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地平线:邓友梅传-浴火重生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自从1949年移居北京,距今已有半个多世纪,这么长的时间生活在这个地方真是水乳交融了,爱它爱到骨髓。

    一个民族一个地区的变迁发展犹如一条长河,有来龙去脉,有继承借鉴。今天的北京人是由昨天的北京人发展而来的,不论美或恶,都是链条上的环节。我爱新北京,也爱老北京,我想把这种爱通过小说语言表述出来。表现人情风习的美,是我国小说的传统,我不过是在传统小说的基础上又做了些民族化、大众化方面的探索。

    ——邓友梅

    1. 一个重燃文学希望的到来

    1978年,中国大地步入改革开放的新纪元。邓友梅的命运也随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一起,迎来了新的拐点。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制定了一系列新的方针政策,国家和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发生了深刻变革,社会意识和人们的文化心理结构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从而使文艺工作者普遍开拓了思维空间,增添了创作活力。公众的文化视野得以日益开阔,同时对民族传统文化也重新予以批判地继承,并力求发扬光大,新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文化得到了迅速的发展。这一切,都给新时期文学的内容和形式带来了深刻的影响。

    5月,茹志鹃到北京开会,去邓友梅家看望他,相隔多年两人再度重逢,此时她已是《上海文学》的副主编。解放后,茹志鹃从南京军区转业到上海作协《文艺月报》编辑部当编辑,不久她以独特的视角和细腻的笔触,写出了感人至深的成名作《百合花》,其清新俊逸的独特风格使她蜚声文坛。茅盾先生曾说,这篇小说是他当时读到的几十部作品中,最使自己满意和感动的一篇。

    多年没见,茹志鹃从心里挂念这个才华横溢却被一顶大帽子死死扣住,不得喘息不得施展的战友和兄弟。战争岁月中是她指导邓友梅读书写作,把一个顽皮少年引上了文学之路,不料世事无常,邓友梅在文坛刚刚崭露头角却一下子跌入人生的谷底。环顾他寒酸的家,念及他艰难的处境,茹志鹃的心像针扎了一样的疼。

    自离婚后,邓友梅一直没有再婚。对划入另册的人来说,人生中最基本的安享家庭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没有哪个好女人敢嫁,即使有,善良的邓友梅也不愿连累对方,让她跟自己一同承受被整个社会挤压排斥的艰难,从而把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了两个人的。只是,没有女人的疼爱和照料,家中的凄冷是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

    一向坚强的茹志鹃流下了热泪。当年,她对邓友梅说不许他哭鼻子,可此时她自己却泪眼婆娑,无语凝噎。邓友梅也感慨万千,这次见面还要感谢阿姐,是她经过多方打听,才与他联系上的。

    邓友梅初到北京时,每星期都给茹志鹃写信,汇报自己的学习工作和生活情况。看到邓友梅在文学的田野上不断耕耘不断收获,她由衷地高兴,经常回信夸赞鼓励邓友梅。1955年邓友梅从“文学讲习所”毕业到南方旅行,专程去看望了她,不料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邓友梅被打成右派后,看到阿姐一步步向文坛高处攀登,是他最大的安慰。见到她的《百合花》和文学巨匠茅盾对作品的评论同时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他还是给她写了祝贺信。而她在回信中更多的是谈邓友梅,并责备他说:“小弟,你要相信自己。你跟我都断了书信,说明你丧失了自信。”尽管如此,邓友梅怕连累阿姐,也因为自己糟糕的状态而无颜面对她,仍然没有再给她写信。后来他听丁峤说,茹志鹃出差路经北京时再三打听他的下落,却没人知道他准确的消息……

    眺望地平线邓友梅传这次相见,邓友梅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为了安慰茹志鹃,把久别相逢的喜悦多延长一会儿,邓友梅留她在家里吃饭,可又实在拿不出象样的吃食,便给她做洋葱炒鸡蛋。

    茹志鹃跟着邓友梅走进厨房,见他把洋葱切到可以“两个人抬着吃”的那种宽,便在一边说:“哎呀,不对的了,怎么能这样切呢?”

    邓友梅想把她支开,让她坐在屋里等,家里没有一本书,甚至连张报纸也没有。为了让她打发无聊的时间,他想起床底下还有几年前写的回忆陈毅军长的片段,那些都是他们共同经历的,或许她会感兴趣,便找出来给她读。

    邓友梅叫茹志鹃吃饭时,见她仍然沉浸在文字中,说道:“不要看了,吃饭吧!”

