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鹅毛大雪像筛糠一样纷纷而下,下得相隔几步远就看不清人的面目。
一整夜过后,整个世界就被雪覆盖了。这时候鸟瞰整个江西省萍乡县老关乡,平日里婀娜多姿的山岭沟壑,全变成了一条条银蛇和一头头蜡象。银蛇蜡象静静地卧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正全力抗御着季节的严寒呢。
“哇!……”一阵婴儿啼哭声从一个屋场里传出,洪亮地告诉人们,一个全新的生命诞生了。
婴儿不满天地间冷得这么厉害,抗议的哭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像哪吒翻江闹海一样,使沉寂无比的何家大屋顿时有了生机。
何家大屋背北向南,大门正对着一座叫王公岭的高峰。高峰左右,连着几座波涛般起伏的山岭,远远看去,酷似一个硕大无比的笔架放置在天庭下。有位云游天下的和尚曾站在何家大屋的门前说,这里应该出大文人。何家大屋坐落的地方叫三角池。所谓三角池,就是门前有口三角形的池塘。三角形池塘四周是田野、丘陵,丘陵上长满了华盖般的樟树、兵阵般的杉树和松树。何家大屋连片的砖瓦房,就隐藏在茂密的树木之中。透过树林,可以看见朱红的大门。大门上有块汉白玉制成的门楣,门楣上阳刻着四个骨感十足的柳体字:耀祖光宗。
从何家大门进去是前厅,前厅与后厅隔着一个鱼池大的四方天井,天井左右是两个与前后厅一样大的侧厅。四个小厅加一个天井,格局颇像大排笔写的一个“+”,即阿拉伯字的加号。何老爷何志存懂得洋码字,对这个加号偏爱有加,逢人就问:“懂不懂这一横一竖的意思?……不懂吧?我告诉你,加号表示添福添寿、多子多孙、招财进宝、步步登高。天下人家,哪个不图只进不出、只上不下、只前不后、只热不冷……”加号寄托了何老爷太多太多的期待。
“恭喜何老爷,您又添了一个胖孙子!”
当接生娘以恭维的笑脸向何志存道完喜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来,左邻右舍的道喜声就传了进来,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也密集了起来。一时间,村里的寒冷散去了许多。
婴儿的爷爷何志存何老爷站在大厅中间,红光满面,抱手作揖,一一答谢前来贺喜的客人,连声说着:“同喜同喜。”
何志存戴着镶有红宝石的貂皮帽,穿着藏青哔叽棉袍;脑后垂着一条灰白色的辫子,胸前掩着麻丝似的胡须;适中的身躯,白净的皮肤,加上慈眉善目,给人一种亲和感。经过几十年的奋斗,何志存拥有四百多亩良田、一家大商铺、五个儿子、多个孙子孙女。在方圆数十里的老关地面上,何家是个人丁兴旺、财源广进的大户。
何志存的儿子、新生儿的父亲何秋美,似乎与产房中的母子没有任何关系,站在墙边,认真巡看着年历。最后他的视线落定在一行文字上,并轻轻念道:“农历一九○六年正月初九,公历一九○六年二月二号。”念完,又自言自语说:“天冷地冷的,这个时候生出来,莫不是来受苦的吧?”
这些年,何秋美苦事连连,已经苦怕了。现任妻子之前,他已经娶过两个妻子,一个叫黄氏,一个叫颜氏。黄氏娘家离何家十里远,为下埠乡马迹塘。黄氏族人会读书,出人物,有个叫黄爱堂的,时任淞江县(现在的上海市)的知县。黄家非常富有,可惜黄氏命不好,为何秋美生下一个男儿就得病死去。继任颜氏,家境也很殷实,但哥哥横行乡里,名声很坏。可能是老天存心让兄债妹偿,颜氏嫁往何家没几年,也暴病逝去。吸取了前两次娶富家女当儿媳的惨重教训后,何志存第三次给何秋美娶亲时,就选了贫家女子金氏。这一选择果然有效,金氏进门第二年,这不,就顺产了一个胖小子。
何志存见何秋美独立一边,没好气地说:“字不认得几个,还在那里看,不去你岳父家报喜呀?”
何秋美的谱名为何启期,是何志存五个儿子里的老三。何秋美瞥了眼何志存,冷冷地说:“先给你孙子取个名字吧。”
何志存说:“起什么起?不早跟你说过吗,是男儿就叫何克全!”
何秋美问:“何克全?为什么叫何克全?”
何志存反问:“为什么不叫何克全?他哥哥叫何克万,他就该叫何克全。要是何克全再有弟弟,就取名何克贤。你想想,要是把他们兄弟名字后面的三个字连起来,不就成了万、全、贤?多好!”
“爸!”何秋美转过身来说,“我觉得克字不好。你想想,克万出生没多久,他妈为什么会突然死去?他的后妈进门没几年,为什么也暴病突然死去?我看问题就出在那个克字上。已经有个克万,还要个克全,莫非克了一万还嫌不够,还要克掉全家人?”
“混账话!”何志存狠瞪儿子一眼说,“哪有你这么看名字的?简直半个睁眼瞎!告诉你,克万众者为将军,克全部者为大帅,克贤人者不是状元就是榜眼,再不济也是个探花。克是什么?制伏也,战胜也。我们萍乡乾隆朝出了个探花刘凤诰,当今光绪朝又出了个榜眼文廷式,现在就差个状元郎了。为什么这个状元郎就不能出在我们何家?……”何志存读过不少书,平时喜欢说古论今,常常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加上早成了当地的富翁,在乡土上享有很高的威望。近些年来,十里八乡有什么婚丧喜庆、纠纷诉讼,总是请他到场,求他解个难、拿个主意什么的。久而久之,他的话在当地也就有了一言九鼎的味道。现在何志存认定的事,何秋美知道十有八九变不过来,说了也白说。何秋美要出门去。
何志存喝问:“去哪里?”
何秋美说:“今天是正月初九,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听说老关街上来了不少反清复明的外地人,乱得很,我怕商铺在外来人面前吃亏,看看去。”
何志存又喝问:“人宝贵还是商铺宝贵?万贯家财无人继承,赚钱有什么用?先别去街上,先去你老丈人家报喜。”
何秋美说:“不能让别人去吗?”
何志存说:“如果你能替你婆娘生儿育女,就让别人去;要是不能,就得你去。两个儿子的父亲了,连这点礼数都不懂!”
这时,何秋美的大嫂从厨房出来,将一只篮子交给何秋美。篮子里盛着一壶酒,一块肉、一挂鞭炮、两包果子。
“慢点!”何志存走上前来,将锡壶嘴上的棉团拔下,扔到一边,埋怨大儿媳说:“都是养崽变世的人了,连个报喜的规矩都不懂。”
赣西与湘东地面上,报喜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为了避免直接说生男生女的尴尬,是男儿不堵壶嘴,是女儿则把壶嘴堵上。
何秋美接过篮子,很不情愿地走出门去。
二、嗜读如命
老关过去叫插岭关。插岭关的来头,就在于赣湘两省交界处有座南北走向的石头山。石头山把江西、湖南截然分开,插进两端的大山里。边民为了方便进出,日积月累地把石头山凿开一道口子,让车马行人自由出进。春秋战国时期,弱小的吴国为防止强大的楚国的骚扰,在进入关口处砌了一堵城墙,设了坚固的城门,驻军把守。由于插岭关年头太久,石头兵马道上留下了许多条很深的车辙。
明朝初年,朱元璋来到这里体察民情,望着高高的城墙和城墙上癣疥似的青苔,感叹城关所历的沧桑,长叹一声说:“真是一座老关啊!”
