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盛夏,北京举行了一次程派专场演出,我演的是全部《荒山泪》,我的学生张曼玲在我之前演了《陈三两》。是日,李先念、王震、姚依林、薄一波、谭震林以及黄镇等领导同志和我的师母、程砚秋夫人果素瑛都来看戏。戏后,李先念等同志走上舞台,接见我们,摄影留念。先念同志通过黄镇同志问程师母:“程先生有几位弟子?”程师母回答说:“赵荣琛、王吟秋和李丹林……荣琛居长。”先念同志紧握我的手,颇多鼓励。
次日,有位同志来看我。提起头天晚上之事,他笑着说:“这么说您是程门大师兄了。您哪一年拜的程先生?《荒山泪》又是程先生何时传授的呢?”
“这让我怎么说呢!程师母说我为长,恐怕指现在而言。其实,程老师开山门头一个收的学生是荀令香。程老师和荀慧生先生交好甚厚,令香师兄少年时就拜在程老师门下。不过,荀门本派,家学渊源,令香师兄没有在程派上多作发挥。令香之后,还有位陈丽芳师兄,已经谢世了。这样我就为长了。”稍停了一下,我又接着说:“至于《荒山泪》,我已经唱了近四十年。那确实是程老师亲授的。不过,不是当面说的,而是书信函授。”
“京剧也有函授?这可没听说过。不可思议。您就把这段往事给说说吧!”
“说来话长:我是一九四〇年投师于程砚秋老师门下的。当时,程老师困居在沦陷的北京,我正在号称大后方的重庆演戏。拜师时,我们爷儿俩并没见过面,书来信往,才有函授一说……”
这样,我就讲述起我师事程门的独特经历来。
世家子弟慕程派弃学从艺奔“泉城”
京剧演员很多是梨园世家,子继父业,也有不少是幼而家贫,写字据立契约入科班或投师学艺。我不属于这类情况。我自小爱京剧,特别是迷恋程派,放弃学业而从艺,不是“票友”下海,是规规矩矩学了五年戏,才做的京剧演员,我如果不是酷爱程派艺术,那我走的必然是另一条路。
这要从我的家庭说起。
我出身于一个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原籍安徽太湖县。祖上一连出了四个翰林,我的高祖父赵文楷公是清朝的状元。我依稀记得在安庆我家那个七进院子带花园的宅邸中,曾挂有黑漆金字的大匾,由皇帝御书“四代翰林”[32]。一九一六年我出生在这个“名门贵第”。我自幼进家塾,读四书,习诗文,过的是“锦衣纨裤,饫甘餍肥”的公子哥儿生活。可是时代不同了。封建大家庭不可避免地衰落、解体。二十年代中期,我们这一房就离家北上,定居北京。我在北京读了小学,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著名的北京师大附中。
二十年代的北京,京剧正似鲜花锦簇,繁盛一时。老生中的余、言、高、马,旦角中的梅、程、荀、尚,武生杨小楼,花脸郝寿臣等各树异帜,精彩绝伦。我的母亲和大姐喜欢看京剧,家居无事,看戏是她们的主要消遣。她们去看戏,总带上我。我跟着她们可看了不少戏,不仅上述名家好角我都看过,就连当时年逾古稀,偶一露演的孙菊仙和陈德霖等前辈,我也都赶上亲聆佳音了。我对京剧一下就入了迷。这么多名家中,我最崇拜的是程砚秋。程师当时年仅二十有余,历经奋发图强,已经创立了风格卓异、独步一时的程派艺术。程派名剧《荒山泪》、《青霜剑》、《金锁记》、《鸳鸯冢》、《碧玉簪》、《春闺梦》、《梅妃》、《文姬归汉》等相继问世。这些名作以及程师演出的独具特色的传统老戏,我都一个不漏,不止一次地看了,真可以说是有程必看,场场不空,由看而爱,由爱而迷,由迷而忍不住歌之舞之,说也奇怪,我的艺术记忆力和领会力还算不错,只要看上两次戏,程老师的主要唱腔,我就能学唱出来,甚而还能走出地位。我模仿着私下里唱,还偷着学会了拉胡琴,常常躲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哼唱,自得其乐,也就开始萌生了想做演员,唱程派的意愿。
由于我的家庭还有相当的封建性,听戏可以,玩票也勉强能行,那是消遣、娱乐,至于下海当演员唱戏,则断乎不行,因为那有失大家子弟的体面。所以我只好把自己对程派艺术的炽热追求和爱好,强抑在心中,万不敢想我还能投身梨园。我有副矿石耳机收音器(那时还没有电子管收音机),在我不能去剧场听戏的时候,就利用矿石耳机独自仔细寻找我所挚爱的程腔。找到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就凝神细听,随腔记谱,以至按谱寻声,拍板学唱,深夜不眠。有时耳机出了毛病,对不准声音,就急得顿足捶胸,怨天恨地,气得把耳机都摔了。这时,我已经活脱是个小“程迷”了。
二十年代末,我考入北京师大附中后,对京剧、对程派的爱好,却有机会得以发展。这座以学习严、程度高著称,很多学术上知名之士曾受业其中的学校,由于北伐战争胜利的影响,校内气氛较为活跃,而不那么严格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学校开始有了业余社团,其中有个国剧(即京剧)研习社,吸引了不少爱好京剧的师生,课余吹拉弹唱,逢年过节还要票上两出。我立即成了国剧研习社的积极分子。
研习社里大多是老师和高中学生,像我这样十三四岁的初中生很少。可是,我不仅能唱旦角,还能唱老生,又会拉胡琴,会戏不少,大家对我不得不另眼相待。在研习社里,我真是乐不思归。
我迷程派,迷之深,爱之狂,但只是自发的模仿,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些有修养的年长的师友,对我指点帮助,我逐步能从声腔、字韵、表演的道理上有所理解,进而揣摩、分析,探窥程派艺术的门径。研习社中有位与我义结金兰的长兄曾世骏先生(现居香港),他专攻胡琴,也是程迷。我们在苦读功课之余,一起研习京剧,观赏程师的演出。我们一字一腔、一招一式地推敲探讨。曾兄为我操琴吊嗓,相互纠正鼓励。对于程派艺术的切磋,我同曾世骏兄持续五十年不辍,今天,我们仍书来信往,互相请益。曾兄一直坚持业余,是海外著名的程派琴师,今年已六旬开外,还在为程派艺术在海外辛勤地传播。
初中毕业了,按我的成绩和家庭,毫无疑问要继续升学,由高中、大学而出国深造。我的兄弟姐妹和同学大多走的是这条路。可是由于我爱好京剧,仰慕程派艺术,我毅然放弃学业,报考了当时来北京招生的山东省立剧院的京剧表演系。我们同学八人报考,中榜者只我一人。落第者并不失意,可以继续升学,而我这个中榜者却陷入矛盾彷徨中。我想到五年后学满结业就是个京剧演员了,不可企及的梦想就要变成现实,我焉能轻易放弃,可是,我的门第家庭,尤其是我的父亲决不会同意我去唱戏。这又怎么办?幸好慈祥的母亲深深同情我的苦恼,她对我说:“你要真想去唱戏,我不阻拦。但是,要成为一个好角儿,可不容易,要有恒心有毅力,刻苦用功,才会有所成就。你父亲那里,我替你想办法。”当时,我父亲不在北京。在母亲的授意下,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含糊其词的信,说考取了山东省立剧院,是个学府,不是科班,先去济南看看,试读三个月,不成再回来升学。不等父亲回信,我就动身南下,奔赴“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济南,开始了我的艺林生活。等父亲见信后震怒,严词要我回京升学,但是木已成舟,奈何为晚了。
