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情深谊长忆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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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斌昆

    初次结识于上海正谊社

    一九二五年,我闲居在上海。当时,经常听得内行们说起,有个程艳秋(当时还没改名砚秋),唱青衣的,唱得很好,不输给梅兰芳。我有个好友戴幼辰,是产宝福的学生,唱老生的,和我二弟刘韵芳是师兄弟。他满师后就倒了嗓,一直在北站虬江路附近的正谊社票房当教师。他也经常跟我说起程先生如何如何的好。当时砚秋在社会上已经声誉很高,他的戏,票价要卖到大洋一元多。我很想去见识见识这位有口皆赞的名角儿的戏,可惜当时我已有一年多没搭着班子啦,饭碗还没着落呢,哪来余钱去买戏票啊。我告诉戴幼辰,我没见过程先生,但很想见见。戴幼辰晓得我正穷得发愁,没钱上戏园子。但他很理解我的心情,一直留心着机会。

    这年秋天,戴幼辰跑来对我说:“大哥,机会来了。程艳秋从香港回来,在丹桂第一台(今福州路浙江路口的青莲阁)演出。票房今天请他吃晚饭,您今天就跟我一道去票房玩玩,可以见到程艳秋。不看戏,见见这个人也好。”我一听能见着程先生,很高兴,郑重其事地穿了一身灰色派力司呢大褂,随戴幼辰到了正谊社。

    喝了一杯茶不到,程先生来了。这天,他也是穿一身派力司呢大褂,带点草米色,脚着缎子鞋。大伙儿一见,忙着站起来。程先生很客气地对着大伙儿抱拳拱手招呼。招呼完了,戴幼辰向程先生和我招招手说:“来,来,来,我给你们两位介绍介绍。”我连忙凑上去,和他互相拱拱手。程先生一听我叫刘斌昆,以为我是俞振庭的斌庆社出身,问我:“您是不是斌庆社的?”我告诉他说:“不是的。我是从徽班出来的,是曲阜大成殿科班赵侗顺赵老师的手把徒弟。”他听了,点点头说:“哦,哦,哦,那您一定是很高明的。”我忙说:“我刚从师父门里出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会儿,酒席摆好了,一共三桌,大伙入席。程先生是第一桌,陪客是正谊社的社长和一些唱青衣唱花旦的。我和戴幼辰坐的是第三桌,记得这天吃的是鱼翅席。

    京剧有句行话,叫“饱吹饿唱”。这晚,程先生还有戏要上演,所以,他没等酒席完,就起身告辞,坐小汽车赶到戏院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认识砚秋,他留给我的印象很好:彬彬有礼,平易近人,而且是个有心人。

    在北平两益轩重会

    后来,我们由天津到北平,和砚秋又见面了。

    在北平演了几场戏后,梅兰芳先生的管事李春林先生为了表示欢迎移风社北上,在回族馆子两益轩宴请移风社。这一天,移风社的社长周信芳和主要社员周五宝、刘韵芳、王兰芳、赵云卿、杨寿山、钟喜久、王洲、我,还有鼓师张世恩、琴师孙奎元都出席了。李春林先生还请了北方的一些名角儿做陪客,有高庆奎、荀慧生、尚小云、芙蓉草、蒋少奎,我的师兄曹二庚,还有就是程砚秋先生。李春林先生和移风社成员先到了两益轩。接着陪客陆续而来,来一个,李春林先生就向我们介绍一个。程先生见到我,就拱拱手说:“看了您的《下山》,很好,很好。”我晓得他看了移风社的戏,忙说:“不行,不行。您多指教,多指教。”程先生说:“您太客气了。”说到这儿,他略一思忖说:“我看您,很眼熟。”我说:“咱们见过。”他问:“在哪儿啊?我已然记不起来了。”正谊社匆匆一见,至此时已经事隔七八年了,何况我随移风社北上之前,他又从没有看过我的戏,印象不深,记不起来,是很正常的。但他竟一点也不虚伪地打哈哈,态度如此直率,倒使我对他又增了一分敬意。我也就如此这般地告诉他在上海正谊社票房见过面。经我一提,他就记起来了,连声说:“对,对,啊呀,您还真记得住。”

