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红颜-不如不遇倾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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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节 天若有情

    李昭南低眼望着怀中的女子,芷蘅仰头看着他,她不解,这一切都太突然,李昭南的目光似沉淀了所有,栖霞殿明灭的烛影,摇乱她的眼神。

    这个男人,这个牵扯了她一生悲欢的男人,他的心,自己终究看不透。

    “孙守波,你既然想要看朕落魄的样子,朕便要你看,你既然想要看朕被你牵着鼻子走,朕便满足你,不过,这三年来,朕还要多谢你为朕稳住了局面,因此,留你全尸!”李昭南平静得几乎这不是一场宫变。

    他的目光,便似旷远无垠的夜,远到极处,便清寂如水,仿佛看透了这世间一切,再也惊不起眸中半点波澜。

    忽地,回忆起他自霍乘风手中将她救出的第一次,那时候,也是她第一次感觉这个胸膛如此坚定,如此值得依靠。

    “你……哼,李昭南,不要高兴得太早!”孙守波目光一厉,看向红天,红天会意,立时自怀中抽出一柄寒镖,射向殿外。

    窗纸透进清明月色。

    唐世言淡笑,李昭南眸色被月光染亮,赫然明媚的光彩,自他深黑的眸色中透出来,芷蘅忽然心中一悸,人道红颜倾国,可这一瞬,她看见李昭南唇角含着一丝隐隐冷笑,她才蓦然发觉,原来真正倾国倾城的人是他!

    与生俱来的王者之风,谈笑间,早已乾坤在握,风云变幻,他从容睥睨,樯橹灰飞烟灭,人人只要陷入了他这双眸,便皆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再也难以解脱。

    许久的静默,芷蘅心内的恐慌,亦随着这死寂而淡定。

    孙守波大惊,望向红天,红天亦不知所措。

    唐世言哼笑道:“你找弓箭手吗?阿那容嫣非公主箭术无双,却不知你的弓箭手们功力如何?”

    容嫣非!又是容嫣非!

    为何,总是有她!

    碧霄殿宫变有她,驰援南楚有她,这一次,还有她!

    孙守波攥紧双手,周身止不住颤抖如剧,他不懂,他不懂问题出在哪里?红天更早已慌了手脚,立时跪倒在地:“陛下,陛下饶命,陛下……念在……念在碧霄殿一战,小人也曾奋不顾身,也曾……”

    “你也算跟我过朕。”李昭南淡淡打断他,眼也不抬,“虽你我并未几次碰面,但朕的密令,你该照办了数年,你以为朕可是个心慈手软、妇人之仁的君主?”

    红天心头一凉,周围刀兵赫赫,唐世言从容不迫地堵在殿口,孙守波苍眉紧凝,仿佛还在计算到底是哪里估计出错!

    “束手就擒吧,孙守波!”李昭南扣在芷蘅肩头的手,陡然一紧,芷蘅身子一动,眨眼间,便只见孙守波几乎失心地向外冲去。

    刹那,只听一声尖锐响在耳际。

    唐世言拔剑相向,径直插入孙守波心脏,孙守波双目圆睁,鲜血沿着唇淌下来,他缓缓倒地,现出红天惊慌失措的脸。

    他颤抖着,举着刀的手竟不知该往何处。

    唐世言冷笑一声:“是要自行了断,还是要我动手?”

    红天脸色惨白,手脚顿住,从小习武,此时此刻竟不知该进该退。

    唐世言蔑然一笑:“枉你跟我这么多年,挥剑自尽的魄力也没有,还是叫我送你一程吧!”

    说着,一剑刺去,鲜血溅在浮花纱帐,斑斑鲜红如同落在雪地里一朵朵凋谢的梅瓣,红天身子轰然倒地。

    芷蘅不自觉向李昭南靠去,将脸容埋在他的肩窝。

    李昭南看看她,她瑟缩的身子,柔若无骨,他缓缓抚她的发,那样熟悉的感觉,如此熟稔的动作。

    曾经,这手指滑过墨发,牵连许许多多的纠缠。

    她曾笑说,他无聊,总是喜欢玩弄她的发,缠缠绕绕,纠纠结结,不知有什么好玩。

    可而今,还是这双手,还是这轻而熟悉的动作,她的心,却无端端的如那纠缠的发,绞痛不已。

    一切看似过去了,可……还没有。

    “你就是芷蘅,对不对?”适才,面对孙守波凛然冷冽的声音,变得幽柔。

    芷蘅缓缓抬首,泪眼里,若隐若现的深刻情意,轻易泄露了她的心。

    李昭南凝望的眸,依然深远,他另一只手,缓缓抚上芷蘅如雪容颜,他薄唇颤抖,眉宇间挥不散的寂寞孤独,似乎只在这一眼间,湮灭!

    “只有芷蘅,会在我吻她时,不自觉地抱住我,再从身后用手扣住我的手臂,只有芷蘅,在我吻在她耳后时,会同样吻我肩上的伤痕,别再想骗我!你骗不了我!”

    李昭南忽而冷了眼光,可那冷光里,又有多少前尘往事、刻骨铭心的深爱:“昨夜,我还不肯定,我要你走,是要你远离今天的一场杀戮,可你没有走,我想这便是天意,我没有醉,我很清醒,当我吻你的时候,我便肯定了一切!”

    芷蘅泪落如雨,这些曾经的点滴,这些封存在记忆里的细微末节,她从来都不曾在意,可是,他竟这般记在心里!

    李昭南眼光一点点移到殿口,容嫣非正提着流血的弯刀走进殿来。

    这一战,看似云淡风轻,可是他知道,栖霞殿外,早已淡了风色,浓了血腥。

    尸体横陈的场面,便亦如每一次跋涉过的危险!

    自从,他拿剑指着唐世言,唐世言不曾回手,自从,唐世言淡定地面对他的咄咄逼人,他便开始细细思量。

    他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相像的女人,尤其若芷蘅这般风华绝代的女人,可若她是芷蘅,又为何不承认?

    他一天一天,望着这个突然闯进栖霞殿的哑女,忽然明白了。

    若她不是芷蘅,那么,这便是一个惊天阴谋里的意外。

    若她是,那么,只是因为她和唐世言都太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多疑与冷酷。

    她不认,一来,要他不要将目光放在三年前的事上,二来,要保护唐世言。

    她不能说话,便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维护住所有可以维护的人,也包括自己!

    他望着唐世言,神色不明,那种如鹰隼寒冷,盘旋在眸光深处。

    唐世言将剑掷在地上,镇静望着他。

    其实这一战,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多说什么,亦如往常一般,李昭南下令,他执行,这……仿佛已经是宿命。

    李昭南命他暗中撤换栖霞殿守卫,只留几名首领,唐世言利用他的巧舌如簧,威逼利诱,令首领听信,对孙守波守口如瓶,而李昭南又令唐世言跟紧哑女,虽然,孙守波的人依然可以进出栖霞殿自如,但这也使得他们忽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唐世言听到,哑女同意用毒害李昭南,便与李昭南密谋了今天的一幕。

    李昭南故意喝令哑女离开,若她走了,他们便与孙守波血战一场,若她没有走,那么,孙守波自然会自投罗网,而那小瓷瓶早已被唐世言暗中换作了清水。

    但李昭南没有预料到的,却是他面对芷蘅时,仍不能自禁的情,他不自禁地拥吻她,不自禁地想要重新占有她。

    尽管那个时候,他并不能十分肯定,她就是芷蘅。

    因为,那的确过于匪夷所思,他亲手盖棺,亲自送她的棺木出城。

    但是,一切都抵不过曾经的了解。

    她是她,便始终……是她!

    这一切的过程中,他与唐世言对于这名哑女的身份,只字不提,谁也没有去触碰那三年前,深深掩埋的往事。

    李昭南望望唐世言掷在地上的剑,平静的眼光更令人心寒,芷蘅分明看见了他眼里的纠缠,她连忙按住他的双手,殷殷望着他,用力摇头。

    昭南,不要!

    容嫣非亦连忙道:“陛下,你想想他们为什么都不说,你想想唐世言对您如何衷心?您哪一次的危难,他没有奋不顾身?您哪一次的命令,他不是无条件地服从,我驰援南楚,他已几乎丧命的情况下,依然叫我先去救您!掩护我向您的方向而去,不错,他骗了您,骗了您三年,可是……可是……”

    容嫣非不知要如何说下去,唐世言却伸手轻轻拂开她。

    他淡笑道:“紧张什么?陛下有说要杀我吗?他要杀我,根本不会等到现在!他会让我自裁!”

    容嫣非与芷蘅皆是一惊,芷蘅回身望去,唐世言忽地朗声而笑,李昭南亦笑出声音:“你这样自信?朕可是喜怒无常、残忍暴虐!”

    唐世言微微敛眸,笑容挑在眉梢:“我走了,去收拾残局,凤承殿那边,不知李民办得怎样了。”

    唐世言转身,目光拂过芷蘅怔忪的脸,微风轻过,吹散他眼中瞬间的失落,他微微笑了……

    当他听见,李昭南口口声声的那些确认,那些他永远不可能知道的、关于她的细枝末节,他好像忽然懂了,他于芷蘅永远只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念想,她从一开始,从他们相见的第一刻起,她便不属于自己。

    仿佛释然了。

    月光与夜气,令他的眼神分外清寂,容嫣非望着他,唐世言便是这样的人,即使心内悲伤至极,神情却依旧平静,看不出半点阴霾……

    命人将孙守波与红天的尸体拖出殿外,华美的青砖地面,明净如洗,似乎从不曾有鲜血流淌过,澄净可照见一双相拥的人影。

    殿内,燃起高烧的新烛。

    融化的烛泪一滴滴滑落镂花精雕的烛台上。

    凝结,成殇。

    李昭南凝眉望她,她的容颜依旧,横波星眸含情脉脉,一身素白,便如她离去之时,墨发缠连着他的手指,清艳绝尘的傲世容颜,经了三年风霜,似更有绝代风华。

    他的手抚着她的脸,目光忘情流连,他俯首吻干她眼角泪迹,她闭目之间,泪更蜿蜒。

    “你怕我杀唐世言,所以骗我?”尽管,他已经确认,可是,他依然问她。

    芷蘅点头。

    “有一刻,我是真想杀了他!”李昭南低声在她的耳边,感觉她的身子一颤。

    他更加拥紧她:“三年前,无论你以什么样的心情离开我,可我这三年来,如何对你?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作为我最信任的人,他竟然瞒了我三年!”

    芷蘅身子一动,抬眸欲要解释,可无奈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焦灼的目光令李昭南失笑:“这么护着他?”

    芷蘅一怔,他的笑分明在眸中,可说出的话,一如从前,从来不中听!

    分离,已太久。

    他眼中带着促狭笑意,用力拥起她的身,眼中是燃烧的、压抑的、渴望的情愫:“把你这三年欠我的,通通还我!”

    芷蘅未及反应,他却早已情动。

    浮花罗帐,漫天舞动,如风起云涌。

    他带着无法自持的悸动,叹息般轻声说着:“芷蘅,知道吗?抱着你的这个男人,已三年未近女色!”

    心底有什么陡然塌陷,软绵绵的身子,更加虚浮,她望着他,不可置信的泪光里,有迷离相思。

    昭南,三年,我亦如你一般,日思夜想,没有你的日子,一天好似一万年。

    那种煎熬、那种苦痛、那种心酸的纠结。

    我……皆如你一般啊……

    不顾一切地拥紧他的背,吻上他焦渴、热望的唇,彼此纠缠、彼此拥有,缠绵如梦、悱恻入骨。

    若摒弃爱恨情仇,若摒弃家国天下。

    只是这样单纯的彼此相拥,还会不会有恨?会不会……有如此彻骨的分离……

    夜色,幽沉得恐怖。

    栖霞殿春宵缠绵,凤承殿血色喧天。

    李民早已带人将凤承殿团团围住,孙如妍一身华美贵胄,凤钗零落,匍匐在地,李民圣旨在身,将其拿下,孙如妍见到孙守波尸体,大惊失色,近乎疯癫。

    孙如妍自此被幽闭于清尘宫,次日,李昭南下诏,孙守波谋国犯上,刺王杀驾,唐义公护驾诛之,孙如妍行为疯癫,意识不清,不可再母仪天下,废贞皇后孙氏,打入冷宫,令立栖霞殿死而复生的杨妃芷蘅为大沅思皇后,却并不迁居凤承殿,仍于栖霞殿居住!

