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雪,栾阳城银装素裹,冷风烈烈,卷起遍地厚重的积雪,扑打在脸颊上,生疼!
雪光盈盈,透过窗纸,朦胧似梦。
芷蘅连日高烧,昨夜才算稍稍退下了,神智略微清醒,但她却宁愿永远昏沉,这样……就不会怕。
一个人在这座冤魂不息的宫里,脑中可怕的想法会随时涌出来。
她不敢闭眼,不敢躺下,更不敢睡着。
她始终靠着墙壁,蜷缩在角落里,一身素净的青梅棉纱裙,不足以抵御由心而生的寒意。
夜晚总是最难熬的时候,白天里,她尚且会小寐一下,今日,才闭了眼睛,房门的响动声,便令她骤然惊醒。
多日来的黑暗、恐惧与病痛,已令她如同惊弓之鸟,风吹草动,都会令她心跳如剧。
她紧紧蜷缩住身子,惊恐望去,透过轻纱帘幔,她只见李稔身影渐渐走近。
多日来,她昏昏沉沉,今日才清醒了些,他便得到了消息。
李稔挑帘望进来,芷蘅清白素颜,不施粉黛,依然明艳动人,玉眸如水,却流露着惊慌与恐惧。
李稔坐在床边笑了:“杨妃病了这许多日子,身子还真是娇弱。”
芷蘅虽病了许久,却依然记得李稔对她的轻薄与威胁。
她只看着他不语,对于李稔,芷蘅自心底里害怕。
李稔手指捏起芷蘅愈发尖瘦的下颌,龙目精光烁烁:“大病初愈,还是这样美。”
说着,身子凑近,芷蘅惊慌之中避开他,却反被李稔扣住身子,软绵绵的身体甚至禁不住李稔一根手指的力量。
“不,皇上,不要……”她虚弱无力,只是近乎乞求的望着他。
李稔却突地哈哈大笑,手掌捏紧芷蘅的脸,迫使她目光与自己相对,他咬牙说:“你还在妄想回到奕王府吗?别做梦了!你还不知道吧?在你病弱得几乎要死去之时,我儿昭南却要迎娶阿那国公主为妃了,与孙如妍平妻,平起平坐,修两国万世之好,呵,他可还记得你是谁吗?”
一字字如同淬含剧毒的针扎入芷蘅心里。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见芷蘅惊诧的目光里凝着晶莹泪珠,李稔凑近去,阴森笑着:“死心吧,他早已不记得你,他是风流成性的奕王,才不会为哪一个女人而收了心性!容嫣非与大沅奕王大婚定在半月以后,大礼之日,签订盟约,双喜临门……”
“不……”芷蘅犹自摇头,泪水却陨落。
“他才不会记挂你,他开心得很!”李稔似乎极是享受地看着她的痛苦,“他和容嫣非早已情投意合,只有你……一直蒙在鼓里!他的心早就在容嫣非身上,不然怎么会你还在天府之时,便一直陪着她?觉醒吧……”
“不,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身心俱已不能承受这样的残忍。
泪水早已流得麻木,不再觉得冰冷入心。
不,昭南,你是有苦衷的是不是,你说过,你曾对着漫天流云发誓,你绝不会娶容嫣非!
你是被逼的吗?
还是,你的爱,本便是飘浮不定的云,触手难及?
身心俱疲,她很难相信,李昭南是为了她,才被迫娶公主为妻!
身心的疲惫,亦令她思绪纷乱如絮,她早已没有思考的力气。
病痛、惊恐与黑暗早已令她不堪重负。
昭南,我很怕,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我所听到的关于你的唯一消息,便是你即将迎娶别的女人为妻!
泪水簌簌而落,更显得娇容楚楚。
李稔紧紧望着,目光痴狂:“若非你一直病得如此严重,朕,早就要了你!这样的尤物,实在让人爱不释手!”
芷蘅双目无神,怔怔望着前方,李稔的话,她似乎早已充耳不闻。
耳边,似乎重新响起了病痛时,不断重复的声音——
他不会再要你了,他已经不爱你了,他爱的是容嫣非,不是你!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分明清晰的声音,果然是上天的授意?叫她死心吗?
许久,芷蘅竟轻轻笑了——
杨芷蘅,你从一开始,便不应该希冀虚妄的幸福,不是吗?你生来到这个世上便是受苦的,所有幸福、情爱、温馨俱不属于你,你的天地间,只能有苦难,而不能拥有哪怕是一点平凡的愿望!
昭南,你有苦衷是不是,是不是?
心痛如绞,她无法说服自己再去相信内心的挣扎。
闭上眼,眼前俱是李昭南深情凝望的眸光,可睁开眼,却只有李稔幸灾乐祸的森森笑意。
心底寒冷一片,昭南,你可知我此时正过着怎样的日子?
你可知,这里有多黑?有多冷?
你的父亲,又有多么的可怕?
我整天整夜,惶惶不可终日!
我好怕,好想躲在你的怀里,好想你抱住我,可是此时此刻,你是否正抱着容嫣非公主,说着同样深情的承诺?
紧紧咬住嘴唇,鲜血渗出娇柔嫣唇,那疼痛,早已不及心上半分……
还好,自己身子未愈,李稔无论多么急不可耐,终究没有再近一步,只得悻悻而去。
芷蘅失神地躺在床上,眼前却是一片苍白的景象。
直到窗外月光交织雪光照进黑暗的宫阁,芷蘅才感到疼到麻木的心,微微有了知觉。
可那知觉,仍然是刺骨的疼痛!
月,依旧皎然。
可是昭南,月似当时,可人……又似当时否?
大沅奕王欲迎娶阿那容嫣非公主为妃,此事传开,又是栾阳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宫墙内外、绿瓦檐下,无不谈论着瞬息万变的形式。
虽说事关皇家,多有禁忌,可如今这样动荡的年代,今日强盛的大沅,内忧尚未平息,若外患再起,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处境。
于是和亲亦无不可!
阿那乃番奴最强,它一统草原,而大沅霸业尚需时日,更传闻,北秦霍敏因欲为霍乘风报仇,而联络各国,祈望组成联军,共抗大沅。
如此情势下,若得阿那国相助,大沅自然如虎添翼!又有何惧?
一切看似顺理成章,人们只静静等待那一场隆重的大礼。
奕王依然被软禁府中,唯有容嫣非公主可随时进出。
半个月的时间,只如同细雪纷纷,转瞬即逝。
阿那国君容尔丹亦自草原匆匆赶来,女儿善变的决定,他似乎已经习惯,富足的阿那国带来惊人的陪嫁,便连李稔都叹为观止。
不愧是草原最高贵的公主,果然深得容尔丹之心。
阿那国君进宫之日,晚宴隆重,唯独不见奕王。
容嫣非故作不悦,提前离席,夜色,浓似墨玉。
容嫣非举头而望,仍然感到奕王的可怕远远胜过了这深沉可怖的夜。
难怪,他是中原浴血沙场的王者。
为大沅缔造了十年崛起的神话!
十年前,大沅实力,只怕还要落在齐豫之后。
而如今,因为那个男人,却有了称雄天下的野心!
只不过,这个男人,却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大沅在打天下,也许,他从踏上战场的第一步,便是为了自己,便是……为了今天!
不知不觉,已走到天府前,天府守卫却忽地拦住她。
容嫣非瞪他一眼:“放肆,不知道我是谁吗?”
守卫朝她身后一望,她身后跟着的人,深深垂首,一身长衣,腰间一柄佩剑:“公主,皇上口谕,只得公主一人进府,不可有他人再踏入奕王天府。”
容嫣非神情一肃,厉声道:“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我父王进宫,举国大宴,这样的日子,难道你要本公主一个人出入?不需人保护吗?若有个万一,你可担待得起?”
容嫣非口吻不容违背,守卫却亦是为难道:“可是公主……”
“不要可是了,我只问你,若本公主有个什么差错,你可能一力承担下?”说着,踏进一步,目光微寒,“你又有几个脑袋担得起?”
守卫身子一抖,寒风吹透衣袍,容嫣非冷冰冰的眼神,便似这寒冷冬夜。
夜,黑得压沉,只恐来日又会有一场风雪。
守卫看看那人,终究心一横:“好吧,但要将佩剑留下。”
容嫣非心下一思,不宜与他过多纠缠,于是道:“好,本公主也非不讲道理之人。”
说着,一个眼神示意,身后之人便解下佩剑,容嫣非转身而去,那人紧跟身后。
踏入天府,冬日残景更显萧条。
那人轻声道:“公主好大的威风。”
容嫣非瞥他一眼:“唐世言,你想出这什么鬼计策?若是……若是……”
容嫣非没有说下去,绯红面颊在夜色下不甚清明。
唐世言笑道:“若是什么?公主不是对奕王毫无兴趣?怎么?怕自己亦如别的女人般,对奕王无法控制吗?”
容嫣非大窘,回身怒目望他:“唐世言,我只是为了帮他,谁……谁无法控制?哼,若不是此事因我而起,我才懒得管他!”
“哦?”唐世言悠然笑道,“真是这样?公主,此时可是趁虚而入的大好良机,可不要口是心非哦?”
唐世言的目光,总似能窥探他人的心,容嫣非第一次感觉不敢面对一个人的眼睛。
便是与李昭南对视,亦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她连忙转身,岔开话题:“到了,你们长话短说。”
说着,敲开李昭南房门。
李昭南却并未迎二人进去,回身吩咐云儿好生照看佑宁,云儿应了,李昭南便与二人向福腾阁后院走去。
绕过长廊萧索的景色,后院竟有几株开得极好的腊梅,色如雪,纯白剔透,并不似前院的浓艳,夺去了雪色。
李昭南一言不发,穿过梅花林,纷纷坠落的花瓣儿,残香犹在,李昭南伸手拂去,拨开梅林后假山岩上的一层积雪,山石黝黑,极不易见处,李昭南轻轻敲动。
突地,石壁发出声声闷响,容嫣非一惊,眨眼之间,假山石便缓缓开启一道门来,里面透出幽幽火光,那火光耀亮,该是常年有人为这里更换火把。
容嫣非没想到,这华丽的奕王天府中,还会有如此隐蔽的角落。
看来奕王,果真是运筹帷幄多年,防患于未然,一切……似乎都被他料到了。
三人踏进石屋,李昭南将石门关闭。
福腾阁往日没有李昭南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得入内,故而这一处,恐怕无人知晓。
“如今我这天府被人监视,只有这里说话安全。”李昭南低声说。
唐世言环望一忽,笑道:“奕王这里是别有洞天啊。”
“洞天?”李昭南自嘲一笑,“分明便是个天洞。”
说着,向里一指,唐世言与容嫣非跟着走进去,里面又是一番天地。
壁上悬挂着几幅图画,都是当世珍奇。
唐世言忽而目光烁亮,赞赏的望着:“没想到,奕王亦是风雅之人,这等密室,竟收藏了这许多珍贵?”
李昭南轻笑:“那是早便有的,这里是老帮主洪江所修,这些东西,也都是他老人家的。”
老帮主?唐世言忽地敛住笑意。
李昭南提起老帮主来,好像是提起一个相识多年的旧友,而不似一个下属。
他敏锐地问道:“奕王,如今我身为本帮少主,老帮主义子,却是否能问,您与老帮主究竟是何关系?”
不错的,唐世言明白为何李昭南会出资出力筹集一个帮派,却一直不懂,为何老帮主一把年纪,德高望重,却如此心甘情愿为当时候只年仅十五岁的奕王卖命,且忠心耿耿,更令所有人甘心服从于一个玉印。
便连……自己也是!
李昭南看着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唐世言心里一直有疑问,自己于他并无太多交情,可自从认识,唐世言便已被要求听命于自己。
老帮主洪江于唐世言有救命之恩。
老帮主的遗言,定要他以性命护奕王周全,自己是知道的。
李昭南望向满墙高挂的画卷,眼神微怅:“他曾是我大沅威武将军,本名江洪!”