    打这次重会以后,我和程先生建立了友谊。

    同台合演《锁麟囊》

    在我和程先生的友谊中,最令我难忘的是他邀我合作,同台演出程派名剧《锁麟囊》,他饰小姐薛湘灵,我饰丫头梅香。

    第一次同台,时间是在一九四〇年秋天,地点在上海黄金大戏院(今大众剧场)。这年秋天,程先生率鸣和社从北平南下到上海,这时他的名字已由艳秋改为砚秋了。他和黄金大戏院订了四十天合同,并带了一出新编的本子《锁麟囊》。因为这个本子是第一次上演,程先生郑重地研究了配戏的演员,黄金大戏院的经理孙兰庭等也参加了研究。程先生提出要我饰梅香。记得谈这事的那天晚上,我演开锣第二场戏,演的是《丑表功》,盖三省先生的彩旦,饰老鸨;我的三花脸,饰王八。戏一完,孙兰亭到后台来找我,说:“刘爷,完了戏,请您不要走,到前台经理间来吃夜宵。”我去了,一看,程砚秋先生坐在那里,芙蓉草、顾珏荪(小生)、吴富琴(鸣和社的二路青衣)也坐在那里。一会儿,夜宵来了,是晋隆西菜馆送来的西菜,有牛排、鲍鱼汤、炸明虾、油烹鸡等。大伙儿一头吃,一头研究。孙兰亭说:“程先生要演一出《锁麟囊》,这个戏是新写出来的,在北京还没唱过。这次程先生要在这儿第一次演这个戏,阵容要强一点。”说到这儿,孙兰亭用手指指芙蓉草和我,继续说:“所以,要烦您两位,赵桐珊先生、刘爷参加。赵先生担任赵守贞,刘爷担任梅香。今天就把单本给您两位一人一份。”夜宵后,大伙继续坐在经理间喝茶。孙兰亭作了具体的日程安排,说:“从后天起,下午请到经理间来,大家对词,先案头工作。辛苦几天,就要排练了。排练的时候,我们预告就出去了。排练几天,再休息两天,然后就上演。”交代完毕,大伙儿就分头休息去了。

    接着,进入排练。砚秋是荣蝶仙老先生的手把徒弟,演戏很认真,我早有所闻。鸣和社的棒角儿挺多,光丑角就有曹二庚、李四广、慈少泉(慈瑞泉的儿子),程先生还是要请我饰梅香,这是看得起我,我焉有不卖力之理?这一天,下午两点排练,我一点就到了。这天程先生没来,是他的总管事高登甲老先生抱的本子,高和大伙说:“各位老板,各位先生,这个本子,程先生是头一次演出,在北平都没演,是特地到上海来上演的。希望大家大力协助,严肃认真地排练,演出水平来。最好是把这本子嚼烂了,嚼得滚瓜烂熟。”

    高老先生抱本子,很尊重演员。排练当中,如果有人错了词或漏了词,他从不加以责备,让人下不了台。他纠正的办法很巧妙,就是先念一遍正确的词儿,然后和气地带着征求意见的口吻,提醒对方说:“这个词儿,大概是这样的吧,是吗?”对方听了,不伤自尊心,很乐意接受。高老先生抱本子这么耐心、细致、巧妙,我很佩服他,他也和我很讲得来。练完戏,我时常留下和他聊聊。第一次排练,我留下问高老先生:“怎么程先生有事去了,让您抱的本子?”高老先生告诉我说,“您不知道,程先生这个人,就是什么都认真。他对人的要求,错一个字也不行,一定要大伙儿背熟了。所以,今天我先来跟大家走一个过,谁背熟,谁没有背熟,我就知道了。招呼打在头里,我不先打招呼,交代清楚,是我的责任。”听了这话,我说,“哦——程先生对人要求那么高哇!是应该这样。”高老先生说:“嗨,程先生的事儿可多了,赶明儿我有空,说给您听。”从高老先生的工作,我看出了鸣和社的社风,就是这么严肃、认真、耐心、细致。往后,我参加排戏也越发认真了,每次早到一小时,练完了,再留着待一会儿,征求意见。程先生的事儿,我也更感兴趣了。当时我就和高老先生敲定,我准来听他说程先生的事儿。

