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御霜簃的人品和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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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振飞

    御霜,是芙蓉花的别名,又称拒霜。这一锦葵科落叶灌木,秋月开花,有红有白,深浅不一。它外貌娇艳,素质坚强,不怕寒霜,所以得了这个嘉名。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晴雯一生喜爱芙蓉,实际是用花来象征人物的高洁性格,这样以物拟人的艺术手法,可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突出。

    由此来看,当初程砚秋同志以御霜簃名其书斋,是具有深意的。不论以砚秋同志的身世和为人说,还是以砚秋同志的艺术成就说,确是切合于这个别署的,也就是说,砚秋同志的人品和戏品,都像芙蓉一样,高洁、坚强,在迎着寒霜激烈搏斗之中,更见其艳光四射,迥出尘表。

    我和砚秋同志相识极早。记得是一九二三年秋季,砚秋同志初次来沪演出,立即声名大噪。湘潭袁伯夔大书一联,悬挂在舞台左右:“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有人说此联是步林屋撰赠,但我的记忆是袁所制)。当时,砚秋同志尚用“艳秋”之名,联首嵌此两字,非常工稳,一时广为传诵。正在此时,砚秋同志要演一场昆曲《牡丹亭·惊梦》,经人推荐我这个票友为他配演了小生柳梦梅,这就是我和他在舞台上第一次合作,也是二人订交之始。他演完回北京,次年春季结婚。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间,他又来上海,在大舞台有三天义务戏,演的是《奇双会》、《玉堂春》、《红拂传》,又是我配演了赵宠、王景隆、李靖三角。他感到这次合作,极为融洽,竭力邀我去北京下海,但我由于父亲阻止难以从命,只得婉言辞谢,未成事实。一九三〇年秋,砚秋同志又来沪演出,闻悉我父亲已于春季去世,就向我坚决要求,要我一同北上合作演出。在此以前,我曾向南方小生教师蒋砚香先生学过一些京剧,但自知很不够格,既然要下海演戏,必须经过正规的学习和锻炼才行。砚秋同志让我提出条件,我只提一条:要介绍我拜程继先先生为师。这个条件看来简单,却非易办到,因为程老先生向来不收徒,能否破例,是难有把握的。可是砚秋同志听我一提,就满口应允了。由于我曾和袁寒云合演过两回《群英会》,袁对我有所了解,而他和程老先生是把兄弟,交情非浅。于是砚秋同志通过袁寒云向程老先生进言,又经砚秋同志的竭力推荐,竟蒙程老先生慨然允诺,我才得立雪程门,拜师学艺,正式下海。我的投身于舞台艺术,完全是由砚秋同志一手促成的。

    一九三一年,我参加了砚秋同志的剧团“鸣和社”。次年,因事南归。从一九三三年重赴北京起,直到一九三八年,和砚秋同志合作前后达六年之久。我先陪他演出一场《奇双会》,引起了程继先老师的不满。当时程老师在程剧团是主要小生,凡演此剧,总是他的赵宠,别人是不敢染指的。经过这次波折,砚秋同志就和我们师生约定,传统戏都由程老师演,其余新编小本戏一概由我担任。回忆六年之中,我配演过的本戏不少,有:《玉狮坠》、《红拂传》、《春闺梦》、《花舫缘》、《风流棒》、《鸳鸯冢》、《赚文娟》、《青霜剑》、《金锁记》、《碧玉簪》、《聂隐娘》、《梅妃》、《费宫人》、《沈云英》、《文姬归汉》、《硃痕记》等等。其中有三出戏可以一提:一是《红拂传》中的李靖,程剧团原由老生扮演,经我建议,按照昆曲《双红记》之例,改归小生应行,二是《费宫人》中的崇祯,我是用老生大嗓子演的,三是《春闺梦》“梦境”一场,砚秋同志和我一起琢磨,运用了昆曲《惊梦》的许多身段动作,比较恰当。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那时我已退出程剧团,但砚秋同志两次来上海演出,还是我陪他演了几场戏。一九四七年,在大众剧场,演的是《奇双会》和《红拂传》;一九四八年,在天蟾舞台(今劳动剧场),演了《锁麟囊》和《女儿心》。全国解放后,一九五八年一月,我和言慧珠到北京,参加出国剧团,剧目中有《百花赠剑》,这个戏就是《女儿心》中的一场。那时砚秋同志的健康已有问题,但还不辞辛劳,每天抱病来给慧珠辅导。谁料我们还没有出国,砚秋同志竟于三月九日,骤因心肌梗塞而溘然长逝了!虽说早知他有病在身,但凶讯乍到,还是不敢置信。这样一位名闻国际的杰出的表演艺术家,竟被病魔过早地夺去了生命,使我们戏曲舞台上,陨落了一颗光辉熠熠的巨星,真是莫大的损失呵!我想到平生知己,从此永诀,更禁不住怆然泪落,神伤不已!