江洪!唐世言悚然一惊,这个名字,在遥远的记忆中,也曾听人提起过,只听说当时威名赫赫,丝毫不逊于如今的奕王,可亦听闻当时奸佞横行,江洪被绑缚刑场,该是已死了很多年!怎么……
李昭南见他惊疑,继续说:“当年江洪被绑缚刑场,那一场战役我亦是参加了的,当时我虽尚不及十四岁,只是随军出征,跟在老帮主手下,老帮主对本王颇为照顾,悉心指导本王兵法箭术,本王视老帮主为恩师,老帮主生性闲散些,可用兵如神,亦是宁死不屈的铁汉子,那场战役,因叛徒出卖,最终还是败了,回朝之后,便有人参老帮主通敌叛国,且言之咄咄、证据确凿!本王当时虽年纪小,却知道老帮主是冤枉的!于是我设计在行刑之前将老帮主掉包,老帮主从此隐姓埋名,隐居山中。”
江洪!这个名字提起,不由得令唐世言又突地想到什么,凝眉问道:“江洪?奕王,人人皆知,大沅奕王临危娶威武将军江洪之女江沄为奕王妃……更知道……”
唐世言没有说下去,见李昭南的样子,他于江洪有着很深的感情,而老帮主临终仍重重嘱托,定要护奕王周全,也可见于李昭南有着怎样的情感。
可是,李昭南当年亲手杀死发妻江沄,此事……亦是天下皆知!
若是如此,老帮主却为何依然如此护着他?
李昭南自然明白他所指,目光里凝了几分沉痛,稍纵即逝。
他似乎不想说,只是仰头看着一幅年代久远的字画。
容嫣非听得一头雾水,问道:“更知道什么?江沄?谁是江沄?”
李昭南眉心深凝,显然不愿再提及这一段往事。
唐世言却不能忽略,“奕王,既然您对老帮主有这样的情意,却为什么……要亲手杀死他的女儿!”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旧事重提,仍然牵扯心肠。
容嫣非一惊非小,几乎不敢相信:“你……你杀死自己的妻子?”
李昭南目光幽幽,昏暗的石室,火光明灭不定,他的眸色更显得深沉可怖。
他的眼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某个场景,逐渐变得阴沉。
“江沄之死,本王答应过老帮主,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李昭南声色俱沉,唐世言却冷笑道,“是不会说,还是不敢说?”
唐世言与李昭南的接触,只觉得他是冷酷无情的人,也许只是很小的误会,可若是不合他的心意,他杀人不需要理由。
李昭南侧眸看他,目光深邃:“唐兄是聪明人,若无天大的理由,你以为我亲手杀了江沄,老帮主还会如此效忠我吗?”
唐世言一怔,李昭南言之在理,只听他继续说:“当年,老帮主被押下狱,我前去探望,老帮主只恐自己无法逃过此劫,只愿保家人安平,老帮主仅一儿一女,我当时年纪小,又不得父皇重用,人微言轻,只得重金雇用山匪,与我里应外合,为了保住老帮主儿女,我向父皇请婚,欲娶江沄为妻,父皇起初不允,我一力相求,父皇最终应下了,我又联络了几位与老帮主交好的将军,在殿上为老帮主求情,老帮主毕竟赫赫战功,将功抵过,求为将军家留下一条血脉不无不可,只可惜,最终父皇还是要斩草除根,留女不留男!”
这些往事,在李昭南心里仍旧如此清晰,唐世言看着他,朗朗目光却仍旧疑窦重重:“我无法相信,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要你亲手杀死老帮主唯一的女儿!”
李昭南挑唇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本王都不能说,即便你此刻转身便走,从此与本王撇清关系,本王也决计不能说!”
李昭南心意坚决,转身负手。
唐世言凝眉,一切太过突然,他仔细思量李昭南一番言语,来龙去脉不甚清晰,却听上去句句是真,他有所隐晦、有所隐瞒、有所顾忌,可……想想老帮主至死效忠奕王,定然不是没有道理。
“好!”唐世言道,“唐某便信你!况,为你之命是从也早已是我的习惯!”
李昭南点头,多年以来,他与唐世言虽不说交情深厚,可也算合作无间,唐世言能力极强,办事牢靠,自己于他亦颇为欣赏,他们见面不少,却极少闲聊,基本都是些帮务,或是密令。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的合作,不可能没有信任为基。
如今,虽唐世言终于说出了满腹狐疑,可李昭南相信,他仍然会忠于自己,他信他!
缓缓回头,望在容嫣非惊诧的脸上,火光幽幽,李昭南眸光更深:“芷蘅好吗?”
他语声淡淡的,而神情却流露万分牵挂,容嫣非一怔,李昭南鹰锐目光里,火光摇曳,便有似有若无的恨色。
容嫣非低下头,如实说:“不好,听说一直高烧不退,用了很多药也不见好。”
心中突地被冰冷寒剑穿过。
李昭南目色一沉,火光几乎烧透了漆黑双眸,但,终究在一垂首间,隐在了眼睫下。
他挺拔如山的鼻翼,阴影森森,更衬得如削脸颊,冷峻非常。
唐世言亦是眼神微怅,容嫣非一句话,似乎凝结了石室内漂浮的零光,顿时,寂静无声。
石室外的风雪声,似更加狂烈……
李昭南转过身,沉声道:“好,唐兄,你可确保大婚当天万无一失吗?”
唐世言道:“我确保!”
“芷蘅在豫章宫中,想必大婚当日,父皇定会要芷蘅一同观礼,一来牵制于我,二来……”李昭南顿了一顿,想起来,不无心酸,亲生父子,却要如此互相计算,这……许便是皇家的无奈。
他没有说出口的,唐世言亦明白,芷蘅在皇帝手中,便可能是最后决定胜负的王牌,一则牵制奕王,二则羞辱离间。
奕王的身世,他多少听说过些,他与皇帝之间,只怕父子亲情,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李昭南才自小便料到了今天,做了最万全的准备。
恐怕,皇帝做梦也不会想到,大沅远近闻名的第一大帮,幕后之人,便是他的儿子,李昭南!
“奕王,有些细节还需商榷。”唐世言自怀中拿出一幅图卷。
李昭南借着火光展开望去,容嫣非亦凑过来,两人不禁大惊,脸色俱是一变。
李昭南惊讶道:“你是从何处找来这幅图卷?”
唐世言笑着说:“奕王,难道咱们这些年努力扩充的势力,还办不成这些个小事情,那么也妄称中原第一大帮了!”
李昭南随即惊喜道:“好!咱们这就研究下,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一展图卷铺开在石桌上,幽幽摇动的火光,照亮卷轴处分明的几个大字——栾阳城构筑图!
这幅图中,包含了栾阳城构建至今所有的大小暗道,包括皇宫内城所有的机关陷阱。
便是大沅工部亦未必能有如此详尽的图纸,却不知唐世言究竟从何而来?
对于敌明我暗的他们来说,实在珍贵!
三人研看图纸,直至夜深,昏暗的石室内,犹自不觉……
夜深,便落起悉悉索索的雪珠子。
冷雪落满梅枝,粉白晶莹,交映生辉,夜色,仿不那么寒了。
福腾阁内,云儿哄着佑宁入睡,屋内熏着炽热的炭火盆子,发出淡淡烟香,上好的炭火,烟气柔和,熏人欲睡。
灯台上燃着幽幽残烛。
夜冷、更深,寂静……
佑宁已睡得安稳了,云儿将佑宁放好在小床上,自奕王被软禁,佑宁便一直与奕王住在一起。
云儿欲要起身,忽觉脚下一软,她周身无力,似被这和暖的炭火熏得昏昏欲睡。
这是怎么了?云儿竭力要自己不要睡去,可虚软的感觉令她渐渐无力,终于靠在床柱边,意识一点点涣散,终于梦游天外……
雪夜里,院落中,梅香四溢。
红梅开得肆意,又似一匹上好的火红丝绸,上有点点晶莹的雪光,令绸色更添鲜丽。
梅香隐隐、雪地混白,万籁俱静。
突地,静夜被风声打破。
那迅疾掠过的风声,不似夜风。
李昭南、唐世言、容嫣非三人正走入院落,只见一抹黑色身影,自半空中掠过。
李昭南一惊,高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毫无反应,李昭南寻着方向追过去,雪夜,细雪如幕,遮蔽了视线。
“奕王,朝那个方向去了。”唐世言指着前方,李昭南定睛一看,倏然拧紧双眉,“追,你们今日进府,便有人窥探,只恐行踪有失,此人,杀无赦!”
唐世言提剑而去,容嫣非亦亮出烁烁钢刀。
李昭南跃上房檐追过去,那人一身黑色斗篷,李昭南颇为诧异,按说夜行衣多应轻便贴身,却为何此人一身累赘斗篷?
不及多想飞身跃下,唐世言正巧自后方而来,二人一前一后将那黑衣人堵个正着!
那人蒙面,眼神却颇为安定,李昭南一怔,忽地想到什么。
“糟了!”
他依稀记得,发现黑衣人时,是在福腾阁院落之中,而那人逃走的方向,似正是从屋内而出,三人惊讶之间,皆不曾注意,来人究竟是几个?
那么房中的云儿与佑宁……
李昭南不及多想,连忙转身向回奔去,却迎上匆匆而来的容嫣非。
“奕王,我追他……追他到一个园子前,那人便不见了……”容嫣非尚自气喘吁吁。
李昭南一惊,来人果然不止一个!
他转眼望向引着自己而来的黑衣人,那人目光嘲讽,透出几缕笑意。
雪光寒冷,细碎的雪珠子逐渐急促。
扑打在脸颊上,寒凉入骨。
那人回身欲去,唐世言却挥剑而上,拦住他的去路:“哪里走?”
那人顿住脚步,亦抽出腰间长剑,剑气横霜,直逼心口,唐世言翻身跃开,那人便趁机飞上屋檐,唐世言欲追,才迈出一步,便见不远处火光耀亮,唐世言眼光一晃,只一个分神间,那人便已然挟着风声,消失在雪幕中,
雪,依然缥缈。
白茫茫的天地间,俱是清冽的梅香。
唯有火光照亮的地方,显得突兀而刺目。
李昭南望去,只见为首之人,一身白羽轻棉风袍,裙摆微拂,目色焦急,脸上带着几分惊恐,向三人走来。
正是孙如妍!
如此深夜,怎会是她?
“王爷。”孙如妍娇声拜倒,李昭南只冷冷看着她不语。
孙如妍眸中似隐着泪光:“王爷,适才有人闯入了我房里,我怕死了,却不知他有何企图。好在他并没怎样,似是在躲避谁,他走后,我便带着人出来,听到这边有打斗声,便过来看看,王爷可安好吗?”
孙如妍一口气说完,李昭南却只是瞥她一眼:“回吧,没事了。”
李昭南冷漠的面容,终究令孙如妍面色一沉。
她如此殷切而来,而李昭南却只是冰冷的一句话,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她暗自握紧衣袖,唐世言没有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李昭南疾步向回走去,容嫣非与唐世言跟在身后。
“奕王,适才我便是追到王妃院前,那人便不见了踪影,而我进了院,王妃却说没见着人,而此时又带人来……”
容嫣非面带疑色,李昭南只淡淡说:“别说了,本王心中有数。”
容嫣非见李昭南面色惶急,与适才的从容不迫大相径庭。
但见他步踏雪地,印下一个个匆忙的脚印。
他修眉紧拧,眉心间的忧色被凄凉的雪打得更显幽深。
回到福腾阁,李昭南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暖意,并未驱散他眼中的寒气。
他走回内室,只见云儿慵懒地靠在床栏边,已然熟睡,眼神望向孩子的小床,小床里,安睡的佑宁,正睡得香甜。
他忽地松下口气,整个人似都轻松下来。
适才,那黑衣人的目光,着实令他心中大骇。
他生怕这是一招奇妙的调虎离山,生怕孩子会有什么意外!