    凤承殿里,有李昭南太多不堪回忆。

    芷蘅明白。

    清晨,她送帝王早朝,亲手为他披上盘云纹龙袍,玉带琉冠,凛凛龙眸,犀利深沉。

    如今,他已然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麦思涛、孙守波除去,上下震惊,天子手段非常,阴枭狠辣,人人虽战兢却不敢造次。

    芷蘅对镜梳妆,李昭南说不喜她再穿素白颜色,那未免太过凄凉,芷蘅便捡了绫丝绉纱长裙,更衬得她身姿楚楚如云霞绯红灿然,一支挚爱的镂花蝶翼簪子,耳上明珠濯濯泠动,胭脂玫瑰膏令脸色嫣红如雾。

    一切看似平静了。

    整个栖霞殿亦重新装点,沉香木阔床悬鲛绡浮花帐,风起绡动,如坠云山雾海,因她畏寒,床边青砖亦铺了白玉,精雕细刻朵朵夜合花瓣玲珑如生,夏日里,赤足踏上也觉温润。

    天若有情天亦老,芷蘅明白,李昭南虽甜言蜜语不多,可他却是在想尽一切办法在弥补他们间缺失的这三年。

    可她如今,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望望曾纤细绵软的雪白素指,如今只是缠着药味浓重的布带,她有如夜莺动听的歌喉,可如今,亦再也不能吟唱高歌。

    正自凝眉,菱花镜里,竟映出云儿清淡妆容,芷蘅一怔,回头望去。

    云儿看着她,良久,方微微绽放出笑容。

    那笑容,紧涩,疏离多了……

    芷蘅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相别太久,一切都变了。

    云儿捻起芷蘅一缕秀发,淡笑说:“公主,原来,果真是你。”

    不知为何,芷蘅竟感觉她声调沉沉。

    芷蘅依然笑着点点头。

    “公主,待会儿会有御医来为您诊治,想您的嗓子,定会好起来的。”云儿的笑容似真切了不少,芷蘅心下稍稍宽松,果然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公主。”云儿牵过芷蘅裹紧布带的手,为她轻轻解开布带,拿过桌上药水,为芷蘅轻轻涂上,手法轻而小心,不住地轻轻吹气,减少她的痛楚。

    芷蘅热泪在眼眶中滚动,云儿,想自己回宫,又失语不能说话,未曾与云儿有过片刻亲近,自己又极力地否认是芷蘅,云儿定亦是不能肯定,所以,才没有对昭南说起吧?

    许真真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云儿为她换了药,微笑说:“公主,手上的药只需再抹三次,然后要好好动一动,才有助于恢复。”

    芷蘅点头,清泪滑落。

    云儿为她拭去泪水,心里的酸楚,却更加汹涌。

    公主,你回来了,我真该高兴的,可是……

    她突地起身,芷蘅一怔,云儿却低声笑说:“奴婢为公主准备早膳,再过半个月,公主将成为真正的皇后,云儿恭喜公主,终于拨云见日、苦尽甘来……”

    云儿转身而去,芷蘅怔怔望着她,她的背影消失在炽烈日光下,急匆匆的步子,似乎……有什么正在远去……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却一时没有头绪……

    半月后,宫内再次披金布彩,礼乐彻天,欢愉宫乐冲入霄云……

    册后大典如期举行。

    挚爱的女子,沿汉白玉阶步步婀娜,身着绯红色滚金缎绉纱罗衣,裙摆逶迤密绣彩凤高飞瑞祥图,金凤翔于云端、霓裳温柔,霞绡雾縠,缎带流苏柔柔坠于腰际,摇摇生动……

    李昭南不由得恍神,本便颜色倾国的芷蘅,经了这番浓妆艳抹,绝丽风情,更显得倾城难描,风华绝尘,美得如此惊人。

    李昭南伸手牵过她的手,眸光前所未有的温柔缱绻,将皇后玺印交于芷蘅手中时,感觉从此,天下江山、万里山河,皆有她与他共享!

    不伦此时,有多少双嫉妒的眼神在,他们……仿佛已经旁若无人!

    李昭南始终牵着芷蘅的手,从此,她便是他的妻,他的皇后,他龙眸睥睨众生,她凤目俯望天下。

    文武百官,整个大殿皆显得狭小!

    李昭南心内却骤然开阔——

    他的天下、他的美人、他的江山社稷,这一刻,方真正感觉拥有了一切……

    宫乐弥散云霄,仿佛飘摇万里,穿过街市、透过青山,绕过云霭。

    青山深处,有箫声怅然。

    那箫音似时光倒流,无数往事便在这箫音中起起伏伏、渐行渐远……

    执箫的人,一身飘逸青袍,立在山边,遥望九重宫阙,遥祝她苦尽甘来。

    身后突有脚步声打断这箫音,他回头望去,身后的女子,亦是目光怅惘。

    “唐世言,你还放不下吗?”清新悦耳的声音,从来都是这山中最动听的,仿佛这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唐世言笑笑:“公主,唐某可是那种人吗?”

    “不是却为何在此神伤?”容嫣非步步走近他。

    唐世言却忽地握紧箫管,目光有几分闪躲:“并非神伤,只是触景生情。”

    “触景生情?”容嫣非轻声说,许久,她都没有再言。

    唐世言望着她,从来掩饰不住心事的女子,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不自觉按一按胸口,她曾递在自己手中的发,她的心意,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

    只是面对她,却无奈,只能一笑而过。

    他笑着与她擦身,却被一只冰凉小手握住。

    明明是夏日浓烈的时节,怎么她的掌心竟冰凉至此?

    她的手,越握越紧,却依然无言。

    唐世言欲要抽身而去,她忽然说:“我要走了!父王,要我回去。”

    心中忽然一颤,侧眸看向她,她面容楚楚,那娇蛮的、爽朗的眸光,此刻只柔软得几乎不堪承受泪水的沉重。

    这样的神情,不由得不令他心中一动。

    可终究,他不过浅浅一笑:“公主是该回去了,出来这么些日子,总该有个交代。”

    他的笑容里不见半分难舍,容嫣非一怔,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缓缓放开他的手,颤声说:“若你留我,谁叫,我也不会走。”

    她从来如此直白坦率,唐世言望着她,这样好的女子,该有个更配得上她这份心的人来配,而自己,终究不是。

    他依然淡笑如风,凝望她的泪眼:“公主一路保重,唐某会护送公主到边境……”

    “不必了!”容嫣非一声喝断他,她的柔弱从来不允许侵占她的骄傲。

    她夺步而去,又骤然停住,胭红色的背影在青山莽莽中尤为突兀,她背身对着唐世言,忽而一声叹息:“此番回去,父王……为我安排了婚事,与漠南兹镏国王子思德侃结亲……”

    她清脆声音哽咽,唐世言微微一惊,容嫣非已跨马而上,低垂的眸光映出唐世言怔忪的脸,她幽声道:“唐世言,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马蹄声声,踏碎山间零落花泥。

    缕缕晨光暗淡了青山苍苍。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仿佛是一柄尖锐寒刀,骤然刺进心头,可他终究只是望着那一抹身影远去。

    马蹄声渐渐不明,山色,渐渐空濛无光……

    容嫣非三日后即将回国,李昭南为答谢她,最后一晚,设宴邀她入宫,碧霄殿内,乐曲声声、声声是恸!

    容嫣非丝毫听不进去,一整夜,唯有心事重重重压。

    望着殿堂上,恩爱如初的帝后,她有不自禁的怅然,究竟,那个女子,是哪里让他如此心动?为什么,他明知道一切都不过是过眼浮云,依然执迷不悟?

    她不懂。

    她环望四周,整晚,皆不见唐世言身影,李昭南不会没有邀请他,而这样轰动全城的宴请,即使没有邀请,身有金牌的唐世言,若是想来,亦终究可以来。

    可是,他没有!

    夜色入骨,烈酒入喉,寒得彻底,辣得刺心。

    山中夜色,不比城里璀璨流光,却比城里更加明澈纯净。

    唐世言的确没有出席,他望那天际星辰明烁,月光浮透,那些曾经的、往日的情景,竟一一浮现眼前。

    风雪里,她俏丽的身影,只身来到山脚下,凛然面对他,毫不畏惧、毫不迟疑地为李昭南搬救兵。

    这是怎样的义气?

    碧霄殿中,她一声号令阿那勇士,拼死护驾,只因为那是因自己而间接造成的错误。

    这是怎样的爱恨分明?

    和连山里,她策马而来,去而复返,驰援大沅,浴血里,那是怎样的豪情?

    凯旋而归,她乍现眼前,一缕青丝割断,热烈表白、情真意切。

    那是怎样的坦率?

    阿那国巾帼女杰,姿容动人的骄傲公主?

    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可令她如此倾心?缓缓取出怀中青丝,他用玉色丝带系了,他不懂,为何他要这样做,明明便是拒她千里之外,可不但接受了她的发,还小心将它收好!

    目光一分分凝紧,看看天色,已微微明亮。

    晨,近了!

    今日,便是她启程归国的日子!

    青山如烧,晨暮如雾。

    阿那国一行在边境迎接他们的公主!

    边境夏日,草色茫茫,碧郁葱葱,暖阳泛起点点斑驳,乳白色的朦胧,笼罩水光山色。

    绝美的草原风景与大沅磅礴山峰,在两国交界处,融合得完美无瑕。

    一人策马而来,黑的发,白的衣,深深的眸。

    边境,人烟稀少,唯有那一行绝尘而去的队伍,远远消失在雾里,唐世言勒马而望,那一行人,早已变作了天边极小极小的影子。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握紧马缰,这一切,许是天意吧?

    自己一再辜负她,一再忽视她,她的性子,许早该走了,黯然回眸,心中的失落忽而铺天盖地。

    白晃晃的阳光,照得一片天地,焦灼不已。

    今日一别,便果真是后会无期了吧……

    踏马而去,草色枯冷如秋……

    每日,云儿为芷蘅活动手指,虽仍不可太过用力,却已能够稍作活动,写上几个字,总是能的。

    最是棘手的,是芷蘅的嗓子,群医束手无策,药用了不少,却毫无成效。

    李昭南暴躁不已,芷蘅只是微笑安慰他。

    他在她身边就好,此时此刻,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李昭南下诏,遍寻名医,更点名罗永紫樱速归皇宫,只是许久了,一直没有音信。

    栖霞殿,夜色总是特别迷人。

    高烛如昼,醉墨如熏。

    芷蘅轻轻握笔,又经了数日,她的手指,已可以执笔作画,原本,她画工一般,在北冥时,只学过皮毛,但三年来在山里,唐世言见她无趣,便教她作画,三年,她只画一个人,便是夜夜入梦的挚爱天子。

    如今,他就在眼前,纯熟地勾勒他修眉入鬓,深邃龙眸,挺拔身姿似青山松柏,迎风傲立,煌煌气度,若雪山融冰,福泽千里……

    果真,便是大沅赫赫威严的天子!

    器宇不凡!

    她最后一笔落下,李昭南展目望去,不禁赞许:“你不看我,也画得这样传神?”

    笔尖儿忽而一颤,徐徐回眸,泪光忽然晶莹,唇边却荡笑。

    李昭南与她对望,她扯过一张白纸,字字清秀写下。

    李昭南看去,只见一行行云小楷落在纸上——三年,我只画这一幅。

    突地,握紧她执笔的手。

    揽住她柔约素腰,她靠着他,他的吻落在她的额角,轻声说:“我在栖霞殿画你,你在山里画我,呵,我们……是耽误了多少时光,以后,定要倍加珍惜才行。”

    说着,云儿匆匆跑进来,只见帝后相拥,冷峻的天子,目光缱绻流连,忽地一怔,竟凝住了眼眸。

    李昭南道:“云儿?怎的突然闯进来?”

    云儿心中一慌,连忙施礼,声音有微微颤抖:“回……回陛下,说是……罗先生已在宫外候旨。”

    罗永?

    李昭南大喜,望向芷蘅:“芷蘅,罗永回来了,那个怪才,一定可以治好你。”

    他此时的样子,竟像个孩子,芷蘅不禁失笑,握紧他的手。

    “快传,叫罗先生立时到栖霞殿来。”

    云儿领旨去了。

    栖霞殿杨妃死而复生,民间震惊,种种传说不胫而走,罗永与紫樱怎能不知?又闻杨妃荣登皇后极位,却只可惜口不能言,手不能写,遍寻天下名医,帝王下诏,若遇罗永先生、紫樱姑娘,烦请归宫。

    罗永为芷蘅把脉,凝眉不解,体看芷蘅嗓子,毫无伤害。

    李昭南见罗永面色凝重,不禁拧紧了眉:“怎样?罗先生?”

    罗永道:“皇后嗓子应是无碍,草民想,病症应在脑中。”

    “脑中?”李昭南大惊,芷蘅亦微微凝眉,不禁抓紧李昭南衣袖,李昭南反手握住她,看向罗永:“罗先生,可能医治?”