京、渝之间书信通 函授程派佳话传
三十年代初的山东,是军阀韩复榘的地盘。这个暴虐刚愎、文墨不通的“大帅”,一时心血来潮,居然“热心”起文化事业来,拨出一笔经费,让王泊生开办一座山东省立剧院,设有话剧、京剧、昆曲、地方戏等科,颇具规模,执教者多为戏曲界名流,也确实培养出一批人才。像电影界的崔嵬、魏鹤龄、田烈,京剧界的张宝彝、田菊林,现在中国戏曲学院副院长任桂林等都是这里的学生。臭名昭著的江青,也在这所学校里混过一阵子。
我入的是京剧表演系。教戏的老师很硬,即以旦行说,很多教师是清末民初的名家:教青衣的是与陈德霖(王瑶卿、梅兰芳之师,清末老派京剧青衣的代表人物)先后齐名的孙怡云,教花旦的是艺名“老水仙花”的郭际湘,教昆曲的是北昆名宿韩世昌和田瑞庭,教武旦的是张善亭。入校时,我的变声期已过,锻炼出来一条脆亮、甜润的小嗓,在老师的指点下,每天下腰、耗腿、练功、吊嗓、学戏、打把子,刻苦地学了五年戏。那里基本上同科班相类似,白天学戏、练功,晚上演出。所不同的是,我们有理论文化课。马彦祥先生就给我们讲过《戏剧概论》课,这在当时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同一般坐科学艺一样,我也是从龙套、宫女、丫鬟、一般配角,一步步历练成长。由于我有嗓子,有扮相,又可以说是带艺入学,接受快,成绩好,很快就成了京剧系“挑大梁”的尖子,在济南“红”了起来。
可是,我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程派。老师要求严,学戏、演出只能按老师的要求一步一步走,在科班、学校中搞程派,根本谈不上。我很为此苦恼。教师中有位关丽卿先生,慢慢地看出我的心思,不时开导我。关先生同程砚秋老师年纪相仿,也是唱旦角的,曾给杨小楼、马连良配过戏,对程派不仅钦佩,而且还很熟悉,比之几位老先生,他对京剧舞台上的现实情况更谙熟一些。他耐心地劝慰我,让我把基础打好,他说,程砚秋的艺术根底极为深厚,程派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基础打不好,就学不好程派。关先生不仅端正了我对学习程派的态度,还给我说了不少程派戏和程派独特的艺术处理,对我所会的程派戏仔细加以调理点拨。他见我领悟很快,非常高兴,曾对我说:“我能教给你的东西有限,也就到这里了。你的天分很好。你要想办法拜在程先生门下,名师定会出高徒。只要你肯下苦功学,在程派上你会有所成就的。”
“拜程砚秋为师!”尽管我这么迷恋程派,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能拜程砚秋为师。那时,程砚秋先生已是名贯南北的大艺术家,我是个尚未出科毕业的无名小辈,说拜师谈何容易!我在济南的几年中,梅兰芳、马连良都曾来山东演出过。我以后学末进的身份,有幸同这几位前辈同台演过戏,我望眼欲穿地盼望程砚秋先生能够来趟济南。如果有机会见面,也能同台演戏的话,那么拜师之事,或许还有微小希望。可是,这五年中,唯独程先生没来过济南,连见面都见不到,拜师之事我简直不敢奢想。虽然如此,我还是非常感谢关丽卿先生。在我投入程门之前,他给了我正确的指导和帮助,使我的艺术基础打得比较瓷实,青衣、花旦、刀马旦,以至泼辣旦的戏,我学得不少,我私淑、自学的程派也能够得到进一步的结合运用,规矩而较系统,为我后来专攻程派准备了有利条件,更重要的是,关先生点燃了我心中的艺术希望之火,对程派要锲而不舍,不能浅尝辄止,一定要想办法拜程砚秋为师求取深造!从此,投师程门,就成了我梦寐以求的艺术追求目标。至于怎么去达到这个目标,我也不知道。但,我执着地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我们毕业前夕,抗日战争爆发了,山东很快地沦陷敌手。王泊生带着我们这批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以抗日救亡的名义,从山东经河南而武汉,一路唱戏挣钱,于一九三八年我们来到重庆。重庆后来号称抗战的陪都,各路人士云集于此,城市也随之繁荣起来。重庆本来没有固定的京剧班社,只是偶尔有过路的京剧班子演出,盛行的是川剧。好像我们是第一个去重庆长期落脚的京剧团,“厉家班”是在我们之后去的。在重庆,京剧很受欢迎。
刚到重庆时,我们名义上都是待毕业而硬不让我们毕业的学生。因为是学生,演戏当然不挣工资,每人每月只有三元的零用,其他一无所得。这种情况,竟持续了好几年,虽然我们戏唱得很多,也很“红”,卖座收入极好。最后,我们忍无可忍,奋起斗争。终于离开了王泊生的这个“实验剧团”,建立了以我为首的“大风剧社”,在重庆、成都“红”得很,打开了另外一个局面。
在四川,我认认真真唱了几年戏。起初贴演的都是《玉堂春》、《醉酒》、《十三妹》、《王宝钏》、《战金山》、《御碑亭》、《探母》、《骂殿》、《汾河湾》、《三娘教子》、《牧羊圈》、《游园惊梦》、《回荆州》、《宝莲灯》、《打渔杀家》等传统老戏,一时名噪西南。二十岁出头的我,很快成了名角。
可是,我内心的苦闷远没有消除。我向往、追求多年的程派,又怎样得偿夙愿呢?我旅居后方的重庆,程砚秋先生远在沦陷的北京,关山阻隔,不仅拜师无望,甚而我还能不能专攻程派也成了问题。难道就这样满足于当个名角儿挣钱,把自己的艺术理想丢开手吗?不,不能满足现状。程派,我一定要坚决搞下去。十几年来,我连看带学,程派的东西我会得不少,为什么不能用在舞台上!拜不了师,没有人指点,我就自己搞。这样,我把从关丽卿先生处学来的,十几年中自己耳闻目睹和师友指点的,融合一起,刻意揣摩,用在了我的演出中。上述我演出的传统老戏,程砚秋先生也常演,他很有独到之处。我演时就尽量按程派路子演。但我是私淑、自学的,只能效其大概,不可能分毫不差。好在重庆京剧班社少,没什么人吹毛求疵。倒是有不少来自北京、上海等地,喜欢程派的观众,异地闻乡音,更为欢迎。我好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在程派艺术的天地里,自在飞翔,无比愉快。慢慢地“赵荣琛是程派”的话就传开了。有好心的朋友劝我,干脆把程派的牌子亮出去,赶紧排演程派独有的本戏。我没有这么做。虽然这些程派名剧我大多会唱,但我是自学的,底数有多大,自己心里清楚。同时也难于“淘获”到准确的剧本作依据(在过去,独有的本戏名剧的剧本十分珍贵,大多秘而不宣,不像今天这样广泛发表),这些名剧集中了程派艺术的精华,我不能只顾一时的扬名露脸,而草率从事,如果演不好,走了样,那会亵渎了我挚爱景仰的程派艺术,也对不起我多年敬慕的程砚秋先生!