还好!
牵挂的滋味竟是这样铭心噬骨,这些日子,他似感受得颇为深刻。
容嫣非望着他,有一丝丝恍然:“之前只道奕王风流,冷血无情,却不知竟是这样的情深意重。”
李昭南不语,只是走到床沿边,看着熟睡的云儿。
云儿睡觉是极轻的,可今晚,他们进屋来,云儿竟无一丝察觉。
许是这些日子,她照顾着孩子,太累了。
他没有叫醒她,而是缓步走出内室,容嫣非跟在身后,唐世言只是站在外厅中,见他二人出来,方道:“怎么?一切还好吗?”
李昭南点点头:“还好,只是不知今晚之人为何而来。”
容嫣非凝眉说:“只怕是一探虚实。”
“哦?”李昭南看着她,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容嫣非继续道:“奕王,自您被软禁,未免表现得太过平静,太过镇静自若,若我是皇帝,我亦会怀疑你另有所谋,而心内不安,自会派人前来打探,却不知今晚,是否有人看见了咱们往密室一行,又是否有人认出了唐世言。”
唐世言笑道:“认出我?呵,这倒是不打紧,我一介山贼匪寇自然见钱眼开,纵使他们怀疑奕王花钱雇我,亦不会影响到咱的计划,只是奕王,这些日子,你可万万要多加小心些。”
容嫣非亦道:“是啊,只怕有人早便要将你除之而后快,明里不敢,暗地里雇用亡命之徒,也不无可能。”
李昭南点头道:“好,本王知道,唐兄,一切便看三日后了。”
唐世言望着他,两个男人的眼神交汇里,早没了落得悲怆的风雪,有的……只是彼此坚信的目光。
次日清晨,云儿方幽幽醒转,却发现自己整夜竟睡在了奕王床边,她一惊,连忙起身,由于一整晚都靠着床柱,身上酸痛,她略微活动下身骨,只见床榻齐整,奕王似不曾回来。
很奇怪,昨夜的自己怎竟会如此慵慵懒懒地睡了,她只记得她周身酥软无力,何时睡去了却记不得。
忽地想到什么,连忙跑到小床边,佑宁还安静地睡着。
松下口气,整了衣衫出门,只见李昭南正靠在躺椅上,衣衫未解,眉心深凝。
冷峻的脸,棱角分明的威俊,晨光下,一缕雪后晨阳落在李昭南脸上,冷与热的激撞,在这张脸上彰显着莫名所以的霸气。
云儿一瞬间恍神,李昭南却似有所觉,他缓缓睁开双眼,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令云儿连忙避开眼神,她颇有些歉疚,这实在有些不像话,奕王睡在躺椅上,而自己却整夜霸占了他的床。
“奕王,昨夜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李昭南忙道:“不碍事,近来你照顾佑宁,确是累了。”
云儿微微垂首,李昭南满目疲惫,醒来的他,却嫌太过冰冷了。
云儿亦听闻了奕王欲娶阿那公主为妃之事,有些话,她如鲠在喉,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有话说?”云儿局促,自逃不过李昭南犀利眸光。
云儿一惊,抬首看他,他的眼神却令人不可直视。
“奕王,奴婢知道奕王的难处,只是……只是若是公主得知了奕王大婚的消息,却不知要有怎样的伤心难过,若是日后,阿那公主不容公主,只怕……”
看惯了芷蘅受苦的云儿,想得长远。
容嫣非的任性强势,她亦有听闻,那日亦是见过了高贵的容嫣非的,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这其中的纠缠,她怎会懂?
李昭南叹一声气,转身道:“为本王更衣吧。”
他不答话,转开话题,云儿心中一凉,难道,公主的命运便果真如此不堪,好容易盼到苦尽甘来,得奕王倾心相爱,可为何一切,竟是这样短暂?
竟有一些心酸,令鼻端一涩。
李昭南回头望她,只听屋内传来孩子的啼哭声。
云儿忙转身回去,怕是佑宁醒来了。
走进屋内,李昭南亦跟着走进来,云儿抱起佑宁,轻轻哄着,看着佑宁哭红的小脸,略微凝眉,她轻轻哄着他,可一向不太爱哭的佑宁,今天却显得焦躁。
“奶娘呢?这时候该过来了。”
自佑宁与李昭南住在一起,奶娘便每日早晨才会过来,李昭南疑惑地凑过来,看着啼哭不止的佑宁。
云儿道:“奴婢先为小王子换衣,便去叫。”
“我去吧。”李昭南回身欲去。
却只听身后云儿一声惊叫:“啊……”
李昭南回身,但见云儿立在当地,怔怔望着床上的佑宁,李昭南忙走过来看她:“怎么了?”
云儿手指颤颤,指着床上仍在啼哭的婴孩儿,目光恐惧万分:“奕……奕王,他……他不是……不是小王子……不是小王子!”
云儿说着,几乎要掉下眼泪,她周身开始颤抖,李昭南亦是一惊非小,朝那婴孩看过去,眸光顿时凝住。
只见床上躺着的婴儿,左肩上清洁白嫩,肌肤剔透,而佑宁的左肩上,该有一点猩红的胎记!
身子一震,忽而忆起昨夜黑衣人的眼光。
那寒冷的、嘲讽的目光!
李昭南顿时了悟,终究是自己太大意了!
多年来独自来往、我行我素的他,不习惯身边有人牵挂,警惕心终究不够强!
他亦不曾想到,父皇……会将手伸向无辜的孩子!
双拳紧握!
眸光中几乎喷出灼灼烈火,清晨,风透寒窗,屋内似还有昨夜熏暖的炭火香。
李昭南不可思议地看着床上犹自哭闹的孩子,这个孩子无论身形相貌,皆与佑宁颇为相似,可见来人之用心,亦是早有谋划。
一人引开自己,另一人偷龙转凤,而他想,偷走孩子的便该是容嫣非所追击之人。
照容嫣非所说,追到孙如妍院前,那人便突然不见,随后,孙如妍又准确不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间接放走了另一人。
难道……
心内不禁涌起万千恼恨!
孙如妍,自己早该亲手杀了她不是吗?当初娶她为妃,无非为日后兴兵,文臣之中,多一人支持!
可如今,却不想这女人要的不仅仅是奕王妃而已!
转身而去,阔步向孙如妍屋中。
晨,冬寒的风吹落一夜风雪。
满园凋落的残香败蕊。
李昭南踏进院子,孙如妍正抚着一枝梅花,悠闲地轻嗅。
她倒是自在。
李昭南上前,豁然抓住孙如妍的肩,孙如妍一惊:“王爷……”
“你做的好事?”李昭南一掌挥在孙如妍脸上,孙如妍大惊失色,整个人跌倒在梅花树下,积雪深深,梅树抖落冷雪纷纷。
孙如妍扬眸,李昭南拔剑相向,直指孙如妍心口。
孙如妍眸光颤动:“王爷,你这……这是做什么?”
“还需本王点破吗?”李昭南剑光凛凛,一点点清雪落在剑身上,映得李昭南眸光更寒,“佑宁在哪儿?”
孙如妍一怔,原本煞白的脸,忽而有一抹得意神色,她微微挑唇:“王爷,我这可是为你好。”
“什么?”李昭南剑尖儿直挺,犀眸寒彻。
孙如妍缓缓起身,抖落身上的雪:“父皇要佑宁进宫,依着王爷的脾气岂会同意?原本这奕王天府便被重重包围,王爷又一再拒绝家父的好意,那么做为奕王妃,我岂能不替王爷找想?王爷,佑宁是皇上亲孙,他岂会伤害他?王爷又何必如此激动?”
“休要花言巧语!信你,本王便算白活了!”李昭南剑芒耀得红梅失色,孙如妍强作镇定,淡淡说:“王爷,如妍一片苦心,如今王爷被感情蒙蔽,越发不像那个威风凛凛、无所畏惧的奕王了,自古忠言多逆耳,王爷今日若要杀我,如妍无怨。”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
李昭南却明白,她的身后有太多人撑腰,原本他娶孙如妍便是父皇的旨意,江沄死后,扶孙如妍为正妃,乃自己为图日后支持,而走的一步棋。
只是,人生无常。
他不曾料会遇见芷蘅,更不曾料到,已经死了的心,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死灰复燃。
从前,他无牵无挂,可以为达成日后的目的而肆意而为。
所以虽他一直冷漠无情,于孙如妍亦无太多情感,可孙如妍在天府之内,亦有着极高的权威,便是因为李昭南为了争取孙家的势力,对她颇有些放任。
可不想,却成为今日的祸根!
“佑宁在哪里?”李昭南看着她,孙如妍冷声道:“王爷,我说了,佑宁被皇上接进了宫,皇上想念孙儿,你的杨妃想念儿子,无可厚非吧?”
“孙如妍,我会杀了你!”李昭南剑身一番,孙如妍面色略微一变,“王爷,杀我不难,可王爷这多年的用心,便只怕白白浪费了,人说红颜祸水,看来果然不错,男人遇见了祸国红颜,便什么雄心大志、理想抱负俱没有了,王爷,你道我不知你当年为何扶我为正妃吗?还不是为了我孙家的势力?呵,怎么?如今为了杨芷蘅,你便连这么多年的运筹帷幄都忘记了吗?哼,王爷,那个女人能帮你什么?除了跟你睡觉,还能做什么?”
“住口!”
“我不住口!”孙如妍继续道,目光殷红如梅,“你需要我不是吗?你狂傲不羁,可你有抱负,你有理想,而这些,都需要我孙家的支持不是吗?否则,你即便得到了天下又如何?你可能坐稳这个天下,你可能……”
“我再说一遍,住口!”李昭南冰冷深黑的眼睛,如茫茫雪地中一颗沉冷的曜石。
孙如妍目光冰寒,却亦有微微感叹:“王爷,你要的是天下,而我……要的是更高贵的位子!我们各取所需,你若要将这一切俱放弃了,尽管杀了我!”
天,阴沉沉的。
晨光渐渐褪去,云霭之后隐着风雪前的沉寂。
不错,这一切,都如孙如妍所说,孙如妍此时站在李稔一边,无非因着自己拂逆了孙守波的所谓“好意”,她亦只是想除掉芷蘅,而对于三日后的那一场大婚,她并不在意,更不知其中的计划,杀了她,只会打草惊蛇,留着她,虽是隐患,却可图日后大业!
杀她——
不在这一时!
“王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该一直都知道,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否则你一早便杀了我了,不是吗?”孙如妍放柔了声音,近一步说服李昭南。
李昭南目光一滞,缓缓收剑,雪珠纷纷,抖落昨夜凝冻的寒霜。
李昭南的眸光暗暗隐下了心内所有的狂风暴雨!
“好,便暂且留着你的性命!可是孙如妍,若再跟本王耍什么花样,便休怪本王剑下无情!”李昭南转身而去,衣袍卷起细雪纷纷,狂风如剧,寒梅傲立。
可即便是傲立的寒梅,亦不免会被寒风摧落一地冷香……
迎风不折,不屈不挠,却也会无奈被折断在风雪里¬¬——
孙如妍,我留着你的命,可不代表,我不会杀你!
三日后,大片的雪自冷灰色的云间落下。
栾阳城内,铺天盖地的大雪,却掩不住绯红色长幔染红天际。
宫灯高烧、淡雾迷蒙。
雪片落在胭脂鸾车上,消融……
阿那公主与奕王大婚,喜庆喧天,喜乐冲霄,震彻栾阳皇城红墙青瓦。
喜气弥漫整座城池,天地一片皑皑。
漫天喜庆中,却有谁知道,这一场风光旖旎的举国大婚,却……无关风月!