    罗永取过纸笔,边写边道:“用半夏、橘红、石菖蒲、茯苓、远志、羌活、全蝎、苍术、红花、炙山甲煎服,若是无效,那么……草民便也无能为力了。”

    李昭南忙向外吩咐:“来人,令人按照此方煎药。”

    想着,又是犹豫着,没有将药方递过,倒是侧眸看向罗永:“罗先生可否留在宫中?”

    罗永一怔,随即道:“陛下,草民野惯了,又不懂规矩,只怕要辜负圣恩了。”

    李昭南道:“朕亦知道,罗先生定不会答允,但,朕想罗先生暂留宫中,待皇后好转,再行离开,总不是强人所难吧?”

    罗永不解,凝眉思索,紫樱却道:“哥,陛下担心皇后罢了,你便答允了吧。”

    “只是……”罗永颇为顾虑,李昭南索性直言,“罗先生,这宫中规矩,您自不必太过放在心上,朕亦不是如此计较之人,而若您执意离开,朕却怕这药方有效,也变作无效了。”

    一句话,罗永心中一震,李昭南龙眸幽深,芷蘅亦是心中了然。

    不错,若这药不是由罗永来煎,便很可能被谁动了手脚。

    如今的局势虽然稳下了,可后宫之中,向来你死我活,他谁也不会相信!

    罗永于是点了点头,李昭南由衷道:“有劳先生。”

    回身走回芷蘅身边,望着她容颜如雪,眸中却有一点点哀伤。

    她靠在他的肩上,李昭南拥紧她,叹息,虽然,芷蘅什么也没有说,他却知道,这一次,芷蘅回来,便意味着,她将要重新面对后宫的争权夺势、钩心斗角,便意味着,她要承受这一切!

    他要尽可能避免任何可以伤害她的事再靠近她!

    自从芷蘅回来,他冷酷的心境,似一夕之间,变了很多,淡泊了、温暖了,却也愈发不安……

    罗永用药,妙手回春,十月深秋,芷蘅药过三月,已渐渐好转,喉咙还会隐隐作痛,但却已可以开口说话。

    可此时,李昭南却不想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微卷的睫羽,流光细碎,他竟能透过她眼底的无限柔软,看到层层美好。

    烛辉下,他细吻她莹白雪颈,耳畔,呼吸仍在;眸底,温柔不消。

    可这一切的宁静美好,却不得不被一场硝烟打破!

    第三十节 御驾亲征

    因李昭南素来无那些沉腐规矩,臣子可入栖霞殿奏事,内侍捧着兵部急奏奉在李昭南面前。

    李昭南放开怀中女子,接过奏折,乃前方急报,李昭南眉心渐渐凝紧,面色微沉。

    芷蘅走过来,轻声道:“陛下,何事忧虑?”

    李昭南突地合上奏疏,转眸望去:“没事。”

    奏疏被握身后,他望着芷蘅的脸,她清淡妆容,有极淡极清的缥缈之美,他忽而悠长一叹:“芷蘅,你先歇息,我有些急奏处理。”

    说着,向内侍一个眼色,内侍蹑手蹑脚跟在身后,李昭南步履匆急,新任兵部尚书莫言见帝王踏出栖霞殿倒是意料之中,他一步一步紧跟李昭南身后,李昭南边走边问:“北冥水患,淹没了边城,大军不得再进?十月可是两河汛期吗?何以突然水患?”

    北冥背山环水,风景奇秀,虽无和连山如屏障般的守护,却有清江、饶河流淌围绕,一月前,李昭南下令秘密发兵,进军北冥,如今中原除北冥仍乃盟约关系外,其余国度一律肃清,离着一统天下,唯一剩下北冥国!

    莫言道:“陛下,十月并非汛期,前方奏报,北冥国小兵弱,本是毫无战力,可自从立六子杨元恪为太子,杨元恪励志兵工,虽成效不大,但他本人文武全才,此次,乃为保都城,出此下策,令人日夜赶工,挖渠引水,待大军行至幽山附近,再令人炸毁堤坝,听闻当时,水势浩大,连同山石滚落,瞬间便淹没了大片城池,他已连夜转移了边城守军与百姓,付出了一座城的代价,而保整个北冥!大军与北冥现有大水隔绝,只怕再难前进!陛下,可下令撤兵吗?”

    李昭南骤然停止脚步,暗眸生寒:“撤兵?哼!那不是向小小北冥低头了吗?”

    将手中奏疏攥得更紧,几乎捏碎,好个杨元恪,从前北冥积弱,倒是小看了你,竟有如此魄力!

    越是如此,北冥……越是不能留!

    “诏唐义公迅速入明华殿见朕,不得耽搁。”李昭南步履匆匆,夜色被踏在脚下,秋凉已迫在心尖儿!

    唐世言连夜进宫,此时召见,李昭南必有要事。

    唐世言才进殿,李昭南便将奏疏扔给他,道:“你看看,前方大概是这个情形,大军不可再进,杨元恪舍掉一座城池,而令两河淹道,朕倒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唐世言匆匆看完奏疏,笑着说:“呵,我也以为北冥皇子只会风花雪月,只懂舞文弄墨,胭脂香料,没想到这太子倒果真有点本事。”

    李昭南眸光冷冷的,沉声道:“若非如此,芷蘅当初亦不会倾心于他!”

    唐世言一怔:“倾心?不是听说皇后当时嫁的是……丞相之子赵昱卓?何况……他们是兄妹。”

    李昭南目光微滞,冷哼一声:“两回事!”

    唐世言将奏疏放好在桌案上,见李昭南目光幽邃,反而失笑道:“陛下当年,打探得倒是真清楚。”

    “那是自然,朕要的女人,当然要了解她的一切!总不能不明不白!”李昭南当年一夜风流后,命人打探芷蘅的一切,因得知与自己年少的经历太过相似,而爱怜陡生。

    这打探当中,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环节!

    “说正经事,你如何看?”李昭南缓缓坐在龙案边,神色不明。

    唐世言亦敛了笑意:“这……若按常理,不宜恋战!”

    “哼!”李昭南拍岸而起,似预料了唐世言便要如此说,“朕可是一切按常理行事之人?”

    唐世言摇头笑道:“陛下不是,故,陛下心里恐早有计较,不然不会召我前来。”

    李昭南侧眸看向他,冰冷深眸忽而有一抹清淡笑意:“哦?不如唐义公说来听听?”

    唐世言瞥他一眼,这个李昭南,向来如此,从前只接他的密令,偶尔见他,也定要让别人来猜测他异于常人的想法,可怜自己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陛下定是惦记上我那三万水军了。”唐世言略带叹息的说。

    其实,话虽如此,但那水军无疑亦是李昭南的,突然对他的敬佩更深一层,虽这许是无意,可如今,这批走水路的却当真派上了用场!

    这些年,他们亦有些水上作战的经验,官船当年亦打劫了不少。

    李昭南弯眉笑笑:“呵,果然是水陆贼首唐义公,深得我心。”

    唐世言不服地瞪他一眼:“哎,陛下可别抬举唐某,这水陆贼头子的名号别人说说便算了,在陛下面前,唐某可是不敢当啊,主人!”

    说完,笑得甚是得意。

    他意指,李昭南既是幕后之主,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贼头子!

    李昭南不予计较,敛了笑:“朕便是这个意思,你山中留下苏占,闹了红天那一回,山里只留各分主怕是不行了,苏占留下朕还放心些。”

    唐世言点头:“嗯,这些我会安排。”

    李昭南捏着衣袖,许久未曾言语,只是凝眉思索。

    唐世言跟随他多年,猜惯了他的心思,开口道:“你不会又在想御驾亲征吧?”

    李昭南眸一抬,眸底笑意深深,唐世言惊道:“不会真在想吧?你如今可是不比当年,身系天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知道你喜欢战场,可是,也该学学怎么当皇帝了,你现在可不是天将军……”

    “唐世言。”李昭南起身,缓缓打断他,“朕发现,你越来越喜欢教训朕了!要不要重新考虑,入朝为官啊?做朕的魏征、杨继盛,这普天之下,唯你与朕这般说话,朕不会杀他!”

    唐世言连忙摆手:“算了,我还是占山为王吧,我有空向你进谏,还不如腾出手找个媳妇儿呢。”

    李昭南猜他便是这样调笑的样子,亦笑道:“改天朕赐个公主郡主、名门闺秀给你。”

    公主郡主!

    唐世言脸色忽而一敛,沉沉的烛火,一滴滴蜡渍凝结烛台,心里也仿佛凝了一块结,忽而被越系越紧……

    “在想谁?”李昭南状似无意,龙眸却犀利如剑。

    唐世言一望,瞥他一眼:“我能想谁?倒是你,你秘密进军北冥,皇后可知道吗?”

    李昭南将手边奏疏合上,道:“知道,她亦不会阻拦!”

    殿火生寒,秋气浓重,月凝霜,之后的这个秋天,恐又是个多事之秋。

    栖霞殿,烛火燃尽,天微明,秋凉簌簌。

    芷蘅趴在桌上,却睡得极轻,背上有暖意袭来,便惊动了她,她抬眸,映见李昭南冷峻的脸,他眸中倦色分明,唇际却有笑容:“等我吗?”

    他从未刻意说过什么,却从不对她称朕。

    芷蘅笑笑:“嗯,以为你会回来。”

    李昭南坐在她的身边,握紧她的手,无论如何,他该告诉她进军北冥一事。

    “芷蘅,朕的军队……已到达北冥!”

    晨,静寂。

    芷蘅一瞬恍惚,望着他的眸光隐约颤动,她疑心自己尚在梦里,他说得如此平静,似说起一件极平常的家事,而不是军国大事!

    “什么?”她不禁追问。

    “朕的军队,已到达北冥边城,不日,朕……恐亦会御驾亲征!”李昭南终是做了这样的决定,深眸仍有幽凉夜色。

    御驾亲征?北冥可需要大沅如此兴师动众?

    芷蘅片刻沉吟,终道:“北冥国小兵弱,却怎么需要你如此兴师动众?”

    她目光里掩饰不住的纠缠,北冥,在她此刻的幸福里,显得阴冷冷的。

    她不愿忆起。

    “呵,那是从前了。”李昭南忽而笑意深深,“几年来,杨元恪身为太子,励志兵工,有点意思。”

    六哥!

    芷蘅蓦然怔忪,遥远的记忆里,那唯一温润如玉、淡笑如水的男子,温暖的目光,风雅的谈吐,和那丝丝点点曾无比珍视的关怀。

    芷蘅的脸陷入一片深深迷茫,李昭南望着她,曜石般的眸照见她片刻失神的眼。

    似乎,是牵动了太久以前的记忆。

    可她,依然记得无比清晰。

    李昭南修长的指,轻轻捏住芷蘅尖削下颌,令她清澈的眼睛与自己相对,可一抬眼间,却有一行清泪陡然陨落。

    李昭南指一紧,忽地,暗淡了眸光。

    他倏然起身,背向芷蘅,许久,沉一口气道:“杨元恪倒是有些本事,颇有点魄力,宁愿舍掉一座城池,水淹边城,令两河之水围绕北冥,力保不失。”

    芷蘅怔怔听着,六哥,她只道他温如玉,淡如风,却想不到亦有这般胆识。

    “那……”芷蘅面色被晨光沁透,有些许秋的凉,“那便要你亲自去吗?”

    李昭南骤然回眸,目似冰霜:“朕定要亲自会一会杨元恪!”

    芷蘅心上莫名一颤,李昭南的眼光锐利如刀,无端的压迫感漫天而来。

    自回宫,她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让她恍惚觉得,这几月来的温柔脉脉都是梦里。

    芷蘅深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来,心似乎沉静了不少。

    她缓缓起身,迎着李昭南的目光,淡淡道:“带上我……”

    “胡闹!”不待他说完,李昭南便打断她,“哪里有上战场带着女人的?上一次,那是你擅作主张跑来,这次不行,你在宫中等候,待我打下北冥,定令人接你前去……”

    目光忽地一烁,龙眸赫赫:“我定让北冥所有人都臣服在你的脚下!”

    李昭南眼神深如潮汐,只需一眼便可将芷蘅吞没。

    芷蘅震惊地站在当地,她明白,李昭南攻打北冥不是因为自己,可他要亲自前去,怕是与自己不无关系!

