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淡极方知艳 清疏亦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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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翁偶虹

    “淡极方知艳,清疏亦自奇”,这是程砚秋先生为陈叔通先生画菊题诗中的两句(见《程砚秋文集》第247-248页),也是程先生人品情操与艺术风格的写照。

    我和程先生交往多年,他为人恬静、谦和,与之相处使我油然而生钦敬、愉快之感,正所谓“与君子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俱化矣。”不只是程先生本人,就是你到程先生领衔的秋声社演出的后台去,也显得那样恬静,与其他班社的气氛迥异,连他的老搭档文亮臣、张春彦、曹二庚、吴富琴诸先生,也都是那样安详、谦和,而他的戏更是如其人,散发着深谷幽兰的清香。可见,程先生为人的品格,其精神面貌,不仅感染着他的朋友、他的同业,也溶入他的戏中。

    我记得,他家的书房里,挂着一块题为“雅歌投壶弹棋说剑之轩”的横匾,绿色的沙发套,映衬着周围的书橱,也是一派恬淡的气氛。冬天,还要摆上十几盆梅花桩盆景,其用意在于观察梅枝的百态千姿,以为构思身段的借鉴。我每次去程宅,都是谈编剧,很少涉及艺术以外的事。有时,程先生同我竟对坐无语达一两分钟,但他谈起艺术来,则又滔滔不绝。程先生是从不海阔天空地瞎聊的。另外程先生也和梅兰芳先生、余叔岩先生一样,爱好养鸽子,用它练眼神。

    我和程先生相交,还有一段文字因缘。一九二五年左右,程先生首演《文姬归汉》于北京前门外鲜鱼口内的华乐园(现大众剧场),我有幸看了这场戏。演出极精彩,备受观众欢迎。程先生的朋友们在报上征求对于《文姬归汉》一剧观感的诗文,当时我虽不认识程先生,却出于对程先生此剧由衷的喜爱,写了一篇骈体文《文姬归汉序》,署名麟声,寄给《黄报》文艺版,被刊用。数年后,焦菊隐先生为创办中华戏曲学校,曾请一些当时的剧评家吃饭。程先生和我都在座,由焦先生引见,得以相识。席前谈及此事,才知程先生已将拙作收入《霜杰集》中(该集为木版仿宋字,专收对程先生所演新剧的评论。在每本新剧本事之后,附有评论该剧的诗文)。程先生还说我的姨父梁惠亭(京剧花脸演员)与他的蒙师荣蝶仙认识,也曾提起过我,故对我有印象。但此后与程先生交往并不多。一九三五年金仲荪先生任中华戏曲学校校长。翌年,我也到该校任文化课教员,随后又任戏曲改良委员会主任,就常同程先生往来了。后来又与程先生合作,为他先后编写过六个剧本。

    我给程先生编的第一个剧本是《瓮头春》。这是写女子谋求职业之难的古代悲剧故事戏。程先生看了剧本,认为很有意义,但提出他上演的剧目中悲剧太多,观众反映看了他的戏总是抑郁而散,所以希望他演一些能使人轻松愉快的剧目,以调剂口味。因而没有排演此剧。

    编写《锁麟囊》剧本是在一九三九年。有一次程先生拿出焦循的《剧说》,指着卷三上引自《只麈谈》的一段故事,问我能否据以编成一出戏。我答应下来。原故事中没有人名,也无锁麟囊,只说富女解荷包赠与贫女。我同程先生商量,为了舞台形象的鲜明,根据南方某些地方嫁女绣锁麟囊以期“早产麟儿”的习俗,即取名《锁麟囊》,剧中人名亦全系我的杜撰。又将富女家败的原因改为水灾所致。当初我写此剧的立意,是以塑造富女薛湘灵乐于助人的善良性格为主,同时又以揭露社会病态为烘托的,目的是为了寓世态炎凉于轻松的喜剧气氛之中。当然,限于那时的思想水平,不懂得阶级分析,并未考虑贫富对立的问题。不过我写的赵禄寒(贫女赵守贞之父),也是个落魄的知识分子,并非劳动人民。第一稿写成后,程先生认为主线立得不错,并说:这段故事本来没什么戏,您能找出戏来而且写得像真事,殊属不易,在艺术上也有些新手法。程先生对原剧本的结构未作大的改动,唱词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原词。念白(如一些小花脸的词儿)则有所删节。程先生对剧本比较满意的有以下几点:

    第一,薛湘灵的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先写许多仆人献花瓶、献绣鞋,利用薛湘灵在后台“搭架子”,渲染其骄纵的性格及临婚的气氛,并将薛母引上,收到了先声夺人的戏剧效果。