这时候,我和同学们都注意到台下的一位长年的老观众。他是一位沉默寡言的白发老人。从我一到重庆,他就看我的戏,坐在前排一个固定的座位上,我有戏,他必到,风雨无阻。我很纳闷:这位老人是谁?为什么对我那么注意?可是,他又一言不发,从不像有些人那样一回生两回熟地走进后台成了朋友。我心中疑惑不解。
大约是一九四〇年夏秋之交,我突然收到这位老人一封信,说他已经看了我三年戏,有些话想跟我谈谈,约我见面。闷葫芦终于打开了。原来这位老人是程砚秋先生的忘年挚友,与程派艺术有着深厚渊源,以“程党”自诩的许伯明老先生。
许伯老和程师之间,有着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许伯老和程师后来都向我叙述过这段往事,而这段故事又与我投师程门有着偶然的巧合性。
许伯明老先生一直从事金融业,是个京剧爱好者,早年长住保定和北京。他治公之余,把时间大多消磨在剧场,与很多京剧演员是好朋友。许伯老说,大约是一九一六年左右,他就开始看程砚秋的戏。那年程师才十三岁,还是个没出师门的徒弟。程师出身旗人,幼年丧父,家境清寒,六岁时写给荣蝶仙为徒学戏,为期八年。那时是封建师徒制,学戏拜师要写文书,一切要受师门的绝对控制,学戏、演出之外,还要伺候师父一家的生活,任凭打骂虐待,所赚收入概归老师,成为一个丧失人身自由、听人宰割的奴隶。程师十一岁登台,开始给荣家挣钱。封建师徒制的桎梏,使得程师不得不疲于奔命地演出。随着锣鼓丝弦声,白花花的银元滚滚流入荣家。程师却因疲劳过度而音带嘶哑,适值“倒仓”变声期,却丝毫得不到休息,拖着一条半哑的嗓子四处演唱。许伯老看了程师的戏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他才华过人,有前途;担心的是,这样唱下去,嗓子垮了,人也就完了。许伯老把发现程砚秋的事,告诉了老友、清末名诗人罗瘿公先生,把罗先生请来看戏,商量怎么办。罗先生慧眼识人,完全首肯许伯老的看法。这时听说荣蝶仙又同上海签了合同,接了包银,让程砚秋老师立即去上海唱戏。罗、许得知更为着急,不能眼看一颗艺术之星毁于一旦,就同几位朋友磋商办法。有古侠之风的罗瘿公先生挺身而出,愿全部承担对程师的教诲、扶植的重任;许伯老和几位朋友则作经济后盾,立即筹措了六百银元,把程师从荣门赎出,使他得以休养、深造。程师在罗瘿公先生指点下,习技艺、读诗文,投拜陈啸云、王瑶卿两位大师门下,又对梅兰芳先生执弟子礼,还向前辈陈德霖老夫子问艺,三年苦学,艺技大进。十七岁再登舞台,演出罗瘿公先生编写的名剧,以独特的声腔,精湛的技艺,名盛一时,创立了独具风格的程派艺术。程砚秋老师的成长,许伯明老先生出了不少力量,也正因为如此,许伯老虽然比程师年长三十岁,二人却成了忘年之交。
许伯老称赞我的演出,问我怎么学的程派?当得知我对程派爱之极深,却一直是私淑、自学,与程砚秋老师从未谋面时,他更为惊异。许伯老认为我的基础,学程的路子正,现在的问题是需要深造。他问我愿不愿意拜程砚秋为师?他可以助一臂之力。拜程砚秋为师!正式拜师程门,这是我多年百般追求而不可得的夙愿,我哪有不愿意的?这个天上降下来的喜讯太突然了,简直使我难以置信。我兴奋得拉住许伯老的手说:“拜程先生为师,这是我从小立下的宏愿,多年求之不得。您要是能帮助我拜师程门,我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因为,再没有比这件事对我说是更幸福、更愉快的了。”可是,我又有些顾虑:耳闻程砚秋先生严谨不苟,选才极严,不肯轻易收徒。他没见过我,不知我的底细高低,能收我为徒吗?再者,程先生当时远在北京,又怎么能拜师学艺呢?