    忽然,心很累,似乎几个月的平静日子,再也不复。

    她似乎……又被无意中卷入到了风暴的中心。

    可是这一次,她不想退却,北冥,有她太多不堪回忆,亦有她多年来心底的深深疑惑。

    父皇、母妃冷漠的脸在她的脑海里掠过,她定然望着李昭南:“我要去。”

    “不准!”李昭南决然答道,转身走入内殿,芷蘅跟进去,正欲言语,李昭南却将她拉倒在怀中,两人顷刻陷入蚕丝绵柔绣荷锦榻上,他狠狠吻她,不准她开口。

    芷蘅轻声吟哦,几乎窒息。

    “男人的事,女人看着就好。”他缓缓放开她,芷蘅声声喘息,仿佛重生一般,脑海中一阵晕眩。

    她才要言语,李昭南却再次覆住娇软的唇。

    芷蘅但觉身上华美衣裳纷纷剥落,她身子渐趋无力,迷离万分,他从来都是这样,不许别人忤逆他半分!

    春宵一刻,秋色晚风,浮花帐暖,漫天舞动。

    几日后,李昭南力排众议,定要御驾亲征,带唐世言与三万水军接应前方军队。

    人人皆是沉默着,李民此次留守朝中,送行的人远远望着军队如一条蜿蜒长龙浩荡而去。

    大沅巍巍天子,冷傲眼神睥睨天下。

    和之前每一次出征一样,李昭南心态平稳,目光里没有半分波澜,车轮马蹄发出铮铮之音,渐渐远去。

    不同的是,他竟反复回眸,望那皇城巍峨。

    芷蘅在里面,才相聚,却分离,今早,她身为皇后,甚至没有来送行。

    前几天的争执,浮上心头,那之后,芷蘅一直淡漠对他。

    芷蘅,你真这样狠心,临行,都不来送我!

    心里有些别扭,心情欠佳。

    他唤一声:“石玉……”

    石玉亦是跟他许久的人,仅次于李民。

    石玉沉默一忽,李昭南见他不语,侧眼看他:“石玉……”

    声音有微微沉怒,石玉方垂着头,低声应一句:“是,陛下。”

    声音极小,在上万大军的铁蹄马车声里,几不能闻。

    李昭南怒道:“没吃饭吗?和女人一样!”

    今天的石玉是怎么了,反应迟钝、闷不吭声,盔帽遮挡住脸,看不清他的脸。

    “病了吗?”李昭南道,“病了就折道回去!”

    “是病了,气病的。”石玉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起来,李昭南诧然一惊,几乎自马背上跌下去,他忽地勒住马,马声嘶鸣,他侧眸仔细看去。

    苍苍秋色,只见“石玉”扬眸看他,他扬起脸,那冰冷铁甲映着的却是一张巧笑倩兮的绝美脸庞。

    “芷蘅!”李昭南怔忪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惊诧的样子,令芷蘅忍俊不禁:“陛下……”

    李昭南握紧缰绳,适才低落的情绪,似乎一夕高涨,他脸上薄怒,可心里,却有莫名悸动。

    才想到她,才暗自抱怨了她的无情,她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不过这事情,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不需要多想,李昭南也能猜到,回过心神,厉声咆哮道:“唐—世—言!”

    一定是他,不是他,没有人敢如此放肆,也没有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当朝皇后带出宫来,还混在军营之中。

    难怪,一早上便不见唐世言,难怪,他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

    唐世言远远便听到李昭南大吼一声,龙威震撼,他心知完了,没想到这么快便暴露了。

    芷蘅见他发怒的样子,心里却只想笑,唐世言悠慢地策马过来,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陛下,皇后娘娘懿旨,我怎能拂逆?那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李昭南一拳挥过去,唐世言侧身避开:“陛下饶命。”

    李昭南看着他,眼神无奈:“我会报复回来的,你小子等着!”

    收回手,望在芷蘅脸上,芷蘅阴谋得逞,却不敢得意忘形,看李昭南一脸怒容,连忙说:“昭南,将我一个人留在宫里,你可放心吗?”

    半是实情半是撒娇,她许久没有叫过他昭南。

    李昭南倒是眸光一定,不错,将芷蘅一个人留在宫里,只怕处处是计的深宫之内,有太多陷阱,若有万一,自己此番御驾亲征,岂不得不偿失?

    李昭南深眸一瞥,轻声咳道:“下不为例!”

    说着,目光转为疑惑:“芷蘅,你何时学会骑马?”

    芷蘅星眸流转,望向唐世言,唐世言身上一寒,见大事不妙,连忙勒住马缰,转身而去,李昭南几乎抻断缰绳,怒容满面:“唐—世—言!”

    芷蘅看着他,他脸色在晨光里分明,他望着她,眼神郑重:“既然来了,一切便都要听我的。”

    “是!”芷蘅点头笑道,这三年来的事,李昭南并未追问,他的脾气似乎亦温和了许多,不会如从前,做任何事从不考虑他人的感受,亦不会如从前,不问青红皂白,全凭自己的喜欢做事。

    李昭南并未察觉她眼神里的异样,只冷冷说:“首先,就是换掉这件衣服,女人穿难看死了!还有,就是不许再骑马!坐到马车上去!女人没有个女人的样子!”

    芷蘅一怔,原来李昭南心里亦是如此刻板之人啊!她看着他,他虽依然是冷漠的口吻,可她心里却是暖融融一片,她微笑道:“是,全听陛下安排!”

    天边浮云流光,马踏秋草,空气中隐约有淡淡泥草芬芳。

    大军远去,天的另一边,便是故国不堪回首的城了……

    大军日夜兼程,终于来到坪山脚下,之前先到的军队列队恭迎圣驾。

    芷蘅看着李昭南伟岸身影,行之高处,振臂一呼,引得将领兵士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因进不能、退不得而消沉的士气,又只因为大沅天子的出现,而重新振奋。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昭南如此威风八面、赫赫威严的样子!

    军队驻扎好,李昭南便行至一处高点,向下望去。

    目所及处,只见眼前城池,果然已被两河之水横亘出一条不小的屏障,激流冲击,惊涛拍岸,到看不出半点人工痕迹。

    北冥,他来过不少次,原本风流旖旎之地,人间天上美景,可眼前的这一城已丝毫看不出当年景致,俨然已是一堆废墟。

    激流仍朝着四处蔓延,以汹涌澎湃之势冲击着高山与城墙,高大坚实的城墙被洗刷如新,水流滔天,直灌城池。

    形势果然比想象的复杂,杨元恪究竟做了怎样的手脚,竟然可令两河之水如此愤怒激荡?

    暮色降临,空气中满是凝结的水汽,夕阳最后的余晖渐渐带走余留的光与热,秋寒入骨,大河之畔,便更加深重,近冬了,这一战,定要速战速决,决不能待冬日降临,苦寒之中,不宜持久作战。

    想杨元恪亦是深谙此道,方引河入城!

    杨元恪,有点本事!

    想着,身后忽地温暖,李昭南回头看去,只见芷蘅为他披一件长袍,秋风簌簌,芷蘅已换了一身绛红色薄棉锦裙,同是绛红色披风,紧紧裹住她纤柔的身子,长发被山风吹起,一丝一缕贴在面容上,如一方丝织黑巾。

    她亦是望着这座城,目光在夕阳下淡淡怅惘。

    终于,又是回到了这里,她原以为再也不会踏足之地!

    父皇、母妃,如今,你们在做什么?

    在想什么?是否以为今天一切的灾难都是由我而起,都是来自我的报复之心?

    是否后悔将我嫁入了大沅,嫁为奕王侧妃,成为如今的天朝皇后!

    还有六哥,那曾经令她心怀感动与感激之人,如今,却又是不是已对她心有怨怒?

    肩上一紧,李昭南将她搂在肩头,指着前方道:“芷蘅,我会为你打下它!水战也好、陆战也罢,我李昭南从不放在眼里!”

    芷蘅相信,可她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急切与狂喜。

    她望着那座城,这里,曾是自己的家,虽然它不够温暖,太过无情,可毕竟是这方水土养育了她。

    她苦笑道:“昭南,不要……太残忍!”

    李昭南的作风,她多少了解,他对他的敌人一向不会心慈手软,从来狠辣绝不留情。

    李昭南略略一怔:“难道……这座城里,还有谁值得你牵挂吗?”

    芷蘅回眸看他,不免心中一颤,他面色平静,可她却感觉他似乎话里有话,他是敏锐的、敏感的,也是多疑的……

    她叹息一声,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向回走去,李昭南揽着她纤细素腰,亦是跟着走回去。

    不远处的营帐前,三五成群的兵士已燃起簇簇篝火,炊烟升起,仍有止不住的寒意,大家一面搓手、一面呵气,借着火的热度,驱赶夜的寒意。

    李昭南与芷蘅所过之处,人人恭敬起身施礼,他们一路回到帅帐,什么也没有再说!

    这一战,迫在眉睫,已不能说什么!

    次日,李昭南便集结人马,水军亦沿两河到达,船队靠在山边,旌旗飒飒,迎风更舞,唐世言与李昭南站在船头,一声令下,船队由四面八方向着城门而去。

    李昭南命人炸开城墙,以便大船通过,“轰轰”数声巨响,瞬间引爆了火药,一时间,星火闪烁,山石横飞,无数守在城墙上的北冥军将,被炸得血肉模糊,四分五裂。

    鲜血的气息顿时喧天。

    李昭南手段之决绝残忍,远超作战经验极少的北冥人想象。

    城墙炸毁,这座城便再没有了痕迹,河水滔滔,怒波翻腾,激流所到之处,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整座城淹没。

    河水上漂浮的尸体,鲜血染红的河流,瞬间便被怒涛席卷,不见血色。

    北冥战船亦义无反顾迎上来,可北冥自建朝以来,经过的大小战役寥寥,面对大沅磅礴气势,大沅天子亲临战阵的决然,士气已然消损大半。

    李昭南的船队,只需一个手势,便将北冥船队围困中央。

    李昭南立在船头,望着中央大船上的杨元恪,他一身战袍,玉带束发,一脸浴血,早没有了风雅与北冥男子过分儒美的气息。

    李昭南冷声喝道:“杨元恪,束手就擒吧!”

    杨元恪实在没想到,李昭南会亲自前来,且亦会以毁灭性的手段,来攻打北冥。

    其实,他早该想到,他的冷酷与决绝早已名播千里,怎会比自己更仁慈?

    心里纠缠,但依旧平定回道:“李昭南,你身为大沅天子,单方毁坏友好盟约,不仁不义在先,却不怕天下人耻笑?后人唾骂?”

    李昭南仰天而笑,笑声在冰冷河水滔天之势中,仍然震彻:“杨元恪,朕岂是沽名钓誉之徒?朕……从不在意旁人如何说,更不在意后人怎样论,朕做事只凭自己喜欢。”

    杨元恪握紧剑柄,李昭南从容不迫的样子,实在毫无破绽可寻,难道,北冥国便果真难逃劫数了吗?难道,自己多年的努力,皆不过流水东去,李昭南的决然冷酷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不但不吝惜一座城池,更不吝惜人命。

    北冥军士气已到冰点,李昭南见他面色纠缠,竟而挑唇一笑:“杨元恪,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若弃城投降,朕兴许会网开一面,留你北冥皇室一条性命,若冥顽不灵……”

    目光幽幽一沉,怒涛腾然眼底:“若冥顽不灵,休怪朕心狠手辣!斩草除根!”

    言毕,挥手示意,大沅船队缓缓向回而去。

    杨元恪微微惊诧,如此可一举击溃自己之际,为什么他却要下令折回,给自己以喘息之机?

    李昭南船队渐渐消失在苍茫江水中。

    石玉不解:“陛下,何以给敌人喘息之机?”

    唐世言摇摇头,这个男人,一定因为对方是杨元恪吧?!

    李昭南看看石玉,笑道:“莫说三日,便是三十日,北冥也是朕囊中之物,何须急于一时?”

    怒涛湿透战衣,惊骇的巨浪,将秋色洗去,天际,灰蒙蒙的一片……

    第三十一节 山河覆灭

    北冥皇宫。

    华贵皇城,冷肃浮云遮掩纸醉金迷,齐宁宫内,一片哭声哀哀。

    北冥皇帝杨枝面色哀沉,杨元恪一身冰冷战衣未去,宫妃皇子,公主宫女,战兢地聚集在一处。

    三日过后,不知他们可还能有命在?夜色已深得浓郁,窒息的冰冷袭进殿宇。

    杨枝失神地坐在龙座上,杨元恪紧握剑柄,心有不甘。

    只可惜,北冥历代以来太过倚重脂粉香料,从商务农,对于军事国力丝毫不在意,而自己坐这太子之位,时候尚少,根本不足以改变北冥多年以来的陈规陋习,颇多阻碍之下,他发展兵力,却亦得不到父皇太大支持。

    如今兵临城下,皇家之人以及朝中重臣,聚集在一处,却谁人也是无法。

    “陛下,不如……去求求九公主吧,听闻如今,她已是大沅的皇后!”一向自以为是的苏妃此刻早已花容苍白,声音绵软,再也没有了张扬跋扈。

    杨枝双手忽地一握,目光里乍现阴冷,他怒声道:“哼,求她?想来北冥今日之祸,便是拜她所赐!果然是个祸水!当初便不该留她,还叫她嫁到大沅去。”

    叶贵妃闻言,倒难得她事已至此,依然不改尖酸嘴脸,她瞥一眼歌妃,冷言说:“这祸水,可不也是某些人生出的?不知好生管教,不知羞耻,上了李昭南的床,以致酿成今日祸患,陛下,若非您一心宠着她……”

    “住口!”杨枝怒目瞪她,可此时叶贵妃哪里还在意这朝不保夕的皇帝?