第二十二节 血溅宫门
鸾车穿街过巷,辇车流苏绯幔,有凤翔云、有花锦簇,锦缎华盖蔽天蔽日,皇家仪仗煊赫威仪,大沅与阿那卫队共同护卫着容嫣非公主的鸾车入宫。
亲队浩荡,宛若长龙,彰显着这个女子尊崇的身份。
栾阳城百姓,簇拥街头,却只看见公主的鸾车,没有见到他们大沅的骄傲——奕王,人群中不禁有议论纷纷,鸾车过处,便会有一阵不小的惊动。
人潮人海中,皑皑风雪里,华艳的鸾车停在宫门前。
碧霄殿内,早已铺陈奢贵,冬雪落得玉阶凄凉,庄肃的皇宫,被银雪敷上一层白茫的幽沉。
鼓乐阵阵,容嫣非一身华装,高艳无比的阿那国礼服,长及肩际的流苏坠子,阿那国女子出嫁无须盖头,容嫣非外披一件石榴红毛披,目光淡淡忧郁。
她沉一口气,步步踏上宫阶。
李昭南几乎是被押送到碧霄殿,身边六名高手加上邓东祥的随时关照,可见李稔用心之深。
李昭南镇定站在殿上,大殿内,文臣武将、宫妃皇子,俱是神情各异,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只恐大沅开国头一遭。
红纱绯幔飘扬的碧霄殿里,却似乎丝毫没能被喜气沾染。
当容嫣非站在大殿上,与李昭南对视。
镂金龙座上的李稔,便高声道:“我儿大婚,结我两国万世之好,当真可喜可贺。”
说着,看向容尔丹:“只愿今后,你我两邦,永世交好。”
说着举杯,座上容尔丹神情淡淡,只慢然举杯,一饮而尽。
李稔说着,看向李昭南,他一身喜红色,掩不住目光里绝冷的深黑,他们父子之间,对视之中,一瞬,便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李稔挑唇笑道:“青磨,去叫了杨妃一同出来,连日来,杨妃为陪伴皇后,辛苦了。”
他目光中有挑衅,容嫣非回眼望李昭南,李昭南面色无动,只冷冷看着李稔变幻莫测的眼神,一言不发。
一双新人立在大殿中,静静等待一个女子的到来,只是等来的却是神情匆忙的青磨。
青磨匆匆跑回到皇帝身边,低语片刻,李稔面色登时大变。
厉色看向李昭南,金煌宫宇,红烛高烧,丝幔飞扬,李稔的目光却阴森如鬼。
容嫣非见状,偷眼望向李昭南,她心知,唐世言已经成功了,今日,唐世言混迹在亲队之中,才踏入宫门,便往豫章宫去,想来,定是已救出了芷蘅,而如此,奕王便可再无顾虑,放手一搏了。
便连自己都无法抑制一阵喜悦,但李昭南的神情,却更加深了凉意。
容嫣非一怔,李昭南如此样子,分毫看不出半点轻松。
容嫣非凝眉,望着李稔面色一点点平静,僵涩地笑道:“呵,杨妃身子不适,想是不能参加这大婚之礼,朕便依着阿那国礼节,以弯刀斩一匹红绸,由公主系在昭南的腕上。”
李稔面色如灰,却持着笑。
他缓缓走到宫娥身边,以金剪刀剪断一匹红艳丝绸,他手持丝绸,步踏华贵绣凤红毯,一步步接近李昭南,一点点阴森笑意隐在唇边。
他将手中红绸递给容嫣非,眼神却望着李昭南:“我儿好本领。”
李昭南看着他,眸色如火:“父皇好心计!”
一句话,意味深长。
李稔一怔,随即漾开笑意:“彼此彼此。”
两个人的对话,令闻着不寒而栗。
喜庆的宫乐,漫天红绫,俱作彼此目光中的烈焰,似一触即发。
容嫣非心性急,不禁靠近李昭南,才欲言语,李昭南便料到了,趁着容嫣非将红绸绑在腕上之际,李昭南低声说:“佑宁在父皇手中!”
容嫣非手上一颤,惊恐望向李昭南。
她不可思议,只是这三日时候,怎么……竟有如此巨变?
她目光凝在李昭南脸上,终于明白了李昭南一刻不得放松的神情。
心中忽地乱作一团,如此一来,他们的全盘计划只恐怕皆有改变,可唐世言早已部署周密,此时……又如何来得及通知他?
一旦大军攻入城中,冲进宫门,就凭着这些个平日慵懒涣散、疏于操练的宫卫,哪里还抵挡得住?
原本是完美的计划,唐世言依照栾阳城构筑图,摸清皇宫底细,将芷蘅救出豫章宫,而后城内城外,早已布好的兵力将一齐发动,直向皇城。
可若是,有把柄握在李稔手中,又怎需要火拼?佑宁在李稔手中,那么当将士们浴血而来,忤逆犯上之时,这一场不可逆转的宫变,亦势必要搭上许多人的性命!
而从此,李昭南便会失尽人心!恐再无起事之机!
终于明白了李稔与李昭南适才的对语,这一场博弈,只恐怕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
可……究竟要如何才能通知唐世言,今日宫变,只恐已不是时机!
正想着,便听得碧霄殿外,传来一人急促的声音。
“皇上……皇上……”
众人齐刷刷望过去,那声音凄厉可穿夜宵。
李稔凝目而望,只见一名兵士,身染鲜血,步步蹒跚,几乎是爬进了金碧辉煌的碧霄殿。
“皇上,有……有叛军……山匪……杀……杀入了城!”
一句话,令宫宇震动。
喜乐顿时停住!变作惊恐的呼声。
李稔亦凝住了眸,他望向李昭南,但见李昭南依然面无表情,岿然立在精绣的红毯上。
红毯映红了他的侧脸,却映不出他深沉的眸光。
山匪?攻城?如此阵势,却怎样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他疑惑、愤懑,身边的皇后却已然慌了:“皇上……”
“走开!”李稔一声厉喝,冲下殿去,尚不及走到李昭南身边,便有另一名兵士急匆匆地跑进殿,“皇上,不行了,叛军人多势众,只恐……只恐……抵挡不住了,已向着皇城而来!”
什么!
李稔顿时面如土色,忽地抽出身边侍卫腰间长剑,剑光微寒,直向李昭南心口,李昭南侧身闪开,推开身边的容嫣非,李稔长剑在手,目光愤恨:“恐怕是奕王的杰作?”
李昭南心底并无半点得意,他默然不语。
李稔连声向身边之人吩咐:“邓东祥,快,调集兵马,令所有宫卫务必守住皇城,必有重赏!”
邓东祥此时亦不知天高地厚,转身而去,他以为,他的手下收编了曾经的奕王军队,便可指挥作战了。
碧霄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宫妃皇子竟自想要冲出殿去,李稔忽地一剑刺穿一名企图逃走的嫔妃身体,嘶声道:“谁都不准出去!否则……便是死!”
那女子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红毯上,血色染尽,那红便更加夺目。
立时,有一瞬间静默。
突地,征南将军一声令下:“保护皇上。”
一句话,似方唤醒惊恐中的人们。
李昭南望向征南将军,征南将军,曾是大沅知名将领,自己十四岁前,拥兵最众的,便是他。
但自从自己得势,他便郁郁不得志,此时此刻,自然不希望大沅改朝换代!
碧霄殿中,宫卫环环围绕在李稔身边,皇后与妃嫔尽量靠近李稔,望着红毯上死去的女人不敢动弹。
容嫣非忽地将身上石榴色披风扯下,手中弯刀赫然,李稔见了,忙对向容尔丹:“容尔丹,若此次你可助朕平乱,朕许诺每年冬日供阿那国千两黄金、万石粮食,百匹布绸……”
他言犹未完,容嫣非便笑笑:“皇上,不用白费口舌了。”
弯刀烁亮,明晃晃地指向身后一排阿那武士:“我阿那武士听令,一切……听奕王调遣。”
李稔大惊,一向儒弱的李昭玉此时更傻了眼,养尊处优的他,何时见过了如此刀兵阵仗?
他颤巍巍跑到李稔身边,念道:“父皇,他……他忤逆谋国!怎么办?怎么办?”
“住口!不争气的东西!”李稔厉喝一声,李昭玉立时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不敢再言。
李稔望着李昭南,他眸光深深,在一片杀声里,似乎镇静如初。
李稔举剑,冷笑道:“我已削了你兵权,你何来这如此众多之人?”
李稔不懂,他明明已部署得够周密。
李昭南冷冷道:“父皇,十四岁起,我便料到了今日。”
眸光一烁:“中原第一大帮兴龙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一字一字咬住,李稔震动非常,目光中终究有一瞬而过的惊诧、明了和一些钦佩。
好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原来中原第一大帮兴龙帮的幕后竟是李昭南吗!
李稔愤愤咬牙:“你以为你胜了吗?”
李昭南眸光一暗,他自然明白李稔所指。
李稔心思亦不可谓不细,许是李稔恐怕李昭南再爱芷蘅,亦会视女人如衣服,不足以牵制于他,于是才令人与嫉妒成性的孙如妍串通,将佑宁绑进宫来,毕竟,李昭南曾是亲手杀死发妻的男人。
他对女人的情,有多深?谁也不得而知。
正自僵持,只听得宫门外一阵阵杀声喧天。
李昭南心中百转千回,神情冷峻而坚毅。
“不好了皇上,叛军已攻入了皇城,直向碧霄殿来了。”说话的是邓东祥。
“废物!都是些废物!”李稔龙颜大怒。
身边宫妃皇子早已哭作一团;“皇上,我们快逃吧,快逃吧!”
“闭嘴!”李稔挥剑,一名妃子立时血溅当场。
众人骤然停止哭泣,瘫倒在地的李昭玉早已神情木然。
“皇上,已经抵挡不住了。”尚书朗日晨亦老泪纵横,倏然跪倒在李昭南面前,“奕王,骨肉至亲、萧墙喋血……何苦啊……何苦!”
李昭南冷冷瞥他一眼,目光重新打在李稔身上,意味深长:“父皇,又可有当我是他的骨肉至亲过?”
李稔面色冷冷一滞,父子目光,此时一般冷酷。
说着,唐世言便带人冲进碧霄殿,神情凛凛的唐世言,面对环绕在李稔身边的宫卫,蔑然一笑:“养尊处优的窝囊废们!简直不堪一击!”
李昭南看向李稔,冷声道:“放了佑宁,本王念在你我父子一场,留你全尸!”
李稔笑道:“呵,原来堂堂奕王竟与匪类勾结,篡夺江山,如此传扬出去,不知奕王如何服众?”
李稔笑声倏然震彻大殿:“你便是杀了朕,夺了这皇位,你亦终生摆脱不掉弑君谋逆的罪名!”
李昭南淡淡道:“我李昭南从来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我是踏着皑皑白骨、九死一生走过来的,那些个虚名要来何用?胜者为王败者寇!在我的眼里,只有生和死!”
“是吗?”李稔敛住笑,面目却依然扭曲,“但愿你等一下,还有这样镇静的神情!”
唐世言不明所以,朗声道:“奕王,何必废话,如今,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的人立时血洗碧霄殿!”
唐世言一番话,吓得众宫妃又是一阵嘤嘤哭泣。
李昭玉与李昭慧早已傻了,如此阵仗,他们何时见过?
殿外,是杀红了眼的死士!
多年谋划,只为今朝!
殿内,是惊了魂的人们。
两眼互看,不知所措!
李昭南双拳紧握,他知道,他即将面临毕生最艰难的一个抉择!
容嫣非看向唐世言,容尔丹只是站在一边,时刻注意着女儿,对于大沅的这一场剧变,他只是冷眼观看。
一时,静默。
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惊了殿宇。
青磨自殿后抱出一名婴儿,许是极不舒服,婴儿哭闹得很厉害。
李稔将婴儿接在手中,扭曲的脸更狂放的大笑:“李昭南,你可认得这个孩子吗?他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救得出你的女人,可你……救得出李佑宁吗?”
