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发夹上的眼泪-军马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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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晓敏

    喜马拉雅山脉和岗底斯山脉拔地而起,宛如一双正待合拢的巨形手掌,突兀地凝固定格。从巨掌的指缝里,钻出一枚玲珑的马头,大口地喷吐出清澈的泉水,任其向下流去。“天河”雅鲁藏布江的上游,人们叫它马泉河。

    如果把西藏高原比喻成“世界屋脊”,那么马泉河就是从“世界屋脊的屋脊”流下来的水。

    哨所刘指导员给我备好一匹枣红色军马,陪同我采访的团宣传股陈干事怂恿我骑上去。我不会骑马,不敢像剽悍的骑手那样,牢牢地抓住那片飞扬的鬃。说来有些让人发窘,第一次站在威风凛凛的军马跟前,我的腿打战了。军马骄傲地用眼角斜视着我,昂首打起响鼻儿,长尾飘逸地向两旁扫来扫去,铁蹄砰砰地敲击地面。我抖索不已地爬上马背,就在刘指导员松开马缰的一瞬间,我的心态顿时失去平衡,身体轻悠悠地坠落地面。一股男子汉的羞耻感袭来,我摆摆头,从地上跳起来便恢复了勇气,“不过如此。”我咬牙切齿地一拳砸在马背,腾地又飞身上去。我们三人策马驰向马泉河谷。他俩在马上给我分别讲起关于哨所的军马和骑手的故事——

    “……20世纪70年代初,哨所常执行边境剿匪任务。翻山越岭,军马是部队作战的主要机动力量。当时哨所有一匹雄壮无比的‘大洋马’。它性子暴烈,行军途中决不允许别的马进入它的视野,否则便会旋风般地追上去,又踢又咬,直到那匹马逃开为止。大洋马还是个‘骚货’,见不得母马,要是嗅出哪匹母马发情,骑手恐怕连跳下马背的工夫都来不及,便会摊上倒霉的事。团里的侦察股刘股长,非常欣赏大洋马的灵性,决心驯服它。那次,刘股长悄悄迂回接近,蓦地鱼跃龙门,抓鬃上马,人与畜展开一场决斗。大洋马左盘右旋,上腾下蹿,见甩不掉骑技高超的骑手,恼羞成怒,竟发疯似的向一片断崖卷去;死神临近,发出微笑。这是意志与胆识的拼搏较量。刘股长的嘴角抽搐着,掠过一丝轻蔑,索性回手一拍,反而催马向前方冲去。就在临近深渊的刹那间,大洋马遽然前蹄腾空,像呼啸的浪头撞在礁石上一样猝然矗立,尔后来了个1800的慢镜头大转身,雄赳赳伫立草原,引颈嘶鸣。大洋马被征服了,从此与刘股长结成生死战友……”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位骑兵排长,曾经骑在你今天骑的这匹枣红马上,身挎钢枪,率领全排在雪线上巡逻查桩,他非常渴望能像在对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中那样,杀敌立功,报效祖国,在血雨腥风中濯洗自己鲜红的灵魂。可惜他死去了。你是从机关来的,一定会记得军区在1985年11月作出的那个决定,号召驻藏部队向献身边防建设事业的好干部鄢朝友同志学习。他是打过仗的功臣,成都陆军学校的毕业生。直到死前的最后时刻,他都在为自己没能战死马背而病倒床榻懊悔不已。告诉你,鄢排长是被一位叫‘吴老兵’的战士教会骑马的。老战士在外单位当驾驶员时,因偷东西受了处分,被下放到偏僻的哨所来‘锻炼’。他瞧不起这个入伍年限短、年龄比自己小、身高只有一米六二的新排长。他教鄢排长骑马时不停地训斥,‘对你说身板儿稍向前倾,两腿夹紧,只能用脚尖踩在蹬里,你郎个没有一点儿记性?刚才把你龟儿拖得身上瓜稀稀的心里安逸是不是?马转圈不走?你是干什么吃的还不拉紧嚼口!对啦,马头起来才能目视前方不打前跌。’老战士训练排长好像是给新兵上课。军马欺负胆小的人,随便耍个小花招,不是把鄢排长从马脖子上抖下来,就是从马屁股上掀下去。不知是鄢排长的犟劲感动了军马,还是吴老兵终于教了真本事,一个星期过去,枣红马灵性一通,乖乖成为新排长的坐骑。只要他一背上枪,枣红马就知道要出发,便摇头摆尾地跑来……”

    “……有一次刘股长在执行侦察任务中,与一群叛匪遭遇。他首先拍马跃上山坡占领有利地形,开枪还击。在麈战中他身中五弹跌下马背,昏迷过去。大洋马不停地用舌头舔他的脸,用嘴拱他的脖颈,见他醒来便将前腿跪下,让他伏身马背。就在叛匪号叫着爬上山坡的瞬间,大洋马刷地跳起,从山背钻进去,叛匪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驰出袭击圈,没入远方。三个小时后,大汗淋淋的军马星夜奔到我军后方医院,用铁蹄踢开值班室的门,才口吐白沫躺倒。兽医从它身上取出与刘股长同样多的弹丸。刘股长感激大洋马的救命之恩,更是爱马如子。人畜白天形影不离,晚上睡则同室。几年后刘股长当上团参谋长,仍每天坚持把军马洗刷干净,清早牵着马儿溜达一会儿。即便在最艰苦的剿匪年月,他身上哪怕有一块干粮,也要和军马分开吃……”