    砚秋同志离开人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是他的音容笑貌,时刻在我的怀念之中,回首前尘,种种情景,还是如在目前的。

    梅兰芳同志生前,对砚秋同志特别器重,多次和我谈起砚秋同志的学艺经过。砚秋同志幼年家境贫寒,进荣蝶仙的门学艺,后来由罗瘿公筹集了一笔钱,向荣家“买满师”,再拜兰芳同志为师,同时向王瑶卿先生学唱。每天下午,他去梅家学戏,晚上完了戏,步行到王家去,无间风雨,绕道而往,以锻炼意志。他沉默寡言,极守规矩。王先生在屋子里教别人唱,他经常蹲在窗外水缸边,一字一句地暗暗跟着学。梅先生每次谈到砚秋同志这种艰苦奋斗的精神,总是教人听了,大为感动。

    王瑶卿先生精通声律,见到砚秋同志的嗓音不同于一般,特别为他创造一种幽远哀怨的新腔,这就是以后“程派”歌唱艺术的特殊风格。这种唱腔首先被运用在《贺后骂殿》中,砚秋同志初次到沪,此戏一唱而红,第二次来上海,演出《金锁记》,更受欢迎。于是“程派”唱腔在广大观众中扎下了深厚的基础,风行全国,脍炙人口。其后排演《文姬归汉》,王先生更是呕尽心血,把“胡笳十八拍”原词谱成〔二黄慢板〕;《锁麟囊》第十三场的〔二黄三眼〕和〔西皮原板〕,垛句特别多,尤其是大段〔二六〕,也都是王先生帮着设计的唱腔。王先生热爱学生,尽力扶植,而砚秋同志则用无比崇敬的心情来尊师。我以为,这不仅是过去的一种佳话,即使在今天,也还是非常值得提倡的良好风气吧。

    有一种看法认为,“程派”唱腔只适宜于悲剧。这个评价,当然是不全面的,但砚秋同志所演的戏,较多的是悲剧,在这些悲剧中,的确更能充分地发挥“程派”唱腔的表现力,这也是事实。且不说他的大量唱腔如何深邃曲折,扣人心弦;记得他演《青霜剑》,我配演被人陷害致死的董昌,第七场“问斩”下来,站在幕后看戏,看到第十一场,申雪贞被迫改嫁,与端儿分别,他含泪强笑,安慰孩子:“待我过两三日再来接你”,接着一个“哭头”,紧连“扫头”,如三峡啼猿,如长空唳雁,真是声泪俱下,惊心动魄!随后在乐声中,上轿而去。砚秋同志的精湛演唱,感动得我这个“董昌”,在台侧满颊泪水,几乎呜咽起来。

    砚秋同志在荣蝶仙家时,荣要他天天跑“圆场”,稍有不合,挥鞭就打。砚秋同志忍受责罚,勉励自己,通过勤学苦练,硬是学到了扎实的真功夫。《青霜剑》中“祭坟”一场,幕内唱〔倒板〕,手提两颗仇人的头颅,上场唱〔迥龙〕,走三个圆场,一个比一个快,接着走S字形唱三眼,脚步既快又稳,哪里是一般演员所能赶得上的?至于他的水袖技巧,更是变化多端,十分优美。

    一九三七年,法国定于八月中在巴黎举行世界博览会,很早就预邀砚秋同志前往演出。当时,京剧《王宝钏》有了外文译本,在国际上颇受赞赏,砚秋同志决定排出全剧带去,要我按照小生路子,扮演“别窑”中的薛平贵。后面挂胡子唱大嗓,一直到“登殿”为止。他又鉴于梅先生出国时,演出昆曲,博得很大声誉。因为昆曲不用大锣大鼓,笛子的声音比京胡幽雅,更易为西方观众所接受。因此他同我排练了几出昆曲,如《惊梦》、《水斗·断桥》、《藏舟》、《琴挑》等。砚秋同志对这次出国十分重视,在北京花了一年多时间,进行准备工作。然而由于“七七”抗战开始,巴黎之行没有实现。但我至今忘不了,在这段时间中,我们两人探讨昆曲,最为热烈,每天在我寓所我吹他唱,从下午直到晚上,往往兴犹未尽。从他的京剧唱法来看,音量由小放大,头、腹、尾分得清晰,和昆曲的“橄榄腔”正好吻合,在技巧运用方面,可称异曲同工。他和余叔岩先生是亲戚,经常一起研讨音韵,唱念非常注重四声、阴阳、吞吐、收放。所以他不仅爱唱昆曲,而且唱得规矩纯正,韵味醇厚,不可多得。