一时,仿佛风头急转!
唐世言亦凝住了眉,不可思议,李昭南的眼神望在啼哭不止的佑宁身上,他深黑的眼眸,流转万千烛火。
佑宁哭得那样无助,他幼小的生命,甚至来不及看到这人间美好,便要先尝尽人间苦楚!
殿内,倏然宁静。
只有佑宁的哭声,响彻殿宇。
李昭玉便似看到了希望一般,大声喊道:“对,对!李昭南,你不在乎你的孩子吗?呵,束手就擒吧!父皇仁慈,定饶你儿子不死!”
李昭南愤然瞪他一眼,李昭玉身子便冷下半截。
一字一句,都仿佛刺入心的最深处。
唐世言望着他、容嫣非望着他,此时此刻,两个人,亦似没了主意!
一边,是亲生骨肉,一边,是浴血将士!
若他选择佑宁,而弃械投降,那么,这一干人等,包括唐世言,便是忤逆大罪,几万人一同陪葬,株连九族!
李稔心胸,定不会缴械不杀!
而若选择一声令下,他的亲生孩子,他与芷蘅唯一的孩子,便要付出他幼小的生命!
他……于心何忍?
芷蘅……情何以堪?
殿外大雪不知疲倦的落着,殿内高烛熠熠燃烧!
李稔望着李昭南变幻莫测的眸光,冰冷剑锋横在佑宁娇小的脖颈处,冷冷笑道:“怎么样奕王?若你一意孤行,朕……便效仿了你火烧辽城的杰作,下令大火焚城,要全城守军、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与你叛军同归于尽!还有……你的亲生儿子!朕看你如何坐得稳这个江山!”
李昭南心头一震,仿佛此刻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冷酷绝狠,竟是来自于父皇!
全城守军、文武百官若说他可以牺牲掉,可是黎民百姓和为自己出生入死的上万将士,他又怎能牵累?
佑宁的啼哭愈发激烈,李昭南望着他,哭红的小脸儿,泪珠不断滑落脸颊,湿了肩上微微露着的红色胎记。
心,似被一刀刀凌迟,佑宁的脸,在眼里逐渐模糊,耳中充斥的啼哭声,却愈发清晰刺耳。
犹记得山茶树下,佑宁慵懒地躺在自己臂弯中,一片花瓣儿落在他细嫩的小脸上,他伸手抓,自己笑他可爱的样子,他便甜甜地笑,那时,自己第一次感觉初为人父的喜悦。
也曾对天发誓,今生绝不相负的挚爱女子。
可是芷蘅,这一次,我却只能负你!
心底冷透。
李稔却得意地笑。
笑声几乎震荡剧变的宫宇!
李昭南牙关紧咬!眸光忽地一定,万般恨意,皆在一瞬之间崩落!
“唐世言听令!碧霄殿内,缴械不杀,其余一干人等……”
目光扫向一脸惊愕的皇亲国戚,嘶声道:“杀无赦!”
一声令下,震惊殿宇。
李稔的笑,僵涩在唇边,李昭玉的神情重归死寂!
容嫣非猝然落泪!
她知道,他做出这样的抉择,要下多大的决心!
唐世言一瞬怔忪:“奕王……”
“杀!”李昭南豁然转身闭目,面容冷峻而决绝。
佑宁,原谅爹!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唐世言沉下面色,他明白,李昭南这样做,是牺牲亲生骨肉,而保万人性命!
他眸色一冷,望向僵直在当地的李稔。
向后一招手:“苏占,血洗碧霄殿,缴械不杀!皇亲国戚,一个不留!”
顿时,碧霄殿外,冲进无数兵卫,李稔木然望着李昭南:“你……你没有心吗?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亲生骨肉!”
佑宁的啼哭仍旧在耳畔。
李昭南忍泪闭目,心如刀割:“父皇,难道我不是您的亲生骨肉吗?”
一句话,令李稔心头俱颤。
手上力道松弛,啼哭不止的婴孩儿掉落在地,发出更高亢的一声。
容嫣非见状,忙飞身上前,欲要趁乱抢夺婴儿,李稔目光恍惚,见容嫣非飞身而来,心绪大乱之下,一声闷响刺耳,手中长剑直直刺入了婴儿的心房。
凄厉直向天宇。
啼哭声戛然而止!
死寂!
容嫣非跌倒在地,手指已触碰到襁褓中的孩子。
可孩子,终究再也没有了声音。
李昭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佑宁,我尚未来得及听你叫一声爹!
可自古改朝换代、皇权争斗,总要有人流血、有人牺牲,这金煌龙座,是以鲜血浇铸而成,才会如此灿金夺目。
也许,这便是天意。
亲人的血债,自要用至亲的血来偿!
负隅顽抗的宫卫,只见最后一道保命符已然失去,亦顿时乱了军心。
一人带头,人人纷纷缴械投降。
唐世言令人将皇家之人团团围住,苏占将文武百官困在角落!
鲜红的绯幔,有了鲜血的颜色,便更有一层血腥。
李稔愣在当地,半晌,方狰狞大笑,忽地挥起一剑,刺穿了身边皇后的胸膛,皇后美目圆睁:“皇……皇上……”
再一剑刺穿莫贵妃绝美胸口。
鲜血染红衣装。
莫贵妃尖声叫道:“皇上,妾不要死……妾……”
徐徐倒下身子,李稔苍发凌乱,目光如刀:“李昭南,朕……终究是没有你的心狠!”
李昭南心中剧痛,目光欲裂:“佑宁的血,不会白流!”
李稔怔忪,李昭南倏然拔出腰间贴身软剑,剑光凛凛生寒,转眼之间,已在李稔喉间。
父子的目光,此时交汇,唯有锋芒寒透。
李稔沉下脸色,挥起长剑,向自己脖颈而去,李昭南却挥剑挡开,李稔长剑落地,疑惑扬眸看他:“你做什么?”
李昭南冷冷道:“我要亲手杀了你!”
一声之后,长剑刺穿李稔咽喉!
李稔眼睛圆睁,紧紧瞪在李昭南脸上,李昭南目中的烈火,几乎要燃烧整个殿宇,李稔缓缓倒在地上,鲜血汩汩,李昭玉早已浑身抖动不止。
跪了满地的嫔妃皆连连磕头求饶。
唐世言道:“奕王,这些……”
“杀!一个不留!”李昭南一句话,令李昭玉大骇,他连忙匍匐到李昭南脚下,大声哭道,“三弟,你我……你我可是亲兄弟呀,你……”
李昭南一脚踢开他,鄙夷看着:“亲兄弟?呵,大哥抬爱了!”
说着,向唐世言一个眼神,唐世言一剑而至,迅即如电,一剑毙命。
李昭玉来不及再开口求饶,便已倒在了地上。
不过顷刻之间,喜色靡靡的碧霄殿,便成了一片血海。
苏占一边,曾与奕王有所过节的诸臣子疯狂逃窜,便会被苏占等人,一刀砍死,绝不姑息。
断肢残骸、猩红鲜血,将碧霄殿的红,染得更加彻底。
华美的殿宇前,亦早已血流成河。
尸陈遍地,落满白玉宫阶的雪早已染做了鲜红。
李昭南自容嫣非怀中接过儿子小小的尸体。
他安静得就好像睡着一般,胸前的血,却犹自滚热。
大雪弥漫天际,落得无声无息。
死沉沉的一幕天,远方,是冷落埋没的月色。
踏着淋漓的血迹,踏着冰凉的残雪,李昭南抱着孩子,那双杀人无数、不曾留情的手竟忍不住剧烈颤抖。
身体仿佛被抽空一般——
芷蘅,你定会恨我!
可是……我别无选择!
一地鲜血、一地死尸,俱被这一场大雪,淹没在历史的厚重中!
奕王天府前,唐世言亦留了上千人守护,这样喧嚣的一个夜,大军踏雪挥刀,斩落了栾阳城多年沉寂的安宁,可谁又知道,这一夜之后,已然宫宇剧变,改朝换代?!
当李昭南抱着佑宁,与容嫣非、唐世言一起回到天府,福腾阁中,伊人弱影纤纤,窗纸上,被幽幽烛光勾勒出美好身量。
她急切地来回踱步,李昭南望在眼里,心知她定然亦得知了佑宁正在宫中之事。
“奕王……”容嫣非眸中依然带泪。
李昭南却哑声道:“别说了。”
深深压抑的痛苦,几乎令心弦崩断。
这一道门推开,他……要如何面对芷蘅!
风雪不息,李昭南的人影才出现在门前,芷蘅便忽地打开了门,苍白憔悴的美人,眼中泪光盈盈。
芷蘅望见一同而来的容嫣非,神情略微一滞,转瞬即逝,便盯在李昭南怀中的孩子上。
她立时松下口气,望着安然无恙的李昭南:“我就知道,你会带佑宁回来!”
芷蘅破涕为笑,伸手触上佑宁小小的身体。
突地,手指僵住,她霍然抬眼,
李昭南却微微垂下目光,容嫣非容色凄然,唐世言沉默不语。
风雪,扑面而来!
芷蘅心中顿时一冷。
她猛地再望李昭南怀中孩子,孩子面向李昭南心口,一动不动、安静得……令她心弦紧绷。
她苍白如雪的面容,立时浮起一层霜雪,她一点点靠近孩子,纤长细指抚着儿子冰冷的脸庞:“佑宁……你睡着了吗?娘来了,来,让娘抱抱。”
她声音颤抖,李昭南却只是望着她。
此时此刻,竟觉得所有语言都显得无力。
“把佑宁给我!”芷蘅看着李昭南,泪水一滴滴跌落,凄然地望着他。
她湖水似的眸,幽静得可怕。
李昭南凝望着她,缓缓松开了手,芷蘅将孩子接过到怀中。
佑宁安静的小脸依然泛着冷红,只是身子已然冰凉,胸前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佑宁,你怎么不睁眼呢?”芷蘅抚着佑宁冰冷的脸,擦拭掉他脸上淋淋血迹。
“佑宁,你看看娘啊……”芷蘅泪水分明一颗颗落在佑宁的脸上,滑下、冰凉、破碎。
她神情静静的,李昭南心如刀割,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肩:“芷蘅,不要这样,佑宁他……”
“不,不……”芷蘅忽地撤开步子,躲开李昭南的双手,她拼命摇头,泪水猝然,“这不是佑宁,不是佑宁……不是……”
声音低弱得令人心酸。
李昭南想要接近她,她却步步后退,双眼望着怀中的孩子:“我知道的,佑宁一向很乖,天色晚了,是要睡了的。”
话是如此,可心早已被凌迟千百次。
一刀一刀,血流如注。
看着她如此自欺欺人的悲哀,李昭南一步迈过去,不容她再逃脱开,他紧紧抱住她:“是我……”
他竟没有说下去,芷蘅似被什么刺入心间,她霍然挣开他的怀抱,目光冰冷若雪光凄凄,她看着他,紧咬淡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为什么,上天就是要夺走她拥有的一切。
她爱李昭南,可是李昭南身边跟着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高贵公主。
她爱佑宁,可是……却偏偏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
她心痛得无力,甚至连呼吸都万分沉重。
“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李昭南的话,令芷蘅唯一残存的希冀瞬间崩溃。
佑宁死了!他说……佑宁……死了!
她收紧怀抱。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翻滚的泪珠瞬间决堤,剪水双眸,写满了惊讶、愕然、伤痛与不解!
“你说什么……”她声音颤抖,李昭南闭目道,“是我……亲口下令杀无赦!佑宁他……不得不……”
他顿声,亦没有说下去。
容嫣非连忙插口道:“不,当时的情形,奕王乃为保万人性命,顾全大局,杨妃你……”
芷蘅凄伤目光望在容嫣非脸上:“芷蘅不比公主,策马天下,堪比男儿,芷蘅的天下,只是佑宁,只是……”
她哽咽难言,望向李昭南,李昭南明白,她想要说出他的名字,可那两个字哽在喉间,痛在心里,终究痛得无法出口!