    茹志鹃却兴奋地说:“你把这个改成小说不好吗?”

    邓友梅愣了一下。一提到写作,发表,他便条件反射般的胆战心惊。他苦笑道:“改成小说干什么?我都二十多年没写文字了!再说,也没有人敢发表我的小说啊!”

    茹志鹃说:“这样吧,你改成小说寄给我,我假装咱们俩不认识,我给你发表!”

    邓友梅望着阿姐,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好。这么多年,沉重的阴影不是一下子就能抹去的。那些被整怕了的人这时还心有余悸,对政治气候还没有足够的信心,可茹志鹃并没有顾忌这些,心里想的只有让他重拾对文学的信心和追求。邓友梅有所不知,在那段岁月中,经茹志鹃帮助重新拿起笔的又岂止邓友梅一人!不少日后写出好作品的著名作家,在当时都受过茹志鹃的鼓励而摆脱困扰,振作精神,重新站在文坛上。

    为了不让她失望,邓友梅再度拿起笔来,却发现一支没有多少分量的钢笔,捏在手中却似有千斤重量。笔尖上是凝着梦的,有美梦也有恶梦,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邓友梅没有想到,《我们的军长》在《上海文学》上发表后,社会反响十分强烈,并获得1978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一等奖。

    看到自己的作品又变成了铅字,而且还得到了社会的认可,邓友梅受到鼓舞的同时,却仍然心有余悸。20多年的教训太深了,他仍然不敢再冒这个险。

    洞悉了邓友梅心思的茹志鹃,像当年让他读书写作一样郑重地劝他:“祖国已发生了巨大变化,历史的车轮不会向回逆转。你不要再想去哪里种地的事了,重新拿起笔吧,为党的事业写作。”

    邓友梅也感觉到国家的确发生了巨变。尤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人们的思想开始解放,经济的改革与文化的复兴已经拉开了帷幕。王蒙、陆文夫、刘绍棠等当年被打成右派的作家,也一个个从外地回到了北京。邓友梅想,自己从小受党的教育,不能因为遭遇过坎坷而失去为党的事业奋斗的斗志!

    在茹志鹃给予的信心中,邓友梅似乎感到了时代的召唤,他再次大胆地拿起笔,曾经的苦难都化做了巨大的能量,他的第二次文学生命以崭新的方式,重生了!

    1998年,茹志鹃因病去世,邓友梅扶柩痛哭,并以一篇《阿姐志鹃》寄托自己无限的怀念和哀思。他情真意切地写道:“这不是一篇悼念文章,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不是悼念二字能形容。志鹃去世对我来说不只是走了一个战友,一个亲人,随她而去的是我经历的一个时代。那是个光彩夺目、青春焕发的时代。物质上很艰苦,精神上很多彩,我们在枪林弹雨中夺取明天,相信明天更美好……”

    2. 在文学的夹缝中寻找生路

    文学是时代的晴雨表,是社会的测温计。粉碎“四人帮”后,在改革开放的环境和解放思想的大潮的推动下,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兴起了“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这和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案的政治举措几乎完全同步。稍后兴起的改革文学与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也是亦步亦趋。

    这一时期,许多20世纪50年代成名而在运动中销声匿迹的作家,像冬眠初醒般在各种文学刊物上各展风采。一大批解放后出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及上山下乡的青年作家,也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适应文学自身发展内在规律,突破传统僵化的表达模式需要的新时期文学现象,使中国文坛呈现出空前繁荣。

    邓友梅仍像往常一样,于黎明时分来到陶然亭,这是1979年的春天。落实政策以后,他的工资待遇已经提高了,如果只是为了名利,他不会再写作,宁可天天打打太极拳,读点闲书,逍遥地过此一生。但他不满足衣食无忧地打发闲散时光,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平庸地度过。

    与巴金的合影以前,他在陶然亭思考过自己还有没有活着的意义,现在,他思考的却是怎样让生命更有意义,怎样让自己对社会有所贡献。

    在对自己的创作进行了一番梳理和总结后,他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而又现实的问题:

