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无聊的夏天,我们一群少年对着悠长的暑假没了主张。我们当中最大的是石头,十五,最小的猫蛋九岁,整天拖着要过河未过河的鼻涕死皮赖脸跟着我们。我们都认为自己大了,不该再对上山逮兔下河摸鱼那些游戏感兴趣。
见想不出好玩的法子来,狗蛋一拳把身旁的竹子打出簌簌的声音。狗蛋着急是有理由的,他和弟弟猫蛋过了这个暑假就要下学了,下学了就是从此要像大人那样,上山砍柴下地种菜。
咱上山砍竹去呀,卖了留着开学时交学费。
石头到底是老大,这句话无异于石破惊天。是的,砍竹是大人的活,适合我们干,还能挣钱,多棒的主意啊!狗蛋又打了竹子一拳,这下竹子也发出快活的哎哟了。
砍竹要去五里外的风山山顶,那儿的竹子竹节长,质地好,相同的长度是山下竹子的两倍价钱。大伙磨好砍刀带上绳子到五里外的风山脚下汇合时,太阳已经一竿子高了。这时节砍竹子已经不再盛行,所以山间的竹滑道让两旁的杂草遮掩得有些模糊。到风山顶要两个钟头,所以一到山脚下我们就嗷嗷叫着往上冲,以往撵兔子我们就是这么喊的,刺激和快活夹杂在其中。
山顶上最好的竹子早被大人们砍完了,我们只好在次等竹里挑,长、直、青是首选。没多会儿,大伙各自挑中目标,叮叮当当砍了起来。日上当头时,大部分的竹子都躺下了,只消削掉杂枝繁叶,绳子一拴,往滑道里一顺,就下山等着往家里拖吧。
只有狗蛋还在砍,狗蛋太贪了,他挑了一株大号的,所以我们都坐下时他还在挥汗如雨。
我们的竹子都下滑道了,狗蛋的竹子才刚刚歪歪斜斜地要倒。没谁愿意去帮他,想比别人强的人总会有这样的待遇,于是大伙都脱了褂子擦汗扇风看着狗蛋砍。
可狗蛋比竹子先倒了。狗蛋铁青着脸,嘴唇比纸还白。猫蛋尖着嗓子叫,狗蛋渴晕了!猫蛋从不管狗蛋喊哥,可关键时刻血浓于水的古话又一次应验了,猫蛋的泪水要是聚起来,是能救醒狗蛋的。
石头喃喃道,怎么没想起来带水呢?是啊,怎么没想起来带水呢。不过我想大伙是一样的看法,山上该有泉水的呀。可周圈找了,的确没有泉水,甚至连个水坑都没有。大伙都慌了,只有猫蛋凄厉无谓地叫着,狗蛋、狗蛋。
唾沫!还是石头,关键时候石头总是能拿出主意来。于是由猫蛋开始,大家轮流给狗蛋喂唾沫。也不知轮到了第几圈,狗蛋终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那是我们离死亡最近的暑假,所以刻骨铭心。那天下山后我们都没要竹子,而是多余地七手八脚地扶着,一直把狗蛋送到家。那个暑假后,狗蛋下学了,猫蛋继续上学,因为猫蛋的成绩一直比狗蛋好。狗蛋爹管自己的这一选择叫舍卒保车。可就是从那开始,狗蛋和我们似乎就不是一路人了。什么时候碰面,狗蛋都一脸绯红,躲闪着,像做错了什么事。开学后我们就更少见着狗蛋的身影了,上学的路和上山下地的路是两个方向。可狗蛋绯红的脸总在我们心里挥之不去。在今天看来,用唾沫救人无疑是闪着智慧的行为,可在狗蛋的眼里,就是见不得人的羞耻。
多年后,我们长了胡须突了喉结,大家升学的升学参军的参军经商的经商,再难有机会像当年一样百无聊赖地商量着怎么打发时间了。可逢年过节,回家的习惯还在。尽管总也凑不齐,可喝酒聚会总少不了的。不过狗蛋从不参加我们的聚会,这么多年了,他一如当初,见了我们就一脸绯红。狗蛋结婚最早,如今儿子都上小学了,而我们大多数都还在苦苦寻找着自己的爱情。
今年猫蛋考上大学了。这个当年老央求着要我们带他玩的鼻涕虫如今也考上大学了,让人不能不唏嘘感叹时光的飞逝。过年时,猫蛋请大伙喝酒。猫蛋一直有这么个想法,只是如今他才有了资格和机会实现。狗蛋被猫蛋安排在了东家的位子上。很奇怪,狗蛋像是突然换了个人,热情异常,频频用各种借口给我们灌酒。气氛到了,狗蛋甚至神情自然地提到了那个夏天,那个暑假。在我们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里,唾沫成了频率最高的词。
爸爸,你们老说我干啥呢?
狗蛋的儿子突然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握着铅笔,一脸的愕然,相貌跟当初的狗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哦,这是我儿子,小名叫唾沫。狗蛋一脸欣慰的笑,这下轮到我们愕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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