话已至此,芷蘅自可想象当时的情形,自是李稔以佑宁的命相要挟,要李昭南就范,可唐世言将自己救出的时候,栾阳城内,便已风云大变,自己已意识到了什么!
她明白,她不能怪他!
可是……她,却只能怪他!
“我别无选择!”李昭南的每一句话,都几乎是在芷蘅的心上再捅一刀。
芷蘅冰冷地笑了,目光恍惚:“奕王,若当时,李稔剑下之人是我,你……也会做此选择吗?”
她平静得令人战栗。
冷冷的目光,霜水重重,照见李昭南惊愕的神情。
是谁,曾说着悦耳动听的誓言?
是谁,在温柔缱绻里海誓山盟?
李昭南怔忪之间,芷蘅的泪水早已蜿蜒,淹没了窗外的风狂雪骤。
“我……在你的心里,也未必能及得上江沄……是吗?”
一句话,凝冻了冰霜,揭开了所有极力掩藏的伤口!
李昭南震惊地看着她,芷蘅却只是缓缓看向一边的容嫣非,容嫣非触及那清冷冰寒的目光,神色微微一滞,不明所以的一阵心寒。
芷蘅惘然笑了,犹记得,那日门缝中看见的一切,李昭南,女人之于你,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沄的名字冲口而出的刹那,芷蘅明白,她已打碎了他们之间所有温情脉脉的誓言!
她无意刺痛李昭南,可……她再不能控制!
泪水滔滔不绝,已无须等李昭南亲口说出来。
她缓步向门边走去。
屋外风雪急骤,她冰冷的心,被生生撕裂。
她望着怀中的孩子,滴在他脸颊上的泪,瞬间成冰——
她宁愿,自己没有被唐世言救出皇宫。
那么,李稔便只会用她来威胁李昭南是不是?
若当时,李稔剑下的人是她,她定会挥剑自刎,绝不连累李昭南,若李稔剑下的人是她,她定会凛然相对,含笑而去。
可……一切,已不能重来!
冰天雪地中,芷蘅一身单薄,踏着夜色下血染的城池,白雪茫茫、血色滔滔,她一路走向城外。
守城之人欲要拦住她,紧跟她身后的李昭南一个眼神,城卫便不敢再动。
才经历了一场宫变,守城的已换作了唐世言的手下。
漫天的风雪、狂烈的夜风。
呼啸吹开城郊层层黑暗。
芷蘅原便病弱的身子,走得筋疲力尽,她跌倒在雪地中,李昭南连忙跑过去扶住她。
她却只是冷冷拂开,再也支撑不住。
她甚至无力再站起身,她将佑宁放在皑皑雪地里。
城郊的风,更寒一些。
冷入骨骼的雪,芷蘅却早已觉不出。
她手捧冷雪,一捧一捧地堆积在似甜甜睡去的小小身躯上。
彻骨的寒气,直逼吞噬着她仅有的一点意识。
牙齿禁不住打颤,白皙玉手已然冻裂出血。
可她捧雪的手却不曾停下,佑宁,冷到了极限,便不会再冷,李昭南沉痛地望着,欲要将她扶起,却只是她的一道目光,便令他站在原地。
他只能这样看着她,看着她一捧又一捧地将雪盖在佑宁的身上。
掺杂着斑斑猩红的雪,冲击着他的心。
可是,芷蘅悲伤欲绝的样子,令他无法去阻止她最后的希望。
滚烫的热泪融入冰冷的积雪。
她一言不发,拼命将最纯净的雪覆盖在佑宁身上。
佑宁,这个人间太肮脏。
柔弱的身子颤抖不止,冻僵的双手,不曾停止。
自此,这茫茫寰宇,已无所依托!
雪地中,纤瘦的女子,终于难支,倒在一片白茫里……
绝美的脸,带着热泪滚滚,被埋在冷冷雪地,凌乱的发,与雪色黑白分明。
恨又如何?爱又如何?
皆不过是一捧冷雪,彻骨冰凉!
李昭南连忙踱身抱住她,她冰冷的娇躯,发紫的双唇,还有那双冻裂的双手,他不知,他要如何才能抚平她心中疼痛。
因为,他的痛亦不知要怎样填平。
滔天大雪,不停地落下。
面对这一切,纵横沙场、不曾畏惧的他,亦感到无能为力!
第二十三节 君临天下
寒冬风雪中的一场巨变,血亲相屠于碧霄殿,大器经国、纵马天下的奕王终于放手一搏,杀父皇李稔、太子昭玉、怀王昭慧,原东宫与怀王府亲属、府僚一个不留。
斩草就要除根,唐世言深深感到皇家可悲。
这些天,他眼看着东宫与怀王府中尸山血海、哭声哀哀,奕王令,无论男女皆不得活命,杀戮还在继续。
连连降了三天的大雪,覆盖了九重宫阙。
凡参与碧霄殿之变的原兴龙帮将士,各有封赏,部分收编入正规军,享朝廷俸禄,此战骁勇者,赏府苑一座,加官进爵。
唐世言婉拒李昭南的高官厚禄,仍然盘踞山中,做他的少主。
为安稳人心,朝中官员官职不变,调回李民、焦云、荣功将军陆善从、羽林将军冯裕晨、英勇将军付南。
武将还好,似征南将军一般的与李昭南曾有过节之人,无非被调离京城,可文臣中却有不小的波澜。
自古,平天下靠武,治天下靠文。
然而多年来,李昭南傲视不群,于文臣中毫无口碑,更乃作乱而上,名不正言不顺,很多文臣一怒之下,或告老还乡,或辞官罢职。
李昭南心知,若要这天下安平,定要稳住这些文人的嘴和笔杆子,故而调回驻守南越城的孙守波,任右尚书。
这许是文臣中,他唯一可以掌握之人,至少,如今情势,孙守波会站在自己一边。
大雪洗净了栾阳城弥漫多日的血腥。
碧霄殿前,被鲜血染做暗红色的浮雕青砖已不见了半点血红。
仿佛从不曾有鲜血流淌而过,纤尘不染的宫宇,重归于宁静。
新皇定于半月后登基。
皇宫之中,辰星寥落。
李昭南站在豫章宫前,望着母亲死去的宫殿,积雪凉薄在宫檐廊角,小时候,就在这座宫门前,他亲眼看到母亲与药师梁宇偷欢,亦是在这里,他亲眼看着母亲自缢而死,母亲惨白的脸,似乎还在眼前。
她说:“昭南,你恨母妃吧,母妃对不起你,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他恨过母亲,恨她要自己在这座宫阙里抬不起头。
可多年以后,他方才得知,原来所谓偷欢,不过是皇后的一场阴谋!
皇后善妒,宫中宫女与帝王一夜风流,产下皇子,她心有不甘,暗害兰婕妤致死。
那时起,他便暗暗发誓,一定……要为母亲报仇,一定要还她公道!
如今,他做到了,他俯瞰天下,一言九鼎。
可这一切付出的代价,却是亲生骨肉的性命!
举头,灰蒙蒙的天,空气薄冷。
袭入心口,阵阵生寒。
母亲,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安慰伤心欲绝的芷蘅……
栖霞殿中,已昏迷多日的女子,今晨醒转,她坐在鎏金浮凤的妆台前,镜中的自己,苍白憔悴,双眼空洞,眼窝深陷。
一身素白色白梅隐花棉裙,挡不住心里的寒。
自她醒转,便一言不发,不吃不喝,已有三日。
桌上放凉了的羹汤热了再热,可她依旧一口没动。
云儿只是默默垂泪,李昭南如今已荣贵为帝,一身高华的金丝印纹蟠龙袍,冷峻眉目中,隐约有疲惫的无奈。
“云儿,你先出去。”李昭南轻声吩咐。
这许多天,芷蘅不想见他,可若这样下去,芷蘅原便柔弱的身子怎能堪负?
李昭南缓步走向她,那整日对镜而望的女人,目光中却没有半点涟漪。
她不言不语,却已令他无言以对。
“你打算一直这样不说话吗?”李昭南望着镜中的女子,苍白消瘦,却绝美不减丝毫。
芷蘅依旧不语,镜中,身后的男人,剑眉修致、英气纵横,一身锦绣华贵,那睥睨众生的双眸,便更显得气度雍贵。
她知道,如今,他已是这天下之主,已是这座皇城真正不容忤逆的王者。
可她,却不能看见他的脸,她会想起佑宁,会想起茫茫雪地里,那张无辜、幼嫩的脸。
他仿佛无助地看着她,想要母亲温暖的怀抱。
可自己却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再令他的身子有半分温度。
“究竟怎样,你才肯说话?”李昭南深深望她,她不哭不闹,如同行尸走肉的样子,便比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还叫人无法承受。
镜中,女子眼眸忽有一丝曾经的光芒,转瞬即逝。
她幽幽回眼,泪水便掉落在唇边,她看着他,忽而道:“放我走!”
一句,令李昭南心中一颤。
他震惊地望着她,实在无料,她这多日以来,唯一的一句话,竟是如此这样的三个字。
这样决绝的神情,上一次看到,还是初见她的夜晚。
大婚之夜,她也是这近乎绝望的眼神,对他说:“带我走!”
往事,总是牵动着心脉,剧痛不已。
在李昭南深黑的眼眸里,芷蘅看到了无意流露的深刻痛苦。
她的心,又何尝不是?
可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面对着他,而不会想到佑宁!
“不可能!”李昭南的口吻冷得如冰。
他久久望她,她神情依旧决然。
“芷蘅,我终究还是输了!”李昭南目光沉痛,望着她,声音颤抖,“我越是在乎的人别人就偏偏越是要夺去,父皇成功了,他夺走了母亲,夺走了佑宁,也……夺走了你!”
芷蘅心神陡然一颤,看着他,惘然泪落:“我们……都是没有人爱的人,所以,我们只能相爱……”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重复李昭南当时的话来,芷蘅心里却有别样的辛酸。
李昭南上前,握紧她的手。
芷蘅却似身体本能的反应,急速抽出。
她的泪光里,是惊恐与愕然。
她惊恐,他的手,竟令她心中生畏。
她愕然,她……竟会如此不由控制的抗拒他!
李昭南痛极而笑:“芷蘅,难道从此以后,你便要与我咫尺天涯吗?”
咫尺天涯?那是心无法逾越的距离。
那漫长的距离,芷蘅不知,她要经过怎样的跋涉才能跨越。
不错,她不该怨他,不该恨他,可是,却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她的心、她的意志俱都随着佑宁的身体埋入了皑皑白雪。
她痛得无力,闭目道:“放我走吧,昭南……”
李昭南鸩羽般漆黑的双瞳,冷光一束,他猛地上前,不顾她的挣扎,霸道的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前,她扭过他的身子,强令她看着铜镜中彼此的容颜:“芷蘅,你看看,你看清楚,看清楚我是谁!”
芷蘅泪眼迷蒙,铜镜中,李昭南诡异的痛苦表情,亦令她不忍猝睹。
他明白,李昭南的痛苦不比自己更少几分。
可是,她无能为力,她无法面对他!
她的沉默,令李昭南眸光冷透。
那种无言的抗拒,如同一柄钢刀,刺进心头,却不见血!
他忽地将她打横抱起,芷蘅一惊,不待反应,便已被置于锦绣床榻之间。
他狂乱的眼神凝望着她,对着她唇狠狠吻下去,仿佛要让她忆起曾经的缱绻,往昔的情浓。
只是这吻越是深刻,心,便越是不能承受。
他吻到她再也无力气挣扎,方缓缓放开她:“芷蘅,要怎样……你才肯忘记,才肯……原谅我?”
芷蘅泪流满面,那狠狠吻她的一线薄唇,曾有过多少温馨甜蜜的誓言,生动、温暖、体贴。
可今日,却只剩下冷冷苍白。
她流泪说:“我没有怨你,你没有错,何谈原谅?”