    “既然从深渊中被救出来,我总要对国为民有所报答。《我们的军长》是偶然之举,并没想长期执笔。可除了写作我还会什么呢?我感到写作是危险行业,若只是平常地写写,不必再冒这个险。要写就要为中国文学界,为读者提供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就要把它当做人生价值的体现,写出自己的特色,为读者增加点有益有趣的精神食粮。这是非常冒险的,也是值得去冒这个险的。王蒙写新疆,丛维熙写大墙,陆文夫写姑苏市井,文友们都各自亮出了绝活,我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写东西,上哪里找我的特色呢?这就像摆地摊儿,人家是沙土地,种瓜甜,好卖;我这是一块盐碱地,种瓜不甜,卖时自然没人买,莫不如种些酸枣,哪怕只有一个孕妇爱吃,那也叫特色。可我的特色又在哪儿?”

    邓友梅从一贯秉承的“读书是以人之长,比己之短;写作是展己之长,补人之短”的原则出发,从自己的生活积累中寻找与其他作家的不同之处。第一个不同点:自己是在军旅生活中长大的,《我们的军长》、《追赶队伍的女兵们》等小说就是沾了这个光。战争题材已经尝试过,写了一些作品,可是和那些老作家相比,自己没有实现超越,那么就不能再端着这个碗不换了。怎么换碗,换什么样的碗,这又是个问题。

    邓友梅又找出了第二个不同点:与一些年轻的作家相比,自己的长处是比他们年龄大。他们熟悉的生长环境,或是校园,或是农村,比较单纯。建国那年,我已经18岁,当年进城有机会吸收北京旧文化,接触的人也多是老北京人。到北京就参加“大众文艺”统战工作,认识了不少老作者老艺人,其中不乏北京民俗文化代表人物。由于工作需要,还每天要到天桥听评书,上前门楼子听曲艺,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地道的北京话。被定为右派后,自己又跟北京的老报人、旧警察、八旗子弟中的王侯后人一块劳动,对老北京的风土民情,语言习惯有了较深了解。“文化大革命”后期,我40多岁就奉命离休了。那时既不能看书又不便交友,好在家离陶然亭不远,每天没事就到陶然亭打拳遛弯。陶然亭比较僻静,“文革”中被排除在革命群众之外的“闲人”很多都上这里消磨时间。这里地处北京外城边沿,原是梨园界、古董行居住地。遛弯的人中不缺京剧名角、琴师,书画界古董界的遗老。天天一块闲聊,交上不少朋友,对他们原来的生活了解很多。

    与其他作家的不同点找到了,邓友梅要走的文学之路便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我是最后一代了解八旗子弟的,经过熏陶,我又掌握了北京方言,对老北京比较熟悉。北京作为历史名城是古老的,有独特的语言民俗、生活韵味。北京的老百姓不管是哪个阶层,不管本人自觉不自觉,其个人和家庭的命运都和国家的形势相连。乾嘉盛世,北京一片繁荣,八国联军打进来,连卖豆腐的也破产。普通市民的家庭生活变化,是跟整个国家命运连在一起。写好一个普通北京人的故事,就能从侧面反映中国近百年的历史变化与历史进程。这是个非常广阔和深厚的领域,粉碎“四人帮“后还很少有人涉及,我自己还没试过,不妨写两篇试试。”

    邓友梅决意在这条文学的夹缝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路。

    《话说陶然亭》在他的笔下一蹴而就。小说以陶然亭的四位常客为主角,记录了他们在陶然亭相识相知的岁月。对几个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进行描绘,是邓友梅对民俗风味小说之路的探索,是纯属试验性的。毕竟这类风格的小说,没有顺应当时文学的潮流和读者的阅读口味,会不会被大众认可,他心里也没有底。

    这天,邓友梅正在陶然亭和朋友们打拳聊天,广播喇叭里突然播放起他的小说《话说陶然亭》,他这才知道作品已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而从“亭友”们津津有味听着的表情和充满赞赏的语气中,邓友梅感觉到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没有走错。

    3. 登峰之作

    1981年,邓友梅的小说《话说陶然亭》众望所归地摘得第二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桂冠。

    在鲜花与掌声面前,邓友梅显得格外清醒甚至冷静,他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事实证明自己选择“京味儿”小说写作的路子没错,可这还不够,为读者呈现怎样的风景,让自己的创作在中国文坛上具有怎样独特的哪怕是微小的价值,这才是关键。

