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发夹上的眼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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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寒

    弟弟第一次到省城他的家里来,还是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单位上一名普普通通的科员。那一年,弟弟二十三岁,他三十三岁。

    弟弟两脚沾满泥巴,两手不安地放在胸前绞来搓去,吭哧了半天才红着脸说:哥,我想在城里找份工作干,在家种地一年收入太少了,裹不过来。

    他从报纸里抬起头,瞟了弟弟一眼,淡淡地问:工作?你以为城里的工作都是为你准备的?要学历没学历,要力气没力气,你又这个样子的……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弟弟那条微跛的腿。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他一直害怕在城里的同事们面前提起这个弟弟,偏偏他就不识好歹地跑了来,还要来寻一份工作。

    弟弟低了头,脸更红了:我不怕苦累的,哥,什么活儿都行,你都给村上那么多人找了事情做,难道就差我一个?

    你别提那些人我还不来气,拿着仨核桃俩枣儿就跑到这里来让我找工作。把我当成什么?通天的神?你不知道为给他们找工作,我真是……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来来回回在屋里踱着步,指间的香烟燃尽了,烧疼了他的手指,他狠狠地将烟头掐灭扔到烟灰缸里。心头的火焰却迟迟熄不下去……

    那好,哥,我还是回去,其实回家里应该也能想出办法来的……弟弟站起身,一瘸一拐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处,又回头冲着他轻轻咧开嘴笑了,哥,以后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他的心,蓦地被那句话戳了一个大大的窟窿。好疼。

    母亲临死前把这个身有残疾的弟弟托付给他,可他真的不知如何在城里给这个弟弟找一份合适的差事。每月给他寄一点钱已是他能为他做的最好的答复。

    自此,弟弟没再来一次,只逢着乡下的时鲜果子下来,他会找人给他捎上许多。皮红肉白的红薯,肚大腰圆的南瓜,水灵灵的山豇豆,油光锃亮的栗子……弟弟说,乡里的东西,吃着放心。那些东西,对他来说,的确是好东西了,大鱼大肉吃得烦了,那些粗茶淡饭倒是开胃爽口。他自然也不亏了弟弟,他穿不了的衣服,还有八九成新呢,就让妻子找了,给弟弟。冰箱里吃不完的鸡鱼肉蛋,也收拾了,给弟弟。反正,只要他家里用不完的东西,他都舍得拿来送给乡下的弟弟。也算是当初没能给他找份差事的补偿。

    弟弟再来看他,已是十年后的今天,却不是在他家宽敞明亮的别墅洋房里,而是在冷冰冰的看守所。他滥用手中职权,最终东窗事发。进去了。

    一道冰冷的玻璃墙,隔开了他和弟弟。他在里边,弟弟在外面。弟弟三十三岁,他四十三岁。

    哥,你在这里……咋样?生活可还习惯?弟弟已不是十年前那个羞涩不安的小伙子。他老了。三十三岁的年纪,看上去却跟他差不多大的样子。头发白了大半,额上的抬头纹清晰如一条条粗粗的蚯蚓。只是这一次,弟弟的脸没有红,红的却是眼圈儿。

    他抬起头,望出去,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半句。良久,才悠悠长叹一声:还好吧,在这里,心里踏实了,再不用那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哥,真的没有办法了么?你把那些钱全都交上也不行么?

    全都交上?那些钱早就被你嫂子败光了。呵呵,败光了,她跑了。留着我来收拾残局……

    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把那些钱全交了,你就能减轻罪行是么?

    嗯……

    弟弟没再说什么,把从家里捎来的一包土特产留给哥哥,转身走了。

    他看着弟弟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上再次被捅上一个大大的窟窿。

    弟弟也走了,他唯一的亲人。

    弟弟是一周后回来的,手上拎了一个又黑又土气的包。还同上次见面一样,弟弟在外面,他在里面。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着几分破罐破摔的慵懒。他低着头,不看弟弟,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句:又来了?

    哥,我把诊所盘出去了,还有这些年我开诊所赚的一点钱和你平时寄给我的钱,我没舍得用,一共六万多块,全在这里,你拿去先顶上,还差多少,我再回去给你想办法……弟弟的头发蓬乱,弟弟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弟弟说的那些话,却一字一句,像钢钉一样砸到他的心里……

    弟弟把自己安身立命的诊所盘了。那是他花了整整十年的心血才建立起来的。就在那次他去城里找工作被拒绝之后。弟弟还把他这些年寄他的钱也拿来了,他还一直在心里抱怨他伸手向他要钱……

    兄弟,这钱,哥不能花……他哽咽着从里面的椅子上站起来。

    兄弟,这钱不花,你还能花谁的?弟弟也从外面的椅子上站起来。

    一黑一白、一胖一瘦的两双大手,透过厚厚的冰冰的玻璃墙,重叠在一起。眼泪在他们中间又挂上了一道透明的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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