“不许离开我!”他几乎是威胁的口吻。
芷蘅却苦笑盈盈:“这样的我,留下来,只会令彼此更加痛苦,何必?”
李昭南心中一震,缓缓放开她的身子,他步步后退,目光却渐趋冰凉:“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绝不会!”
言毕,转身而去。
蟠龙袍卷起栖霞殿缕缕细烟。
烟雾缭绕中,芷蘅泪流不止。
昭南,你为何不懂?我的离开不仅仅是因为佑宁啊!
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女人,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没有支持,便连孩子也失去了,而你的个性又这样强,若我留在你的身边,你定不会令我屈居人下!可是,我却知道,已荣登极位的你,需要有更相配的人做你的皇后,做你的女人!
孙如妍家世显赫,如今你正需要孙家上下斡旋,而她断然不会容我,那么,你们之间势必有一场争执。
新朝还在议论纷纷中摇摇欲坠,我不能再一次成为你的负累。
而容嫣非公主文武双全,你也正需要阿那国鼎力支持。
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离开你!这样,你才能不再有牵挂,你才是从前那个不被任何事牵绊、只图江山的奕王!
何况,失去佑宁,我的心已然死去,我很累,今生今世不愿再卷入宫廷的血雨腥风,而往往后宫是女人最残酷的战场,你新登极位,为了朝权平衡、势力均分,必然三宫六院。
那么我留下来,只会连累你、牵绊你、阻碍你,伤害自己!
没有我,你还是你,你会很快忘了我。
可有了我,我却亲眼看着你变得苦难重重,变得犹豫不决,那不应该是你!
经历了这一次的劫难,让我看得太清楚,若非被爱所累,若非被情所扰,你原不必有如此多的曲折。
昭南,你要我原谅你?真的不必。
我只愿你不要恨我,不要怪我的小气。
心里,可以留住我给你最美的时刻。
足矣!
我们便好像这世上的双生花,同样的苦痛经历,浇灌了血一样的人生,彼此滋养、却也彼此伤害,一华灿烂,必有一华枯败,最后的最后,若终要有一个人流血而死。
那么……我希望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你……
终有一日,你会懂……
日复一日,芷蘅精神越发差了。
双目恍惚、空洞洞对着铜镜,尖瘦的脸颊,令人观之见怜。
李昭南眼看着芷蘅日渐消瘦,心间有隐隐痛楚,不忍,却决不能放她离去,即使,只是这样看着她,总比相隔天涯的煎熬好上千百倍。
“芷蘅……”
李昭南才出一声,芷蘅便似惊弓之鸟,猛地站起身来,回眸恐惧地看着他,秋水双瞳,溢满泪水。
泪光闪动里,却渺然寻不见半点交集。
她目光浅浅的,如一湾溪流,却失却了曾经的璀璨光彩。
李昭南一怔,这样的目光,他从未见过,如此冷淡,如此……陌生……
便连前些日的纠痛,俱都不见了!
“芷蘅……”李昭南心中隐隐颤动,伸出手,才触及芷蘅丝绣百枝莲缠丝衣袖,芷蘅便好似受到了万般惊吓。
连连向后退去。
她身子抖动,看着李昭南,苍白的唇,抿嘴的瞬间,唇线抽动:“你……你……”
“芷蘅……”李昭南复又凑近一步。
“你走开,你走开,你是坏人,是坏人,你杀死了佑宁!杀死了佑宁!”芷蘅突然失声大叫。
未曾挽起的长发,散落如细致丝绸。
纯白色的裙裳,似一朵盈盈细弱的棉絮,飘离在冬雪里。
她缓缓低下头,逐渐蜷缩起身子,目光由愤恨忽地转作了茫然。
只要李昭南走近一步,她便会后退一步,直到退到墙角边,她的眼里只剩下了恐惧!
她……怕他!
李昭南静静站在她面前,感受着她周身散发的冰凉,心中重重一沉!
芷蘅无辜惊恐的目光,好似找不到方向的蝶,她身子慢慢顺着墙壁滑下,低垂目光,当月华携着涣散的银光,悄然照进李昭南眼里,他仿佛豁然明白——
芷蘅……难道她……竟失去了心智吗?!
李昭南下颌弧线变得冷毅而沉痛,他喉头滚动,望着芷蘅蜷缩在墙角,一声不吭,怅然若失,偶尔抬头看他,便立时惊恐万状的迅速低下,周身抖动不止!
“来人……来人!”李昭南突地大声喊道。
云儿跑进殿来,李昭南不待她开口,便厉声喝道:“杨妃怎么了?她这样有多久了?”
云儿吓得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墙角边的芷蘅,惶然无措。
李昭南宽袍一甩,阔步向殿外而去:“传御医!传御医!”
冬,寒意彻骨!
星色垂下浓郁的沉云,残梅寥落,碎在清冷的白玉宫阶上,一脉夜色,皆被这一声惊破!
杨妃悲伤过度,疯癫失心,更拒绝御医诊治,只要御医靠近,原只是安静自伤,喃喃自语的她,便会大喊大叫,泪流不止。
李昭南终究不忍,再不让御医靠近她,他只是远远地看着芷蘅看着她整日蜷缩在床角边,仿佛用惊惧为自己围了一座墙,藏在里面,再不肯出来。
怎么会是这样?
芷蘅,你要我放你走,可是,你明明知道,若要我放手,该是怎样的彻骨痛心?!
我只想要留住你,哪怕你一生恨我,我也要留你在我的身边。
可是……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彼时,是谁温柔的手指,拂过我心口冷冷伤痕?
今天,又是谁,用冰冷的双手,撕开心内不可触及的隐痛?
芷蘅,究竟要如何……才能停止你心里的悲痛?!
停止……这一切!
浓重夜色里,若山峦修伟却沉冷的男子,仿佛听到有谁脆弱的心跳,极其缓慢地消失在天的另一头……
“罗永来了吗?”李昭南低声问身边内侍。
内侍回道:“已在殿外候着。”
“宣……”李昭南站起身,栖霞殿外殿,熏着缕缕轻细柔和的兰草香。
李昭南一身深紫色宽袍,修仪英伟,罗永与紫樱觐见,如今再次面对李昭南更多了几分恭谨:“参见奕王……”
眼前龙袍男子,不久之后便是这大沅之主,是九五至尊。
“芷蘅一向信你,杨妃的情况,想你有所听闻,希望罗先生能有良策。”李昭南恍然地望着内殿,他不敢再踏进去。
只要他靠近,芷蘅便会惊吓得周身颤抖,惶惶不安。
罗永恭敬低身,与妹妹走进内殿。
坐在床边的女子,消瘦多了,尖瘦苍白的脸,唇色淡淡。
她缓缓抬眼,望见走进殿来的罗永,眸光忽地闪过一丝不易见的神采,随即逝去。
她看着身后李昭南的内侍,空洞的眼中,忽而闪过一抹恨意,如刀!
内侍一惊,芷蘅忽地高声说:“出去,出去,你出去……你是坏人,是坏人……”
这句话,是芷蘅失心以来最常说的。
内侍无措望向罗永,罗永回身道:“我诊病,从不愿人观看,请您行个方便。”
内侍略微犹豫,但见芷蘅精神失常,随时可能发狂的样子,若是惹恼了她,只怕李昭南绝不放过自己。
于是连忙退了出去。
浮烟缭绕的内殿,雕栏枕玉的浮华,听闻乃皇宫中最华丽的殿宇,从来,可入住这座殿宇的女子,皆是当朝最受宠爱的女子。
罗永缓缓走近芷蘅,容色小心,芷蘅适才狂躁的脸,渐渐平静了下来。
罗永温言说:“杨妃,可将手腕递给我?”
芷蘅看着他,出乎罗永意料的是,她顺从地伸过了右手。
紫樱轻声说:“别怕。”
她安抚着芷蘅的情绪,芷蘅亦似听得进般,静静地由罗永诊脉。
罗永细细思量,犹疑望向芷蘅,芷蘅眸光流转,凝白面容,泛起微微轻淡的色泽,这许多日来,她似乎第一次,这样安静。
罗永收起手,凝眸望着她,许久,只见芷蘅雪眸浮光,却似乎一点点融化了冰冷。
“杨妃,你没有病!”罗永目光笃定。
长发如墨的女子,冷唇幽幽,终于微动唇瓣,淡淡说:“罗大哥果然不凡。”
紫樱与罗永大惊。
此时,如此这样沉静的女子,哪里……还是刚才那癫狂失心的样子?
她清净的眼里,冰澈如水,似乎涤荡了世间一切尘污。
静静地望着他二人。
“为什么?”紫樱不解地问,依旧一副天真,“杨妃可知,奕王为您急得不得了。”
芷蘅心中一冷,她何尝不知?她怎么不知?
这许多日子以来,那徘徊殿外的颀长身影,时常斜入内殿,却终究却步。
她沉痛笑了:“罗大哥,芷蘅有事相求,不知罗大哥可否成全?”
罗永心思终究比着妹妹缜密一些,杨妃乃心善的女子,此番遭逢剧变,原以为的确因悲伤过度而失去心智。
却不想,竟会是如此精心的一个局。
“杨妃请说。”罗永看着她,愿闻其详,她望望殿外,容色小心而决绝,“我想……离开皇宫!”
“离开!”紫樱讶然重复,芷蘅却投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她看看殿外,紫樱方发觉,放低了声音,“杨妃,奕王那么爱你,你怎么……”
“紫樱,你太小不懂。”芷蘅打断紫樱,忽而惘然,“只有我离开,他……才会是他!况且,我太累了,真的再也不想与皇宫争斗,扯上半分关系!”
从小,她便在宫斗中失去了太多,如今她更在这场血亲相屠的悲剧中,失去了骨肉,日后,她还将失去什么?她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她这样一颗疲惫、苍凉、千疮百孔的心,一定不能承受!
既然预见到了残酷的未来,何必今朝?
李昭南一定会忘记她,一定会,因为在李昭南心里,女人……从来不是唯一!
她淙淙目光,泪涌痛惜。
那痛却不知是为李昭南,还是为自己。
人生之事,三分尘俗、七分自误。
芷蘅已看透。
望着她凄美容颜怅然,泪迹干涩在唇角边,她消瘦的身子,似在冬的寒气中,不能禁受。
罗永终究默然叹息:“杨妃要我帮什么?”
芷蘅望向他,又望望紫樱,目光恳切:“只怕亦要劳烦紫樱妹妹一遭。”
紫樱一怔,芷蘅看着他二人,目色沉重……
芷蘅说完,紫樱面色大变,连连摇首:“不,这……这不可能……”
罗永亦拂袖起身,冷声道:“杨妃,此事非同小可,恕罗某不能答允,杨妃身子虽无大碍,可悲入心骨,终需调理,罗某定然竭尽全力为杨妃诊病,杨妃珍重。”
言毕,回身而去,紫樱跟在哥哥身后,回眸望向芷蘅,芷蘅怔怔看着二人背影,目光渐渐沉下。
她默然叹息,难道,自己终生便离不开这权利斗争的宫宇吗?
