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惊才绝艺,一代伶工”[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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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喜瑞

    我与程先生相识,是三十年代初期的事情。当时他在顺德罗瘿公先生等有识之士的赞助下,艺术上逐渐成熟,在观众中崭露才华,颇有名声。我应程先生之邀,在他主持的鸣和社与秋声社搭班唱戏,曾五次随砚秋先生赴上海演出:记得第一次是在丹桂舞台,第二、三、四次是在共舞台,第五次演于大舞台。程先生以他惊人的天才、绝响的技艺,创立了别具风韵的“程腔”。无论是改革传统剧目,或排新剧,他演的人物多是在重重压迫之下坚贞不屈的善良妇女形象,犹如在飒飒秋风中挺立的菊花,傲然怒放,这也正是砚秋先生品格的写照。他以台下勤奋的习练,台上精湛的艺事,真挚的感情,表演的细腻,唱腔的婉转,在观众中博取赞誉,也给我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

    砚秋先生主持的剧团鸣和社与秋声社,人才济济,阵容齐整,剧目丰富,独树一帜。他演戏的态度认真严肃、一丝不苟,从不懈怠,他对全剧社无论主演、配演乃至群众演员都严格要求,配合谨严,决不马虎。在私下里,我们彼此切磋技艺,关系融洽,团结和睦,亲切相待,因此剧社的演出,台风正派、搭配严谨,受到内、外行的一致赞许。

    鸣和社与秋声社的演员,都是当时有声望、艺术造诣很高者。我同程先生合作数十年,参加演出的剧目有:《红拂传》(即《风尘三侠》),程先生演红拂,郭仲衡和俞振飞先后扮演过李靖。我原演杨素,郝寿臣的虬髯公,后来我演虬髯公,由蒋少奎演的杨素,《费宫人》(即全部《贞娥刺虎》),程先生的费贞娥,我的李虎;《文姬归汉》,程演蔡文姬,我演曹操;《弓砚缘》中何玉凤和张金凤,程均演过,我的邓九公,《牧羊山》(即全部《硃痕记》),程演赵锦棠,我的李仁,另如《风流棒》、《春闺梦》、《沈云英》、《花舫缘》、《玉狮坠》、《聂隐娘》、《梅妃》、《荒山泪》诸剧,也都合作演过,直至解放以后,程先生应北京电影制片厂之邀拍摄戏曲艺术片《荒山泪》时,我有幸扮演了杨德胜,与砚秋先生共同在银幕上留下了艺术形象,是为我们永久的纪念。

    程先生在几十出戏中,塑造了许多绝不雷同的艺术形象。别看他后来身体胖了,年轻时的扮相可是非常俊美、秀丽的。由于他从小就练武功,对武术很有根基,因此能文能武,成功地塑造了如红拂、何玉凤、聂隐娘等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不同的艺术流派的主要标志,表现在唱腔上的风格迥异,它们在唱念表演的艺术处理,特别是声腔音韵的运用上,有各自的想法和设计、安排、运用,从而形成独具特点的艺术品格。砚秋先生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另开道路,在“字儿、劲儿、味儿”上下工夫,苦心钻研,特别讲究“字”的四声韵律,为旦角唱念艺术,创出了一条新路,是为后学之楷模。程先生的唱念,吐字清晰、嘴皮子有劲,轻重疾徐适度,抑扬顿挫分明,以字行腔、以腔抒情,抓住这个人物之情,在低回委婉中寓有刚健,缠绵悱恻中蕴涵着不屈。听他的唱,韵味隽永、醇厚、柔中有刚,有一股犀利刚劲、锋芒逼人的力量,入耳萦怀,感人肺腑,使人久久不忘。