萍乡县令马六绪,被皇上金口玉言醍醐灌顶后,眼珠子滴溜儿一转,立即令人把城门上的“插岭关”三个字凿下,代之以镏金的两个魏碑字—老关。自此,老关的地名一直沿袭下来。
到了二十世纪的初期,老关已经成为一个相当活跃的集镇。
老关成为赣湘边界上的经济文化大镇,并不是因为这里有座古老的关口,而是这里有条刚建不久的铁路。这条铁路,是借西洋人的钱建成的。铁路横贯东西,接连两省,是赣西湘东人员和物资快速流向长沙、武汉和长江流域的主通道。
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后,世界列强纷纷觊觎中国。一八九四年,中国与日本在黄海上打的那场甲午海战,把中国打进最最黑暗的时代。这一仗,中国吃了大亏。日本于一八九五年春天硬逼着大清朝派李鸿章,在一个叫马关的地方签下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为了拯救江河日下的大清颓势,康有为联络在京十八省举人,策划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公车上书”活动。在激愤中,康有为连夜写下两万字的《上清帝书》,振聋发聩地呼吁大清上下,包括光绪帝在内,好好检讨自己,在卧薪尝胆中思变图强。在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推动下,光绪下达“定国是诏”,宣布维新变法,并向慈禧太后摊牌说:“我不能为亡国之君,如不与我权,我宁逊位。”洋务派借此机会,师夷制夷,大兴实业,以达到与维新变法派殊途同归、振兴中华的目的。他们大兴煤铁业,希图以自炼钢铁,造出坚船利炮,与洋人一决雌雄。洋务领军人物之一的张之洞,凭借湖广总督的身份,先在湖北大冶建铁矿和煤矿,继而在汉阳建造了炼铁厂。可炼铁厂所炼生铁出炉后,叫张之洞傻了眼,全是“夹生饭”,根本不能作炼钢之用,原因是炼铁的焦炭火力不够。张之洞无可奈何,只能把铁厂拱手让给盛宣怀,让他接手自己的事业。其时,盛宣怀的电报、轮船、机织业等已在上海等地酿成了大气候。接手铁厂后,盛宣怀派人四处找好煤,结果在江西萍乡找到。一八九八年,盛宣怀利用德国的贷款和技术,建成了安源煤矿。可是优质煤从萍乡运到武汉,要走一千多里路,仅靠萍乡河又窄又浅的水道运到湘江,根本不能满足铁厂的需求。于是,从一八九九年开始,盛宣怀向德国人借款,建成了萍乡至湖南株洲的萍株铁路,使萍煤在湘江边上船,直达汉阳铁厂。老关是萍株铁路的必经之地,又设了上下货物与旅客的火车站,因此,这个集散地就给老关带来了无限商机。与此同时,火车又把长沙、武汉等地的许多新思潮、新信息带进萍乡,使得萍乡人的思想在闭塞的江西率先开化起来。
何志存何老爷凭着那颗精明的脑袋,抢得商业先机,在老关火车站的对面设了店铺,将一条滚滚财路尽收店铺之中。
自商铺建成以来,何志存赚了钱、买了田,也见证了发生在近代历史上许多有影响的大事件。
何克全出生的这年,即一九○六年初夏,南方爆发了一次继太平天国之后的农民大起义。起义的策划者是中国同盟会领导人之一的黄兴。由于康梁维新变法失败,他们转而拥戴光绪帝君主立宪的主张,继续中国的皇权统治。孙中山组织的同盟会受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影响,与康梁的保皇势力分庭抗礼,提出“民族主义推翻满族统治,民权主义建立民国,民生主义平均地权”的“三民主义”。这个主张得到进步人士和民众的积极响应。这次由黄兴策划的起义,就是揭“三民主义”之竿而起的。起义军以萍乡、浏阳、醴陵为中心,其声势席卷江西省的宜春、万载、修水和湖南省的衡山、湘潭、平江等十多个县,震惊了大清上下。由于清军全力镇压,起义军最后失败。何志存的商铺在战火中遭到损毁。但从这一年起,满清王朝的丧钟开始敲响。
何克全五岁那年,即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爆发,之后各省相继响应,形成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辛亥革命一举推翻了满清王朝近三百年的统治,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中华民国政府在南京宣告成立,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可是,革命胜利的成果不久却被北洋军阀袁世凯窃取,中国出现了军阀割据的混战局面。何志存的商铺在赣湘军阀争夺萍株铁路和萍乡煤矿的战火中惨淡经营,每况愈下。
俗话说:崽大爹难做。何志存年事已高,加上创业持家心力交瘁,不得不让他的大家庭解体,实行分灶吃饭。他给五个儿子每人分了五十亩水田,一幢房子。何秋美因为少分一些钱,便以接下街上的商铺为弥补。到一九一九年夏天,何家商铺与一九○六年何家商铺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房子旧了,木料脆了。
“全伢子,手作痒是吧?在那里画什么画?”铺外,何秋美将买东西的人打发走后,问何克全。
何克全正全神贯注地站在木板墙边,似乎一点也没听到何秋美的招呼。
见儿子把他的问话当耳边风,何秋美不得不转过身来,向何克全看去。原来,何克全正在画一幅画。只见那画成的牛的右边站着一只龇牙咧嘴的狼。狼的前面,一只小狼越过牛脖子界线,正在啃着牛的身子。
何秋美瞧了老半天,也没看懂这画表达什么意思。他以为何克全吃饱了没事,在“鬼画桃符”打发着时光呢,于是不悦地问:“听到没有,全伢子?”
何克全在父亲的呵斥中醒来,见父亲正在责备自己,就说:“爸,你莫吵,我在做正事。”
“正事?”何秋美不屑地一笑,说,“什么正事,画在墙上的饼能当饭吃吗?”
何克全停下笔,不满地望着父亲说:“爸,你就知道吃,却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吃更紧要的事情。”
“哟嗬!”何秋美的声音高了八度。他今天真是眼界大开了,没想到从乳臭未干的儿子嘴巴里竟然吐出比吃还紧要的事情来。今天他倒想听听,这世上哪件事比吃饭更重要。在何秋美的心目中,只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却从来没听说有比吃饭更大的事,于是问:“全伢子,你跟我说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填饱肚子更要紧?”
何克全指着图画,指头在上面敲了敲说:“这就是最紧要的事情。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幅中华民国的形势图。”
何秋美不懂装懂地点了下头说:“我知道,这不是旧式的,旧式的在你手里,你用粉笔照着画的就是新式图。”
何克全大声说:“错了!不是新式图,是形势图。形是什么?就像人的轮廓和桌子的轮廓一样,中国也有轮廓,那轮廓线就是全中国的平面形状。那势是什么?就是国家是强势还是弱势,强势可以战胜别人,弱势被别人欺负。”
何秋美被儿子这么一说,一下钻进了云里雾里说:“哦,我知道了,中国现在的形势牛皮得很,把一只小狼都吞进喉咙里去了。”
“不!”何克全根本不给父亲脸面,大声纠正说,“中国的地形图虽然像头牛,但它是一头菜牛。菜牛是什么?就是被别人当菜下酒的。你看,我们国界外站着的这只狼是什么?就是日本!这只小狼进到我国国土上,就表示日本霸占了我国的领土。”
何秋美一听国外的事,头脑就像成了糨糊,只能傻傻地望着儿子。
何克全平时不太说话,今天因国势衰败气得不行,话就多了起来。他放开嗓门说:
“日本人为什么敢侵占中国的国土?这是‘巴黎和会’欺负人。什么叫‘巴黎和会’?就是去年十一月十一日,打了败仗的德国和奥地利向英国、法国、美国签字投降,结束了四年之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今年一月,英国、法国、美国、意大利、日本几个战胜国,在巴黎举行‘和平会议’。他们不顾中国也是战胜国的事实,拒绝中国代表提出的取消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特权、取消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收回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和反对将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让给日本的要求。‘和会’决定由日本接管德国在山东的特权。卖国的北洋政府打算在条约上签字。五月四日,也就是上个礼拜,北京大学和另外一些大学的学生,在天安门前集合。他们高呼‘保卫祖国主权和领土完整’、‘取消二十一条’、‘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口号,进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
何克全越说声音越高亢,越讲情绪越激愤。
很快,他的声音引来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何克全七岁进养正小学读书。养正小学属新式学校,由何、刘、颜三家联办,设在建于三百年前的斌公祠里,与何家隔垅相望。学校请的先生都经过乡试,教学水平比较高。养正小学主要教授珠算和历史。四年以后,何克全考入萍乡西区高等小学。
何克全对珠算不感兴趣,认为那是生意人上的课,是教生意人怎么锱铢必较去算计别人。
他喜欢历史。喜欢历史上为民请愿、刚正不阿的文臣,喜欢历史上慨洒热血、以身许国的战将,喜欢听与国家命运相关的课程,如鸦片战争、三民主义,等等。
西区高等小学是萍乡县办得最好的学校,设在老关乡公所附近,离火车站不远。课余和节假日,何克全经常来父亲的商铺转悠。
平日里,何秋美很怕何克全和他的哥哥何克万来商铺。兄弟俩来商铺没有别的事,一来就巴掌向上—要钱。时局动乱,商铺生意很不好。大儿子何克万已经娶妻生子,第三个儿子何克贤也在读小学,家境越来越困难。不曾想,这个时候何克万居然染上了赌钱打牌的恶习,常常把大把大把的钱拿出去,然后把两只空手带回来,气得何秋美只想在自己头顶上砸个大洞出气。
何克全要钱则不同。他拿着银元出去,却搬着一摞摞的书报回来。何克全爱书如命,见书就买,如《左传》、《论语》、《孟子》、《古文观止》、《诗经》、《唐诗》、《资治通鉴》、《说岳全传》等,不吃不喝也要将它们往家里搬。他不光买书,而且如饥似渴地阅读,冬天热水洗脚,常常因看书入迷把半桶热水洗到冰凉才肯罢休。
何秋美一直不相信儿子读得懂老书,以为他是猪鼻子栽葱—装象。有一次,他指着书上一个多笔画字问何克全:“这字念什么?”何克全看了眼,说不认得。何秋美讥笑说:“看看,一个不识几个字的人,还装模作样当书生。”
何克全说:“爸,你为什么专挑笔画多的字考我?”
何秋美说:“笔画少的字你也不一定认得。”
何克全说:“这有可能,因为《康熙字典》有十三万个字,四角号码新辞典也有五万多个字,一个人哪怕每天认字,一生怕也认不完。一个人为什么要认得所有的字呢?能认识五百个常用字,就能读懂一篇文章的意思的百分之七十;如果能认识常用字七百个,就可以读懂文章意思的百分之九十。长字读一截,宽字读一边,一篇文章里有些字即使认不出来,也不会影响我读懂它的大概意思。”
“你……”何秋美被说得哑口无言。
见围观者越来越多,何克全情绪更激愤了说:“……中国为什么老被外国欺负,就因为原来的满清政府腐败,就因为现在的北洋政府无能……”
何秋美见儿子奚落现在的政府,锋芒直指达官显贵,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俗话说得好,祸从口出啊,他赶紧采取措施来封儿子的嘴巴:“全伢子,你活得不耐烦是不是?一双脚还没走出萍乡,懂得什么中国、外国?懂得什么腐败无能?尽是狗咬蚊子—随口撩!”