之后几日,罗永每日为芷蘅诊病,芷蘅身子渐渐好转,只是她对于李昭南依然避而不见。
李昭南不欲勉强,不过徘徊在外殿,看着芷蘅慢慢好转。
偶尔夜深,内殿的她,泪湿裙裳,外殿的他,默然叹息。
芷蘅终究忘不了佑宁的死,每一夜,他看着她过得无比艰难。
常常,呓语声声,惊醒后,便是泪水涟涟。
一定,又梦见了佑宁,一定……在梦里痛恨了自己千百回。
喝罗永的药已有五日,芷蘅渐渐觉着虚弱的身子,有了些力气,这一日,推开窗子,窗外,已不见了风雪摧折的寒梅断枝,有的,是一月微寒的气息。
袭入衣襟,仍瑟缩不堪。
芷蘅缓缓关上窗,她分明禁不住这样的寒。
云儿与罗永、紫樱端了药来,芷蘅凝眉饮下,云儿捧着一碗汤盅,说道:“公主,这是奕王吩咐的,给您补身。”
芷蘅微微蹙眉,清白容颜漠然而冷:“不用了。”
“可是公主……”云儿想要开口劝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罗永看看云儿,接过她手中的汤盅:“云儿姑娘,给我看下。”
云儿递过汤盅,鲜汤醇美,浓郁厚重。
罗永望着那汤,微微凝眉,随即,以汤匙轻轻舀起几片蘑菇。
他望着,顿时大惊失色:“这……”
紫樱见状,亦凑过身来,秀美容颜亦惊住了:“哥,这是……褶黑菇吗?”
褶黑菇?芷蘅不解,但自罗永与紫樱的目光里,已猜到一二,那必是一种剧毒蘑菇。
她冷冷望着热气腾腾的汤盅,忽而笑意悲凉:“罗大哥,这分明有人要我死,是不是?”
罗永一怔,芷蘅目光流露着果不其然的凉意:“罗大哥,难道……你仍然认为我应该留在这座皇宫中吗?”
她抬眼看他,但见罗永与紫樱的神情俱是一变。
不错,这汤盅,虽是打着李昭南的名义送来,可谁也不会相信,奕王会亲手毒害如此深爱的女子!
后宫流血、胭脂如毒,这下可算是见识了!
罗永愤然起身,看着芷蘅黯然的凄美容颜,低声道:“杨妃,上次说的事情,我罗某……应下了。”
芷蘅一惊,随即凝紧双眉:“当真?”
罗永坚然点头,紫樱却震惊地望着二人,这二人,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知道,这是怎样一件艰难的事情?
若是一个错失,便可能满盘皆输!
“大哥……”
紫樱幽幽一声,芷蘅却自她的眼里看到了犹豫,芷蘅凄然地望着紫樱,淡声说:“紫樱妹妹,难道,果真要看我死在这座宫里吗?”
紫樱怔忪,她不懂,为何人心要有这样多的邪恶?
可是,事到如今,她亦明白,芷蘅之所以要走,恐早已是必须踏出的一步。
而这一步,许最艰难的一关,便是自己!
紫樱哀伤垂首,芷蘅亦望向窗外一树寒花,纷纷如雪的瑞香,早已怒放枝头——
昭南,原谅我,亦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我不能面对你,更不能面对自己,和未知的未来。
我累了,怕了,此时只想隐居山中,不再经受人世的恶斗!
一月,兰蕙芬、瑞香烈。
新皇登基之日便在明晨。
经近半月诊治,芷蘅的“病”在罗永的用药下渐渐好转,瑞香浓郁的白,直逼腊月薄雪。
夜色,婉转低回。
芷蘅静静立在一树瑞香下,瑞香馥郁的芬芳,沾染衣袖,仿佛是浑然天成的香料,浓了夜雾。
李昭南缓步走近,芷蘅低眼,望见石地上投下的身影,她微微笑了:“你来了?”
芷蘅异常安静,倒令李昭南一惊,芷蘅回眸看他,微风拂起墨发如丝,白羽暗纹莲花披,荡漾如风。
李昭南眼前一阵恍惚,如此安静优美的容颜,他似已许久不曾见过。
“芷蘅……”李昭南轻声唤她。
芷蘅微笑点头:“嗯……”
一声方毕,便突地被李昭南牢牢抱进在怀里。
面对自己,芷蘅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安静。
芷蘅目光幽幽,心内猝然疼痛。
这个怀抱,她已阔别许久,以后,也许……更久。
她任由他抱住,他的呼吸沉重耳际边:“芷蘅,我要你做我的皇后,从此以后,我会要天下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铮铮的誓言,却刻骨心酸。
芷蘅靠在他的胸膛前,此时此刻,丝毫不怀疑他的真挚与情意。
只是昭南,你可知道,你的这份深情,我已不堪承受。
这半月来,不断入耳的是孙家的威逼与要挟,是这九重宫阙,远胜沙场的刀枪相见。
她虽幽居栖霞殿,但她身子好转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从而引起轩然大波。
人人都知道,奕王定会立栖霞殿中的女子为后。
孙家立时如坐针毡,便有堂上,暗自威胁辞官而去的一番言论,如此一来,必将带走文臣一边不少势力,武将亦有不齐心的,这样,新朝怎能立基?
李昭南又是这样一副强悍性子,芷蘅微笑流泪道:“我不要做皇后。”
“不!你要做!”李昭南语声笃定。
瑞香扑面而来,夜风里,如雪、似絮……
芷蘅不做争执,轻轻挣开他拥着自己的手,她望着他,一双眸,如栖霞殿后一泽浅湖,静得,令人心中荒凉。
李昭南抚上芷蘅痩削的脸,深深望着:“明日,我即将登基为帝,再过半月,我便正式册封你为后。”
芷蘅望着他,他的目光与月色一脉皎然,她幽静地笑了,没有说话。
李昭南轻轻凑近她的唇,芷蘅却扯身避开,李昭南一怔,片刻沉痛,难道,适才的温馨,竟皆是虚假吗?
见他恍惚,芷蘅只轻声道:“我好累,想休息了。”
万籁无声。
夜色下,瑞香落了满袖浮香。
李昭南缓缓放开她,多日以来,芷蘅肯如此面对他,已是很大的一个跨越。
他轻轻放开她的衣袖,苦笑道:“好,那我便先去了。”
若有似无的疏离,令李昭南眉宇微沉。
他转身而去,芷蘅却突地叫住他:“昭南……”
瑞香如雪。
李昭南顿步,这两个字,已多久没有了这样的情味?
他回身,芷蘅一身素白,立在浮香荡漾的花树下,久久凝望负手而立的孤傲男子。
她眼里浮着雾水蒙蒙,凄迷万千:“陛下,芷蘅恭祝我大沅万世昌隆!”
李昭南身子陡然一震,眼前女子幽幽的一句,似潜入心间的一道光,倏然照亮整片天地。
他唇微动,强自压抑下心中涌动的波涛。
她的笑,竟令他却步。
为什么,心中却有这样的酸痛,芷蘅目光中的伤悲浓郁得深入心骨?
仿佛……这一眼过后,便再也没有明天……
一瞬间的错觉,晚风中的女子已飘然转身。
衣袂蹁跹,背影纤柔而孤绝……
昭南,原谅我,不能亲眼看着你走上那皇城巅峰的至尊极位!
次日,太安宫前,阜阳门外,华盖如织、帐帘飞彩。
鎏金帝辇九曲回环,过处,玉阶璀璨。
金丝蟠龙袍绣祥云腾日,红毯绯然,与紫墨龙袍交映成景。
那步履坚沉的男子,一步步踏上权力至尊的极位!
气度煌煌若冰峰融雪,修身伟岸似黛峦冲霄,沉稳从容、贵胄威仪。
琉冕耀亮他深黑眼眸,那曾踏敌尸骨、血洒疆场的王者,终于站在了这权力的最高峰。
睥睨众生、气魄豪迈。
他深邃的眸,扫过殿下文武百官。
礼乐声中,呼声响彻云霄,恭祝新皇千秋万岁!
金煌与宏状,威仪与贵气,萦绕栾阳城碧天如洗。
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号明和元年!
李昭南低低一声叹息,望这九重宫阙、万里河山,终究……少了一丝柔和浅笑……
芷蘅,可惜你不曾亲眼看见。
冗长繁多的礼数过后,李昭南才踏出太安宫。
便只见一名内监匆匆跑来,忽地跪倒在地,目光惶惶失措:“陛……陛下……”
李昭南眉心一蹙,他认得,这是栖霞殿中的小太监林通。
“陛下,杨妃她……她……”林通重重磕头,目光,“杨妃她……仙逝了……”
天地陡然变色!
李昭南目光震动,怔怔望着他:“什么?好放肆,可知今天是何日子?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林通看着他,眼里的慌乱与惊恐,瞬间令李昭南僵在了当地。
他看着他,看着他的惊惶与悲痛。
一月薄暮,忽而便是冷冷冬寒!
李昭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哭声连连的林通,眉宇顿时凝霜:“不可能,不可能!”
昨夜,还是花前月下,情意朦胧。
今朝,却怎么会是阴阳两重,天人永隔?
李昭南豁然冲开林通,踏步向栖霞殿而去。
不可能,不可能!
芷蘅……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栖霞殿中,已是一片哭声哀哀。
芷蘅一身白衣胜雪,静静躺在锦绣浮华的帐幔间。
但见,满面花黄猝然荒废,漫天烟尘细细燎飞,李昭南犹自不信,阔步冲到芷蘅锦床边,不会,不会!
昨夜,她悲伤的目光乍然惊现脑海——
陛下,芷蘅恭祝我大沅万世昌隆!
温柔入骨的声音,痛入心髓的眼神,言犹在耳,目光清晰。
可是为何……今日却要面对这样的结局!
云儿跪倒在床边,哭声连连,李昭南惊痛地跌坐床边,颤抖的双手,缓缓抚上芷蘅凄白容颜。
冰冷的触感,寒气似穿肠噬骨的毒药,心内如被一柄尖锐的刀反复剜割,割开曾经温柔脉脉的似火缠绵,形成一道深深伤口。
鲜血涌出伤口,涌出曾经或伤、或痛、或温馨的回忆。
“为什么……为什么?”李昭南不解、不甘、不可置信!
芷蘅,竟会这样离开他?!
望着芷蘅安静的脸,如同酣睡的天界神女。
烟气沉浮,焚心似火——
她曾要他放她走,曾如此悲伤的避开他的眼神!
“放我走。”她曾说得伤心欲绝。
他说,“绝不!”
可是……他竟终究没能抓紧她翩然的衣袖。
温柔已不复,水袖断作古,浮云绵细,秋风悲曲,曾高歌的女子,如今安静地躺在一片锦绣里,一动不动,唇际似还隐隐噙着一丝笑,犹自倾城!
繁华……终究眨眼即逝。
芷蘅,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如今,我拥有了一切,却失去了你,这万里河山,这九五至尊,还有何意义?
倏然站起身,崭新的龙袍广袖拂落杯盏,碎了一地。
浓郁的药香,苦涩入心,芷蘅——
你,竟就这样离我而去!
身边之人颤颤地望着新帝哀痛的眼光,深黑不见尽头。
“杨芷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你!”李昭南直指床榻上的女子,她冰冷的脸,不会再为之动容半分。
痛彻心扉,戚然间,苍穹之月枯冷,李昭南举头望月,月色竟苍白得如此凄凉。
他铮铮冷笑——
芷蘅,我们的情,弹指不过一挥间,却终是,长不过一瞬、短不过千年……
我……绝不会原谅你!
帝王登基之日,杨妃芷蘅自尽于栖霞殿。
曾经沉鱼落雁之容,令花惊草败,如今风华消逝,徒留万缕悲哀。
李昭南下令大葬杨妃,倾城女子的葬礼,竟惊动了整个栾阳城……
一月薄风剪碎云影,那曾对云许下的誓言,终究一场空梦。
满城凄凉,白绫哀哀,栾阳城大街上,泱泱百姓林立街头,李昭南站在城楼,俯望目中万里江山。
华城死寂、落阳凄哀。
李昭南紧紧握住双手,芷蘅,我与你,终究无法逃过命运的劫数,我们……如花双生,彼此滋养间,已然深深伤害,无奈遥远天边、再不相见!
而那些曾有的苍白誓言,早已风逝在了深远的记忆里……
在你心里,这一份恨,到底是抵过了我们的爱、抵过了奈何桥、孟婆汤的阴森恐怖……
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你竟走得如此决绝!
今生今世,我不会原谅!
来生来世,我不会原谅!
生生世世,我都不会原谅你!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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