    第二,“春秋亭”一场,薛湘灵由〔二六〕起的几段〔快板〕唱段,安排得合适。

    第三,结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守贞在询问薛湘灵的过程中,从未提及薛是其恩人,始终没抖搂“包袱”,因而引出薛母和薛的丈夫周庭训对湘灵穿着华丽的怀疑,在团圆之中又发生新的矛盾。最后才由赵守贞点破,再以薛湘灵的一段〔快板〕作结。

    下面,再谈谈程先生在该剧的表演艺术上的精心创造。

    在《锁麟囊》一剧中,程先先突出地以唱为主,辅以表情、身段来塑造薛湘灵的人物性格,表达其思想感情,创造了一个完整的音乐形象。程先生认为唱词既要符合京剧声腔、板式的规矩,又要敢于变格、破格,打破每句“二、二、三”或“三、三、四”的字数限制,才能出新腔。即所谓由字(四声音韵)生腔,由节(板式节奏)生腔,破格不逾其矩,万变不离其宗。这一点,王瑶卿先生亦与程先生看法相同。因此,王、程二位对我在《锁麟囊》中写了一些类似长短句的唱词是很赞同的。例如末场薛湘灵唱的“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练、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等句,程先生都据以创出了抑扬错落、疾徐有致、婉转动人的新腔。程先生既是一位戏剧家,又是一位音乐家。由于他总是亲自设计唱腔,并与身段联系起来,从表演整体上考虑,反复推敲,使之严丝合缝,所以,他对唱腔所表现的内在情感吃得很透,传达词意,声情并茂,熔唱腔与身段于一炉,并且与舞台节奏的进行熨帖一致(一段唱腔设计出来后,程先生还要给琴师说腔,共同切磋,甚至提供过门,再由琴师加以补正)。比如当赵守贞之子卢天麟要新来的女佣薛湘灵为其剪个绿纸马时,湘灵忆起已经失散了的、也曾向自己要过绿马的儿子,相形之下,百感交集。在这里我原来安排了一大段〔二黄慢板〕,以抒发其感伤的情怀。但程先生考虑到这时观众的心理,是急于想知道赵守贞是否能认出薛湘灵就是自己朝夕未忘的赠囊恩人,如果唱一段长长的慢板便显得冗赘了。于是把这一段分割开来,前两句仍唱〔慢板〕,下面转为〔快三眼〕,一直唱到底。经过程先生的巧手剪裁,不仅充分表达了湘灵当时抑郁沉重的心情,也适应了观众的心理,使舞台气氛更加明快。程先生对艺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令人极为钦佩。就我所知,程先生为了设计《锁麟囊》的唱腔,整整花了一年的工夫。他时常到当时极为清静的后海、积水潭一带去散步,默想唱腔。有时遛弯儿还顺便到我家,给我哼唱,征求意见。一年后,程先生又请王瑶卿先生用了半年时间对其唱腔进行厘正,才进入排演。

    程砚秋先生在表演上的精心设计,可以末场赵守贞盘问薛湘灵时的“三让座”为例。这也是我原本所无的。在初稿上,基本上是一问一答。照此演来,舞台气氛就显得沉闷。程先生安排了“三让座”的舞台调度,使得这场戏立时“活”了起来,赵守贞的激动与自持、薛湘灵的疑虑与惶恐、丑丫鬟的不服与妒忌,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各自的内心活动,历历如绘地呈现在观众眼前。一个细节的加工,却在艺术上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染力,真可谓画龙点睛,匠心独运了。这也使我深深感到,由于程先生在舞台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掌握了渊博的戏曲艺术知识,所以是最了解观众,也是最懂“戏”的,剧作者如果能够重视演员的创造,与之密切地合作,虚心向他们学习,是会提高剧本创作和舞台演出的质量的。

    此剧首演于上海黄金大戏院,成绩颇佳。由于该戏院是包银班(配角演员每月拿固定的薪金,不必再搭别的班),故可以在白天进行充分的排练。我当时在京,程先生曾将戏单寄我。除程自饰薛湘灵外,记得演出的阵容是:芙蓉草(赵桐珊)饰赵守贞,刘斌昆饰梅香,张春彦饰薛良,曹二庚饰丑丫鬟(后名碧玉),孙甫亭饰薛母,顾珏荪饰周庭训。琴师为周长华。回京后,又在长安戏院连演了两场,我全看了。阵容是:吴富琴饰赵守贞,张金樑饰梅香,张春彦饰薛良,曹二庚饰丑丫鬟,孙甫亭饰薛母,顾珏荪饰周庭训,李四广饰胡婆,陈少武饰赵禄寒,慈瑞泉、慈少泉父子分饰老、少傧相,韩福元、李盛芳分饰程俊、胡杰,不是对我们今天的赵春锦饰卢仁,沈金波饰卢天麟,符玉恭饰周大器。

