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持说我的前世是个猎人,一个活着捕猎、以猎物为生的人。我哈哈大笑,说你倒像个哲学家。
我给他讲我的梦。我说在我年轻些的时候总是梦见自己行走在一条不知起点不知终端时没时现的山径上,其实有没有路真是说不准,我觉得有路,是因为我始终在走,能走就说明有路吧。我的头顶,太阳努力穿过树叶照进来,使林中升起光霰,身边一两声幽隐的鸟鸣衬出树林的静谧。梦中我也不像现在的我,我的装扮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是个身份不明的人。
你梦见的是你的前世,那时候你是个猎人。他淡淡地笑着,对我说。
这怎么可能呢?我可没过过一天像你这样的生活。你不正是猎人么?见他这么认真,由不得我也认真些。
正是这缘故我才晓得你的前世是个猎人么。他再次坚持说。
那我要到哪里去?
走山。你看,你不是说来就来了么?
走到哪里?
走到山里。猎人永远都是走在山里的。走到山外,那就不是猎人了。
我看我最好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争执了,我只是偶然滞留在这个过时了的,活得寂寞如他不愿离去的山林一般的猎人简陋屋舍里的一个过客。
两天前,我因为在登山途中崴了脚,偶然滞留在猎人的木屋里。我的同伴把我交给他时说,他们下山回返的时候会来这里接我,让我安心休养。我的脚崴得很厉害,但猎人安慰我说,等我的同伴回转来时,我一定跑的像山上的麋鹿一样快。
他没说大话。他采来草药,敷在我肿痛的右脚腕上,当天下午,燃烧在脚背上的火苗就跑掉大半。猎人说,睡一晚,如果我愿意,我就能跟着他去打猎了。
第二天,我在鸟雀的吵闹声中醒来,耳畔碎银一般明亮的鸟鸣声更璀璨了,阳光透过猎人没有窗帘的窗子射在我眼睛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真是一个奇异的陌生的早上。
我的脚步已经算得上轻盈了,我催促猎人,我说今天跟你去林子里转转吧,我很久没到真正的森林来过了。猎人咧嘴笑:你想要打到野鸡、山兔、鹿还是狼?猎人的语气像是说,整个群山都是他的花园,我想要剪一支玫瑰、雏菊还是蔷薇,全凭我的心思了。我说,能得到一只山兔我就很知足了。可以煨一锅汤,我太饿了,这两天一直没有好好吃东西。但猎人在这天早上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用埋在火塘里的火种点燃一些劈碎的拌子,使屋子温暖起来,顺便用那火烧开水罐里的水。猎人给我递上一碗茶,而后又递过一大块锅饼,把一碟咸盐和两根青椒放在我够得到的地方。他走到我的对面坐下,像我的镜子似的,我看他掰一小块锅盔探进茶碗里泡一泡,递进嘴巴,抿住嘴唇,吞下那块泡软了的饼,这样的动作重复几次,就用手指撮过辣椒,咬开一小口,蘸点咸盐在开口处,放进嘴里再咬一小口。看着他手里那块锅饼小下去,再小下去。我确信这就是我能得到的早餐了。我喝掉茶,再去倒一碗茶,然后学猎人的样子,吃我的早餐。
如果是在早先,我会给你好点的吃食。他的语气不是歉意,是平淡。
好点的吃食是什么呢?我本想问,又忍住了。好像那些朦胧的理由我也知晓。山林萧索,能怪谁呢。在这里回忆与指责都显得轻飘,何况我看这个猎人根本没有和我追忆的兴趣,他只是孤单,寂寞,也真实着,真实地活在他的当下。为什么不搬到山下?我只是在心里想了一下,并不曾去问他,山下对他就好么?如我不可能长久住到这山上一样吧。
吃过了饭,在我给他递到第三支烟的时候,他努嘴说要去“那边”割柴禾。一条水流清澈的小河边,那堆成一堆堆的柴薪大概就是我没到来前猎人的作为,是不是晒干了储备给他的冬天?也许是吧。猎人看我看那片灌木与藤草,指一下远处的那片松树林,说,树林人少去,明年的菌子会长得大些密些。
我躺在一捆干草上晒太阳,在叮咚水声中蒙眬睡去。醒来。又睡去。晚饭时分,我想起我的背包,从山下带来的野外用品塞得那包圆滚滚的,我倒出里面的瓶瓶罐罐,一一开启,在地上摆了一大片,我说我请客。晚饭不用做了。猎人也不谦让,从床下摸出一酒瓶,找来两只碗倒上,我们就坐下吃喝。只是吃喝,不问彼此。我现在才发现,猎人到现在也没问过我的职业,我的家庭,我从哪里来这样的话,你不说他就不会问及的沉默里,有份叫我起敬的东西。我忽然领悟了这个猎人身上难得的沉静,这使他走出我心存假象的卑微。使他的样子在我心里明亮起来可敬起来。
肯定醉得彻底,因为我从未有过如此深沉的睡眠,醒来后,脑子像是用清水洗过似的清亮。
你终于醒了。猎人站在门边看着我说,我都等你一个又一个的时辰了。你再不醒。菌子可要候老了。
猎人看我在门前的河水里洗了手脸,说他有好东西招待我了。
我跟猎人走到一棵桦树后面,我先看见一棵巨大的菌子顶着露珠站在那里。围着那棵大菌子,一片大小相仿的小菌子向四周铺开去。
如下是我经历的,在我看来犹如仪式的早餐。
猎人找来一堆干透的柴禾,再找来几片细小的拌子,在离菌子五米远的地方点燃那堆柴禾,引燃拌子,而后等待拌子燃尽,直到火焰消散,只剩下一堆火炭。这时候,猎人走到那片菌子边,蹲下,用腰上的小刀先把那颗最大的菌子齐根割下,托在刀片上,捧到那堆红炭上,一棵又一棵的菌子就这样被捧到火炭上,猎人顺势用刀尖刨开菌子,随着吱吱叫声,一股清冽的香气腾出来,向四周扩散,吱吱的叫声慢慢变小,菌子慢慢瘦小下去,猎人从怀里掏出纸包,倒出纸包里的盐和辣椒面,直到吱吱声最后消失,火炭从红变成灰白。
随后我们吃掉火炭上全部的菌子。
我们站起来,看见太阳从桦树后面升腾而起。
猎人是有名字的,但他喜欢我叫他猎人。我说,喂,猎人!他会对着我笑,笑出淡淡的安静淡淡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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