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学

    父亲当了一辈子军人，总是不愿脱下那套已经泛白的军装，走起路来步幅也永远是75厘米。如今虽然老了，但是身板儿总是挺直的。

    从小儿，我就被父亲当成一名士兵那样训练着。在我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父亲就把我往他前面一戳，一双大手把我的胳膊往身子两侧一顺，又摆弄起我的头，口中还念念有词：头要正，颈要直，两眼乎视前方……后来等我长大当了兵，才知道那是部队队列条令中关于“立正”的动作要领。

    等到我也有孩子了，父亲就把训练的重点放在了他的孙子辈，“立正”的口令声又时常在家中响起。我们都不敢吭声，只有母亲敢说他：当兵真当出神经病了，猴年马月的一套还拿出来显摆。你可别把俺那宝贝孙子也给训呆板喽。

    的确，我们家的人都有点儿呆板认真。父亲还在位上的时候，机关食堂杀了一头猪，管理员就提着下水到了我家。管理员说：一头猪就这一副下水，给谁吃了也不合适。您是一号首长，这副下水给您谁也不会有意见。钱嘛，意思意思就行。父亲把塑料袋里的杂碎拨拉拨拉，说：你很会来事儿呀。我告诉你，拿回去烩一锅杂碎汤，每人都可以喝上一碗。父亲又眯缝着眼围着管理员转，把个管理员转得发毛。父亲突然说：你看你站的这个架势……头要正，颈要直，两眼平视前方……这是当兵的基本功，你得下去再练练。后来管理员就下到连队做了副连长，直到转业才又登了我们家的门。那时我父亲已经退下来了。

    我虽然不至于像父亲那样，但是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认真。在我做教导主任时，学校决定每个学生多收12元的电教费。我虽然持有异议，也不过是回到家里嘟囔嘟囔，这学校领导定下的事咱管不了。后来每个教职员工从这多收来的费用中领取了几百元的“奖金”，我心里别扭，就拖了半个月没领。事也凑巧，不知咋的上面就知道了，派了调查组来调查，结果是发出去的钱都收了回来。事后我成了众矢之的，上上下下都说难怪我不领取那奖金呢。

    我气恼地回到家中，父亲正在饶有兴趣地摆弄我那六岁的宝贝儿子。父亲把自己过去的那根腰带束到了我儿子腰上，整整多出了一圈。爷孙俩面对面地站着，脸儿都绷着，像真的似的。父亲刚开口：头要正……我儿子就接上了茬儿：颈要直，两眼平视前方……不等父亲往下进行，儿子突然问他的爷爷：两眼平视前方是不是就不能往别的地方看？父亲回答：那当然。在队列里眼睛往别的地方乜斜，这人就没有了精气神了。

    我没好气地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撂，冲着父亲说：爸，您老那一套早过时了。现在时兴的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那眼睛能不乜斜吗？

    父亲拍了拍我儿子：收操，吃饭。不跟你爸理论。

    没过多久，调查组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终于查出了学校的小金库，接着还查出了学校领导狠狠地往自己口袋里装了几“疙瘩”。知道自己得到的奖金只是毛毛雨，老师们群情激奋起来。这年月，做人不怕犯生活作风错误，就怕犯经济错误。学校班子进行了调整，我被推上了领导岗位。

    我春风得意地回到家，看到年迈的父亲仍然跟我的宝贝儿子进行着每日必修的训练。父亲还未开口，我儿子就挺直身板儿两腿并拢，稚气地念叨：头要正，颈要直，两眼平视前方……父亲这一次例外地弯下腰，摩挲着孙子的头：嗯，比你爸强。明天就该进幼儿园了，一进去你就是个好兵。

    把孙子哄到厨房，父亲问：学校里的事情处理完了？

    我猛地一激灵，问：爸，是你举报的？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记住，不管在啥地方做人都要正。看来还得常给你训练训练哩。还是基本功，头要正，颈要直，两眼平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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