    程先生对于唱腔是决不一经上演就一成不变的,随着他对剧情体会和对人物性格认识的加深,不断有所变化,有所改进。他的《锁麟囊》唱腔,就是常演常新,大同小异的。如“春秋亭”一场,薛湘灵唱“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再问一遭”一句,原来“薛良”二字是行腔唱出的,后来程先生感到这是对薛良的呼语,故改为半念半唱,就更符合情理了。

    程先生演出《锁麟囊》后,许多旦角演员如童芷苓、李玉茹等,也纷纷上演此剧。我还曾看到过一张电影演员胡蝶在香港拍《锦绣天堂》的海报,上面注明据《锁麟囊》改编。有人说京剧《锁麟囊》是根据电影改编的,那是本末倒置了。

    我认为《锁麟囊》演出的成功并成为保留剧目流传至今,首先应归功于程先生的艺术创造。戏曲是以表演为中心的艺术,没有优秀演员的精心创造,剧本再好也很难在舞台上立得住、传下去。所以我说,没有程砚秋先生,也就没有《锁麟囊》。

    一九四一年,我又为程先生编了《女儿心》一剧。剧中采用了一些昆曲的大牌子。程先生拿到剧本后,曾特意让我把它们唱出来。并非他有意考我,而是为了听听这些曲牌表现的气氛如何,可见其态度的严肃认真。这里还有一段插曲,足以说明程先生戏德之高尚。那时,李世芳正排《百花公主》,拟在京演出。《女儿心》和《百花公主》是同一题材。当时双方都不知对方在排此戏。世芳是梅兰芳先生的高徒,对程先生也极尊敬。后来,世芳听说了,就对程先生说:“我哪儿演得过您呀。”程先生慰勉他道:“你尽管排你的,我这出戏到上海去演,决不在北京演。”故这出戏程先生始终未在北京露演过,全是在上海排、上海演的。程先生这种奖掖、爱护后进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程先生排演此剧的目的之一,是为了丰富他的戏路子。程先生在戏中扮演百花公主,扎大靠,戴翎子,使双戟,不同于他演的其他剧目。该剧亦首演于黄金大戏院,我未看。直到抗战胜利后,我应聘为天蟾舞台的住班编剧,才在上海看了程先生的演出。记得阵容为:俞振飞饰江六云,袁世海饰巴腊铁头,芙蓉草饰江花右;戏里的几个丑角是由刘斌昆、曹二庚、盖三省、李四广、慈少泉、梁次珊等分别扮演的。剧中用了十六面百花旗,场面很大。

    抗战胜利前,我还曾为程先生编过《通灵笔》,是写提倡妇女识字的,但未排演。抗战胜利后,又为其编了《楚宫秋》,写马昭仪的故事,是王瑶卿先生提议编的。程先生可能在外省上演过(我未看过演出)。解放初期,我又给他编了一出《裴云裳》,写隋末起义女领袖的,后因他排《祝英台抗婚》而未演。

    最后,说说我所知道的有关程先生的一些情况。

    程先生对于同行,无论声望高低,都非常尊重。如他每次在上海演出期满后,总要亲自到芙蓉草、刘斌昆等先生的家中看望,道谢。故大家都乐于与之合作。

    程先生很欣赏余(叔岩)派,他吊嗓时,有时也唱几段余派老生的唱段。解放后,程先生喜欢与宗余的杨宝森先生合作演出,他认为程派青衣与余派老生在格调上是相近的。

    程砚秋先生曾说,艺术贵在彼此的默契,这样才能一拍即合,相映生辉。编剧与演员之间如是;演员与演员之间亦如是。只有对艺术有共同的认识,才能志同道合,相辅相成。记得他还对我讲过,有一次他与马连良先生在新新戏院(现首都电影院)合演《宝莲灯》:“演到‘二堂舍子’一场,我们越演越爱演,简直都不愿意下来了。”戏剧艺术上,彼此的交流、配合、默契是至关重要的,程先生上述的经验谈,不是对我们今天的中、青年演员也有着极为可贵的启示吗?

    老病缠身,记忆日衰,勉力为之,以纪念程砚秋先生。

    (一九八〇年七月三十日朱文相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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