段时间，我无数次想象，如果他重新拥有生命，我愿意为他做一切，对他好，嫁给他，一定嫁给他。

    其实，现在想想，如果重新来过，我一定选择，尊重他。

    而我，之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能有很多宽厚的悟出，有一部分原因，缘于他生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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