何克全在后来的自传中记述了这件事:“在高小第二年的时候,当时学校也发生过一次反对‘巴黎和会’和收复山东权利的运动,绘了许多日本人侵略中国和利权外溢的画。这大约是五四运动时的事。当时我跟着人家去开会……”
此时,他不满父亲对他的干涉,大声争辩说:“爸,我的脚虽然没有走出萍乡,可我的眼睛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全省、全国、甚至世界,我的眼睛从书本上还看到中国两千年来所发生的很多大事情。”
何秋美说:“纸上说的,书上写的,都是文化人瞎编出来的。”
何克全说:“你说得不对,有的东西能编,有的东西不能编,比方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可以编,但是《史记》、《二十四史》不能编,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巴黎和会’也不能编……”
何秋美见儿子跟自己抬杠,知道没文化的自己谈古论今肯定不是儿子的对手。出于对儿子的爱护,不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中因指责当局授人以柄,何秋美便拿起木棍,指着何克全说:“全伢子,你身上的奶腥味都没脱尽,就胡说八道国家的大事,我打你!”
何克全全然不顾父亲的威胁说:“爸,你不过问国家的事也就算了,还拿棍子来打关心国家大事的人。我看你是吃了国家饭、不理国家事的糊涂虫!”
“哈!”围观者哄堂大笑起来。
何秋美气急败坏,棍子一举,就冲儿子打来。
“他爸!”何克全的母亲金氏一步上前,抓住棍子说,“有事说事,怎么打人!”
何秋美使劲挣着金氏抓住的手说:“再不打人,政府的枪子就要打我跟你了!这个孽障!”
金氏死死抓住木棍,大声喝令儿子说:“全伢子,还不快走!”
何克全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对金氏说:“妈,人长着嘴巴,除了吃饭、喝水,就是说话。君子动嘴不动手,有理可以说服人,用武力压制人,不算什么本事。爸这样做,跟北洋政府镇压学生一个样,蛮横霸道!”
“说得好!”何克万刚从赌场上出来,见弟弟对抗父亲,赶紧凑进来说,“何秋美家成了阎王殿,哪里还是人生活的地方?大儿子打几手麻将挨打,二儿子画一幅画也挨打,儿子们都成何老倌子的出气筒了!”
何克全正色说,“哥,你挨打活该!嫖赌逍遥,何家能经得起几回折腾?再像你这样混下去,全家人都得出去讨米!”
“咦!”何克万本来想拉弟弟一起对付老头子,没想到弟弟不领情,竟当着众人的脸教训起大哥来,这使他不得不赶紧掉转枪口。他走到何克全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全伢子,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你大哥?!告诉你,赌钱败家,最多让家人讨米,可一天到晚骂政府的人,到时可得叫全家人跟着掉脑壳!”
何克全说:“为了国家,掉个脑壳要什么紧?谭嗣同说得好:‘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何克万说:“你不要紧我要紧,我还要留着脑壳吃香喝辣呢。”
何秋美见二儿子不服管,大儿子管不服,当着这么多人让他下不了台,索性扔掉棍子,噌地操起案板上的剔骨刀,递到何克全面前说:“小祖宗,你先把老子杀了,免得今后让我死在别人的手下!”
金氏从没见过丈夫动这么大火,不识字的她这才知道儿子这画真会惹来是非,于是,赶紧冲着何克全说:“全伢子,想气死你爸吗?快给我回家去!”
何克全这才闭住嘴。
何克全可以跟父亲顶牛,却不愿让母亲生气。母亲出身贫寒人家,在较富有的何家没什么地位,更没有说话的权利,他不能让母亲因为自己的原因遭父亲的打骂。
何克全丢了粉笔,平心静气地对父亲说:“爸,中国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正因为这样,才经常遭受外国人的欺负,我真为你这样的人感到悲哀。”
三、学生领袖
一九二○年七月,何克全以优异成绩考入萍乡中学。
萍乡中学早期叫鳌洲书院。鳌洲书院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坐落在萍乡县城小西门的鳌头洲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哪个不企望在求取功名中独占鳌头?所以这座书院就起名为鳌洲书院。
一八九八年,清廷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和萍乡知县顾家相等筹资重修学校时,将鳌洲书院更名为萍乡学堂。
萍乡中学是江西西部最好的中学,不少北大毕业生都来这里任教。因为教师思想前卫,教学方法先进,所以学校自由空气相当浓厚。教师在国文教学中,力倡白话文,摒弃文言文;思想上追求新潮,教法上力争适时,使学生对新事物充满兴趣。在当时的校园里,师生有追随胡适的,有追随无政府主义的,有追随社会主义的,有倡导国民促进会的。有的师生还力主萍乡中学应该向安源煤矿学习,说安源煤矿能建立工人俱乐部,萍乡中学为什么不能建学习俱乐部?
为什么一所中学要向一个煤矿学习呢?
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诞生。这是一个将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伟大事件。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的产物,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的诞生,适应了中国社会发展和人民斗争的需要。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后,“一大”代表毛泽东来到安源煤矿,进行实地考察。通过下煤井、进锅炉房、上火车头,与工人们交朋友、结兄弟,毛泽东惊喜地发现,安源煤矿和安源铁路湖南籍工人占了绝大多数,这些工人因受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压迫深重,反抗精神特别强烈。在考察完回湖南后,毛泽东以中共湖南省委书记的身份,先后派从法国、苏联留学回来的李立三、刘少奇,到安源煤矿和铁路开办工人夜校、组织社会团体、开展工人运动。一九二二年的秋天,当安源的共产党员和工人俱乐部的成员发展到可以跟煤矿、铁路当局分庭抗礼的时候,毛泽东及时作出部署,由李立三在幕后、刘少奇在前台发动了一次震惊中外的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由于有路矿工人的强大势力,有全国各地工人俱乐部的强烈策应和声援,大罢工取得了完全胜利。罢工胜利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工人俱乐部使产业工人在铁路和煤矿中的利益得到了维护。安源工人运动如火如荼的形势,李立三、刘少奇多次来萍乡中学的讲演,使得师生受到了极大鼓舞和激励。毛泽东、李立三、刘少奇作为工人领袖的神奇魅力,在何克全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追随这些有胆有识的领袖,为劳苦大众争权益,为平民百姓谋幸福,为人类的解放作斗争。
“罗校长,”一九二四年初冬的一天,何克全走进罗运磷的办公室,手捧着一本杂志,恭恭敬敬地递到罗运磷手里说,“谢谢您借我这本《新青年》。”
罗运磷放下报纸,接过杂志,问:“好看吗?”
何克全说:“白话文加标点,读起来不费解,像行云流水一样顺畅,可以节省好多读书时间。《新青年》文章特别新潮,思想非常激进,很适合青年学生阅读。”
“是吗?”罗运磷示意何克全坐下,并给他泡了一杯茶。
罗运磷生于一八九六年,大何克全十岁。罗运磷一九一六年考入北京大学,参加过“五四”反帝反封建的爱国运动。运动前,他参加了邓中夏组织的北大平民教育讲演团,在北京城里到处演讲,以激发同胞的爱国热情。五四运动中,他和讲演团的其他同学,不顾军警的阻挠干涉,直接揭露帝国主义把巴黎和会变成分赃会议的恶行,呼吁国人要为收回青岛主权而斗争。一九二○年演讲团总干事邓中夏离职,罗运磷接替,之后,演讲内容扩大到了宣传新思想、新文化,以及社会改革的必要性等。罗运磷一九二一年北京大学毕业后,回到萍乡,创办了上栗女子学校。一九二二年受聘萍乡中学校长。在萍乡中学,他既当校长,又教国文;既是实行白话文教学的力推者,又是号召学生争做新青年的首倡人。他深入浅出的教学方法,让学生充分发表不同看法和见解的授课方式,深受学生们的欢迎。
何克全说:“文章加标点,还可以避免读者对文章产生歧义。”
“哦,”罗运磷非常欣赏地望着何克全说,“能不能举个例子说说?”
何克全受到鼓励,一点也不拘束地说:“比方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过去我们一直是这么读,如果加了标点,就可以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这两种不同的读法,却使文章的意思完全相反起来。前者的意思是,让平民百姓只能听任统治者像使用牲口一样呼来唤去,而不肯让他们搞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后者却不是这样,它的意思是,平民百姓知道怎么做,执政当局就该让他们自由自在去做;如果他们不懂得怎么做,当局就该教他们文化,让他们懂得怎么做。”
“好!”罗运磷以手击案,眼中放出惊喜的亮光。
何克全一九二○年九月入萍乡中学,罗运磷一九二二年到校,只当过何克全两年多的老师。尽管师生关系时间不长,但罗运磷对这位特别喜欢看书读报的学生一直暗中关注,必要的时候,还会给他一些思想上的启迪和点拨,让他的所思所想朝着他所希望的正确方向发展,朝着更高的层次攀登。此前,尽管罗运磷认为何克全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何克全在研究使用标点符号时,竟能把两千多年来人们普遍认定的读法读出如此截然相反的意思来,这是对约定俗成的读法的一次大颠覆啊!是什么原因让这位十八岁的学生敢于突破已有定论,读出如此大胆的新意来呢?