    演出前,一共走排了三次。第三次,程先生来了。他很客气,向大伙拱手打招呼说:“各位排练了好几天,都辛苦了。演出,靠各位了。”表示慰问。走排结束,我照旧留着没走,请程先生提意见,提要求。他也是很客气地肯定、鼓励。后来,我了解到,程先生虽然对演出、排练极为认真,但对合作者从不板着面孔煞有介事地提这个那个的要求,总是事先由高老先生打招呼。程先生性情温和,待人和蔼客气。每次南下归北,到北平的头几天,他总要到演员家里道辛苦慰问,看看他们家里的米、煤,短缺不短缺。

    第三次走排后,就上演了。过去,京剧上演传统剧目,事前没什么排练不排练的,连对词都不搞。只有新编的戏才排练,但也只是走排,不搞什么彩排。如果这戏你不会,就另请能者。《锁麟囊》是大戏,演出时前面没有开锣戏。戏编得又好又新鲜,但主要是程先生精湛丰富的表演、独特雅致的声腔艺术,很快地就把上海观众的心紧紧地抓住了。黄金大戏院,每晚观客盈门,连演十场,十场皆满。十场演毕,改演了一天《玉堂春》,这下可热闹了,戏院马上接二连三地收到观众的来信,都是要求恢复上演《锁麟囊》。于是,再加演十场,依然座无虚席,盛况不减。第二个十场结束后,改演《牧羊圈》、《荒山泪》、《红拂传》、《春闺梦》、《六月雪》、《青霜剑》、《四郎探母》,插演了一个星期。又应观众要求,再演了五场《锁麟囊》。这五场,程先生作为对上海观众的临别纪念演出。演出非常成功,程先生载誉离沪北上。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自和砚秋结识以后,我晓得他功底很好,也了解到他小时学艺,文武都唱,唱打都很精彩,见功夫。耳闻不如目见,这次同台演出,那真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程派艺术欣赏。