    况且,这些年,情浅爱薄,命可以不要,心里恶气不能不出。

    她扬眸道:“陛下,妾所说难道不对吗?不是这下贱货,怎么能有杨芷蘅那不知廉耻的女人来祸国殃民?今时今日,您还护着她?”

    说着,冷冷挑眉,望着歌妃苍白的脸:“如今,怎样收场,歌妃,你这个做母亲的不该尽一份绵力,不该说些什么吗?”

    歌妃心一颤,美眸明光不再,她只是失神苦笑:“若陛下要妾前去,妾便是送了命,也在所不惜。”

    只听“啪”的一声,叶贵妃一声尖叫,已被杨枝打倒在地,她仰着脸,冷笑道:“陛下,你只管护着她好了,反正,在大沅发兵北冥后,我叶子玲便没想活着,可笑您事到如今还不知觉醒,护着这水榭歌台边的祸国妖女!北冥,便亡在了她的手里,您还不明白吗!”

    杨枝走上前去,正欲发怒,丞相赵康年却上前拦住他:“陛下,且听老臣一言!”

    杨枝怒容不消,看着赵康年,赵康年沉一声气,道:“陛下,叶贵妃言语虽颇是粗糙,可却不无道理在,唯今之计,若要议和怕便只能从九公主入手,便是有一线生机,也要争取不是吗?”

    杨枝眼中怒火缓缓消去,再瞪叶贵妃一眼,却也知赵康年此话有理。

    可是……

    他环望整个大殿,殿内公主妃嫔无数、皇子大臣不少,可……那曾身在无尘宫、甚至没有封号的公主,只怕无人与她有丝点交情。

    他心恨,心里认定这场战争必是九公主为昔日之恨而挑起。

    那么,她心里的恨又有谁能够轻易消除?

    歌妃见杨枝难为的样子,盈盈上前:“陛下,便令妾前去,便是死在她的面前,也无怨。”

    “不行!”杨枝握紧歌妃的手,目光痴恋,“朕绝不要你去涉险!况且,她定然恨你,你去……亦是无济于事啊!”

    “何必去求她!”

    一个声音冷透,众人望去,乃是北冥最高贵的十一公主杨芷菡!

    杨芷菡一身华贵,仍是不可逼视的高傲,她冷声说:“父皇、母后,这等不忠不孝的禽兽之女,何必去求她?自小便没人教养的,还指望她能知书达理不成吗?”

    此时此刻,她依然一副鄙视的神情。

    从小,她便高高在上,凌驾于姐姐,她并不刻意寻衅芷蘅,只以她高贵的姿态和傲然的目光蔑视她。

    可如今,她依然不觉得要将那冷宫里的所谓姐姐放在眼里!

    歌妃道:“芷菡,住口。”

    “母妃……”杨芷菡未曾说完,一直立在一边的男子突然上前一步,“陛下,臣有一人选。”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衣,神情黯然,目光却清澈,正是赵康年之子——赵昱卓!

    杨枝凝眉问:“哦?驸马有何人选?”

    如今,赵昱卓依然是驸马,自从与大沅签订友好盟约,见了芷蘅那一面,他便迎娶了年仅十三的公主杨芷蒽!

    赵昱卓目光落寞,缓缓望在了杨元恪身上!

    杨元恪沉思的眸忽而对上赵昱卓的眼光,心一颤,不禁惊战:“我?”

    赵昱卓点头:“不错,正是太子殿下。”

    六皇子变作了太子,可他依然是杨元恪,那个温如玉、润如水的男子,依然是九公主心里的那个六哥。

    “元恪?”苏妃大惊失色,连忙上前,“驸马这是何意?元恪为国为民,已然披挂上阵,以命相搏,何以此事还要元恪为之?况且,我们元恪与那女人有何干系?”

    赵昱卓微微沉目,并不理会苏妃,杨元恪亦凝眉不解:“昱卓,我与九妹似乎……并无甚交情……只怕……”

    “太子,难道未发觉,这宫里唯有您称九公主一声九妹吗?”赵昱卓一语惊醒众人,杨元恪一思,他为人向来亲和,与谁皆无过节,杨枝道:“元恪,你……”

    杨元恪略略思量,道:“好,元恪便往大沅军营一行。”

    “六哥。”杨芷菡站起身,捻裙走到杨元恪身边,“六哥,为什么要去求她?为何……要对那女人低三下四?”

    杨元恪一声叹息,芷菡未免太过骄纵,“芷菡,她是你姐姐,不要那女人、那女人的,她……”

    “她不是我姐姐,她那么卑贱,我杨芷菡岂能与她同日而语?”杨芷菡高昂着头,如此落魄时候,仍然不忘华美衣装,浓香艳抹。

    “芷菡不要胡闹。”杨枝第一次高声呵斥她。

    芷菡一怔,歌妃亦严厉说:“芷菡,事关国家大事,岂容你如此放肆?”

    杨芷菡还欲言语,杨元恪却道:“芷菡,莫要胡闹了。”

    说着,对向杨枝:“父皇,元恪这便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前去大沅军营。”

    杨枝点点头,依然疑虑说:“驸马不如一同前去。”

    赵昱卓清澈的眼划过一丝往昔的伤感,那曾经红烛高烧的夜晚,几乎焚烧了自己的心的洞房花烛夜,仿佛……就在昨天。

    那一天,他得到了她。

    那一天,他失去了她!

    他怅然一叹,点头说:“是,臣遵旨。”

    消息早已于一晚遍布,李昭南在几乎覆城之际,折返回营,人人百思不解,却皆不敢问上一句。

    李昭南静静地坐在帅帐之中,听帐外江水滔天,浓重水汽,令一方天空,云蒸霞蔚,格外缥缈。

    原本凶恶的江水,此刻却变作了赏心悦目的难得景致。

    芷蘅肤光胜雪,眉目如描,烹一杯晚菊茶,与李昭南品尝,李昭南不曾言语,只享受着惊涛骇浪中的宁静。

    他神色悠闲,芷蘅竟不觉得这是在凶险的战场之上。

    “陛下,北冥使者求见。”一人忽地走进大帐,拜身道。

    李昭南唇角一牵,果不其然道:“果然来了。”

    芷蘅一怔:“你早知会有人来求和吗?”

    对于李昭南不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北冥,芷蘅心里亦有疑惑。

    李昭南转眼望向她,目光深深:“不但知道,还知道来者是谁。”

    芷蘅心一颤,李昭南悠然一笑,却有微微薄冷:“你的六哥,杨元恪!”

    芷蘅倏然怔忪,李昭南的眼神忽明忽暗,捉摸不定,他突地起身:“芷蘅,你去内帐回避。”

    说着,对侍人道:“请他进来。”

    芷蘅向内帐而去,脚步不自觉停止在帐帘边,棉厚的帐帘,隔绝不了晨光束束,她看见六哥一身锦绣,温润的眉目间,多了重重浓重的忧色。

    他微微垂首,向李昭南见礼,不卑不亢,不紧不慢。

    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他脚微跛,一袭白衣翩然,男子中,可将这抹白色穿得如此纯净的,恐只有赵昱卓而已。

    他也来了!

    李昭南落座在帅座上,神情一如他们每次见他般高傲冰冷:“杨元恪,果然是你。”

    眼光微微一侧,看向他身后的赵昱卓,竟而微微一笑:“不过,朕却没想到,你也会来?”

    赵昱卓垂首不语,杨元恪平静道:“陛下,元恪此次前来,乃求见九妹而来,不知陛下可否准许……”

    “不准。”李昭南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他,眼光不抬,悠然饮一杯香茶,“太子有话自管与朕讲,我大沅堂堂皇后,可是人说见便见的?”

    杨元恪面色无变,依然语声平定:“陛下,元恪求见九妹杨芷蘅,而非求见大沅皇后。”

    李昭南一怔,冷凝的眉目,忽而晕开一抹笑意,一瞬即逝:“休要与朕逞口舌之能,太子,这有区别吗?”

    杨元恪笑笑:“自然是有,元恪求见九妹,便是闲话家常,无关国事。”

    “无关国事?”李昭南起身,深黑的眸,邃远无边,他缓步走到杨元恪身前,幽幽笑道,“好一句闲话家常、无关国事,好,杨元恪,如今倒想起,你们北冥皇家,还有一个九妹,可以闲话家常了吗?”

    杨元恪一怔,眉心微蹙。

    李昭南无论说什么,他皆可以平静相对,只是这件事,确令他不能无愧面对他。

    对于北冥宫中,对九妹的种种行为,他一向看不过,只可惜,他未能为九妹做些什么。

    无论如何,李昭南此话在理,似乎,真的只有今日,北冥方想起,还有一个九公主存活在这个世上。

    不知不觉、无声无息间,那个曾被冷落在无尘宫的公主,已然是天朝大沅,高贵至尊的皇后!

    杨元恪沉了眉,却依然道:“还望陛下行个方便。”

    李昭南见他脸色,自然知道,他心里的瞬间纠缠。

    他挑唇,冷声说:“好,朕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说着,走向帐口:“芷蘅,你的六哥求见,你可要见他吗?”

    芷蘅心跳如剧,六哥的眉目和李昭南有意刁难的姿态,令她一时恍惚,她攥紧衣袖,若是见六哥,如今的情状,自己能说什么呢?

    若是不见,六哥此行,只怕白费了,心中定然落寞。

    毕竟,自己人生最初的温暖,来自于六哥,于他有着复杂莫名的情感,若隐若现。

    若说,早已不再会触碰到往昔的情意,那一定是假。

    虽然,如今,早没有了最初懵懂的爱意,可仍旧有一些不明的感情存在着,也许,六哥算是他唯一可以称得上亲人的人吧?

    思及此,芷蘅掀帘而出。

    贵为大沅皇后,她只一身水蓝色织锦衣,发上翠蓝蝶簪缠绕云髻,银环拖着几朵淡色绒花,耳朵上两个丁香米珠坠子,显得她国色脸容娇色楚楚,

    她徐步走出内帐,清眸盈盈,望着六哥的眼神,已恍然是在千年以前。

    他消瘦了,忧郁了。

    “六哥。”芷蘅轻声唤一句。

    声音陡然轻颤,盈盈水眸有泪,却强忍着不曾夺眶而出。

    杨元恪有些微震动,他未曾想,九妹如今看着他的眼神,依然如此平静,甚至……忧伤。

    不曾有高高在上,或是报复鄙夷的目光。

    他心里似乎看见了希望。

    微笑说:“九妹,向来可好?”

    “太子,是否应向我大沅皇后施礼?北冥国的礼数竟是如此不周吗?”

    芷蘅尚未言语,李昭南却冷冷插口。

    他的眼神似海深邃,冷酷幽沉,望着杨元恪,似笑非笑。

    杨元恪怔忪,芷蘅亦是略微一惊。

    她看着李昭南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她依稀曾见。

    她这样的目光,莫非……他说他早预料倒是谁将要前来求和,便是他放弃攻城的理由吗?

    似乎恍然大悟——

    难道……他竟是故意……想要羞辱六哥吗?!

    芷蘅正欲言语,杨元恪却从容道:“陛下,元恪早已说过,只是与九妹闲话家常,既为兄妹,哪有兄向妹施礼之礼?”

    芷蘅一怔,看向杨元恪,想必会更加激怒李昭南吧。

    心有不安,望向李昭南,却不想李昭南竟含笑道:“哦?太子确定只是叙谈家常吗?”

    杨元恪神情微凝,李昭南目光桀骜,居高临下,亦如他一贯的姿态,甚至更要冷硬几分。

    赵昱卓略微思量,忽然道:“陛下,我北冥太子与九公主确是闲话家常而来,而关于两国交战,由在下,与陛下详谈。”

    李昭南微微一惊,深邃龙眸望向赵昱卓,他如从前一般,清淡的衣装、清澈的眼神,淡泊的口吻。

    李昭南望他一忽,原本在喉间的尖刻之言竟莫名咽了回去。

    他容色不动,依然冷声说:“好,只是不知赵公子以何身份与朕谈判?只怕赵公子的位份尚且不够!”