“校长,”何克全不待提问就说,“您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给古文标点?学生认为,这样加标点,孔圣人是会允许的,孔圣人讲仁者爱人,他老人家总不会允许统治者把平民百姓当牲口来使唤吧?就算孔圣人不同意我的解读,今天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它改变过来呢?‘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没什么文化的安源路矿工人,尚且敢喊出这样的口号,我们为什么不能向安源工人学习,大胆地向腐朽落后的教学制度宣战呢?”
罗运磷为有何克全这样的学生激动得不能自已。是啊,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给劳苦大众身上套上的枷锁实在太多,该是砸烂这些枷锁的时候了。罗运磷兴奋地问:“克全同学,由此看来,你同意我所提倡的白话文,同意我和黄道腴老师所倡导的校园风气喽?”
“是的,您和黄道腴老校长上的课,同学们都喜欢听。您来萍乡中学当校长,同学们的心情舒畅多了,心理压力减轻不少。”
“真的?”
“校长,我是同学们选出的学生会干部,我作过调查,这是真实情况。”
罗运磷站了起来,在房间踱步。
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诞生后,党的组织发展很快。那一年夏天,湖南省委书记毛泽东已经密派李味农来萍乡中学发展党团组织,李味农的公开身份是教导主任。通过李味农的影响,罗运磷已经向中共湖南省委提出申请,要求加入党的组织。罗运磷了解到,由李味农指导成立的共青团小组中,成员已包括张国焘的弟弟张国庶等人,何克全是培养对象。何克全等人还在黄道腴的指导下,暗中组织了“新青年研究会”。作为一校之长,罗运磷为自己的学生积极接近这种组织高兴,他希望萍乡中学能为中国社会的变革培养和输出更多的优秀人才。可是,任何进步事业,总会遭遇反动势力的阻拦。北洋政府在萍乡的代言者—萍乡县政府,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不让萍乡中学采用白话文教学,禁止学生读《新青年》、《向导》之类的进步书籍。不久前,他们还查处了“新青年研究会”,已经对黄道腴和何克全等人发出了严重警告。官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成立之前,李立三以办夜校、为工人扫盲为名,取得县政府的批文。没想到,这个公开的工人夜校暗地里却演变成了工人俱乐部,成了共产党人开展工人运动的坚强堡垒。由于路矿工人队伍的壮大,远离大都会的安源,竟引发了一场震惊全世界的大罢工。罢工的胜利,使萍乡安源成了激进的无产者的集结地。一个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已经够萍乡县政府受用的了,如果再让萍乡中学以白话文教学开始,闹出什么组织来,北洋政府在萍乡的代理人就得丢饭碗啊!县教育局昨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萍乡中学不放弃白话文教学,黄道腴等教师就得卷铺盖走人。罗运磷是个有着远大理想的校长,决不能让萍乡中学刚刚掀起的革命热潮就此偃旗息鼓,他要让萍乡中学的革命组织越做越大,越做越强。为此,罗运磷正在思考着怎样对付县政府的刁难。这时,何克全的出现,让罗运磷看到了解决这场危机的希望。罗运磷想,如果把学生喜欢的新式国文教学将被取消的消息告诉学生们,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学生们一行动,县政府还敢动手吗?众怒难犯啊。想到这里,罗运磷不再犹豫,来到何克全面前说:“克全同学,你和同学们认为好的东西,可有人认为不好。”
“哪些人?”
“就是取消‘新青年研究会’的县知事夏家鼎和县教育局局长。”
“是吗?”
“他们刚才派人来了,通知我们从明天开始,重新回到文言文教学中去。”
何克全吃惊地问:“他们怎么能这样做?”
罗运磷说:“不让我们进行白话文教学,只是表面现象。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不让学校发生像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那样的事,不允许同学们汇入到时代大潮之中去。”
何克全问:“安源路矿工人受压迫最重,他们要求增加工资、改善工作条件有什么错?”
罗运磷说:“就是!不让弱势群体说话,不让学生学习新事物,看来,我们得向安源工人学一学,来一次大反抗。”
何克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校长,我早就忍不住了,我们组建进步组织,他们取缔。我们以白话文教学,他们不同意。我们看进步书籍,他们查处学生。前不久我和刘型、张国庶等同学要求成立‘萍乡县国民会议促进会’,他们说我们图谋不轨,简直欺人太甚!校长,我马上组织同学,找县教育局的头头说理去!”
罗运磷说:“好,只要同学们敢站出来,我和老师一定支持你们!”
教育局设在县政府内,县政府位于县城中心一个叫凤凰池的地方。
听到学生来局里请愿,县政府知事夏家鼎急忙请求北洋军张宗昌部将大门守护起来。夏家鼎是湖北武昌人,一九二二年来萍乡上任,是民国以来萍乡第十一任知事。任萍乡知事时间比前十任长,直至一九二四年底才离开萍乡。一九二六年一月,县政府长官才由知事改称县长。
面对义愤填膺的几百名学生,夏知事站在荷枪实弹的士兵后的桌子上,握着洋铁皮卷成的大喇叭,大声劝告说:“同学们!同学们!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现在是国家动乱、民不聊生的时期,本知事作为一方之父母、萍乡之牧人,为了萍乡的稳定,为百姓的安康,殷切希望大家不要受居心叵测之人的煽动和调唆,赶紧回到课堂上去……”
何克全站在学生队伍的最前面,将指向他的刺刀拨到一边,指着夏家鼎大声发问:“国家遭劫,军阀混战,人民涂炭,请问夏知事到底是谁的责任?”
望着这位身材不高、气势凌人的学生,夏家鼎一时语塞说:“这个……”
何克全不给夏家鼎一点喘息的机会,逼视着说:“夏知事,是你们的责任!你们是国家的蛀虫,你们是人民的刀俎!作为萍乡的未来,中国的未来,我们青年人从现在开始,必须学习白话文,追求新思想,建立新组织,让一切阻挡历史进步的人滚出萍乡去!”
张国庶立即策应何克全,带领同学们高呼口号:
“我们要白话文!”
“我们要建立国民会议促进会!”
“我们要民主!”
“我们要自由!”
…………
市民听到动静,纷纷从大街小巷跑过来,围着学生看热闹。
这时候,从萍乡中学前来这里声援抗议活动的学生越集越多。
夏家鼎恼羞成怒,指着何克全说:“这位同学,你可要对刚才所说的话负责!”
何克全说:“我当然负责,不负责我今天就不来县政府了。”说完这话,何克全转过身来,面对全体同学号召说:
“同学们,现在是我们向萍乡中学负责的时候了,冲进县政府,把那个该死的教育局砸了!”
“上!”张国庶、刘型应声而动,他俩手臂一挥,带领学生向大院中冲去。
北洋军原以为有刺刀、枪弹在手,就能吓阻这些学生,没想到学生们毫无畏惧,他们迎着刺刀,直扑过来。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学生和市民,士兵们乱了阵脚,他们担心学生和市民组成的人流会将他们撞倒,踩成肉饼,急忙闪到一边,让学生进了院子。
学生们冲进教育局,冲进局长室,砸桌子的砸桌子,劈凳子的劈凳子,撬门板的撬门板,拆窗户的拆窗户,抗议声响彻半座萍乡城区……
第二天,夏家鼎带着教育局局长、警察局局长等一帮人,气势汹汹地来到罗运磷的办公室。
夏家鼎将文明棍猛敲在罗运磷的办公桌上说:“罗运磷,三番五次叫你去县政府,为什么不去?”
罗运磷说:“我寻思再三,认为没有必要。”
夏家鼎问:“为什么?”
罗运磷说:“知事叫我去,无非叫我处理学生。可我认为,学生这次行动实属迫不得已。官逼民反嘛,我的学生是被逼成这样的。”
夏家鼎问:“谁逼的?你说!”
罗运磷指着教育局长说:“你问他。”
夏家鼎瞥了眼教育局长,说:“他无非叫学校放弃白话文教学,这有什么错?”
罗运磷说:“当然错了。白话文教学已经受到学生们的热烈欢迎,为什么我们还要像当年保留那条该死的长辫一样,在教学上抱残守缺,复古那些‘之乎者也’?”
夏家鼎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言文教学是北京政府规定的,全国一致,萍乡中学怎能例外?教育局局长要求执行教学大纲,没有错!”
罗运磷说:“既然你们认为没有错,那我就只能让学生们向你们表示抗议!”
“罗运磷!”被顶撞的夏家鼎恼羞成怒地说,“我看这校长你是不想当了!”
罗运磷说:“强迫学校死守旧制,不思改革,这样的校长不当也罢。”
夏家鼎说:“那好,现在你就给我滚出去!”
“不行,萍乡中学不能少罗校长!”一个声音传进来,只见何克全大步闯进校长室,直接走到夏家鼎面前说,“夏知事,昨天的行动不关校长的事,是我一手策划的!要处理就处理我,开除也好,坐牢也好,随你的便!”
夏家鼎来校的行踪被何克全发现后,他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校长室内发生的一切,已被窗外的何克全看得一清二楚,他不能让罗运磷离开学校,坚决不能!因为有罗运磷在,萍乡中学要求进步的学生就有一棵大树遮风挡雨。
学生们当下最需要的是罗运磷的呵护啊。
何克全的出现,让罗运磷吃了一惊。昨天砸了教育局,罗运磷就叫何克全赶紧回乡下避风头,等风头过后,再通知他回校上课。没想到何克全竟没有离开学校。
夏家鼎正愁不好下台,见何克全突然出现,赶紧表态说:“好!很好!看来何克全是个敢作敢当的学生。警察局局长,将何克全带走!”
