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素军

    跨出铁门那一刻，一束阳光穿过乌云，刚好刺射在他的脸上，阿三有点儿不适应，眼睛痛得流下几滴眼泪。他用衣袖挡住脸，瘸着腿焦急往前走，生怕后面有只手再把他拖了回去。

    五年的牢狱生活，把那张白净俊俏的脸磨砺得生硬而粗糙，阿三爬上一辆汽车，看着周围的一切，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不知家人现在怎么样了。但阿三没有直接往家奔，尽管他很想抱着妻子，很想看看孩子，还有那白发苍苍的老母亲……阿三强烈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悔过，他要到自己的犯罪现场去做一次彻底的反省，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忘当初的教训，才不会辜负狱警的教诲。

    狱警跟阿三说，很多小偷非常忌讳回到曾经偷过东西的地方，那是因为小偷有一种畏惧心理，害怕良心的谴责，如果阿三想重新做人，就应该去看看，用犯罪现场的空气洗涤内心的罪恶。阿三诚恳地接受了狱警的建议，他要真心悔过。

    阿三下了汽车，徒步朝目的地走去，尽管已是物是人非，但阿三却并不觉得事事皆休，只要一闭上眼睛，当初那不堪的一幕依然清晰得像发生在昨天。就是在前面，那座碧水居，据说是清朝乾隆帝的一处行宫，雕栏玉砌，古色古香，传承着一段帝王的风流往事，也传承着小城对历史文化遗产的尊重。五年前，连阿三所在的木工厂都跟风组织工人在碧水居转上一圈，那认真劲儿，简直是要从里面转出点儿文化传统来。可阿三不是个安分的人，就在那扇窗下，他看见一条断了的横木，一米来长。他职业性地拿在手里掂量一下，做把木剑正合适，便偷偷拿了出去。

    阿三做梦也没想到，碧水居的保安会找上门来，但即便被带到审讯室，他还在想没什么大不了，不就一块木头，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所以在保安推他的时候，他表示了抗议，可话还没说完，一根木棍已经招呼在他的左腿上，如今拐着腿走路，就是拜那一棍所赐。

    管理员把警察叫了来，问阿三整件事的经过，阿三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把做木剑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还说总共卖了十五块钱，说完从口袋里一分不剩地掏出来。但管理员却不屑地看了一眼前面零零碎碎的纸币，恶狠狠吼道，十五块？你可知道那段黑木属于一件重要的文物？专家预测里面可能隐藏着重要的历史信息，却被你顺手牵羊把最重要的一根给毁了，你知道你给国家造成多大损失吗？你以为这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吗？怒骂之后，阿三犹如一朵遭雷击的野花，焉了似的把头垂下去，事已至此，悔之晚矣。所以在宣布判五年那一刻，阿三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阿三站在碧水居门口，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两位仪态万方的少女走过来，礼貌地要引他进去。五年了，这座紧系历史文化的碧水居管理越来越规范了，站在门口的不再是趾高气扬的黑脸保安，而是甜蜜微笑的礼仪小姐。阿三婉言拒绝了对方的指引，独个儿一拐一拐地朝那扇窗走去，他要重温那场噩梦，他要在那扇窗下默哀，给国家造成莫大的损失，给文化造成莫大的伤害，虽然他每天都在监狱里悔过，但还是无法摆脱良心的谴责。

    终于到了，阿三颤巍巍靠近窗户，却被里面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门窗还是那古老的门窗，墙壁还是那龙飞凤舞的墙壁，可屋子里面，那面曾经传说是乾隆帝用膳的桌旁，却是几个外国人静静地喝着咖啡，那面“德而天下”的牌匾也换成了“咖啡时光”，很显然，这里已经不是当初彰显历史的文化遗产，而是一家别有意境的时尚咖啡馆。望着窗下几根似曾相识的黑木，阿三的心不由一阵绞痛。

    阿三再一次顺手牵羊，拿起一根沾满灰尘的黑木比画一下，想把它当拐杖支撑一下身体，却毫无用处，离开碧水居那一刻，他终于扔掉黑木，就像扔掉一段历史一样决然。那束刺眼的阳光已被乌云遮住，但阿三似乎感觉更不适应，双眼不知被什么刺得通红，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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