许伯老得知我的隐忧,开导我说:“御霜(程师之号)一向以严出名,轻易不肯收徒弟。多年来,不少人崇慕程派,挽人求情,希望拜师门下,都遭到拒绝。这并不是他藏私,不肯把艺术传人,而是他确有其对待艺术的个人见解和要求。他深知自己的艺术另辟蹊径,自强不息,得来不易,因而对收徒选才极严。他曾指点过不少程派爱好者,在中华戏曲学校传授程派艺术A,从来是尽情相授。可是,要正式收徒,他就要从严要求,
A 中华戏曲学校是二十年代末,由程砚秋创办的一所有别于旧科班的新型学校,曾聘著名戏剧家焦菊隐先生主持过教学工作,后程师全部承担主要工作,先后出“德、和、金、玉”四科学生,如侯玉兰(已故)、李玉茹等曾从程砚秋老师学习过程派艺术。慎重对待了。
“事实上,他一直在寻访合适的衣钵传人,我们也在帮助他物色。没想到,在重庆发现了你。我觉得你的条件合适,御霜定会满意。他虽然没见过你,但他会相信我的眼力不差。由我去信推荐,御霜一定会答应。至于分处两地,这是暂时的,将来你们师徒爷儿俩总有见面的机会。”许伯老最后不胜感慨地说:“二十多年前,我和顺德罗瘿公先生发现、支持了御霜,今天在重庆又发现、支持了你,为御霜寻找到你这样的传人,总算我对程派艺术尽了绵薄之力。”
经许伯老投书北京向程师推荐,程师完全相信许伯老定会识人不错,复函同意。那时,重庆、北京之间通信十分困难。在我等候程师复信的时候,心中忐忑不安,担心被程师拒之门外。当许伯老拿来程师的亲笔信,我看到上面的同意收我为徒的字样,真使我万分激动。我立即恭敬地缮写了大红的门生帖子和向程师和师母问安的信函,投寄北京。从此,我就成为程砚秋老师的正式弟子了。
戏曲演员一向是口传心授,老师说戏,学生静听,然后学生复演,老师再指点纠正。程师与我分居两地,无法见面,他不能言传身教,我也不能当面请益,唯一凭借的就是书信,于是就开始了京剧史上罕见的“函授”。程师与我书来信往,探讨艺术。他老人家给我先后寄来了《荒山泪》、《青霜剑》、《鸳鸯冢》、《碧玉簪》、《金锁记》、《硃痕记》、《烛影记》等许多程派名剧的剧本,对这些戏的演出和声腔、表演的要领,详尽说明,告诉我要注意哪些问题,哪些地方应该如何处理,并耐心解答我在信中请益的各种问题。我把程师提供的剧本依次付诸实践。演出后,我再把演出情况在信中详细报告,程师再复函指正得失。那时北京和重庆通信,路上要转好几个地方,一封信走一两个月是常事。我经常翘首北望,盼望程师的来信。每当我收到那信封在邮途中被污损的来信,雀跃非常,连夜捧读,仔细体会揣摩程师信中的字字含义,对照自己的舞台演出,找毛病,发现问题,设法改进。
四十年代前期,程砚秋老师在北京不屈于伪势力的侮辱,他毅然罢歌息舞,隐居于北京西郊青龙桥荷锄务农,以示与恶势力的决绝,表现了崇高的民族气节。这与梅兰芳先生抗日战争中在上海蓄须罢演,南北辉映,传为佳话。程师和我通信,进行“函授”时,正是他受辱愤而隐居的时期。程师当时在信中没有也不便对我详细谈论此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他在信中告诉我,他已迁往青龙桥农村居住,从此不愿再登台演戏了。原因没有明言,但爱国爱民的激愤情绪,渗透在字里行间。他在信中告诫我要刻苦用功,好自为之。程师在青龙桥务农时,实际上并没有停止对艺术的探讨和进取;恰恰由于摆脱了演出和各种事务的羁绊,他得以更加专心致志地研究艺术,精益求精。后来,我听程师晚年的琴师钟世章先生讲,在那个时期,钟先生经常骑车从城内奔赴青龙桥,给程师吊嗓子,发现程师对自己所有的戏的唱词、唱腔,都仔细地筛选了一遍,又有所变化、改动,使之更精美隽永了。这些有时也可以从程师的信中看出来,他每有所得,或是处理上有所变化、更新,常在信中告我,让我领会运用,再把心得体会告诉他。
我们师徒这样书来信往,持续达五年之久。程师来信中,那工整挺秀、遒劲有力的魏碑字体,深邃精辟的艺术见解,诲人不倦的精神,都深深地教育、鼓舞了我,开扩了我的艺术视野,增长了我的艺术才能,使我更加意识到程派艺术的佳妙高深。别看我当时在重庆已经是个名角儿,但我认识到,自己所得仍属皮毛,从而向往有朝一日要追随程师进一步深造的决心,也就更加坚定、迫切了。
我把程师给我的所有的书信,以及题字、照片等,视若瑰宝,多年来一直珍藏在身边。尤其是这五年中,程师的数十封来函,熔铸有他几十年的艺术经验和见解,更是研究程派艺术的十分珍贵的艺术文献。可是,就在十几年前的一场政治浩劫中,我也不例外地被打成“牛鬼蛇神”、“特务”,在法西斯式的抄家中,我所有的艺术资料、文物,包括程师的这批极珍贵的书信,都被洗劫一空,至今遍寻无存。这真是一个无法弥补和难以估量的损失。以致现在我只能概括地回忆,而不能具体引述程师“函授”的详细内容了。
根据程师信中的教示、指点,又有许伯老的赞助和指导,我在重庆,把某些程派名剧一个一个地陆续排演出来,循着程师“函授”导引的道路,正确地、踏踏实实地往前走。例如,程派唱腔,很讲究字的声韵,吐字发音要求四声准确,腔随字来,字正腔圆,不能因腔害字。根据程师信中所示,我努力研读韵书,请我的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大姐,给我讲解音韵学,再反复听我收集到的为数不全的程师的唱片,把程派的唱法、腔和字的特点,并同其他名家、各派的唱法加以比较、分析,进一步理解腔、字之间的血缘关系。程师曾对余(叔岩)派唱腔颇多溢美之词。我听过余叔岩先生许多戏,我把余腔和程腔仔细对照,发现都是那么讲究,声韵准确,字正腔圆,韵味醇厚。反过来,对程派艺术的渊源,以及它深受余派和其他各名家的影响,也有了深一步的认识。“函授”也有“函授”的好处:它打掉了我不动脑筋,处处模仿,步步跟着老师走的懒汉思想,逼着我要开动脑筋,仔细体会,自己寻找奥妙。程师不在身边,要模仿也无从模仿,只能根据程师信中提供的要领,谙其神韵,再结合自身的条件、特点,适当发挥。这种求其神似的做法,得到了程师和许伯老的首肯。