警察局局长一挥手,四名警察冲了上去。
“慢点!”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人身穿长棉袍,颈绕长围巾,一副学者模样,此人就是萍乡中学资深教师黄道腴。曾经是萍中学生的张国焘,在他的《我的回忆》一书中对黄老有过记述,他称赞黄道腴说:“学堂里一名聪明的、有不同见解的地理老师……”黄道腴笑着对夏家鼎说:“夏知事,你最好冷静地处理好这件事。”
夏家鼎问:“为什么?”
黄道腴指了指窗外说:“你看看,窗外可是集合了萍中的大量学生,青年一旦认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心至终身坚如铁啊。”
夏家鼎转头一看,就见窗玻璃上紧贴着很多学生的脸。那些学生的鼻子和嘴唇,早被窗玻璃挤扁了,他们就像要破窗而入,向他冲来一样。在那些学生的背后,一层又一层地缀着许多学生,他们紧握双拳,怒视着室内。
黄道腴说:“夏知事,学生做的事有错吗?我看没有错,要是逼急了,他们要像安源工人一样对付你,这事恐怕就很难收场了。”
听到“安源”二字,夏家鼎的气焰顿时收敛了许多。
是的,前年安源大罢工,也是这样一种局面:室内针锋相对,室外万人声援,矿工紧紧围在安源煤矿办公楼外,几天几夜,闹得一个旅的北洋军都奈何不了。前任知事范子宣,因为妥协解决大罢工危机,心力交瘁,丢了知事的帽子。如果萍乡中学再来一次几天几夜围困县政府,他这个知事就得乖乖卷铺盖,像范子宣一样走人啊。
见夏家鼎已经动摇,黄道腴立即满脸笑容说:“夏知事,你很久没有来学校视察工作了,今天来了,就好好看看吧。等下罗校长为你准备一个工作餐,我们喝上两盅,好好研究一下今后怎样进一步以白话文进行教学。”
夏家鼎如鲠在喉,两眼充血地盯着黄道腴说:“谁有工夫跟你们闲扯?告诉你,管好你的学生,别没事找事。何克全带头砸教育局,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
夏家鼎说完,带着随员气急败坏地走了。
四、第一次婚姻
何克全砸县教育局那一天,何秋美通过媒人,已经给何克全相好了媳妇。
这女子姓孙,因为在家排行第二,叫孙二妹。孙氏是老关渡口村孙家冲人。孙家离何家相隔不过五里远。这女子一九○七年生,小何克全一岁,因家境不太好,没有进过学堂门。
就在这个时候,为保何克全不被县教育局开除学籍,罗运磷叫何克全回家暂住。
何克全走进家门,何秋美以平日里难以见到的高兴劲迎着儿子说:“克全,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何克全十分莫名其妙,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待过他,尤其是对他的称呼,一下子将“全伢子”改成了“克全”。
何秋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别懵头懵脑的,听你妈跟你说去。”
“克全……”金氏把儿子叫进卧房,把家里已经为他相好了媳妇的事告诉了他。
何克全听完,一屁股坐在凳上,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
这时的何克全,哪有心思娶妻生子啊!
他是个有志青年。
他要当引领时代潮流的一员。
他要向一九一四年离开萍乡中学的张国焘学习,去革命的大风大浪中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去为劳苦大众的解放而奋斗。
通过多种渠道,何克全得知,学兄张国焘在外面已经成了气候。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学兄张国焘就是带头人。听说现在中国共产党里,张国焘成了领导人之一。可以预见,将来的张国焘将会被写进中国历史的进程中。
何克全埋怨母亲说:“妈,你怎么这样糊涂,不征求我的意见,就给我定这种事?”
金氏说:“你已经十八岁,应该成家立业了。”
何克全说:“妈,你和爸爸知道我眼前的事业是什么吗?”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动静的何秋美,见儿子不肯接受他的意志,推门而入,正色说:“你眼前的事就是娶亲生子,买田起屋!”
何克全说:“爸,你简直是老鼠眼睛。”
何秋美问:“说我只能看到一寸远?”
“当然!爸,老实说,我不想跟你一样,一生一世就缩在小小三角池里,过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莫非你能漂洋过海,大闹天宫?”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哈……”何秋美后仰着一阵大笑,大笑之后,指着儿子说:“我没时间跟你操牙劲,回答我,到底同不同意娶亲?”
何克全干脆利落地回答:“不同意!”
何秋美平日确实不肯给儿子以笑脸。“子不教,父之过”,教子就得严厉,就得威逼。今天,他之所以讨好儿子,就是想通过这一个笑脸讨得儿子的欢心,以便让娶亲之事顺利地进行。现在看,一团和气终究解决不了问题。何秋美是个能掐会算的角色,早就想好了对付儿子的手段,于是说:“全伢子,不娶亲可以,从明天起,你不要读书了,跟我下田当牛做马去!”
何秋美说完,两手一背,转身走出门去。
听着父亲撂下的话,何克全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望着儿子一下呆成个木头人,金氏吓坏了。金氏知道,不让儿子上学,等于要他的命!儿子怎能不上学呢?金氏赶紧把房门关上,把儿子按在凳上,安慰说:“克全,妈让你上学,妈让你上学,别听你爸的,啊?……”
听着母亲的安慰,何克全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知道,母亲心疼也只能是心疼,母亲于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因为家里针眼大点的开支,都捏死在父亲手里。
若按原来的脾气,何克全是要冲出房门,跟父亲理论去。赣西话说得好,“一千斤的牛牯不喝水,非得要它喝,这是哪来的道理?”但何克全比以往成熟多了。家里的窘迫摆在那里,大哥不但不承担养活妻子和四个儿女的责任,而且在赌场上越陷越深,把爷爷分下来的田地输得所剩无几。自己和弟弟又坚持读书,读书的钱从哪里来?父亲这些年来,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头上的白发也越来越多,他不能不面对家里的现实情况啊。
见儿子不说话,金氏说:“……克全,你爸要是有办法,决不会让你离开学堂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听妈一回,先把媳妇娶进来,让她替你为家里做事,你再去学校读书好吗?”
何克全知道,因为自己砸了教育局,学校一时回不去。即使回得去,因不愿娶亲,父亲不再给学费,他的理想、抱负可真的就止步在三角池了。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真是无法违拗啊。权衡再三,何克全长叹一声,对母亲说:“妈,这世上难道真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吗?”
金氏见儿子口气已经软了下来,喜出望外,赶忙告诉儿子说:“克全,其实你爸爸很有眼力。那孙家妹子长得可好了,细皮嫩肉,桃嘴凤眼,一身的灵秀,一脸的富贵相……”
三角池又下了一场大雪,但因为有了何克全和孙氏的这场婚礼,何家屋场的热闹让人忘了现在仍旧处在天寒地冻的隆冬里。
闹完新房的人走后,在两支红烛的照亮下,何克全走到贴有大红喜字的窗台前,伸出手来,拿起新娘陪嫁的新剪刀。
何克全手持剪刀,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孙氏。
已经掀开红盖头,正在床沿坐等着何克全亲热的孙氏,见何克全以这副模样逼近她来,惊得抽了口凉气,脸色刹地白了,说:“你……”
何克全一句话不说,走到床边,蹲下地去,左手抓起孙氏的脚,右手抬起剪刀,“咔嚓”几下,把孙氏脚上紧裹着的布带子全部剪断,剪完左脚,再剪右脚。剪完之后,他将脚带子搅成一团,猛力摔到门角处。然后,“噗、噗!”两口吹灭那对红烛。他抱起孙氏,不容违抗地说:“封建社会的三寸金莲,叫它滚远些去!”
孙氏偎在何克全怀里,筛糠似的哆嗦着说:“你吓死我了……”
何克全用剪刀剪断的是裹脚的带子,却没有剪断父亲给他做主与孙氏的婚姻。
而孙氏在何克全的拥抱中认定,从这个晚上开始,自己的一生已经铁定跟了何克全。
在那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对这位美丽纯洁的贫家女子来说,什么是前途,什么是命运,她没有能力预测;换成何克全,同样也无法预测。孙氏只能认定眼前所发生的事,丈夫接受自己,就是人生的最大幸运啊!
五、壮志凌云
一九二五年的六月,上海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五卅惨案”。
当年二月,上海二十二家日本纱厂的工人联合罢工,抗议日本监工殴打中国工人。这次罢工,在中共中央组织的罢工委员会的指挥下,赢得了胜利。当工人们按劳资双方的协议复工后,日本资本家却违约开除工人和克扣工人工资,于五月十五日枪杀了带领工人进行说理斗争的棉衣七厂的工人、共产党员顾正红,并打伤工人数十名。中共上海地委当晚即派李立三深入工厂,指挥行动,定于三十日组织学生和工人到租界里举行更大规模的反帝示威游行。
国民党中央执委会也于五月二十六日通电,表示“拟设法予以援助”。
没想到,当五月三十日上午学生在租界内声援工人时,被英国巡捕拘捕了一百多人。下午,被激怒的万名群众走上南京路,要求释放被捕学生。英国巡捕面对群众突然开枪,致使十多名工人、学生被打死,受伤者不计其数。于是,一场反对帝国主义的怒潮在大上海掀起,随之席卷全国。
萍乡原本就是工人运动的策源地,也是李立三锋芒初露的大舞台,此时的萍乡人民怎能袖手旁观?