    不错,与天子谈判,的确需要相称的身份。

    赵昱卓眸光忽而暗淡几许,幽幽望向怔忪的芷蘅,他淡淡笑道:“以北冥驸马的身份,能否与陛下谈判?”

    李昭南心中微微诧异,他原以为,赵昱卓那样的痴情种子,该一生一世此心不渝。

    他看看芷蘅,随即笑道:“好,那么,朕便与你来谈。”

    缓步走向芷蘅,低眸望她:“芷蘅,你与你的六哥在此叙旧,我与赵公子去别处商谈两国大事,希望我回来时,你们已经谈好了。”

    李昭南抬首,平静地转眼凝视着杨元恪,深深眼眸,晨光里,亦不见有丝毫暖光呈现,唯有冰凉幽深的冷。

    他错身而去,赵昱卓跟在他身后,回眸看杨元恪,杨元恪凝眉看着二人走出帐子,赵昱卓的眼神殷切,他亦明白,这许是北冥唯一的机会!

    昨夜,出了齐宁宫,他与赵昱卓准备今日之行,不禁问起赵昱卓何以认为自己前来,方回有一丝转圜余地?

    夜色下,赵昱卓清亮的目光忽地暗无颜色,杨元恪知道,赵昱卓一直未曾忘记过芷蘅,即使是娶了杨芷蒽,亦不曾忘记过九妹片刻。

    赵昱卓沉默许久,方意味深长的说:“太子,您是北冥,九公主心里唯一……可能牵挂的人。”

    他神伤的样貌,不得不令杨元恪沉思,他并非不解风情之人,却从不曾想过九妹会对他存有不同的心思。

    赵昱卓虽说得隐晦,可他的目光,他却已然明了。

    今日面对九妹,竟有些不自禁的局促。

    杨元恪连忙抹去昨夜的回忆,尽量平静地望着芷蘅,从前,他从不曾感觉芷蘅有何不同,今日,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仔细打量了她,方才发觉,她一身清淡,却风华绝代,红妆素裹,却已然万种风情。

    难怪,连李昭南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昔日备受冷眼的九妹,如今已然是天朝帝王尊崇荣贵的皇后。

    芷蘅见他不语,反而缓步坐在一边,淡声笑道:“六哥来此,果真是与芷蘅闲话家常吗?”

    虽然,六哥是她在北冥国唯一的温暖,可是她与六哥的回忆也实在少得可怜,恐怕你寥寥数面,用十只手指便可算得清楚,又有什么家常可聊?

    心中不免一酸,若不是如今她的丈夫兵临城下,想来此生此世,六哥的心中,亦不会记得她,哪怕是偶尔想起……

    自己的一生,果真可悲。

    没有一个亲人,会真正挂念她。

    杨元恪叹息一声,芷蘅侧颜依然能看出楚楚神伤:“九妹面前,为兄便无须隐瞒,九妹,为兄此来的确并非闲话,而是恳请九妹,相劝大沅天子遵循昔日盟约,退兵回朝,北冥愿以两座城池相赠。”

    果不其然,芷蘅惘然笑了,向来柔美的面容,忽而有几分矜重,她转眸望向杨元恪,目光沉静:“六哥文武全才,乃北冥皇室之最,那么自是该懂得,‘母鸡司晨,天下必乱’,自古女子不干政!”

    杨元恪一怔,眸中有些许陌生的震动。

    芷蘅此刻的眼神矜持而冷静,稳重而淡定,遥远的记忆忽然被触动,犹记得与九妹的曾经种种,那不多的记忆里,她时常低垂着头,甚至不敢抬眼,常常是惶恐不安的眼神,常常是小心谨慎的行止。

    她似乎总是在角落里,刻意令人忽略她傲世的光彩。

    可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在这种光芒下,杨元恪竟暗淡了眸光:“九妹,话是如此,可九妹亦是北冥人,可忍心见北冥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可忍心看着亲人的鲜血染红……你的凤冠?”

    芷蘅心中一痛,望着杨元恪的眼神,眼中蓄积的泪水终于沉落,却只有清淡的一行,泪光之下,芷蘅的眼光却依旧决然:“六哥,在北冥,可有人当我是亲人吗?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自古凡有战争皆是如此,既是不可避免,芷蘅小小女子,人微言轻,实在担不起这样重的责任。”

    那低柔的、隐忍的、孱弱的女子,随着这一句,彻底消逝在记忆里。

    杨元恪豁然清醒,如今站在眼前的,是大沅的皇后!

    再也不是那任人摆布、泪眼朦胧的北冥公主。

    杨元恪忽而觉得,面对她曾经遭受的,任何语言都已显得苍白无力。

    北冥,确实愧对这位公主!

    他垂首,感觉一切已不可挽回。

    “我知道了,那么九妹,告辞了。”杨元恪低沉说。

    “等等。”芷蘅忽地开口拦住他,回眸瞬间,眸色分明冷透,“六哥,若不令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九妹倒有一法,六哥不妨一听。”

    杨元恪举眸望着她,平静眸光终于见了一丝颤动。

    然而芷蘅的目光却愈发冷落,咬着一丝沉痛:“六哥,既有如此慈悲为怀、悲天悯人之心,为何不弃城投降,保万民性命?”

    “九妹!”杨元恪不可置信,她变了,彻底变了吗?

    竟变得……如李昭南一般冷血无情了吗?

    怒火攒动在眼中,杨元恪竭力压抑下,冷声说:“九妹便当为兄从未来过吧,我杨元恪绝不会认输投降,绝不会……”

    他没有说下去,转身而去:“九妹保重。”

    “六哥……”芷蘅再次叫住他,杨元恪停住脚步,芷蘅背对着他,泪水不自觉坠下来,略略哽咽,“九妹还未曾恭喜六哥,荣登太子之位。”

    杨元恪心内牵动,微微侧眸,芷蘅婀娜身影投射在地面上,静静地立着。

    一切,终不能强求。

    因果终归要报。

    北冥皇室既种下了这样的因,便本该吞下这样的果!不是吗?

    杨元恪叹息笑了:“多谢!九妹……”

    一声过后,还身而去,芷蘅立时跌坐在桌案边,颤颤回眸望着帐口漏进的一缕淡阳。

    那微薄的阳光,便如她与六哥之间微薄的情意。

    虽是如此,可……却也曾真实存在过,真实地……来到过这个世间!

    即使,它几乎不为人所见,即使,它转瞬即逝……

    芷蘅缓缓闭目,清泪滚落——

    六哥,非芷蘅绝情,只是在北冥,又会有多少人,能念着我的情?

    赵昱卓与杨元恪碰面,面色皆是凝重,一切已无须多说,和谈终以失败告终。

    李昭南回到帅帐,芷蘅坐在桌案边怔怔失神。

    终是不能避免了是吗?这一天的来临,她本该盼着,可事到如今,她不过强撑自己的心,强撑着冰冷地面对这一切,可心里却并没有丝毫快意。

    李昭南站在她身后,低声说:“他是来向你求情的吧?”

    芷蘅这才发觉,李昭南正站在自己身后,她回眼望他,却来不及拭去未干的眼泪。

    李昭南眉心骤紧,眸内昏暗一片,他愤而转身,沉声道:“你不会真要开口求情吧?当初北冥人是如何对你的,你都……”

    背上忽而一暖,腰间被纤细臂弯环住,凝腻柔白的纤纤素指,交结在一起,将他紧紧抱住。

    李昭南一怔,眉宇间的晦暗瞬间消散。

    芷蘅伏在他的背上,隐隐抽泣。

    “昭南,有你在,真好……”

    柔软的声音,如同一丝丝绵绵细云,忽而落在江水滔滔的怒浪中,平息了所有涌动。

    李昭南却困惑不解,他转身,捏住她尖秀的脸,她的眸光映着骄阳如火,潋滟若水,摄人心魄的美。

    李昭南脸色阴云消散,微笑道:“你才知道?”

    芷蘅却不语,只是投入他的怀抱。

    这个胸膛,才是她最温暖的依靠,才是无关权势、无关利益、无关世间纷扰的怀抱!

    他给予她的,是完完全全的男女之爱,是纯净没有其他任何杂质的情感。

    仅仅因为爱她,而拥有她。

    仅仅因为爱她,而温暖她。

    仅仅……因为爱她,而抱紧她。

    秋霜帐暖,流絮如烟,六哥,今日一见,我是不是便该忘却人生初见时,那懵懂无知的温暖?

    第三十二节 故国情恨

    三日后,李昭南水军长驱直入,乘风破浪,直逼北冥都城之下,两河之水愤怒激起的大浪已在身后,李昭南方知道,杨元恪部署竟如此之妙。

    两河水淹没了一座边城,可都城内外,却丝毫无碍。

    这样浩大的工程,亏得他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便可完成,此人若非敌人,当是难得之才!

    大沅军队破城之时,城内已是一片萧索。

    因着征战,大水封城,城内早已民不聊生。

    李昭南一路领军奔向齐宁宫,宫门大破,立时便有死士将皇亲国戚团团围住,杨元恪一身战甲站在最前面,儒雅皇子,目光坚毅。

    李昭南倒有几分钦佩,北冥皇子在他印象中,脂粉过重,女气十足,但杨元恪到当真令他刮目相看。

    夜色已吞没了整个皇城。

    北冥并不算奢华的宫宇,凝着浓重的脂烟气息,这一次宫倾,却不见血流成河的场面,整个皇都在一片束手就擒的低落情绪里,陷落。

    皇城之内,人人俯首称臣,直到李昭南领兵破入齐宁宫,方看到这一点微薄的抵抗。

    但,这样无谓的抵抗只需一时,便被大沅军将拿下,杨元恪双手被缚,推倒在最前面跪下。

    齐宁宫内,终于见了血腥,那些为了皇室最后尊严而战的人,喋血宫宇。

    青砖流血,玉台生寒。

    李昭南望望一群负隅顽抗的人,这些人,皆是他熟悉的,曾经,他将北冥与南越当作最适合的玩乐之地,风光旖旎的国度,脂粉飘香的风土,如今,都已是自己囊中之物!

    李昭南宽袍一甩,步步踏上齐宁宫龙座,他俯望殿下神色各异的人,他挑唇一笑,望向一边唐世言:“迎皇后入宫。”

    皇后,两个字,令殿宇瞬时静默,那些女子们的嘤嘤哭泣声亦停息了。

    皇后,曾经北冥最卑下的公主,曾经人人唾弃不屑一顾的女子。

    杨枝牙根紧咬,果然是为了她,那个祸国的女子!

    李昭南只冷笑不语,令人将齐宁宫团团围住,北冥皇室皆跪倒在殿下,静静等待着新朝天子对他们的宣判。

    芷蘅乘鸾凤彩雕金雀辇,穿过曾繁华安逸、香软无度的北冥街市,如今,却被秋霜遮蔽了所有风流,随处可见大沅善后的军将,偶尔嘹亮的几声呼叫,悲怆地感叹国破家亡,芷蘅心尖儿便是一颤,她亲眼看见,那些哭泣着痛骂大沅单方毁约的文人雅客被一剑穿心,流血的江山,远远回荡的那些铿锵字句。

    一夕之间,这熟悉的都城,已是街市倾塌、城池破败。

    芷蘅索性放下车帘,紧紧闭眼,企图忽略眼前的一切血腥,直到重新踏进那一座皇城。

    那人人皆说典雅高华,唯自己觉得冰冷灰暗的皇城。

    她才缓缓睁开双眼,侍人恭敬地将她迎下车,白玉宫阶,血色分明可见,她捻裙,一步步踏着这一层层冰冷,秋意袭来,透过了华美裙裳,直入心里。

    齐宁宫,自己身为北冥公主,却从不曾踏入过。

    这里,是她的禁地,是父皇严令不许她靠近的地方。

    父皇说,这里是北冥至高无上的圣地,不得亵渎。

    四周死寂,俱无声息,两边是静静垂首,战战兢兢,跪了几排的宫人侍女。

    那些,曾将眼光扫过她的头顶,那些曾对她鄙夷不屑的人。

    如今,纷纷跪倒在眼前,甚至不敢抬眼看她。

    玉阶鲜血染了芷蘅华美蝶衣,她锦绣一身,不知是否刻意着一身华美端庄,鸾凤簪取代了简洁素雅的蝶翼簪,凝玉珠光,遮掩了齐宁宫夜色妖娆。

    她一步步走进这座宫殿,抬首而望,雕栏玉砌、贴金描凤,熟悉的、陌生的气息,回荡在脑海心里,李昭南迎着她走过来,牵住她微微颤抖的小手。

    秋的寒意渐浓。

    芷蘅踏上这北冥不容亵渎的圣地,她展目而望,如今,她竟可以站在这里,俯视殿下曾令她不堪回忆的那一些人。

    那些熟悉的脸孔,那些记忆里不曾褪去的伤痛,在清澈的眼里,愈发清晰可见。

    李昭南见她目光幽怅,心知这是她曾成长了十几年的地方,此时此刻,定然感慨万千。

    他揽住芷蘅的腰,却向殿下冷声道:“芷蘅,这些人,如何处置、是生是死,全凭你一句话!”