    所谓“京味儿”,就是北京味儿,包括北京的环境和人文两方面,也称为北京的风土习俗和北京人的精神气质,它由“乡土味儿”、“传统味儿”和“市井味儿”构成。乡土味儿,是指北京区别于其他地方的地域特色。小胡同、四合院、大杂院、古城墙,天桥的杂耍,白塔寺的庙会,厂甸的春节,乃至小酒铺闲聊,马路边唱戏,无不浸透着一种独特的乡土气息。传统味儿,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民族文化传统。北京作为古都,中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在这里留下深厚的沉积层,从古老的礼仪风俗,到传统的伦理道德,沿袭到北京人身上,便表现出一种独有的精神气质。市井味儿,是底层市民身上体现出来的一种品格和气质。他们的生活环境比较简陋,谋生条件又较为艰苦,因此他们既保持着劳动人民的勤劳、善良、宽厚、克己的美德,又受到统治阶级思想的浸染和传统规范的影响,自私、狭隘、虚荣、平庸等所谓“小市民”习气,在他们身上表现得非常突出。

    这时的邓友梅,仍然会来到抓起一把黄土就是历史,撷起一块瓦砾就是文化,拾起一片树皮就是岁月的陶然亭。与过去不同的是,跟朋友们寒暄过后,他的神思便会透过斑驳的建筑,穿过古银杏树茂密的树冠投向天空,像一个被阳光映射得浑身透亮晶莹的蒲公英的种子,于飞扬中寻找一个生命的落脚点。而不远处,伴着抑扬顿挫的胡琴飘来的一段段有板有眼的唱腔,或“亭友们”的说话声,又时常将他的思绪像拽风筝一样拉回地面。

    人们的生活方式,是社会发展变化的一种具体表现。就拿老相熟们闲聊的话题来说,大到国内外的政治经济形势,小到居家过日子无所不包,这是过去所不能容许的。“票友”们口中有滋有味的戏曲唱段,几年前只能是八个样板戏,而如今大量优美的传统唱段被毫无顾忌地挂在嘴边。戏唱得最好的那位老者是皇族后裔,头几年别说唱戏,就是大声说话都不敢,每天哈着个腰孤零零地躲在一隅,而现在他韵味儿十足的高门大嗓从老远就能听到。

    邓友梅的思绪聚焦在八旗子弟身上。清王朝直到20世纪初才灭亡,因而“旗风”对“老北京”心态和习俗的影响最大,北京人身上的长处和短处也表现得尤为鲜明,古朴中有陈旧,古雅中有迂腐。何不把他们作为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呢?就像挖一口深井,从地表层开始,向纵深开掘推进,历史与岁月的泥土层会不断地被翻开,由近及远,由浅及深,直至扎到水根脉源……

    由此,邓友梅想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天津,二十年代初许多皇族后裔流落在那里,有的甚至做过自己的邻居。他想到自己解放后在北京接触和结交的那批皇族后代;他想到在北京文联工作时那个位置最低的编辑——九王多尔衮的后代,他穿着又脏又旧的大褂,却能写一笔飘逸的蝇头小楷;他想到自己劳动改造时,吃住都在一起的那些八旗子弟……

    一扇门在邓友梅眼前豁然开启,里面的舞台布景都已经搭好,甚至道具都已准备停当,只等有人排演这出许多人都熟悉却还没有人来编排的好戏。渐渐的,一个人物在邓友梅眼前像黑白胶片显影似地渐次清晰起来,他就是《那五》中那个叫那五的八旗子弟……

    工作中的邓友梅

    邓友梅的中篇小说《那五》在《北京文学》1982年第4期发表,叫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次年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9年又被改编成电视剧,在荧屏上再现了这个破落的八旗子弟可笑而又令人心酸的遭遇。邓友梅的名字和《那五》一起,更加广泛地被中国老百姓知道和喜爱。

    文学界认为,那五是“最有色彩最有质感的形象。小说把那五既没有立足之地,但又讲求吃喝玩乐的酸腐味儿刻画得入木三分。小说中对老北京风俗的描写和独具特色的语言,散发着浓郁的京味儿。”《那五》之所以被众人瞩目,在于它的与众不同和更深刻的内涵。“粉碎‘四人帮’后,中国文坛上出现了反思文学,反思从‘反右扩大化’到‘大跃进’再到‘十年内乱’,民族灾难为什么接连不断。忧国忧民的作家们以文学的方式参与民族文化重建的伟大工程。多数作家直接从政治角度进行反思,而邓友梅则独辟蹊径,以民间视角从历史更替和人生道路方面聚焦清王朝,从中拈出那五这个没落八旗子弟的典型,反思清朝灭亡的原因,警示我们要培养好接班人,永葆国家的强盛不衰。”