    砚秋同志艺术态度的严肃认真,是一向著名的。程剧团后期,周长华同志为他操琴,每天上午要去程家研究唱腔,吊嗓练功,从不无故间断。演出时,砚秋同志一到后台,绝不接待外人,立即进入楼上专室扮戏(楼上另一间是程继先老师、王少楼同志和我三人的扮戏所在,其余演员都在楼下),化装完毕,静候登场,这和西方演员的培养情绪,进入角色是同一精神。他对乐队要求很严。早期是穆铁芬的琴,锡子刚的三弦;后期是白登云的鼓,周长华的琴,人选十分整齐,衬托帮垫,循规蹈矩,没有人乱加发挥,出现喧宾夺主的情况。大锣、小锣、鼓,都按砚秋同志的调门定制,以求统一协调。他更注意同台演员的阵容,老生有贯大元和郭仲衡,此后则是王少楼,花脸有侯喜瑞老先生和苏连汉,二旦有吴富琴和赵桐珊,老旦有文亮臣和李多奎,小丑有郭春山、慈瑞泉、李四广、曹二庚,小生有程继先老师和我,基本上是两套班子。这样,可以按照戏的要求,搭配适合的演员,收到更好的辅助之功。

    舞台艺术的不断改进,是砚秋同志一贯关心的问题。京剧舞台上不用门帘,废除“饮场”,都是他首倡的。后台管事高登甲先生是他的得力助手,起了很大作用。比如《红拂传》一剧,砚秋同志希望我仿照昆曲中的“三脚撑”戏,为“风尘三侠”改动一些舞蹈身段,先给我看剧本,进行设计,然后由高登甲帮助安排。又如《春闺梦》,虽有战争的背景,但并无开打场子,而是用锣鼓来表现作战的气氛,这个新鲜意图是砚秋同志亲自定的,都由高登甲安排了场子,经过很多次排练,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后来在上海排《女儿心》,因为昆曲有《凤凰山、传花、赠剑、点将》,砚秋同志打算演皮黄而用昆曲身段,载歌载舞,加强气氛,他要我一同研究,按照昆曲的路子,再加以变化,从此定下了京剧《百花赠剑》的新路子。

    砚秋同志大胆而又谨慎地改革表演,同时又认真整顿剧团,使京剧艺术不断出现新的面貌,说明他具有何等坚定积极的事业心!

    砚秋同志卓越的艺术成就,都是从他数十年苦斗中得来的。他演戏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把戏曲表演作为一项崇高的事业来对待。他在所著《我的戏剧观》一文中说过:“也许有人说是为吃饭穿衣,难道我们除了演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就没有吃饭穿衣的路走了吗?我们要和工人一样,要和农民一样,不否认靠职业吃饭穿衣,却也不忘记自己对社会所负的责任。工人、农民除了靠劳力换取生活费用之外,还对社会负有生产物品的责任,我们除靠演戏换取生活费用之外,还对社会负有劝善惩恶的责任。如果我们演的戏没有这种高尚的意义,就宁可另找吃饭穿衣的路,也绝不靠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来吃饭穿衣!”他这些话是早在三十年代说的,而观点的鲜明、正确,到今天还值得我们读一读,学一学,很好地领会领会。毋庸讳言,砚秋同志幼年困于生计,学戏确是为了吃饭穿衣,但他后来就树立了这样的戏剧观,所以他一生不演坏戏,不为衣食而丢掉高尚的“戏品”,而且随着时代发展,艺术上锲而不舍,继续前进,达到了更高的造诣。

    古人云:文如其人,书如其人。砚秋同志则戏如其人,他的人品和戏品是完全统一的。抗战时期,他在北京车站上,奋击伪警,后来干脆到青龙桥畔去度耕读生活,坚决隐居不出。解放后,他接受党的教育,更提高了觉悟,成为一名光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砚秋同志的人品是崇高的,是永远为戏曲界所景仰的!

    我已年近八旬,良师益友凋零殆尽。十年动乱之余,块然独存,缅怀故人,弥增怅触。赋诗一律,借以纪念砚秋同志:

    绝艺当年享盛名,繁弦急管播秋声。

    扬舲海上霏珠玉,执耜山中效耦耕。

    白首襟期同啸傲,素心交谊感平生。

    御霜标格今安在?垂老更知惜旧盟。

    一九八〇年六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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