在四川,许伯老给了我难以言状的帮助。许伯老实际上是我的良师、顾问和导演。每个戏,他都帮助我认真排练,追忆当年程师的演法,指点于我。每天戏后,他来到我家中,仔细评述当日演出的得失,帮我纠正毛病。许伯老严肃地对我说:“你不要听不进挑毛病的话。当年我们对你的老师也是这样,每天给他挑毛病,他总是虚心倾听,认真纠正。满招损,谦受益呀!这样才能真正得到艺术上的进步与提高。”
我在重庆、成都等地,唱了六七年程派戏,很受欢迎,观众赠送给我“重庆程砚秋”的绰号,致使程派艺术的种子,播撒于大西南,产生很大影响。如果说,当时我在艺术上稍有成就,博得一些好评,这与程师的辛勤教诲和许伯老热心扶携是分不开的。解放后,程砚秋老师应贺龙同志邀请,去四川、云南演出,获得极好的效果。程师后来对我说:“你是有一份功劳的。”
我在重庆经过几年的奋斗,不仅有了自己的剧团——大风剧社,还投资翻修、建立了自己的剧场——重庆第一剧场,添置了齐全的戏箱行头——这是我摆脱王泊生的实验剧团后,赴成都搭班演唱了一个时期,挣了不少钱,我以此添置了第一批全班的戏箱,打下了基础,又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条件越来越充实。我夙愿得偿地唱着自己挚爱的程派戏,有着丰裕的收入,名利双收,按说大可心满意足,享乐一番了。我没有这么做。在重庆,我始终抱着客居思想。一旦有了机会,我要立即投奔程师。为此,我避免家累之虑,一直保持单身生活,直到解放后。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时,我正在成都演出。我们的大风剧社这时的力量已十分壮大。八月十五日那天晚上,我的大轴戏码是《玉堂春》,我已经出台上场了。正在演唱中,突然人声嘈杂,欢呼跳跃,继而鞭炮齐鸣,原来是抗日战争胜利了。人心激动,戏是没法唱下去了,人们把我拉到后台,也来不及卸装,就卷入了欢乐的人群中。我高兴、欢呼,眼中流着兴奋的泪水。我欢呼祖国的胜利,还庆幸自己去北京寻师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我们的演出期限还没到,戏院方面还要求我们再续演几天好戏,庆祝胜利。我婉言谢绝,说必须赶回重庆,为毁约而向戏院道歉。我立即收拾行装,登上返回重庆的旅程。
到重庆后,我一面着手结束剧团,办理善后,一面给北京写信,告诉程师,我即将北上。我在重庆已有相当的经济基础,大风剧社中,大多是十几年的老同学。大家劝我不要走,说这样舍弃一切太可惜,经济上的损失太大了。我说:“你们还不了解我的心。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艺术才是永恒的。我生平只有一个钻研程派的志向。过去无法见到程先生,今天道路已通,我为什么不去寻师!咱们同学多年,共历艰辛,我也难以割舍。我把一切都留下,希望大家还像过去一样,团结协力从事演出。”我又拜托金素秋等,请他们关照我这批师兄弟和同业。后来素秋同志带了一部分人往赴云南,成为今天云南京剧院的基本力量。
一九四五年底,我正要动身北上,并且已委托我在北京的哥哥替我找房安家,突然收到程砚秋老师的信,嘱我暂时不要去北京,因为他近期将要去上海,应邀在上海做欢庆抗战胜利的首次公演,要我直接去沪,我们师徒可在上海见面。真是不负我苦心一场,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放弃了在重庆的事业和巨额的收入,只随身带着简单的行李,包括程师的那批珍贵的书信和艺术资料在许伯老陪同下,于一九四六年春,千里迢迢,飞赴上海,终于飞到了我日夜思念仰慕万分的程砚秋老师身边!
千里寻师习技艺 秉烛夜话迎新春
我们到上海时,程砚秋老师已先我们而至。他是应上海天蟾舞台之约,来唱戏的;同时,阔别上海多年,与朋友们叙叙旧。程师在上海,先住在一位王先生家,后又迁往一位姓朱的朋友家中。朱家的主人也是位程迷,对程师殷勤款待,生活上照顾得很周到,乘机向程师学戏、讨教。
我在上海住在许伯老家中。许伯明老先生长我四十余岁,八年来热情相助,情逾骨肉,他此时已届古稀之年,仍为我四处奔走,此情可感。在重庆时,我们就父子相称。我们到上海后,稍事休息,略拂征尘,许伯老就领着我去拜谒程砚秋老师。距今三十多年了,往事历历在目。在去见程师的路上,以及迈步进门的时刻,我说不清心里那种滋味。程师端坐在客厅中,见许伯老领着我进门,连忙迎上来,紧握着老友的双手,激动得唏嘘无言。沉默片刻后,才关切地询问许伯老的身体,并且感谢他对我的照拂。这对忘年老友,分离已十余年,久别重逢,中间又有重庆关于我的一段经历,能不激情满怀吗!随后,许伯老指着我说:“这就是荣琛!”我连忙过来,口称“老师”,给程师行了大礼。盼了多年的我,终于在程师面前喊出了这一声。程师含笑扶我起来,让我坐在身旁,仔细端详着我,问长问短。许伯老在我的怂恿下,向程师提出择日让我补行拜师大礼的问题。程师笑答:“不要忙,这次我在上海会待一个时期。先让荣琛各处熟悉一下再说吧!”
我在山东学艺,然后直奔四川,虽然已唱了十来年戏,但北京、上海并不知道我。程师和许伯老领着我,去马思南路拜见了梅兰芳先生。梅、程之间,谊兼师友;许伯老与梅先生也是多年至交。梅先生对我的一些情况已有所耳闻,他们夫妇见到我也很喜欢,一再夸奖,祝贺程师后继有人,勉励我要用功学习。梅先生夫妇多年来,一直待我极好,我成了梅家的常客,梅先生还给我说了《奇双会》等梅派戏。梅先生一九六一年逝世后,梅夫人还不时唤我前去谈天,鼓励我不要辜负当年梅、程两位大师的苦心栽培。最近,梅夫人因脑疾病逝,忆思往事,不胜哀悼。
经过短短的筹划,一九四六年春天,在上海湖社,我补行了向程砚秋老师的拜师典礼。程师母也从北京赶来受礼。程砚秋公开的正式收徒,几十年中是比较罕见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因此,这件事在上海很为轰动。是日,宾客如云。上海戏剧界、文化界的许多前辈,程师各方面的朋友,差不多都到了,向程砚秋老师和师母热烈祝贺。程师和师母笑容满面,高兴异常。拜师后,程师赐赠给我一对精美的玉石图章,以为见面礼。