    邓友梅的文学之路和他的人生经历都像个传奇,披着神秘的色彩,国内外多家媒体纷至沓来,挖掘“内幕”。有的记者尖锐地问道:在当代文学画廊上,那五是少有的艺术典型,有着多方面的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个人物来塑造?

    邓友梅说:“那五是八旗子弟中最不长进的一个,有着极强的寄生性,混了半辈子,一事无成。深究一下会发现,那五的悲剧不完全是个人问题,而是清朝的错误制度造成的。清朝统一中国后,皇帝下诏书:给八旗子弟以特权,生下来就有一份钱粮,不准务农,只能当兵习武或读书入仕获取功名。两样都不行就提笼架鸟走马成专门玩家。结果特权一丧失,他们便成了坐吃山空的无业游民。那五的悲剧不仅在于他的寄生性,他身上还蕴含着传统的国民性的一些致命弱点。他放不下架子,愿意当名人,坐吃山空,经常用过去的‘家族声势’安慰自己。那五形象包含有深刻的历史教训和做人的教训,通过那五,把旧中国的生活真实地再现出来,让今天的人们了解,新中国就是从这样一块废墟上走过来的,我想是有意义的。”

    4. 成就“京味儿派”小说大师

    盛名之下的邓友梅,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继续向文学高峰攀登。继《那五》之后,又一部享誉全国的巅峰之作——中篇小说《烟壶》诞生,于1984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

    邓友梅和他的烟壶

    《烟壶》讲述的是没落的八旗子弟乌世保的传奇故事。他出身于武职世家,虽游手好闲却不失善良和爱国之心。他被陷害入狱后,结识了身怀绝技的鼻烟壶艺人聂小轩,学会了烟壶的内画技艺与瓷器烧制技术,出狱后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邓友梅在写作的过程中,更加清楚地看到北京这座城市作为几百年帝都的特点,“不管是街上卖草鞋的,还是厨房里炒菜的,这些社会最底层的平民的起、落、沉、浮、喜、怒、哀、乐,跟整个国家的局势皆有关联,他们自己也许都感觉不到。”“真正研究好思维好塑造好最普通的北京市民,它就能从侧面间接地反映出中国近百年来的变化。”

    邓友梅试验民俗小说创作,从《话说陶然亭》开始跨入新的里程,《那五》展现的是老北京的众生相,是绰约多姿的风俗画,在《烟壶》中,他运用多线条的宏大结构,以一个小小的烟壶为纽带,把上至清末的王公贵族、侵华的帝国主义势力,下到工匠艺人、三教九流,四十几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在六万多字的篇幅内描画得如同烟壶内画一样精致,构成了一幅气势恢弘,色彩斑斓,元气淋漓的充满“老北京味儿”的画卷。因而,《烟壶》不仅是“清明上河图”式的风情画,更是血气贲张的爱国主义浓缩在那一时段的中华民族历史画卷,是荡气回肠的“中国味儿”的历史画卷。

    邓友梅的小说,在故事情节的结构布局上,汲取了传统的话本和通俗小说的长处,形成自己的特点。故事性强是传统小说的一大特点,但它有时又因偏重故事性而湮没了人物的性格;现代小说注重性格或心理的刻画,但往往又因为忽视情节因素而不大容易给人留下完整深刻的印象。其实,刻画人物性格特征与描述故事情节,原本是不矛盾的,情节理应是性格的历史。邓友梅的小说兼顾二者,以刻画人物性格为中心来描述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1984年,《烟壶》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5年获中篇小说选刊奖。1988年香港导演李翰祥将《烟壶》改编成电影《八旗子弟》,邓友梅的名字更加家喻户晓。

    有人说:“如果把邓友梅笔下的主人公那五、乌世保等人的命运联接起来,不仅可以重现民俗文化中失落的八旗子弟史、梨园史、烟壶史等章节,也展现了清末民初老北京历史变迁的一个侧面。”