    那年,我俩都快四十岁了,身体开始魁梧了。砚秋的个头更大,怎么来表演一个行将出阁的小姐呢?我着实地为他担着点心。但是,他一出场,就打掉了我的多余的担心。在舞台上,他综合采用腿功、步法、眼法、指法和水袖等各种表演方法。他出场蹲步沉腿,身体显得矮了;又是含胸、拔背、垂肩、坠肘,加上垫着护领,就形成了美人肩,身体缩得小了,形象进一步秀气了。轻移莲步,唱四平调:“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珠儿手未操,啊,手未操。”这四句唱四个步法。第一句,出场,轻走一步接唱第二句。第三句边唱边走三步,这三步是蹲脚慢步,很难走,没有很厚实的腿功就走不开。程先生在这三步里,把太极拳和旦角的武功,不抬腿的鹤形步以及交际舞的舞蹈动作糅合在一起,走得很轻飘,很美。我饰梅香手托着他,一点不感到分量。这三步走了,已经到了台中间。接下去,梅香拿着囊,念:“小姐,你看锁麟囊。”薛小姐看锁麟囊,又是三步。程先生继续唱四平调:“仔细观瞧……”边舞动水袖。一般青衣的水袖都是一尺余,程先生的水袖是特制的,长二尺多,又大又宽。这么宽大的水袖,程先生耍来,运用自如,真见功夫。他水袖一舒展开,显得非常宽大,再一收拢,两下一对比,配上原来的蹲腿沉步美人肩,一唱一做,就塑造出了一个秀丽婀娜的形象,一位娇惯、任性的闺阁小姐生动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在程先生生动的表演面前,观众已经忘掉了他原来的个头。我搀着他出场,在一旁看得甭提有多真切清楚了。这种对比法的运用,在京剧表演中是个创造。程先生就是这样根据自身的特点,从各方面不断创造,从而形成程派艺术体系的。程先生看锁麟囊时的具体表演,是左看一下,右看一下,随着右一个,左一个微侧身子的翻动水袖,三步三翻,波浪起伏,美极了。可惜第一次演出,我事先不知道有这三步三翻动,所以没有动作配合上去。第一场演下来,我领教了程先生的武功底子,也领会到他烦我配梅香,技术上的考虑是晓得我也有点武功底子。梅香是个丑丫头,作用是衬托薛小姐。我决计要起好这个衬托作用。第二天演出,当他唱完前四句后,我就拿着锁麟囊预先后退几步,当他载歌载舞这后面三步时,我也配合地迎着他走三步,两人一起一伏,他的表演显得更精彩了。台下掌声、喝彩声大起。这天戏一完,程先生向我称谢,说:“刘先生,我们凑得很严。您怎么想出来的,凑这么三步。”《锁麟囊》主要是程先生的戏,我不过这么小小配合了一下,程先生就来道辛苦称谢,可见他待人之宽厚,对演员劳动之尊重。

    《春秋亭》一场,程先生是大段唱腔,〔西皮二六〕、〔快板〕、〔流水〕,一共有五十六句,但他唱来回肠荡气、从容不迫。他的声腔、喷口、气口之运用,简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上海人的说法叫没话头(没法形容)了。他发音时,在喉咙里用小疙瘩腔,像滚珠似地婉转而出;喷口,则像弹簧一样把一个字一个字弹出来,一句一句,清音细脆。〔流水〕一段中“忙把梅香低声叫”,这一句,一口气唱了二十板,“叫”字的拖腔,委婉低回,腔里有腔。他的气口打远,把声浪打出去,打得很远。后来在天蟾舞台演出,能一直打到三层楼外,唱得连三楼的角角落落都听得很真切,可见程先生的青衣基本功之深厚。他唱时,台下鸦雀无声,唱到妙处,突然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又一下子戛然收住。掌声骤起骤收,整齐极了。一场戏总要这样反复多次。程先生的唱像磁铁一样,把我也吸住了。头两场演出,我怕配合不好,还有点紧张,顾不得欣赏品味。第三场演出时,我已熟练了,就在旁边精心地听。“梅香”站在“薛小姐”的轿边,得天独厚,听得比第一排都清楚,都过瘾。我是听得心甜魂醉,差点儿忘神把台词都给忘了。程先生的唱腔萦萦如丝,余音绕梁,音断意不断,听后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程老太太教子有方,程先生恪守母训

    我非常佩服程先生的表演,想找个机会和他长谈。同台演戏时,当然没法交流,散场后,已经夜深,大家吃点东西,喝点茶,就休息了,也来不及交流。只有早晨去,才能作长谈,但早晨去,我又怕扰了他的睡眠。然而,没向程先生请教,好像是一桩心事,总觉得放不下。所以,一天早上九点钟,我斗胆去宿舍拜望程先生。宿舍在朱家桥,即黄金大戏院老板金庭荪的老公馆。凡北方来的角儿,都下榻在老公馆。