程师得知我是舍弃了在四川的种种成果,只身千里寻师来的,也很为感动。特别是听说我带出的不多的几件戏装、行头,从水路托运上海途中,因轮船失事,损失殆尽,更为关切。他深知一个京剧演员,没有行头,在旧时代无法唱戏之苦,就嘱托程师母返回北京,收拾整理他早年演出、现已不用的戏装、行头、头面,还包括“守旧”、门帘、台帐、桌椅帔全套,装了满满两大箱,寄运上海,馈赠给我。程师的深情厚谊,我铭刻在心,永难磨灭。这些价值巨万的服装物件,既是程师对后辈传人慷慨无私的相助,体现了他对我的厚望,也是留给我的一批珍贵的艺术纪念品。可惜这些服装物件,其命运同程师寄给我的那些书信一样,被抄掠一空,也至今尚未寻回。
拜师行礼后,程师对我说:“我知道你急于学艺的迫切心情,不要忙,我在这里要演戏的,你先看看,我还要听听你的演唱,再安排给你说戏。”
一九四六年的上海,抗战胜利的欢乐气氛还没有完全消退。梅、程两位大师恰恰都在上海,程师收我为徒,杨畹农正随侍梅先生。上海的朋友热心地建议梅、程两位合演一次,还要带上畹农和我同台,剧目选定的是《四五花洞》,是义演性质。梅、程两位欣然允诺。《四五花洞》是一出剧情离奇,但甚为风趣的玩笑戏,以真假潘金莲为故事,戏中有几段独特的唱腔。三十年代初,梅、程、荀、尚四位大师,曾为某次义务戏,在北京合演过《四五花洞》,一时传为佳话。在上海这次,梅、程各带自己的学生同台,更为有趣,是一次引人注目、别开生面的演出。梅、程两位非常高兴,一起研究、设计,专门为此戏制作了新行头。演出前总要排练和对戏,碰到了个胡琴问题。真假潘金莲的唱腔是要连着唱的,而梅、程的唱法迥异,琴师无法当场替换。梅先生提出,是不是就用一堂乐队到底,让梅先生的琴师徐兰沅、王少卿先生偏劳一下,就不必再更换琴师了。梅先生让我把他这个想法带给程师商量。程师未置可否,说:“那就试一试吧。”是日,程师带着我去马思南路梅家对戏,徐、王两位给程师操琴,一曲未终,由于程腔唱法独特,技艺精湛的徐兰老竟立即放下胡琴,连忙摇手说:“不行,您的腔我拉不了,还是请周长华[33]来吧。”结果,这出戏的乐队很庞大,胡琴、二胡、配乐都是两堂,徐兰沅和周长华分坐两边,梅、程对唱,各用各的琴师,托腔上严密无间,再加上马连良的张天师,袁世海的包公,这次演出给观众极大的艺术享受。所谓“老梅带小梅,老程带小程”成为上海戏剧界的头号新闻。在程师提携下,我第一次和梅、程二位大师同台演出,无比荣幸。
程师在上海住了一年多,前后演了三期戏。戏演得不算多,可是剧目非常丰富。不仅有《荒山泪》、《春闺梦》、《碧玉簪》、《锁麟囊》、《金锁记》、《文姬归汉》、《青霜剑》等程派名剧,就连多年不动的别具风格的传统老戏《玉堂春》、《御碑亭》、《桑园会》等也演了,还演出了初次编排的新戏《女儿心》(百花点将)和年久辍演重排的程门本戏《赚文娟》及分两场前后部的《风流棒》。
当时,梅先生也在演出梅派代表作。形成了那边是梅兰芳和杨宝森、俞振飞、萧长华等,这边是程砚秋和谭富英、叶盛兰,之后又有李少春、袁世海等打对台的景象。上海的京剧爱好者,兴高采烈,大饱眼福。有人说,这是梅、程在艺术上竞争,我的理解却不同。抗日战争期间,梅、程两位都以高风亮节,毅然中断了正值盛年的舞台生活。如今,抗战胜利,他们重返舞台,怎么能不兴奋异常全力以赴地尽己所能呢!另一方面,程师安排了这么多剧目,在一定用意上也是为了给学生们的一种示范,让我们多看多学。
程师客居上海,演出不算多,较为空闲,正是我们学艺深造的好机会。王吟秋师弟这时也赶来上海,他是前一年在北京经王瑶卿先生介绍投拜程师的。程师对他已有了解,指点也恰如其分。我则不然。我们师徒蓦然相见,程师从未看过我的戏,对我的具体情况、艺术上的长短,不很了解。所以,程师初见我时才有先要听听我的演唱,以后再说戏的说法。这有如进入师门深造前的一次艺术考试,也是检验程师辛勤函授几年的成果。我心里既高兴又很紧张。在程师安排下,一九四六年我一连在上海唱了三场戏,一场《金锁记》,一场《碧玉簪》,一场是双出:《骂殿》和《虹霓关》。戏是专门演给程师看的,同行到的也不少。我从台上偷瞧坐在台下的程师,见他满面笑容,有时还与许伯老不断点头称是,我才放下了心,庆幸自己的第一次艺术考试,顺利通过了。
我每天都到程师那里,随侍左右,先是听程师吊嗓子,然后再听程师说戏,把所得记在心里,体会琢磨。程师演出,我们跟着上剧场,仔细观摩,对照所学,很有收获。程师对我说:“你唱得不错,是宗我的路子。”我向程师提出:“我的唱,不完全像您,您看怎么再改一下?”程师说:“你的嗓子和我不同,你有亮音。有亮音为什么不用呢!”程师认为,每个人的天赋条件是不同的,而且有长有短。一个艺术家在艺术创造中就是要扬长抑短,而不能露拙隐长。程师不主张我把亮音抹掉,而且还要尽量发挥这个长处。但是,在用法上要注意不要使拙力,而要用丹田,气催动发声,再与程派特有的脑后音等发声方法相结合,使音质在脆亮中不失沉郁、凝重的程派风格。程师说,艺术是人创造的,我不赞成死学硬搬,要掌握前辈的方法,懂得道理,结合自己的特点来融会贯通,这样才能不断发展前进。他打了个比方,说他走台步微屈着腿,进门归坐时,是斜侧着身移步归坐,不让观众看见他的后背。这是因为他受体型条件的限制,为了照顾舞台美,不得不这样。“你们年轻,身材又瘦,何必非学我屈着腿走台步,斜着身归坐呢!”程师言语不多,一下就道出学习流派艺术的实质。