    “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当推汪曾祺和邓友梅。”香港著名作家金庸评论内地当代作家时,饱含敬意地称道。

    中国文学评论界对邓友梅的小说评论道:“老舍之后用京味儿语言写北京风土故事的作家首推邓友梅。邓友梅的语言特色是少用形容词、成语,多以鲜活的生活语言入文,叙述语言得北京话的方言精神而又用于无形,清爽利落,明净单纯,带着北京人亲切的民间声口,又有三流九教、当行本色的行话。”

    邓友梅在文学事业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就在他想乘着极佳的创作状态之风,再次冲刺之时,行政事务不期而至。1985年第四届作家协会选举邓友梅为中国作协理事、书记处书记、外联部主任。1997年,邓友梅当选为中国作协副主席。随后历任全国政协第八、九届委员,中华文学基金会副主席,中国对外友好协会理事,国际笔会、中国笔会中心会员。

    政协委员邓友梅

    从事行政事务工作,就意味着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从创作中抽出来,这是许多正处在写作巅峰的作家难以接受的,毕竟最辜负不起的是时光,最浪费不起的是才华。在“大我”与“小我”之间,邓友梅选择了前者,选择了祖国的需要,用一颗至臻至善之心,为中国文学事业的大繁荣大发展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的光和热。

    他的好友曾坦言:“我看这对你个人来说未见得是好事,可能是失多得少!”

    邓友梅却说:“如果没有党和小平同志的英明政策,自己哪会有今天的成绩。一定是组织上需要自己,才作出如此决定的。写作是回报人民,为人民服务的一种方式,听从分配做行政工作也是一种回报方式。一个党员一定要服从组织的决定,决不能把个人得失放在首位。”

    时至今日,身为作协名誉副主席的邓友梅仍老骥伏枥,笔耕不辍,为自己辉煌壮丽的篇章补加着注解。同时,用满腔热忱为中国文坛的百花园倾注着热血与汗水,培植和浇灌着文学事业的希望与明天。他的人格魅力与他的作品一样,令世人景仰!

    5. 婚姻是一种缘分

    一个人事业做得再成功,如果没有一个温暖的家,人生也是不完美的。

    邓友梅年近半百时,仍孑然一身。盛名像耀眼的光环笼罩着他,用时下的话说,一个功成名就的单身男人,可是许多人倾慕的“钻石王老五”,给他提亲的亲朋好友或干脆找上门来的女性,几乎踢破了他家的门槛儿。

    邓友梅却显得格外冷静,甚至是冷漠。曾经失败的婚姻,像一道疤,让他望而却步。

    邓友梅的第一次婚姻是在1953年,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右派家属的大帽子便戴给了妻子和女儿。每月7块钱的工资,连他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说对妻子女儿尽到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妻子向他提出离婚时,他没有过多的挽留,潜意识里还感到了一丝轻松。他是懂她的,她为了女儿能生活下去,是万般无奈中不得已的选择。与其让她跟自己暗无天日地受罪,还不如给她一条生路,他一个人把所有的不堪扛下来。前妻离开前,还为他的父母拆洗了所有的被褥和棉袄棉裤,购置了可供几年穿用的衬衣。对此,邓友梅一直非常感激并心怀愧疚。而面对那一根根递来的“红线”,他选择了婉言相拒。

    当韩舞燕女士出现在邓友梅面前时,他一下子被她眉宇间散发出来的浓浓的书卷气、端庄的大家闺秀韵致以及善良达观的性情吸引住了,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感,想要有一个温暖及心的家的感念是如此强烈。

    韩舞燕祖籍杨州,是已故著名诗人、作家韩北屏的长女。韩北屏曾在上海主编《菜花》、《诗志》杂志。抗日战争爆发后,韩北屏参加了抗日宣传队,表现出极大的爱国热忱。1960年他被调到北京,在中国作家协会负责对外联络工作,出版过许多优美的散文、小说、诗集、电影剧本和报告文学集。“文革”开始后,韩北屏遭到政治迫害,1970年于病痛中含恨去世。韩舞燕从小受父亲熏陶,饱读诗书,文采毫不让人,其时在新华社出任高级记者。因为父亲的不幸遭遇,她从心底理解有同样经历的邓友梅,对他有一种“同明相照,同类相招”的共鸣。