    这天,程先生没见到,碰见了高登甲老先生。高老先生示意我程先生尚未起床,把我让进了他的房内去聊天。我请高老先生告诉我有关程先生的事,他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体贴他人,毫无架子。他说:“程先生这个人真好,很体贴人。昨儿晚上休息,他睡的床,床头不牢,脚一头的床搁脱位,床滑落了。但他没有惊动跟包(服侍他的人),就这样头在上脚朝下地睡了一晚上。今儿一早,跟包进房时发现这个情况,就对他说:‘程先生,床坏了,您就喊我们。您怎么不喊我们,就这样睡了?’程先生不但毫无责怪之意,却反问:‘我这样睡了一宵,不是也很舒服吗?我把你们喊起来,你们一忙和,大家都睡不着。(现在)这个样子,大家都睡得很好。’您看,程先生多体贴人。”我听了,不禁说:“像这样的角儿,对待底下人这么好,真难得,不愧为四大名旦之一。”想不到我这几句话又引出了程先生的另一件事。高老先生说:“您佩服他呀!我还说桩事情给您听听。程老太太家教带有古训,像孟母训子一样。”我很感兴趣,高老先生就把故事告诉了我:

    程先生成名后,到江南来过几趟,回北平后买了房子。程老太太摆酒请客,答谢那些帮程先生编剧本的、说话的先生。一桌酒席,旁边又摆了个小桌子。小桌子上摆着一盘酱菜、一盘窝窝头、一碗小米粥。程老太太请客人上酒席,命程先生在小桌上吃。她对程先生说:“御霜(程先生的号),你坐到那边桌上去吃噢,这边席上是诸位先生坐的。你今天就吃这个酱菜、窝窝头、小米粥。为什么要让你吃这个?现在你成了角儿,我让你吃这个,是要你别忘了它。你可别忘了过去的日子啊。”程先生对母亲很孝顺,连声答应:“是,是,是。”就坐着吃他的窝窝头。来客见状,没有一位不佩服老太太教子有方的,也没有一位不赞扬程先生孝顺母亲,恪守母训的。

    听完了这个故事,我很自然地想起《打侄上坟》一戏中的一句词,叫“活着你不孝,死了瞎胡闹。”不孝父母的人太多了,程先生成名之后竟能如此,实在令人可钦可敬。

    我和程先生友谊的发展

    程先生回北边半年之后,黄金大戏院又请他来上海,订了四十天合同。这四十天中,演了二十几场《锁麟囊》,仍旧邀我陪饰梅香。除《锁麟囊》外,程先生演的戏,没有我的任务。这次,我们已经是老搭档了,友谊有了发展。我时常去老公馆看他,有时他去打拳而未碰着,碰着就叙谈叙谈打拳呀、演戏呀等等。

    程先生的演戏态度很认真,很谦逊。凡演出,程先生不管他自己的上场时间到了还是没到,除了演《锁麟囊》外,他的大轴戏都是放在第三场,但只要开锣第一场一开演,他就来了,从不迟到。来了后,就在上场门坐下看戏,一直看到他要化装了才进后台。我作为黄金大戏院的基本演员,被安排演开锣第二场,或是和盖三省合作演《丑表功》、《丑别窑》,或是和韩金奎、赵志秋合演《花子教歌》。所以,程先生看了我的一些戏。我们碰到一起聊戏时,总是我谈谈他的戏,他谈谈我的戏,这样来互相交流。程先生看旁人的戏,都很认真仔细,批评鉴赏的能力很高。我记得他曾问我:“刘先生,每次我都看您的戏,您的一切动作,好像很顺,您练过什么功夫吧?”我告诉他:“是练的丑角的基本功,这些基本功,都是老师的教导,我都是运用老师的基本东西。”我也问他:“程先生,看上去,您也有武功底子?”他告诉我说:“是的,动刀动枪的戏,我也演。跟老师学戏时,文武都唱。譬如《虹霓关》,前演东方氏,和王伯党开打,后演丫头。其他《穆柯寨》什么的,也演过。您倒看得出我有武功底子哪。”我一听,传说的程先生文武功都好确是实有其事。我说:“我看您在台上,腿底下功夫好,跑圆场,一阵风似的,全是腿功。所以知道您用过功。我看您上面云手和下面转手,上下手合,估计您的基本功也是很厚的。可能您用过很大的功,还说不定吃过很多苦头呐。”程先生点头称是,直率地告诉我:“我小时候学戏、练功,是吃过苦的。”我说:“您现在成名了,这真是功夫不亏人,功夫不饶人哪。”后来我了解到程先生练功时大腿还受过伤。“碰翘”时,还让老师打过。