“声援上海‘五卅惨案”的受难同胞!”
“向帝国主义讨回血债!”
“工商联合,一致对敌!”
“抵制日货!”
“反对奸商!”
…………
一场抵制日货、抗议奸商的活动,如火如荼在萍乡城区进行着。
萍乡中学学生冲锋在前,积极声援反帝运动,声援从安源走出去的工运领袖李立三。
一九一四年以前,安源煤矿用的是德国资金和德国技术人员。之后,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资金和技术人员全部回国。早已觊觎安源煤矿的日本乘虚而入,将开矿技术和资金收支把持起来。他们通过长江水道和萍(乡)株(洲)铁路,将日本货源源不断运进萍乡。
这天,设在萍乡西门的火车站站满了学生。这些学生以何克全、张国庶、钟邦武、贺庆仁为首。他们戴着“萍中学生会”袖章,手拉手,肩并肩,将一列列开往安源的火车拦下,将那些写有日、英文的货物全部掀下火车。
何克全站在车站前货场的桌子上,向围观的市民大声宣传抵制日货的重要意义。
何克全没有因为带头砸教育局被开除学籍,他受到了罗运磷等人的重点保护。
何克全说:“同胞们、乡亲们,北京在行动,天津在行动,汉口在行动,长沙在行动,南京在行动,全国六百多个城市都在行动,都在抵制日货!中华民族这个时候不觉醒,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觉醒?中华儿女这个时候不作斗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作斗争?萍乡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阶级高下,都要直接或间接地向帝国主义发起猛烈进攻!……”
在何克全的身后,那些从火车上、货仓里搜出来的日本货和英国货,摞成一堆堆,被浇上煤油,被大火吞噬着。那团团烈焰腾空而起,像一面面撕裂的赤色大旗,哗哗作响。在赤色火焰的衬托下,何克全演讲中的一字一句是那样的激昂和愤慨。
何克全后来在自传中回忆说:“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爆发后,萍乡又开始了抵货运动,学生会也成立了,当时我也参加学生会的工作,没收仇货,每天都到车站上去检查仇货,并组织宣传队……”
在这场反帝运动中,何克全激情四溢,心潮逐浪,思想得到了升华,意志得到了锻炼。
面对日益高涨的国民革命运动,他开始思考中学毕业后的去路。在填报志愿时,同学们个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大有“主苍茫大地沉浮,非我辈莫属”的气概。有的同学主张考北京大学,有的同学主张考上海交通大学,有的同学主张考广州黄埔军校……
在同学们的争论中,何克全悄悄离开教室,来到教学楼旁边寂静的大樟树下,面对两里远的萍乡城,作冷静的思考。
他知道,自己别说去北京、上海、广州那些名校就读,就是能不能继续上学对他来说还是一个问题。今年春天,祖父带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离开了人世。为祖父办完丧事后,何克全向父亲索取住校的伙食费,准备返校读书。
父亲面对他,什么话也不说,把他带到厨房里,带到正在转动着的石磨旁边,让他看着石磨和石磨边的人。
石磨被母亲金氏和妻子孙氏推动着,正在“嗡嗡”地作着一圈又一圈的旋转。磨扇上放着米糠和薯丝。米糠伴着薯丝,被母亲精瘦的手一点一点地拨进漏孔里,通过上下磨扇的磨碾,变成粉末,再从四周的缝隙中小瀑布般地流下来。何家败落了,已经沦为贫农。家人和村里绝大多数人一样,过上了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生活。“唉,糠菜半年粮,什么时候能吃一顿饱饭啊!”“唉,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什么时候能穿一身不打补丁的衣裳啊!”……在乡下,何克全听得最多的话就是这些。
何秋美说:“看到了吗?这个月,我们全家吃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你好意思要伙食费去学校读书?看看你媳妇的肚子,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得为怎样当好一个爹想一想了。”
望着妻子隆起的腹部,望着妻子蜡黄的面孔,何克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转过身去,走进自己的卧房,抓起梳妆台上那只花瓶,恨恨地砸向台上的镜子。“咣”的一声,镜子全碎了,玻璃散落一地。
他恨镜子中的他,恨他为什么这么早就结婚。
听到镜碎的响声,母亲慌忙跑进卧室,见地上被打碎的镜片和玻璃,指着何克全的头低声喝问:“为什么拿你媳妇的陪嫁品出气?你这样做对得起她吗?”
孙氏也随母亲走进卧室,在母亲训斥何克全的时候,她赶紧打开陪嫁的箱子,哆哆嗦嗦地从中搜出一包东西,走到何克全面前,将那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何克全很是不解地接过东西,在孙氏眼色的示意下,打开一看,一股暖流顿时扩向全身。原来,这是五块银元,是妻子娘家人打发给她的出嫁私房钱。人们都知道,这私房钱是女人嫁到男人家的救急钱,不到万不得已,女人是不能动它的。何克全望着妻子,眼睛湿润了。
孙氏没说一句话,拿来扫帚和灰斗,把击碎了的花瓶和镜子,一一扫进灰斗中。
母亲指着孙氏,流着眼泪冲着何克全说:“看看你的媳妇吧,你好意思吗?遇到不能上学的困难,就摔东打西,这东西不是钱买回来的?”
孙氏说:“妈,男人想有出息,就得读书。您别说他了,让他走吧。为忙爷爷的后事,他已经在家耽误好几天功课了。”
听到母亲的训斥,看到妻子拿出的私房钱,何克全真正感到自己愧对家庭和妻子。他暗自发誓,等自己将来事业成就之后,一定好好报答父母和妻子。
其实何克全哪能不知道,只有丰厚的土地才能长出参天大树,只有肥沃的田野才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名校出人才的概率,那是要比普通学校大得多啊!他何尝不想去北京、上海、广州那些大学校!可家里这种状况能有选择的余地吗?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飞出一只云雀,云雀从荆棘里冲出,双翅一收一展,直刺湛蓝的天空。也就眨眼工夫,它像一支箭,钻进了白云之中。或许是受了云雀的启示,何克全毅然转身,走进教室,拿起毛笔,在墨砚中醮上墨汁,在报考学校的选择栏里,端端正正写上:武昌高等师范学校。
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就是后来的国立武昌中山大学,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武汉大学。
当时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学费比较低,国家对读师范类学校的学生给予生活补贴。
六、心系武汉
一九二五年九月,广东军阀陈炯明,在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势力的资助下,占领了东江大片地区,并向七月一日刚刚成立的国民政府发起进攻,使得广州城一片白色恐怖。
九月二十八日,国民政府任命蒋介石为东征军总司令,周恩来为政治部主任,苏联罗加觉夫将军为顾问,率领三万大军,发起第二次东征。东征军十一月初收复潮州、汕头。陈炯明逃往香港,其军队在福建遭全歼。国共的成功合作,使得数十年散沙一般的广东全境得到统一。广东的统一,使国民革命军北伐具备了物质基础和军事势力。一九二六年五月,北伐军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已经占领了湖南、湖北、江西,革命势力迅速扩大到了长江流域。
武汉,作为长江与汉江的交汇点和京广铁路的纵贯处,是中国中部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革命精英汇集的大都会,更是大革命时期工人运动开展得最为活跃的地方。工人运动在武汉的汹涌澎湃,使大学校园放不下平静的课桌。这期间,一九二五年秋季考入武昌高等师范学校的何克全,在后来的自传中说:“当时就不喜欢上课,而喜欢看《语丝》、《莽原》,有时也看《向导》……”武汉大都会所拥有的大量书刊,满足了何克全如饥似渴的求知欲。书刊的阅读,加速了何克全知识的丰富和思想的激进。与此同时,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第一次合作,使得中国共产党在武汉开展的革命活动十分活跃。中共领导的工人运动在全国汹涌澎湃地展开,农民运动在长江流域波澜壮阔地推进,这给何克全以极大的精神感召和鼓舞。何克全认为,这种时候,青年如不投身火热的斗争生活,而坐在教室里死读诗书,将会被时代唾弃。因此,何克全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革命活动。在对盘踞武汉、极端仇恨武汉革命运动、屡次利用租界制造事端的英帝国主义斗争中,他带领同学,英勇地参加了“反英大集会”,参加了“对英经济绝交、取消不平等条约和收回租界”的大游行、大示威。并且他以手中的笔墨,在校园的黑板上、校刊上,在全国最受青年欢迎的杂志上,写出了一篇又一篇与帝国主义作坚决斗争的檄文。他担任校刊的主编,组织编印了大量反帝反封建的文稿。
山雨欲来风满楼。
孙中山一九二五年三月在北京逝世后,以戴季陶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率先跳出来反共。
对于戴季陶的反共言论,共产党人陈独秀、瞿秋白、毛泽东、萧楚女等先后发表文章,给予坚决驳斥。