在上海,程师给我们说了不少戏。凡是他公演的戏,都一个不漏地仔细地传授给我了。经过程师的言传身教,加上自己勤学苦练,再去观摩程师的演出,对照自己的演唱找差距,反复揣摩、钻研,刻意体会,遇有弄不清的问题,事后再去请问,程师总是耐心解答。再演再看,再问再学。在上海一年多,我把程师的主要代表作以及他所擅长的传统老戏,差不多都学了。程师为了让我们学得好,有些给我们说了之后,尽量在台上演一下,让我们边学边看,受益更大。像程派的《玉堂春》在唱腔、人物刻画上,很有独到之处。程师因身体关系,已多年不演。在上海给我们说了这出戏后,专门安排了一场《玉堂春》的示范演出。程师的苏三,穿的是素色的帔,带水袖,外罩大红色的长坎肩,而不穿传统的红色罪衣罪裤。这并不是程师故意标新立异,而是由于体型和舞台美的关系,不得不作此改动。尽管他跪着唱已略感吃力,但为了后学者,还是神满气足地唱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次唱《玉堂春》。观众兴奋地买票看戏,为赶上了十年九不遇的程砚秋的《玉堂春》而庆幸,却哪里知道程师贴演此戏的苦心。其他如他早年常演,而后来久不演出的《探母》、《弓砚缘》、《祭塔》、《战蒲关》等也都仔细传授,重点指正地教给我了。他的意见是:有些戏,他由于年龄关系,不便再演了,一般只演代表性的几出。但是,这些他花过心血的戏,不能丢,要传给我们。程砚秋老师这种对待艺术的极端重视的负责态度,和培植、传艺于后代的一番苦心,是值得我效法的楷模。更使我有幸得到这位良师,能把他的珍贵的艺术承继下来。我愿以程师当年对我的态度,今天对待随我学艺的青年,有求必应,倾囊相授。
在上海我只是随侍程师,求学深造。不少人劝我在上海组班演出,说保险准“红”,我都婉言谢绝了。我不是来唱戏,而是来寻师求艺的。我不能以自己年轻气盛,来和我的老师争夺舞台,抢着演戏。因此,在上海我除了参加过几次义演性质的合作戏外,一直没演过营业戏。之后,随程师回到北京,开始演营业戏,像《荒山泪》、《春闺梦》、《文姬归汉》、《锁麟囊》等程师当时还在演的戏,我都没有演,完全留给程师。解放后,我离开程师去外地,才陆续重演这些戏。
在上海,我参加过不少次义演性质的大合作戏。前述的《四五花洞》就是一例,连演了两场,上海极为轰动。一九四七年初,在上海还有一次梅、程各带弟子同台合作的义务戏。戏码是《法门寺》和《龙凤呈祥》。《法门寺》有萧长华老夫子、杨宝森、袁世海参加,梅门弟子杨畹农的宋巧姣,程门弟子王吟秋的孙玉姣。《龙凤呈祥》由谭富英、纪玉良、叶盛兰、李少春、王玉让分饰刘备、乔玄、周瑜、赵云、张飞,孙甫亭老先生的吴国太,梅先生、程师和我三演孙尚香。两位老师和我同演一个角色,我怎么唱?唱哪一段?心中没底,就去请问。梅、程两位十分谦让,全要把重点场子让给对方,最后他们两位决意让我演那场唱工吃重、梅先生最擅长的“洞房”,程师演“别宫”,梅先生却屈尊演最后的“回荆州”。非让我唱在头里,而且是重点场子,体现了前辈对青年的扶植、相携。
《奇双会》这出戏,梅、程两位都给我仔细说过,他们演出的路数有所不同。一次也是义务戏,有我的《奇双会》,梅、程两位都坐在台下看戏,倒把在台上演戏的我给急坏了。我到底怎么演?宗梅还是宗程?我硬着头皮演下去,既有梅派的,也有程派的,掺和在一块了。戏后,他们很高兴也很满意,并不强调非按自己的路子演不可,很尊重对方的艺术创造。
还有一次就是为李世芳飞机失事的救济义演。李世芳是富连成科班的高材生,名列四小名旦之首,是梅兰芳先生器重、钟爱、寄予厚望的爱徒。我和世芳是在上海相识的,我长他两岁。世芳虚心好学,勤奋用功,我们一见如故,常在一起切磋技艺。一九四七年春,世芳从上海乘飞机返回北京,不幸失事遇难。消息传来,梅先生十分悲痛。更因世芳身后萧条,梅先生决定出面组织梅门弟子和富连成师兄弟,为世芳家小举行义演。此事被程师闻知,他一方面为梅先生痛失良徒感到难过,多方劝慰梅先生,另一方面对义演坚决支持,要我参加这次演出。义演的剧目很多,大轴是《四郎探母》。由梅葆玥、葆玖姐弟演“坐宫”,吴素秋、言慧珠演“盗令”,马连良、赵桐珊(芙蓉草)和我最后演“回令”。那天,梅先生亲任后台总管,逐一把场、提调。我这场“回令”完全按程派的路子演。程师在《探母》这出戏中有不少独特的创造,不过自己已多年不演了,但在上海给我仔细说了这出戏,这次也是我第一次登台实践此戏,请程师过目。因为是义务戏大合作,后台人多且乱,我客居上海,又没有专门的跟包师傅照管,在乱哄哄中我匆匆出台了。这场戏中,铁镜公主手中要抱着“喜神”(孩子道具),我乱中有错,忘了抱,就上场了,自己当时还没发现。后台的梅先生,台下的程师,都立即发现了,急得不行。不抱“喜神”,后面公主用怀里孩子哭来要挟萧太后准情的戏就没法唱了。程师在台下束手无策;梅先生在后台,急忙让人赶扮个丫鬟,把“喜神”立即给送上来。扮演萧太后的赵桐珊先生,舞台经验极丰富,他也在设法补救,一方面他用眼色提醒我注意,另一方面阻止了刚上来的丫鬟递“喜神”,因为,我和马先生当时正在台口对唱,这时丫鬟一递“喜神”,等于告诉观众出了漏洞,非闹个哄堂大笑不可。赵先生悄悄告诉那个丫鬟:“别急,等机会,听我的。”趁杨四郎、公主双进门,背对观众,跪倒求情时,赵先生一示意,那个丫鬟上前假作搀扶,顺手就把“喜神”悄悄递给了我。我起来转身时,“喜神”已经抱在手里,观众竟然一点没发觉。梅、程二位这时才长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身上早已大汗淋漓了。事后,他们拉着四大名旦的艺术老伙伴赵桐珊先生的手,感激地说:“这么多年,您可在场上帮了我们不少忙。这回要不是您临场应变,情急智生,这场戏非砸不可,荣琛非吃苦不可。”
一九四七年夏天,程砚秋老师要北上回京。他在上海各方面情况很好,而且当时上海集中了京剧界各行好角,正好还可演出一个时期。可是,程师行意甚坚,各方面友好挽留都难以奏效。这是有其内因的。
抗战期间,程师蛰居北京,罢歌务农,内心中对祖国的命运前途是十分牵挂的。抗战胜利后,他以为苦尽甘来,万象更新。可是国民党的腐败劫收,国共和谈的破裂,蒋介石发动反人民的内战,时局日非,使他心灵上蒙罩上一层暗影,郁闷寡言,对上海的“歌舞升平”,更感到落落寡合,就想离沪北返。
程师临行前,关切地问我将做何打算?是不是留在上海唱一期戏?一年多在上海与程师朝夕相处,我们师徒间已建立起深厚、真挚的感情。这段时间,我真是如鱼得水,从程师处学习到许多东西,对程派艺术可说已经得到一些真谛。程师对我如此厚待,情同骨肉,我自然不愿与程师分离。再说,程派艺术我虽已入门,其中奥妙尚不能完全领略、掌握,有待进一步探求深钻。我向程师倾诉了目前先不忙着演戏,愿去北京,再好好进修一段的想法。这个志愿得到程师的同情和赞许。