    我记得还有一次,我去老公馆,程先生对我说,听说我会弹古琴(七弦琴),并告诉我乐队有位老先生也会弹古琴。我说:“好呀,我回家去抱一张古琴来,向这位老先生请教请教。”这天,程先生兴致很高,连声说好,并把那位老先生请了来。我把琴抱来后,请那位老先生先操,他很谦虚,一定要让我先操。我不再推让,操了一曲《醉渔唱晚》。接着,老先生操了一曲《长门怨》。程先生连连拍掌赞好。因为晚上还要演戏,就散了。不料这一别,程先生回到北平,就卸装归田,不再唱戏了。

    一套英国桃木家具

    抗战胜利,程先生恢复了舞台生活。一九四六年春,应宋庆龄先生的邀请,他来上海为中国福利会义演四场。这时,我俩的友谊已很深了。他每次到上海来,一下火车,就打电话给我,随着电话,人就坐着车子来了。他来时,我曾问过他:“我听别人说,您到青龙桥种田,不唱戏。到底有这么回事吗?”他摇摇头说:“这个事情,都过去了,不值一提。反正他们也没伤着我。”肯定了曾经发生过的这回事。接着,他摇摇手说:“我还要到乐老师(震旦大学教授乐焕之)那儿去啦。”说着就告辞了。

    这年冬天,天蟾舞台(今劳动剧场)邀请程先生订了四十天合同,中间演了三场《锁麟囊》,并从黄金大戏院把我借了去,仍饰梅香。到旧历春节(一九四七年二月),又续演了四十天。演出结束,他要回北平,临走前,程先生要送我钱,我不肯收,他就自己坐着车子开到重庆南路我家,亲自把钱送来,我仍不要。程先生说:“您要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您要嫌少的话……”我见程先生如此诚心诚意,情真义重,晓得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不好再让了,就急忙打断他的话头,连声说:“好,好,好。”收下了这笔钱。我用这笔钱买了一套英国桃木家具,作为我和程先生之间的友谊的纪念品。

    赴朝慰问期间的交往

    一九四七年一别,直到一九五三年赴朝慰问,我俩才又见了面。在北京集中时,先见了一面。到了丹东市接待处又寒暄了一番。记得那天是听慰问团团长贺老总讲注意事项。到朝鲜新义州下车时,又碰了面。在平壤,同住在一个医院里。后来又一起到志愿军后勤慰问,后勤设在一个铜矿山的山肚里,里面有个剧场,我们即在这个剧场慰问演出。程先生演的是《三击掌》,是沈金波还是我家老二刘韵芳陪他演,我忘了。我陪梅兰芳先生演《贵妃醉酒》。完了戏,夜深了,程先生和我都好运动,就结伴上山打拳去。他打的是太极拳,我打的是少林拳,他还教我打太极拳。演了五场,打了五场。

    一天打完拳,我俩边说边走地回住处。山上,又是冰,又是雪,我们只顾着聊天,一个不小心,从山上滑了下去。我们刚滑倒,就有两个志愿军跑过来,将我们扶起,还问:“同志,摔着没摔着?”程先生忙说:“没摔着,没摔着。”其实,因为我俩没穿棉袄,摔得够呛,他比我摔得还厉害。我奇怪地问:“怎么这么巧?我们俩刚摔倒,你们俩就来搀啦。”一个班长说:“你们是祖国来的亲人。你们俩出来打拳,排长看见了,就派我俩暗地保护你俩。我们跟着你们,已经好半天了。”我们两人回到住处,商量说,好了,给人家添了麻烦,还派人来保护。咱们别打拳了。第二天领导分头找了我们,领导对我说:“现在外面很乱,南朝鲜特务很多,不要出去了。”