借广州黄埔军校起家的蒋介石,在江浙财团的支持下,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国民党二次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中央执委,并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的总监,与汪精卫并列成为军政领袖。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日,蒋介石以“共产党阴谋暴动”为借口,调动军队,扣留了中山舰,逮捕了海军局代理局长、共产党员李之龙,扣押了黄埔陆军学校和第一军里中共党员五十多人,并在五月十五日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提出“整理党务案”。这样一来,担任国民党政府部长的共产党员被全部停职。共产党在国民党党务方面丧失了地位,蒋介石趁机担任了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兼军人部部长,后又当上了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随着蒋介石反革命阴谋步步得逞,种种反动逆流向着摇摇欲坠的国共合作最后的堤坝汹涌扑来。
何克全在回忆中记述:“一九二六年上半年,湖北首脑、原北洋三省巡阅使肖耀南就来了个反赤运动,把许多当时左倾的杂志全都禁止。我当时就写了一篇揭露武汉反赤情形的通讯,登在北平出版的鲁迅办的最后一期《莽原》上,用的名字是未名。当时高等师范也办了一个校刊,我也写了几篇文艺作品登在上面。”何克全所说的那篇以“未名”笔名发表的文章,其实是写给鲁迅的。革命文艺旗手鲁迅接到这封信后,将它作为书信体文章,以特别醒目的标题,郑重刊载在《莽原》上,文章的名字就叫“给鲁迅先生的一封信”。这篇文章以辛辣的笔调和讽刺的意味写道:“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虽说不上和国内的报章刊物杂志一样,一切尽有,可也有一二十种;而办学者虽说不上以全副力量在这里办学,总算得上是出了一点狗力在这里厮闹。有一天,一位同学要求图书馆主任购买《莽原》。主任将这件事提交教授会议评议,经神圣的教授会审查,说《莽原》是谈社会主义的,不能订!因为主任敌不过同学的要求,终究订了。我喜欢看《莽原》,听到教授老爷们说它谈社会主义,自然是要起恐慌的,因为怕他们取消订购。‘社会主义’四个字是不好的名词,像洪水猛兽—在他们看起来。因为现在谈社会主义的书,就像从前有图书的本子,就要被塾师(也就是当时‘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至打手心一样。……”这篇文章对武汉以及全国反抗反动派禁止宣传社会主义的行为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给青年学生以很好的启迪。
一天,为蒋介石国家主义摇旗呐喊的陈启天,来到武昌中华大学,给武汉高校的师生演讲。何克全和部分国立武昌中山大学同学听到这一消息后,立即集合学生队伍,来到会场。当陈启天讲到必须无条件拥护以蒋介石为领袖的国民政府时,何克全和部分同学冲上讲台,掀翻演讲台,扯下欢迎陈启天的横幅。学生们在何克全的组织指挥下,推的推,扯的扯,将陈启天轰出了会场。
肖耀南闻讯大怒,指挥军队包围会场,命令抓捕学生。
何克全见状,果断指挥同学四散撤离,同时自己也机智地甩脱了官兵的抓捕。
这事发生后,部分同学被军队羁押。何克全又策划了一场营救被捕同学的行动。由于营救行动声势很大,肖耀南在社会舆论的高压下,不得不放出全部被捕学生。
与肖耀南斗争胜利后的一天,广东同学徐祥沐,邀请何克全到武汉名胜龟山游玩。
龟山古时叫翼际山,山不高,形状圆圆的。从高处往下看,就像一只石鼋趴在长江与汉江之间。过去的翼际山演变成今天的龟山,与江汉两水的长期冲刷击打有着密切的关系—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物体的形状啊。
徐祥沐向何克全说,邀请他游龟山是受国民党组织的委托,要为国民党组织物色青年才俊。徐祥沐说,他想参加这个组织,也想邀何克全一起加入。徐祥沐首先表白说,他之所以邀何克全参加,就因为耳闻目睹了何克全在校的所作所为,认为在这社会变革、风雷激荡的年月,何克全如果加入国民党,一定会有大前途。徐祥沐还向何克全讲述参加国民党的种种好处。
何克全确实想参加一个组织。这些年的社会实践使何克全认识到,任何个人的力量,什么时候都大不过组织的力量。家乡安源大罢工的胜利,其实是路矿工人俱乐部的胜利。两次东征的胜利,其实是国共两党成功合作的胜利。人多力量大,人多力量强啊!
登上龟山,远远望去,武昌、汉阳、汉口三镇的风物尽收眼底。向东看去,有块形状如船头的大石头,兀然矗立在长江中。那石头嶙峋峻峭,像一条拴船的石础,又像一段拦水的石堤,它的岿然挺立,使得奔腾的长江水在它面前撞得涛声如吼,浪花飞溅。
国民党正处得势之时,很多人趋炎附势地加入国民党,并在其中获得了很高的地位。何克全是个热血青年,何尝不想为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母亲、妻子出人头地啊!
去年,他以优异成绩考进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后,被何氏家族人特别看重。十里八乡的何姓族人,都来贺喜,说何秋美夫妇生了个好儿郎,为何氏家族争了脸。
何秋美过去对何克全读书一直持反对态度。这一次何克全把动静闹大了,闹得大学的红榜上都有他的名字,这就让何秋美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件事。他想,如果不让儿子去武汉读书,遭族人的谴责和唾弃是肯定的。在老关地面上,有哪个后生被国立大学录取过?这等于金榜题名啊!他敢不让儿子上学吗?与此同时,他又从另一个方面想,如果儿子读了书,做了官,赚了钱,那点学费又算得了什么呢?“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啊。何秋美这回乖乖地进了老族长家,请老族长到家吃了一次饭。据何克全母亲后来讲,那餐丰盛的酒菜,是何秋美赊来的。何秋美的用意很简单,就是想用好烧酒浇热老族长的心,让老人家出面,召集各房房长开会,议定由祠堂出会费,供何克全进大学读书。
老族长何庆泉年纪虽大,心里明白,对后生考入大学也非常关心和高兴。吃请的第二天,他拄着龙头拐杖来到祠堂里,专为何克全上学问题开了一次会。那天,当他把话说完,让大家发表意见时,少数房长不同意祠堂出钱。何庆泉问这些人为什么不同意?有人说:“祠堂的会费除了供人读书,还有更重要的开销。”何庆泉问:“什么重要开销?”有人说:“这年头婚丧喜庆、天灾人祸都得花大钱。”何庆泉不屑地说:“婚丧喜庆算什么?什么都算不上!古人说得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大男儿‘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一个祠堂里没有几个读书人,能让人看重吗?醴陵城里,南门张家是大姓,北门姚家也是大姓。张家读书人多,姚家习武者众。俗有‘南张北姚,无事莫撩’的说道。说是有一年,张、姚两姓发生了大对抗,姚家人把张家人打了,而张家人把姚家人告了,结果姚家人吃了亏。为什么?因为张家笔杆子比姚家的木棍子厉害,所谓‘姚家喊声打,张家都犯傻。张家告一状,姚家死一半’,就是这样来的。懂不懂?”那些持异议的人听了何庆泉的说道,加上畏惧族长的威严,担心将来有大事求于他,就都收回了异议。
离开三角池那天中午,何庆泉用祠堂的钱为何克全做了五十桌酒席。那丰盛席面,那热闹场面,让与何克全同龄的后生羡慕不已。
那天,何秋美把何克全送上火车后,反复叮嘱说:“克全,你是何家第一个出远门的人,要好生读书,不要让全族人看你的笑话,不要让老族长和我下不了台……”
至今,父亲对他说的话依旧余音在耳。
面对徐祥沐的动员,何克全真想加入国民党—他要报父母养育之恩,他要谢何家祠堂人慷慨相助之意。
但这些年来,何克全经过与国共两党的密切接触,感觉国民党和共产党大不一样。国民党里集中的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共产党却为劳苦大众说话。共产党人站在反帝反封建的最前列,得到劳苦大众的广泛支持和衷心拥护。有人说,资产阶级的嘴唇是红的,无产阶级的骨头是白的;资产阶级的牙齿是白的,无产阶级的血是红的。何克全认为这话形容得相当准确。经过这些年的阅历,何克全具备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他认为,一个得到劳苦大众拥戴的组织,才是最有前途的组织。水载舟,风鼓帆,人心向背决定事业的成败。因此,共产党组织深深地吸引着他。
为了不扫同学的兴,何克全想好后对徐祥沐说:“祥沐,谢谢你的邀请,加不加入国民党,眼下我还没有考虑好,等我考虑好了以后再告诉你行吗?”
徐祥沐说:“抓紧考虑,考虑好了赶快告诉我。”
随着国民革命军北伐之师胜利进军,工农运动进一步高涨起来。在湖南、湖北、江西等省的广大农村,到处燃起革命烈火,熊熊火焰燃烧着黑暗的世界。贫苦农民纷纷建立自己的政权和武装,其形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
一九二六年七月,在北伐军进军江西之前,放了暑假的何克全匆匆回到离开整整一年的家里。
刚放下行李,何克全立即投身筹建农民协会的工作。他要先声夺人,在萍乡率先把农会建立起来,以配合北伐军攻占萍乡。
在封建特权统治几千年的农村,要使“一切权力归农会”谈何容易?土豪劣绅哪会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泥腿子哪敢当家做主?
