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准臣

    我同砚秋先生接触最多的时间是在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三年。

    很久以前，我就是一个京剧须生的爱好者，和京剧界许多名角很熟，特别是同谭小培先生父子有很深的私交，自己也时常票戏，还添置了个人的戏箱。我热爱京剧到了迷醉的程度，是个名副其实的戏迷。我的女儿蕙衡在我的影响下，自幼就喜爱京剧，尤其倾慕程派艺术。

    四十年代初，出于对京剧的爱好，我把上海中国大戏院（更新舞台）租了过来，曾经特别邀请谭富英先生赴沪演出。富英就住在我的家里，我每日忙过本职业务之后，回来就同富英聊戏，常常彻夜深谈。这样时间长了，因睡眠不足，操劳过度，患了很严重的肠胃病，等富英演完这期，我也就卧病不起了。当时，英美烟草公司的代理叶允之先生介绍我到北京延医治病，并在颐和园永寿斋休养了将近五个月光景。我的女儿蕙衡亦随我北上，得以有机会拜见了她崇拜已久的程砚秋先生。这时程先生为抗议日本当局的迫害，已经愤而辍演，在青龙桥隐居务农。颐和园与青龙桥相距八里，近水楼台，给我们提供了极为有利的学习求教的机会。我长期包了两辆三轮车，每天必要携女儿乘车去青龙桥拜望程先生，有时候砚秋先生也自己步行来颐和园和我们晤谈说戏。

    程先生很爱惜人才，见蕙衡聪颖过人，一学即会，更是喜爱，加意指点，不遗余力。我则每每端坐一旁，看他给小女说戏排身段，教者严肃认真，学者一丝不苟，使我这个唯一的观众大饱耳福眼福，获益匪浅。

    程先生给她说了全部的《金锁记》和这出戏的白口用法；蕙衡还从王瑶卿先生家抄了一出《二进宫》的本子，请砚秋先生示范，又说了《探母回令》的公主。

    程先生谈到程派的形成时，他曾说，程派之所以成为程派是有自己的具体条件的，也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想搞什么派，而是环境逼得他创造出了程派。当年砚秋去王大爷（瑶卿）家学戏时，王大爷对他说：“你跟畹华（梅兰芳）比呀！你按你自己的方法唱吧。”以后程先生就是用他自己的法子唱了。那时一般是有条好嗓子的人就唱梅派，但是有条好嗓子的也可以唱程派。程派与梅派的唱法完全不一样，梅派唱法是有嗓子要尽量发挥，而程派唱法则是有嗓子也不尽量发挥。程先生的基本观点是：要唱之前先要解决好字音的问题。程对字的音韵有很深的造诣，他有一本曹心泉先生写的《新订中州剧韵》，他叫我女儿蕙衡认真读这本书，先把字的发音弄清楚，然后再去唱戏。唱时要把字咬清楚以后慢慢地放音，不是一下子放出来，而是在喉咙里收住了，再运用丹田气托住腔慢慢放音。程先生练太极拳，有武功，会运气，他在走腔之前先运气，然后再一点点地把字放出来，唱到婉转处像一根游丝似断非断，中间再用胡琴把字垫起来，使他能有充分的时间换气。他的唱腔有韵味，十分悦耳，该叫好的地方叫你非叫好不可。

    抗战胜利以后，梅兰芳先生和程砚秋先生都在上海为宋庆龄先生主办的中国儿童福利会义演，在中国戏院唱了六天义务戏，一人三天，卖了六天大满堂。不久，砚秋又接着在天蟾舞台演营业戏。秋声社的全部公事是我给谈的。我发电报给谭富英先生邀他来沪，与砚秋先生一起挂头牌，所以这次演出是双头牌，班底的阵容也极齐整，有叶盛兰、高盛麟、袁世海、吴富琴。程先生第一期三十三天演完以后对我说：“许多程派戏没有来得及唱，再接下去！”这样又连着演了第二期的三十三天。这期的小生是俞振飞和储金鹏，老生是李少春。我给程先生开了三十六出戏码，几乎包括了程派艺术的全部代表作品——私房本戏。使我印象最深的是《锁麟囊》连演了二十场，场场客满，而观众还一再要求续演，可见当时砚秋的艺术魅力和演出之盛况了。程先生在辍演务农期间，刻意练功，悉心总结过去表演的经验，决意在舞台上进行改革。所以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的这两期演出活动，可以说是愈加炉火纯青的程派艺术的一次大检阅，使沪上观众为之倾倒。几位主要演员在艺术上合作得很默契，彼此尊重，互谅互让，所以演出很成功，这也是梨园界一段可纪念的佳话，我能为此次名角合作演出出力，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是很高兴的。

    程先生的沪上演出，对“程迷”是一次难得的观摩学习机会。蕙衡在青龙桥亲自经程师授艺之后，又怂恿我把程派名琴师周长华先生邀请到上海家里，每日请教、研究。经过苦心钻研，她将砚秋先生的四十出本戏的唱腔全部谱成了五线谱。程先生知道此事后很高兴，给予鼓励说：“你好好学，别说票友，内行也会比不上你的！”我女儿私下对我说：“程老师不知道呀，他的戏我肚子里都有了呢。”

    砚秋在上海唱完第二期已经是一九四七年了。次年十月三十一日，蕙衡因为小报造谣，愤而自尽，时年仅十九岁。一个很有才能和艺术前途的好孩子，竟因人言可畏，旧社会恶势力的摧残，蒙受不白之冤被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这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在事隔两个月后，我就只身离开上海经港转赴南洋、日本等地了。

    一九八〇年六月二十日于北京

    （程永江 整理）

    花事已闲再寄叔通先生

    程砚秋

    看花零落忆前游，

    妙语闻君顿解忧；

    坠溷飘茵无定所，

    伤心不独为花愁。

    松柏青青入眼同，

    好花不竞一时红；

    惊心尚有东篱菊，

    正在风霜苦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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