    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芷蘅心上微颤,再望殿下容色惊战的人们——

    母妃惊凝的美目、父皇犹自不甘的眼神,还有高贵妹妹冷漠蔑视的神情。

    莫说是他们,便是自己,也很难相信,如今,这些人的命,皆握在自己的手里!

    芷蘅默默望着殿下容色战兢的所谓亲人,母妃绝美容颜苍白,目光哀伤,父皇心有不甘的眼神愤恨地盯着她,如她所料,他们……一定以为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甚至是自己挑唆了这场战争!

    六哥被五花大绑,跪在最前面,他亦望着自己,从来清润的目光里此刻充满冷毅。

    芷蘅不觉身子一寒,心底苦笑,时至今日,自己竟毫无一丝报复的快感!

    望着他们,反而感觉是沉重的负担。

    她轻声叹息,李昭南凝眉看她,殿下宫妃早已花容不再,望着昔日任人宰割的九公主,如今竟手握生杀大权,一出口,便可能要了她们的命,皆不自觉嘤嘤哭泣。

    苏妃甚至因揪心过甚,而晕倒在大殿上。

    芷蘅看着六哥心急大呼:“母妃。”

    他继而转眼看向芷蘅,芷蘅的沉默不语,令他面色凝重。

    他沉痛说:“九妹,我知道你心里有恨,要杀要剐,九妹尽管开口便是了,全不必这般……”

    “元恪……”苏妃倒在地上,一声喝住杨元恪,声音绵弱无力,她似乎直不起身子,连连向杨元恪摇首,“元恪,不要再激怒她了,你当真想要她杀了咱们不成吗?元恪,你去求求她,你去求她,她定然会放过咱们,元恪……”

    “都住口!”杨枝一声震动殿宇,李昭南转眸望去,杨枝形容憔悴,可一脸不甘与高昂的头,依然彰显着昔日一国之君的气势。

    他亦盯着李昭南,冷声说:“都不准求情,当初,朕便不该留下这个孽种,为祸宫宇!”

    芷蘅纤柔的身子陡然一僵,父皇目光仍旧如此绝情,即使是在此时此刻,他亦不曾对自己有一丝半点的柔和。

    是啊,这才是她心里的那个父皇,永远……不会将她当成他的女儿!

    芷蘅忽然释然般一笑,那紧紧勒住心口的带子,似乎被父皇绝情地一刀砍断,若说,对于骨肉亲情,她尚且有几丝于心不忍,可这句话后,便完全脱离出了那最后禁锢。

    母妃依在父皇身边,泪水盈盈,不断垂落。

    她甚至并不看向自己。

    芷蘅沉一声气,看向李昭南:“陛下决定便好,臣妾无话可说。”

    李昭南望她脸容疲惫,知道这些日子,她的心恐怕已经跋涉千里,倦意太深。

    李昭南绝冷的眸光扫视众人,目光才落在苏妃身上,苏妃原本便已瘫软的身子更是一抖,竟顾不得杨枝的警告眼神,连忙看着杨元恪开口:“元恪,你去求求她,去求求她,你求她,她一定……”

    话未完,才发觉殿上巍峨天子已然阔步走向自己,腰间长剑凛然,凛凛长锋豁然出鞘,指在了自己喉间!

    苏妃吓得一声大叫:“元恪……”

    “莫要伤我母妃。”杨元恪望向殿上淡漠望着这一切的芷蘅,她看上去什么都没有说,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她的沉默却更加可怕,她的沉默令这个冷血帝王的目光更加冰冷。

    李昭南剑指苏妃,沉声道:“若你多说一个字,朕叫你永远都不能说话!”

    苏妃惊凝的眼神望着他,李昭南冷眸深深,似乎是死寂的深海,无边无际,几乎令她窒息。

    她慌忙摇头:“不……不敢了……不……”

    一语未毕,李昭南剑下生风,一剑刺穿苏妃喉咙。

    瞬时,鲜血涌出唇齿,苏妃瞪大的美眸,流动惊惧的光色,渐渐地暗了下去。

    芷蘅亦未免心惊,却低头叹息。

    杨元恪立时高声哭道:“母妃……”

    李昭南还剑入鞘,面无表情:“朕说过,不许再多说一个字!”

    苏妃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她倒在血泊中,北冥皇室之人皆是心中重重一沉,惊恐与悚然布满大殿,适才仍残余的那几分皇家傲骨亦在顷刻消失殆尽!

    便连杨芷菡都凝紧了眉目,怔怔失神。

    “母妃……”杨元恪悲声喝道,“李昭南,你最好立时杀了我,否则……”

    他没有说出口,丧母之痛,令眸光暗红。

    李昭南冷冷看着他,杨元恪引两河之水护国之事,便可见绝非池中物,只可惜,生在了北冥这孱弱的国家,一身本事却被脂粉覆盖,满腔抱负,却被烟花遮掩。

    他挑唇笑道:“否则怎样?杀了朕吗?”

    李昭南走回到殿堂上,冷眸幽幽一侧:“你还是先想想,如何保住你的父皇吧。”

    杨元恪一怔,李昭南总是留一些余地是为什么?

    忽地,一女子尖声大笑不止,众人一惊,寻声望去,但见叶贵妃一身柳翠色华锦云纹描荷长裙,艳丽不减平日分毫,她大笑指着殿堂上淡漠看这一切的女子。

    指着如今,高贵不可逼视的大沅皇后,笑得面容扭曲。

    芷蘅眉尖儿一颤,淡淡神色,终于凝上了一层薄霜。

    李昭南亦回身看着叶贵妃,只觉芷蘅缓缓走到自己身边,纤柔的身子颤动,李昭南一个眼色,一边兵卫便上前将叶贵妃牢牢扣住,李昭南冷喝道:“疯妇,是嫌命太长了不成?”

    叶贵妃是出名的毒舌,自视不凡,纵然是此时此刻,似乎也丝毫不能令她低下高贵的头,她望着李昭南:“我说李昭南,你以为将苏妃杀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哈哈……”

    她依然笑不能止,媚眼挑向芷蘅:“李昭南,你不让苏妃说出口,你以为便没人知道,你的皇后与北冥六皇子昔日的不伦之情吗?”

    什么?

    芷蘅大惊,她实没有想到,叶贵妃竟会出此一言,她对六哥的情,掩藏的那样深,即使有人得知,可那不过是一种朦胧的情愫而已,何谈不伦之情?

    “你……”

    “叶贵妃!”不待芷蘅开口,杨元恪便惊声道,“休要胡乱说道。”

    叶贵妃笑得疯狂,几乎笑出了眼泪,她看着杨元恪,嘲讽说:“太子,不然……怎么唯有你去求和?不然……怎么你的母妃要你向那女人求情?哈哈……”

    叶贵妃挑眉望着李昭南冷硬的脸,忽地止住了笑,目光阴绝:“李昭南,你说……你的一夜风流,在那女人心里可能比得上,她与六哥的青梅竹马呢?”

    李昭南面色一沉,龙眸晦暗的风雨,已蓄积到极处,顷刻便要爆发!

    杨元恪不解地望着叶贵妃,却在叶贵妃的眼里看见了深深的绝望,叶贵妃缓缓将目光望在亦惊讶不已的杨枝身上,她忽然柔声道:“皇上,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仍然只抱着你的歌妃,那个祸国妖女,你想一想,若没有她,北冥……可会有今日之祸?”

    言毕,她忽地剧烈挣扎,倏然拔出身边兵卫长剑。

    血光四溅,剑芒生寒。

    她流血的唇角带着笑:“皇……上……这……这是妾最后……最后能为您……为您……做的……”

    说完,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华美的裙裳。

    芷蘅心里却寒战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叶贵妃要这样说?她临死前的一句,似一语双关,她为什么要用死来污蔑她与六哥?为什么……要在临死……说这样一番话!

    她实在不懂,怔凝地望着眼前一幕。

    整个大殿都静默了。

    杨枝心里亦是震动不已,他实在没有想到叶贵妃会刚烈至此,实在没有想到,他的宫妃中还会有人有勇气挥剑自刎。

    不论从前,对她有再多的不满,此时此刻,也消融了。

    记起的俱是她的好处。

    他紧紧咬唇,子玲,今生有了歌妃,朕只能负你,可你我亦是夫妻多年,你的心思朕却懂了。

    杨枝豁然回眸望向杨芷蘅,芷蘅与那目光一触,身子不觉一抖,但随即冷静,明明心惊不已的她,强自做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貌。

    她先于杨枝开口:“父皇,两个妃子都死在了您的面前,下一个……您希望是谁?”

    殿内,亦是不小的震撼。

    震撼的不仅是向来了解九公主的北冥宫人。

    还有李昭南。

    他亦没有想到,适才还漠不关心的芷蘅,毫无报复快感的芷蘅,此时此刻,却似乎被那鲜血唤醒了心中深埋的仇恨。

    目光,冷得如冰。

    他走近芷蘅身边,方发觉,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于是,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芷蘅感觉,似乎有巨大的力量传入心扉,令她慌乱的神智,倏然安稳下来。

    李昭南的这一握,说明,他没有将叶贵妃的话放在心上,是不是?

    她看他一眼,感动万千。

    但当她的眼神,再度望回到歌妃身上时,却在刹那冷入骨髓。

    歌妃与那样的目光一触,苍白的脸更如霜雪覆盖,几乎僵住了。

    芷蘅忽地拔出李昭南腰间长剑,李昭南亦是一惊,那剑上还留有苏妃的血。

    芷蘅径直向歌妃而去,剑锋直对歌妃,沉痛的眸,泪光冰凉:“为什么?”

    歌妃一怔,芷蘅的眼神再也不是昔日那个逆来顺受、忍辱偷生的卑贱女子,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却说得寒入心肺!

    芷蘅望着母亲,百味杂陈涌上心头,揪痛不已的往事前尘,她熬过了多少年、挨过了多少苦,曾九死一生、曾心灰意冷,三年前,她失去佑宁,又不得不离开昭南的时候,她甚至真的想过死!

    可是……她仍旧活了下来,因为还有一个一生未解开的心结,缠绕着她,这个心结不解,她死不瞑目——

    可而今,当父母就在眼前时,她却只有这三个字,似乎,她活着……便只是为了问这三个字!

    歌妃怔忪片刻,泪眼蒙眬,却忽而轻声笑了:“芷蘅,错就错在,你不该出生在一个错误的时候。”

    芷蘅一怔,剑在手中颤抖。

    歌妃正欲言语,杨枝却拦住她,望着此刻持剑的冷酷女子,沉声说:“爱妃且慢。”

    芷蘅望向父皇,叶贵妃挥剑自刎,父皇却似镇静了许多,目光凝视着她:“你想知道,答应我一个条件。”

    芷蘅凝眉,李昭南亦是冷了目光,竟然还敢讲条件?

    李昭南踱步上前,暗色的眼,低冷地看着一身龙袍未褪的杨枝:“你以为,你还有权谈条件吗?”

    杨枝冷笑:“李昭南,若不然,我杨枝死也不会说,亦会亲手杀了歌妃,让此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那又怎样?”李昭南冷道。

    杨枝挑眉看向芷蘅,芷蘅绝色的脸容,比着歌妃当年亦犹胜几分。

    “不怎样!除非杨芷蘅永远不想知道!”杨枝几乎是威胁的口吻。

    李昭南夺过芷蘅手中长锋,寒刃压在杨枝颈上,暗眸涌动:“朕有的是手段要你说出来。”

    “是吗?”杨枝仰着脸,不以为然,“李昭南,我杨枝什么都失去了,已再没有了挂念。”

    李昭南眉心聚拢,眼里有一忽而过的迷茫。

    芷蘅望着他,等待着李昭南的决定。

    许久,李昭南缓缓收回长剑,怒气仿佛瞬间消散在眼里,他冷然一笑:“好,你便说来听听。”

    杨枝见他口气松动,眸光望在一边怔怔不语的芷菡身上,十一公主与那目光一触,一惊,父皇的眼光温怜万千,她不懂,父皇为何要在此时望着她!