    打那儿起,我俩不再外出打拳了,有空就一起谈谈戏。程先生很夸奖我家老二,说这个老生有货色。有时我们一起到温泉去洗澡,总是他先招呼我。温泉离居处十几里地,由干部陪着乘吉普车去。后来分队,程先生与梅先生、马连良他们为一队,上海京剧院为一队,这样我们就分手了,直到回到丹东,两队会合,大家重又住在一道。

    深远的艺术眼光

    离开丹东后,我们一队先到北京,他们一队应鞍钢工人的要求,去鞍山慰问演出之后才回北京。大家在北京小结、汇报演出期间,我和程先生重叙旧谊。

    一天,程先生请我和老二上他家吃饭。程家在报子胡同,到时,派人用车子把我们接了去。他特地到全聚德去买了两只烤鸭,边吃饭,边聊天,他跟我家老二蛮谈得来。吃好饭,泡茶继续聊。他问起我,三花脸的基本功有哪些。我说:“我稍微走一些给您看看吧。吃饱了,也走不全。”接着说声“献丑了”,就在程先生练功的地方走了一些小丑的基本动作,像抹不倒(不倒翁)、大推磨、左右捻捻转、老人步、醉步、鹤步、方巾丑的台步等。程先生说:“真想不到,我还没见过三花脸有这么多东西(基本功),您还没走全哪。”其实,我这些不过是引玉之砖。我问程先生:“您的《锁麟囊》怎么唱得如此动听,让人听了舒服。您的喷口、发音,抑扬顿挫;气口,非常打远。我喜欢借用别的剧种,借鉴别人的东西,补自己的不足。您的气口,借鉴不借鉴哪?我为什么要问这个?因为您年轻时候《贺后骂殿》的唱片,我听了,非常好。您在年过半百后,气口还那么好,不知是怎么运用的?”程先生毫不保留地告诉我,那是在一九二八年,他到武汉,向汉剧李彩云老先生学的。他说:“我年轻时候到武汉,常常去听汉剧。汉剧有位老先生,叫李彩云。他是老前辈,那个时候已经快六十岁了。我听他唱一出《落花园》,特别是其中反二黄那一段,运用声腔、气口,抑扬顿挫,喉音打远,非常好听。没有事,我就去听李老先生的戏。我拜李老先生为师,把这位老先生运气的方法、唱法拿了过来。”他还对我说:“我现在喝酒,声带有点打折扣,厚起来了。我学这位老先生的唱法,就是要在中年、晚年时借鉴,运用。唱《锁麟囊》时快四十了,跟唱《贺后骂殿》时不一样了,就借用这位老先生的喷口、气口。我借鉴人家的唱法,跟您一样,都是取长补短。”我听了后,对程先生艺术上精益求精,而且艺术目光那么远,二十几岁时就已经想到了中年以后的事,真是赞叹不止,钦佩极了。

    最后一面

    一九五六年秋天,程先生来上海,在天蟾舞台演出《祝英台抗婚》。我和周信芳一起到后台去看他,他正在化装,就没有打扰他。我们两人在上场口看了程先生的演出。这一年冬天,我参加赴苏演出。在基辅演出时,正巧程先生随经济代表团到东西欧访问打此经过。在大旅馆的理发室里,我和程先生见了一面,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自和程先生结识以后,我俩的友谊有三十年了,历久不衰,有增无已。程先生不论是表演艺术,还是为人品行,在二百年的京剧史上都是第一流的。如果天假其年,他会作出更大的成绩。

    (罗义俊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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