    邓友梅和韩舞燕邓友梅夫妇的婚后生活幸福而又甜蜜。邓友梅写作时,韩舞燕会为他泡一杯香茶或冲一杯牛奶放在案头。邓友梅的小说脱稿后,她又是第一读者,把自己的感受与意见合盘托出,这些也是邓友梅渴望听到的。

    再美满的婚姻也有“马勺碰锅沿儿”的时候。邓友梅的《烟壶》即将完稿时,这类家庭琐事在他家也发生过一次。

    韩舞燕想跟邓友梅沟通一下心情。连日来邓友梅的思绪一直沉浸在小说里,情绪也一直被里面的人物、情节牵动着,除了爬格子根本腾不出时间。

    一个女人心再大,毕竟还是女人,也是需要怜惜与在意。感到受了委屈的韩舞燕心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看到妻子真生气了,邓友梅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不妥。两天后,他给妻子打电话:“你回家吃饭吧!”

    邓友梅虽然在电话里没有表示出歉意,但他打来电话本身就已经把心情表达清楚了。韩舞燕怎么不懂丈夫呢!在一起生活的这几年,他们之间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其中的含义对方就都懂了。

    韩舞燕回到家,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吃饭时,她这才发现丈夫的脸色憔悴,一举一动带着倦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有些烫手。她后悔这两天没在身边照顾他,而他做事从来都像“拼命三郎”,不懂得顾惜自己。

    她愧疚地对邓友梅说:“你在发烧,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吧!”

    邓友梅以为她是想找时间跟自己说先前的事,便说:“等我写完了再说吧!”

    韩舞燕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没往心里去。可一连几天,邓友梅高烧不退,他又怕浪费时间和精力,执意不肯去医院治疗,只靠吃感冒药、退烧药硬撑着,就是不肯停下笔来。韩舞燕心疼极了,又不能打断他的思绪,只得更加精心地照料丈夫。

    她是当记者的,多年来经常写稿子,在写作状态时也怕被打扰。她理解丈夫,同时也为自己太女人气了而后悔。丈夫为创作小说《烟壶》所付出的辛劳和心血,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为写作《烟壶》,邓友梅曾经到河北省衡水市,住在内画高手王习三的工厂里,一呆就是几个昼夜,向王习三了解小说所需要的素材。他动笔创作时,正值北京的八月,气温高达38℃,又闷又热,人呆在屋里即使什么也不做,身上的汗水都会把衣衫湿透。那个时候没有空调,邓友梅怕热,每天早上4点起床开始写作,即使这样汗水还是滴在书桌上、书稿上。一连两个月他不停地写作,胳膊、脖子和大腿上都长满痱子,握笔的手指又红又肿,而他就是不肯从书桌前离开,安享片刻清闲。望着为了《烟壶》呕心沥血的丈夫,韩舞燕为自己一时的冲动之举追悔莫及。

    当邓友梅的《烟壶》完稿,韩舞燕读完最后一行“在连日高烧中写完”时,再看看丈夫瘦了一圈的身体,她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心疼地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除了更加体恤疼爱丈夫,她再不会为一点小事计较。

    只要有时间,邓友梅也会尽力从妻子的角度,更加深切地贴近她的细腻和宽容。他知道,她不仅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好妻子,还是个好母亲,好祖母。她一直把他的女儿视如己出,当女儿全家来访时,她不顾年事已高忙前忙后,还精心照料可爱的外孙女,用大爱把家筑起了一个洒满阳光的花园,而她和家人一起在丛中笑着。

    邓友梅、韩舞燕和女儿、外孙女

    幸福是个形容词,不是生活。而给幸福这个形容词做诠释的,就是生活或生命中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也许很微小,却也来得实在、真切。

    只有内心盛满爱的人,才会把内心的爱捧出来。望着妻子把家里的气氛营造得和美温馨,邓友梅这个大半生都缺少家庭关爱的人,像收获了一个丰饶的世界。这种收获和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一样,都是生命树上结出的最珍贵的果实。

    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虽然无声,却也是最说真话的。距邓友梅被誉为“京味儿派”小说代表人物,已过去了30年。岁月的烟尘没有掩住邓友梅的光华,他的名字反而越叫越响,越喊越亮。邓友梅的作品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已成为“京味儿派”小说的代名词,以至人们只要提起“京味儿派”小说,就一定要说邓友梅。

    这是邓友梅作品的魅力所在。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