    “……1981年冬天,鄢排长踹着没膝深的大雪来到哨所,冻得他直打哆嗦,摆弄了半天炉子,火苗老是燃不起来,牛粪烟子呛得他咳嗽不止,熏得眼泪直流。门外‘嘻嘻’几声,一阵脚步远去。他觉得蹊跷,出去爬上房顶一看,原来烟囱让人堵死。正当吴老兵为自己的恶作剧获得成功在班里大肆渲染时,鄢排长已在门口站定。‘小吴,你为啥和我过不去?’‘纠正一下,论年龄军龄你都得尊我为吴老兵。为检验你当骑兵排长的能耐,本老兵特意考验一下你的度量。’鄢排长略一沉吟说:‘咱俩一言为定,要玩就玩个痛快。现在咱到雪地上“碰鸡”,谁输了趴在地上学三声狗叫。听说你骑技不错,赶明天我要拜你为师。’他俩从此成为好朋友。人生的意义和对理想的追求,渐渐改变了这位受过挫折的老战士的思维结构。后来他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入了党还当上班长。鄢排长患病后相继在团卫生队、日喀则某野战医院、西藏军区总医院、四川成都某医院治疗,然而他平静地死去时,只是默默地躺在家里的床榻上。他活着的时候曾带出一个先进排。巡逻、训练、施工等,骑兵排都以旋风般的速度成为全连的火车头。鄢排长直到死前的最后时刻,都在轻声呼唤枣红马的名字……”

    “……60年代在宣布刘参谋长转业的同一天,也宣布了大洋马退出现役。分别那天,人畜四目相对,珠泪涟涟……”“……高原缺氧的恶劣环境像一条毒蛇,无时无刻不在吞噬人的肌体。鄢排长的病来得太突然了。1984年是团里三年边防建设进入关键的一年。你知道,边防战士把土房子叫‘干打垒’。这种房子低矮狭窄,不采光,室内寒冷,光线昏暗,逢下雪落霰,屋顶上的泥土变得松软,屋漏床湿。直到1980年总后首长驱车到该团视察时,才对此锁上眉头。3月份,骑兵排的采石任务进展顺利,鄢排长的腹部却开始由隐隐作痛到剧烈阵痛,抡起大锤就会头昏眼花。那天他终于坚持不住,晕倒在采石场上。郑副团长逼他到卫生队检查,王医生摸过他的右上腹后,脸色变了……他患的是淋巴癌,已到晚期……”

    “……斗换星移,刘股长当年在雪山草原横枪跃马的英姿和大洋马的故事,一代代流传下来,成为哨所传统教育的话题。今天的哨所,依然离不开这些‘无言战友’。一到冬季,大雪掩埋了道路,送急件,转移重病号、巡逻查桩,都要靠军马劳作……”

    “……鄢朝友同志只活了22个春秋。”

    我骑着马儿,独自沿着宽阔而干涸的河床逆流直上。据说前面有一座乱石垒成的小坟。鄢排长曾对巡逻归来、裸露上身在牛粪火旁抹澡的吴老兵说:“你体形健美,肌肉发达,真像米开朗基罗雕塑的青年壮士大卫。等我下次休假时,一定买个大卫像送你。”后来鄢排长休假途经繁华的都市,却在一家霓虹灯闪烁的商店受辱。大卫像放在货架高处。经理正忙着数一个外国佬的美金,数完后又像条哈巴狗似的应酬不休,根本不愿答理这个黑不溜秋的西藏兵。鄢排长不善言辞,两句话没说完,经理的耳朵像驴一样扇动几下,眼球下方的小肉坠一颤一颤:“穷酸大兵,真不识时务,我偏不卖给你。”鄢排长第二天启程返藏,抱憾终身。吴老兵是血性男儿,几年来一直感激排长的“知遇”之恩,听说排长在内地死去的消息泣不成声。他在河谷上用乱石垒起一座小坟,把排长的照片埋在里面,借以拜祭死者的亡魂。

    我恍惚中……觉得那是一个清明节。风雪刚刚歇息。一个满脸悲怆的军人着没膝深的积雪,牵着枣红马来到坟前。他先用手拍起一座雪碑。雪碑宛如精美的玉雕一般,晶莹光洁,在群山莽原里赢得一个小小的位置。然后伸出通红的手指,在雪碑上写着“骑兵排长鄢朝友烈士之墓”几个字。再放上一个用画报纸剪成的小花圈。

    纸钱飞舞。脱帽致哀。

    “排长——”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他匍匐雪地,号啕大哭。

    枣红马凄惋的嘶鸣在雪线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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