何克全不畏艰难。他把湖北、湖南农民运动轰轰烈烈的大好形势,写成通俗易懂的演讲材料,油印成宣传单,去田头地角和夜校作动员,让传单一次又一次散发到农民的手里。他四处给农民说:“大家不用怕。湖南农民协会已成燎原之势建起来了。农会一建立,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吓得四处躲窜逃命。他们中间的头等人逃到了上海,二等人逃到了汉口,三等人到逃到了长沙,四等人逃到了县城。他们以为城里很安全,可当他们被追捕他们的人抓回乡下时,才知道自己已经身陷在四面楚歌之中。去年,连湖南军阀、省长赵恒惕都被革命气势吓得跑出了长沙。我们还怕什么呢?革命军马上就进到江西。我们萍乡不能落后啊!……”
白天忙不过来,何克全晚上打着杉皮火把,走村串户,继续做贫雇农入会的动员工作。在他的带领下,萍乡第一个乡农会终于建立起来。何克全亲自担任农会的宣传干事。他组织编小报、办墙报、写标语、搞演讲,为农会工作造势;他组织农会会员,对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恶霸进行清算,给恶霸戴高帽子游垄,送他们去县政府,叫县里判他们的罪,让受欺压的人扬眉吐气、拍手称快;他组织农会会员迫使地主、富农给农民减租减息,给穷人开仓放粮,使乡亲们参加农会的热情日益高涨。
一天,不识字、更不识时务的族兄何克化请何克全写个买田的田契。
何克全说:“我不写。”
何克化问:“你上了大学堂,成了识字先生,为什么不写?”
何克全说:“田地用不着买了,以后人人有田。”
何克化迷瞪瞪地望着何克全,不解地问:“人人有田?穷人有?老人小孩都有?”
何克全说:“对,耕者有其田,人人都会有田。你想想,你买了穷人家的田,穷人家就没有田,就没有饭吃。眼下的国民政府,正在进行土地革命。”
何克化问:“这么说,你在乡上做事,就是做人人分田的事?”
何克全说:“对,下一步就要分田地……”
盛夏的赣西,正是抢割早稻、抢种晚稻的“双抢”时节。“春争日,夏争时”,农民像耕牛一样,披星戴月地忙碌在田间地头。
母亲见儿子一天到晚往乡上跑,就说:“克全,全家人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你放假回来了,能不能帮家里做点事?你哥因为你不下田,他也不肯帮你爸爸。”
望着忧心忡忡的母亲,何克全第一次在家久坐了一会儿。他不是没看到老父亲每天傍晚扛着泥巴兮兮的犁耙,牵着气喘吁吁的耕牛,筋疲力尽地从田野中归回。有时与父亲擦身而过,他还嗅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汗臭味。父亲尽管累成这样,却依旧默许他穿着鞋袜在家作文章,默许他坐在大树下读课文。但父亲不同意他去乡上闹农会。“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爷爷咽气时,对父亲反复念叨这几句话,为了让父亲清楚这几句话的意思,爷爷一字一句给父亲作着解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相信爷爷的话不会有错。父亲不许他去闹农会,自然有他的道理。父亲认为,田是人家买的,或是人家开垦出来的,没田的人去分有田人家的田没有道理。像自己,原来有五十多亩田,就因为大儿子不争气,几乎全部输光了。总不能自己输光了,还死皮赖脸向人要回来吧?此一时彼一时,分人家的田地搞得不好就是掉脑壳的事啊。为此,父亲已经对他骂过好几回,甚至还要动手打他。
为了减轻父亲的压力,为了减少家人对何克全的埋怨,身怀六甲的妻子孙氏把一岁多的女儿何明清交给母亲,自己像男人一样,下田割禾,弯腰插秧,累得腰也直不起来。
母亲不能让儿媳妇没日没夜地干活,怕怀着孩子的儿媳发生意外。
孙氏说:“克全名下有三张嘴巴吃饭,我不做事心里不好过。”
何克全想挤出时间,帮帮家里,但汹涌澎湃的革命形势使他有种时不我待的感觉。他认为,家里的事再大、再忙,也大不过忙不过发动农民办农会的事。天已经降大任给他们这代年轻人,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小家,在一旁当看客。但这种感觉他无法跟家人说,说也说不清楚,说了反倒会让家人担惊受怕。与其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他想将来以革命胜利的果实,来证明今天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何克全对母亲说:“妈,您和爸,还有您儿媳妇为我吃的苦、受的累,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您和爸应该相信我,儿子不是拈轻怕重的人。儿子今天做的事,是正事、大事。儿子不会给你们丢人现眼。”
母亲不知道三角池以外的事,但她相信,已经二十岁的儿子比他爸爸知道得更多,他的选择肯定有道理,肯定有意义。
这年九月五日,北伐军进驻萍乡。九月十四日,萍乡县署组织十二个界别、一万四千多人集聚安源,欢迎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视察工人运动的发祥地萍乡。
何克全参加了这次集会。何克全因组织乡农会有功,受到了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的接见。何克全也是第一次在安源见到蒋介石。
新建的国民党在萍乡西区的党部负责人,见何克全没日没夜地工作,又是国立武汉大学学生,就把申请表送到何克全手里,动员他加入国民党。
何克全和在武汉一样,接过表以后,以“没有考虑成熟”为由,将表送还给了负责人。
就在过完暑假、准备返校之时,何克全却因劳累过度,病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吐血。
何克全没患病之前,何秋美听到武汉那边“乱得很”、“肯定出大事”的消息,担心儿子返校后闹出大事来。这时,见儿子患了病,就以必须治好病才能返校为由,将何克全强留在家里。
那天,何秋美当着何克全的面,郑重其事地给妻子和儿媳交代说:“你们听清楚了喽,要是克全没治好病就回汉口,你们别想有好日子过!”
母亲和妻子畏惧父亲,不敢多言,只能日夜轮流着看住何克全。
何克全想走走不成,悄悄离家又怕连累母亲、妻子。他只能拼命熬药、吃药,争取早日把病治好。当时民间流传一种墨汁能治“吐血”病的说法,说墨汁里含有麝香,喝下去不久就会凝固,可以止血。何克全为治病,不问喝下墨汁有没有用,认认真真地磨墨,认认真真地把大碗墨汁喝下去。可欲速则不达,病情并没有因他的努力而得到好转,身体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动。
转眼到了一九二七年二月,老同学徐祥沐给何克全寄来了加急信,叫他赶紧返校,说武汉的革命形势好得很,再不返校,就会错过实现人生理想的难得机会。
何克全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所看过的书籍告诉他,机会稍纵即逝,多少仁人志士就是在历史进程中的瞬间抓住了机遇,趁势而上,结果成为大海强龙、人中俊杰。
第二天凌晨,何克全悄悄起了床。
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何克全背起从学校带回的书籍,走近熟睡中的女儿,在她小脸上恋恋不舍地亲了一下。当他把目光转向妻子,想向妻子作一次目视的告别时,他大吃了一惊。他看见妻子正大睁着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眼泪正急促地往外淌着呢。
原来,妻子并没有睡着,她知道他要离开,正在密切关注着他。
他正要向妻子说几句歉意的话时,身后响起一声低沉的喝问:“克全,我和你媳妇真的拴不住你吗?”
说话的是母亲。
母亲披着衣,趿着鞋,拎着一只布袋,愁容满脸地站在他的身后。
何克全转过身来,迎上前去,叫了声:“妈……”
母亲说:“这个家是不是太小了啊?”
“妈,”何克全说,“您是要儿子做一只麻雀,还是做一只雄鹰呢?”
母亲认认真真地审视着儿子的脸,良久之后问:“麻雀,屋檐下、蓬蒿里、田野上到处是;雄鹰呢,只有天上才有,是不是?”
“嗯。”何克全点了点头说,“妈,儿子的心早在天上了。”
母亲走上前来,伸出手,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脸庞、肩头和臂膀,泪光闪闪地说:“儿呀,你的翅膀长大了、长硬了,屋檐下、蓬蒿中,真是装你不下了喽……”
何克全“扑通”一下,跪在母亲面前,仰望着母亲说:“妈,你就让我远走高飞吧!”
见从未跪过人的丈夫今天突然跪在母亲面前,妻子孙氏知道,丈夫离家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于是,她下了床,哽咽着劝母亲说:“妈,您就让克全走吧。您不是常说,海大了好跃鱼,天高了好飞鸟吗?”
母亲疼爱地望着儿媳妇,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之后,走近儿子,将儿子的头搂进怀里,无声地抽泣起来,那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嗒嗒”地砸在儿子的背上。良久,她把儿子扶起,把那只装满茶叶鸡蛋的布袋,塞进儿子的行囊里,叮嘱说:“儿啊,别忘了你的媳妇。这是她昨天夜里特地给你煮好的,说是给你路上吃。”
“什么?!她昨天就给我准备了鸡蛋?可见她昨天就知道我要走啊!”何克全内心一阵惊愕后,一种愧对妻子之情、亏欠妻子之爱顿时涌上心头。何克全眼含泪水,望着妻子,认认真真地望着。妻子进门一年多,因为怀着女儿,经常干重活,使她变得比实际年龄要老气很多很多了。
妻子从枕头里取出五块银元,装进何克全贴身的内衣里说:“走吧,去晚了赶不上去株洲的火车。”
何克全没有动,依旧望着孙氏。
在孙氏的记忆里,被丈夫这样认真地关注着的时刻,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不知丈夫为什么要这样认真地看她。
当何克全的视线就要从孙氏的脸上离开那刻,他把银元取了出来,还到孙氏手里,紧握着孙氏的手说:“这钱你留着,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说完,接过母亲为他准备的背包,一抹眼泪,推开妻子,惜别母亲,大步走出卧室,走出厅堂,扑向门外黑暗一片的旷野。
“克全!”
“孩子他爸!”
何克全的身后是母亲和妻子难舍难分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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