由于国家多难,战火频仍,程师回京后心情更为抑郁。他在北京演出也不多,除去天津唱过一期戏外,多在京闲居,又不时去青龙桥小住。我常去青龙桥看他,陪他住在那里。程师在青龙桥潜心读书,钻研艺术、和我谈古论今,秉烛夜话,讲述程师为艺术艰苦奋斗的经历,和应该如何做人处世以及道德品质上的正直观点,使我深受教育和启发。在技艺上,他继续欣然乐道地指点我,从声腔字韵,到四功五法,从表演到人物,都做了深刻的阐释。由于我不断钻研、学习,对程派艺术的要领,基本上有所领会和理解,这时我已经不完全是被动地聆听,有时也敢于把自己的领悟,提出来就商于程师。他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十分高兴,认为我在学习上有所前进和提高。有这么一件事:程师的《碧玉簪》中有一段南梆子,头一句“他虽是待奴家十分薄幸”,“虽”字,程师一直是低唱,用低音行腔,很有特色。我们师徒深夜聊天时,我向程师提出:“虽”字您这么唱,大概是按北京的习惯读成“阳平”声;按规矩,“虽”字应属“阴平”,以低音处理,似觉字声欠准,是否改为高唱,更显得合适一些?程师惊异地说:“是吗?那咱们赶紧查查看。”我们师徒查了几种韵书,证实“虽”字确属“阴平”。于是程师笑着说:“还真是我唱错了。既是‘阴平’字,就应该高唱,那咱们改一改吧!”程师闭目沉思,轻声哼唱,反复推敲,把“虽”字改成高音,再一润腔,依然是一个委婉俏丽的程腔。然后程师还向我征求意见说:“你看这么唱行不行?”像这样一位有成就的艺术家,并不因为是晚辈学生提出疑问,而有所不悦;相反,他虚怀若谷,不惮其烦地乐于接受,从事修改。程师这种高贵风格,令人肃然起敬。不禁使我想起京剧界流传的一段逸事:晚清京剧前辈小生徐小香在一次演戏后,有一位初识不久的新朋友,以商量的口吻说:“您今天的念白提到‘共叔段’,‘共’字您读的是‘去’声。共叔段是个历史人物的姓名,‘共’字作姓,应按‘阴平’,读‘公’为妥。”徐小香听后,立即起身,整衣敛容,深施一揖,说:“谢谢您的指教,您是我的老师!”事隔将近百年,何以如此相似乃尔!
程师对我的学习成绩和态度比较满意。那还是程师刚从上海返回北京,致函许伯老,信中提到我时,有“此子聪颖异常,一点就透”的评语,并向许伯老致谢,为他物色了一个满意的传人,感到欣慰。许伯老把信拿给我看,笑着说:“你们先生不轻易称赞人,对你这样评价可真不容易啊!你要好自为之。”接着又问我是怎么讨得程师欢心的?我回答说,程师教戏不愿多说,一连几遍如果还不会,他就烦了。由于我学习、领会得都较快,又会记谱,无论唱、念、身段,重点处速记下来,回去再加工勤练,反复琢磨,效果自然就好得多。由于自己暗下了工夫,程师稍一点拨,我就能很快理解其含义,举一反三,等到汇报检验时,我基本上能达到预期效果,怎么不让老师感到满意高兴呢!
来北京又追随程师学习了一段后,程师对我说:“你不能光学不演呀!”由于我只身来京,从没在北京搭过班,程师就把他的秋声社整个班底交给我,让我以大风剧社名义,在北京挂牌演出。程师还把他多年的老伙伴、秋声社的管事高登甲先生请来,把我托付给他。高老先生对我极为爱护,一力承担。当时剧团的阵容极强,搭配整齐,主力有:老生贯盛习、张春彦、旦角林秋雯、张蝶芬;丑行李四广、贾多才、慈少泉、李盛芳、贾松龄;花脸侯喜瑞、苏连汉;小生李德彬、徐和才等,英才济济。一九四八年,我以“程派传人”身份,很唱了不少戏。一面唱,一面继续学。许伯老后来也赶到北京,引我去拜谒我的太老师王瑶卿先生。王老夫子本着当年爱护、指导程师那样,给我说戏、指点。我又添了王老夫子门下的功课。
一九四八年秋,北京临近解放。那时,程师已由青龙桥回居报子胡同旧宅。我仍不时去看望他,察觉程师的心情似更开朗。从隆隆的炮声中,他好像听到敲响了旧时代的丧钟,昭示着一个新中国即将降临。他满腔兴奋、期待的感情,熔铸笔端,绘出那幅深情、含蓄的报春梅花,并题有“料得喜神将莅至,毫端先放几分春”豪迈的诗句,表现了程砚秋老师双手高举,欢迎人民的新时代将至的喜悦心情。
解放后,程砚秋老师焕发了青春,又演戏,又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生气勃勃,一扫当年沉郁的神色。他对我说:“你已经在我身边好几年了,也学了不少东西,不能老守着我。现在解放了,你可以出去闯一闯,把咱们的艺术打开局面,更多地为人民服务。”在程师的鼓励下,我接受东北方面的邀请,先去大连、抚顺等地演出,后留在沈阳,参加了东北京剧院的工作。之后,我又去南方各地演出。
解放后,我没有在北京长住,只是短期停留,与程师接触盘桓。一九五六年,许伯明老先生,以八十二岁高龄病逝于上海。我从芜湖中断演出,去上海奔丧,痛悼这位几十年来赞助程派艺术,指引我在艺术上举步前进的长辈。由此,我想到程师,打算演出一个时期后,还是回到北京来,追随程师。没想到,两年之后,一九五八年三月九日,程砚秋老师竟被病魔夺去生命。三月初我刚从外地演出归来,征尘未掸,噩耗骤至,晴天霹雳,使我悲痛难抑。我赶到医院,面对瞑目长眠的恩师,我顿足捶胸,欲哭无泪,欲诉难言。我悔恨万分,早知如此,无论如何我要提前赶回,至少下车后就该奔赴医院,见我恩师一面,接受他最后一次的教诲。每思及我辗转求师的艰难,程师对我恩重如山、倾囊相授的挚情,我更加感到自己所学不足,肩负的责任更重。我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程砚秋老师毕生心血结晶——程派艺术,继承发展下去,千秋万世,永不泯灭!
写于一九八〇年三月九日
程师忌辰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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