    砚秋先生热爱戏曲事业,在艺术上对己、对人都非常严明,他常说:“咱们唱戏,要对观众负责,演员既以此为业,就必须事事认真、处处琢磨,力求合情合理,否则观众就不要看了!”他演《汾河湾》中柳迎春进窑、出窑就非常讲究、认真。因柳迎春住的是寒窑,又矮又小又窄,进窑时,他是先矮身然后蹲下,两手在胸前与背后分撩水袖,左脚进去后,以此为轴心,右脚一个类似“扫堂腿”,腰里使劲,带动身躯,把下身系的腰裙,像一篷伞状撒开,右手顺势与左手合并将窑门关上。这个短暂的身段,程先生走的干净利落,身上、脚底下、手臂、水袖、头上的线尾子,各司其职,纹丝儿不乱,堪称一绝,观众总是报之以热烈的掌声。再如《红拂传》中“店房”一场,程先生演的红拂,因仰慕李靖的才华和抱负,遂女扮男装追随之,两人见面后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奔至旅店投宿。我演虬髯公,是个性情鲁莽、豪爽的侠客,暗访李靖与红拂(彼时虬以为红拂是男),赶至店房,径直奔入红拂内室,往上场门斜床上侧身一卧;红拂此时在下场门梳妆台前理妆,虬髯公始发现屋内有一女子梳头,大吃一惊,红拂从镜中看见一大汉闯进房来,大模大样枕卧侧床,程先生演的很精彩,先是一惊,耸肩长腰提神,表现她从镜中发现异端,转回头来看虬髯公,我二人对视良久,虽然没有话白,程先生的两肩、眼神里满是戏,很传神。就这么个不被人注意的小地方,砚秋先生从不放过,可见他表演上认真、细腻到何等程度。

    戏曲界常说:“功夫者,工夫也。”是说台上精湛的技艺,扎实的功夫,来自平素的勤学苦练,花了时间,费过气力,下到工夫,到了台上才能运用自如、纯熟精到。就拿他在《硃痕记》中演的赵锦棠来说吧,其中有一段念白:“婆婆啊!侯爷里面传出话来:打碗之事,一概不究,或老、或少,进席棚答话,答话已毕,还要周济你我。还是婆婆你,你……进去吧!”程先生念的口齿清楚、情感激切,一字一句传入观众耳中。又如赵锦棠念:“报,贫妇告进——”在众人“哦——”的堂威声中,她以袖掩面,小心翼翼地走了一个小圆场,然后跪下,程先生进门时浑身抖动,眼神紧张,把受欺压的贫妇胆战心悸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当赵唱〔西皮慢板〕“配儿夫名叫那朱春登(哪)”时,我演的中军李仁喊出:“看刀!”然后拔出刀来,欲砍赵锦棠,赵拉住我的胳膊,眼瞪着刀,在“搓锤”的锣鼓声中,赵走跪“蹉步”,因程先生的基本功素有根底,动作优美而富有感情,我们合作默契、各知心劲儿、快慢适度、相得益彰,台下总是掌声四起,可见程先生功夫过人,表演逼真,才能赢得如此效果。

    程先生酷爱武术,对太极拳尤有研究,每日习练,终年不辍,且运用到戏曲身段中。在《红拂传》中有两处:一是见杨素时,红拂有一段舞蹈,手拿红色拂尘(京剧界叫做“蝇帚”)加水袖,连唱带舞,乍看没什么惊绝之处,可是这里“深沉”大了(按:指艺术造诣)。咱们有句行话说,“身段是车,唱是辙”,因古时候大车是木轮子,走土路很费力,土路上车来车往就压出两道深沟儿来,这就是车辙,车在辙里顺利前往,离了辙寸步难行,拿这来比喻唱和身段的关系,我看到一些演员在舞台上有载歌载舞的场面时,唱和身段总是配合不好,看着不顺溜、不漂亮,听起来气喘吁吁,面无表情。程先生这段戏,唱的婉转悦耳,气匀有情,舞的飘逸潇洒、婀娜娉婷,真是轻歌曼舞、端庄流丽、神完气足。二是他的舞剑,那时京剧舞台上,虽有一些舞剑的戏,但多是木制或竹制,表面涂银粉的剑,程先生自幼习太极,武术底子厚,臂力过人,有一身真功夫,在《红拂传》中首创舞一对真剑。我和俞振飞先生分饰虬髯公与李靖,在台上看红拂舞剑,两道闪烁的寒光,似银蛇飞舞,把红拂的侠肠义胆、飒爽英姿表露无遗,精彩极了。

    程先生在艺术上刻意求精,从不马虎,对配角乃至群众角色都是严格要求。与他合作演戏,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他总是心平气和地给你提出来商量研讨,下次再演时,他一准在台边注意观察,力求完美。我扮演过许多配角,我在台上不抢戏,但争着做戏,该你表演的时候给你亮出来,我不抢,你表演完了,该我了,那就得演出人物的身份、意思来,配角儿不小,得按中间的唱,既不能胡来,更不许唱砸了、演错了,这就叫“人抬戏,鸟抬林”嘛!所以,程先生愿意与我合作,我给程先生配戏,他都是比较满意的。

    (陈国卿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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