    李昭南亦望向她,这女子,他依稀有印象,曾经在北冥游玩之时,这女子常常出现在自己身边,却偏偏假装无意,当时,他便感觉颇为好笑,从不予理睬她。

    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曾打探过。

    李昭南心里隐隐有所猜测,果然,只听杨枝开口道:“只要你同意放十一公主一条性命,纳为宫妃,保她日后衣食不愁、安平一生,我杨枝便将一切说出,绝不隐瞒,更死而无憾!”

    李昭南虽有所准备,仍不免一惊,芷蘅却僵住了身子,心神俱震,她眸光盈盈,不可置信的疼痛,袭入心里,几乎将她击溃。

    为什么,父皇宁愿用性命去保护妹妹,对自己……却是这样的残忍!

    纳杨芷菡为妃,她无法想象,与这样的妹妹,再次在同一座宫檐下生活。

    她望向李昭南,李昭南深沉的眸光,似有所思。

    竟没有毅然决然的抗拒。

    她心一痛,深深吸一口气,她流泪望向歌妃:“母妃,我不是你亲生,对不对?”

    歌妃亦是泪流满面,她摇头,杨枝更冷哼道:“你自己看看你的脸,看看你的身姿神韵,哪一点不与歌妃相像?你怎么会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芷蘅欲语,李昭南却揽住她纤柔素腰,将她禁锢在怀里,芷蘅望向他,他眸光安定,笑着说:“好,朕答应了!便纳北冥十一公主为妃,可是……朕亦有一个条件,你若不应,朕亦只能令皇后遗憾了。”

    杨枝一怔,李昭南的眼神意味深深,他绝冷的目光寒入心底。

    杨枝略略一思,自己似乎已没有什么再能失去。

    于是道:“好!说来便是。”

    李昭南挑唇笑道:“朕,要北冥传世之宝,夫逑香!你可答应吗?”

    杨枝面色霎时大变,夫逑香!李昭南如何会知晓?

    “你……”

    “朕只问你答应或是不答应?你只需点头,或摇头。”李昭南沉冷的目色,令秋更冷,心更寒。

    歌妃亦惊得停止了流泪,望着杨枝,须臾,杨枝笑了:“好,李昭南,不想你驭马天下、铁血帝王,亦对这些个香料感兴趣,我会将秘方交给芷菡,如何?”

    李昭南朗声道:“好,朕应了!可以说了吧?”

    芷蘅望着李昭南,她不能置信,他竟然会应下来。

    虽说,杨枝略带威胁,可是……凭着李昭南的强势,别人越是威胁,他应越是不理才对!

    可这一次……

    她出乎意料。

    却只听歌妃低声开口:“芷蘅,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乃阳城水榭边一名低微的歌姬,蒙受皇上厚爱,得以入宫,但……我入宫之时,便已怀有三月身孕!”

    芷蘅身子一震,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可是……”芷蘅正要言语,杨枝却接着道,“我因深爱歌妃,不予计较,歌妃执意生下你,你出生那天,天有异象,荧惑守心,司宗妖孽,大凶之兆!国师主张处死你,可你母妃不许,可而后,北冥果然经历了与南越之战,更有旱灾、冰灾连续两年,国力大衰!我不得不相信你便是那妖孽!你就是带给北冥灾难的妖孽!”

    芷蘅大惊失色!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父皇犹自愤恨的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母妃盈盈哭泣的脸。

    脑中嗡然一片空白,荧惑守心、司宗妖孽!

    一字字刺进心头!

    她几乎昏厥过去,幸有李昭南坚实的怀抱,她的身子不住抖动,不可能,不可能的!

    杨枝却露出了嘲讽的笑:“李昭南,你立此等女子为后,亦必遭天意报复!”

    “我李昭南从不信天意!”李昭南紧紧扣着芷蘅的肩,温暖的抚慰她的惊惧。

    “不,不……”

    芷蘅想到了,她许不是父皇亲生,可她无论如何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出生便被赋予妖孽之说。

    歌妃泪眼望向她:“是真的,芷蘅……”

    “不!”芷蘅不相信,荧惑守心、司宗妖孽!

    “这样荒诞的说法只有愚蠢的人才会相信。”李昭南淡声说,转眼望向芷蘅,“芷蘅,何必在意从前,如今你是我大沅皇后,母仪天下,我大沅如日中天,而这些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你的一句话,便可决定他们的生死!什么荧惑守心?统统都是无稽之谈!”

    芷蘅望向李昭南,自古帝王皆颇是忌讳这些鬼神之说,李昭南却似乎丝毫不在意一般。

    冷眼看着杨枝,而杨枝却望向自己,父皇的眼光里,竟然有一瞬而逝的得意,他挑着眉:“所以,你会对自己的六哥存有情愫,便不奇怪了……”

    为什么,连杨枝也要这样说?

    他的眼神,阴狠中带着决绝!

    自己深藏的情愫,究竟为何会被他们拿来利用?为什么……到了如今,这些人仍不忘陷害她?

    脑海里,一个人影,一个声音闪过。

    她忽地抬眼而望,对上一双清净的眸,那眸光里照见自己震惊的影子。

    他一身白衣依旧,身边依偎着楚楚动人的十三妹杨芷蒽。

    赵昱卓!这个唯一知道自己心事的男人,这个唯一戳穿了她多年隐秘情感的人。

    那个新婚之夜,她犹记得他落寞哀伤的神情,他说,他知道,她的心里爱的人是六哥!

    然而三日前,亦是他陪同着六哥前去议和,那么……

    赵昱卓对上芷蘅质疑的眼神,冰冷的烛色,大殿之内一片哀光冷透,

    她的眼神,赵昱卓自然明白,却只是低头苦笑。

    “芷蘅,若你还当自己是北冥人,你会救你六哥的是不是?”杨枝得寸进尺、言语犀利。

    芷蘅望向他,心里的不甘与纠缠令她的眸光冰凉。

    她望着杨枝、望着神情闪烁的母妃,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他们所说的,也许是事实,可亦不是事情的全部!

    她总感觉,他们刻意隐瞒着什么!

    总感觉,母妃的眼神刻意躲避。

    杨枝缓缓起身,走到杨芷菡身前,被大沅兵围住的狭小空间里,似乎空气都是稀薄的。

    杨芷菡举头望着父皇,一行泪滚落:“父皇……”

    杨枝慈爱地笑,低身在芷菡身前:“芷菡,你是父皇最爱的孩子,这皇宫上下,没人能及得上你在父皇心里的位置,父皇只望可以保下你,只望,你可以有机会存活下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不,父皇!”杨芷菡忽地嘶声哭道,“不,没有父皇、母妃,芷菡如何无忧无虑?父皇,芷菡不要嫁给那个人!不要嫁给他!”

    她抬眼瞪向李昭南,李昭南是平静冷淡地瞥她一眼,怀里搂着惶然惊讶、脸色苍白的姐姐。

    这个男人,冷峻倨傲、冷酷无情,她虽与他数次相见,但对于他,却只停留在种种传闻里。

    他,是这个乱世的神话,他马踏中原、一统天下!他弑父杀兄、他亲手杀死结发妻子……

    杨芷菡眼神一肃,望在他怀里的女人身上,可是为何,这样的男人,却要对那个卑贱的姐姐,如此恩宠?

    她有何本事?

    她何德何能?

    杨芷菡陡然阴冷的神色,令芷蘅怔忪。

    只听杨枝道:“芷菡,莫要任性,莫要辜负父皇、母妃的心!”

    说着,看向芷菡发上垂着的宝蓝色明珠镂花簪子,微笑说:“芷菡,那簪子,是父皇要你特别珍视,决不可遗失的,你可记得?”

    芷菡收回眼神,重新望在父皇脸上,泪眼里方有柔光楚楚,她点头:“芷菡记得……”

    杨枝温言道:“这簪子里,便有我北冥传世之宝夫逑香的秘方,这秘方可保你性命,定要珍藏!”

    杨枝眼神一侧,落在李昭南投射在华贵青砖上的身影,杨芷菡震惊地望着父亲,下意识轻触发上镂花簪子,父皇的眼神一分分暗下去,却也似乎一分分解脱,他竟笑了。

    “父皇……”

    芷菡一语未出,便见一道寒光闪过,铁剑映着昏昏殿火骤然生寒。

    杨芷菡大喊一声:“父皇……”

    凄厉的声音,穿透殿宇,只见杨枝挥剑插入腹中,口中鲜血淋漓,却似乎带着笑意。

    歌妃亦是几乎哭断了心肠,向杨枝跑去:“皇上……”

    杨芷菡看着父亲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她连忙上前扶住父亲的身体,三个人拥在一起,歌妃花容失色,只觉得呼吸滞涩。

    “父皇……”杨芷菡哭声几乎冲开大殿,几乎震碎了整个齐宁宫的天!

    歌妃深吸口气,却仿佛释然的一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曾在梦中,无数次地预见过这一天的到来。

    她缓缓回眸看向芷蘅,出乎意料,芷蘅的眼里竟然没有快意,也没有了适才的惶然,此刻,她的眼神竟平静如水,只是那平静里似乎……幽幽可怖。

    她冷冷地望着这一切,芷蘅亦不曾想过,她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亲人的鲜血!

    不!如今,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北冥皇帝,已经不是自己的亲人,这里,恐怕除了杨芷菡与歌妃,亦再没有了自己的亲人!

    歌妃幽声一笑:“芷蘅,你做到了,你终于做到了!母妃此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恐怕便是将你嫁到大沅,与奕王和亲!”

    芷蘅心里一颤,目光微滞。

    只见歌妃绝然地转身,芷蘅未及反应,她已紧紧抱住杨枝的身体,那刺穿杨枝身体的长剑,同样刺穿了娇弱的女子。

    那亦是绝代风华的容颜,苍白地消逝。

    芷蘅终于感到心尖的疼痛。

    歌妃淡淡的笑,随着血色鲜明,杨芷菡几乎成狂:“母妃,不要……”

    歌妃眼光流连,颤声说:“芷菡,活下去……活下……去……”

    又望向芷蘅,那眼里便有沉痛的悔意:“芷蘅,别……别恨我,我……”

    她没有说下去,便忽然没了声音,她绝美双目,轻轻合上,曾阳城水榭的风月、春暖阁的暖香,皆被这最后一眼,湮灭!

    杨芷菡拼命摇头,不敢置信眼前的巨变!

    她曾以为,她拥有一切,拥有所有的幸福,是最高贵的公主、最尊贵的女人,可是,今日,齐宁宫鲜血洗刷去她的高贵、剥夺了她的尊严。

    她忽地瘫倒在地,眼前一片晕眩、漆黑、恐怖!

    她的手重重垂下,冰冷的青砖地,映着她苍白的脸,父皇、母妃的面孔在眼里一分分模糊,进而……再没了所有意识……

    齐宁宫内,倏然静默一片。

    叹息声、哭泣声,皆停止在这个刹那!

    杨元恪、赵昱卓安静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惘然。

    这所有的源头,究竟是哪里?究竟……这一切应该怪谁?

    是九公主不堪的身世命运?还是……那一场致命邂逅?

    若那一天,赵昱卓没有求娶杨芷蘅。

    若那一时,李昭南没有在北冥游玩。

    若那一夜,他……没有遇见她、没有陷落在她的倾城绝色中!

    那么这一切,还会不会发生?

    夜,浓重昏暗。

    夜气寒冷,春暖阁熏着幽幽淡香。

    洁白纱帐沉浮如雾。

    父皇、母妃……

    鼻息内似乎有父皇研磨的淡淡清香,似乎有母妃素手添香的余味。

    父皇,母妃!伸手之间,白雾迷蒙,忽地,父皇与母妃的脸消失在夜的尽头。

    扑面而来的是咸腥的血味儿!

    不!

    漆黑、鲜血、刀光剑影!

    杨芷菡猛然坐起身子,秋寒夜里,大汗淋漓,湿透丝衣。

    “你醒了?”

    杨芷菡一惊,侧首看去,但见浮纱如云似雾,淡淡燎烟,袅袅缥缈中,一个女子,一身妃红色披帛,莲花鸾凤栩栩如生,一针一线,一丝一绣皆彰显着她的高贵与绝丽。

    她缓缓回身,杨芷菡才是一怔,果不其然,这绝美的容颜,正是如今大沅朝的皇后杨芷蘅!

    那覆灭了自己家国的九公主!

    杨芷菡目光陡然一寒,父皇母妃的死历历在目,可这个女人竟冷漠得如一块千年寒冰!

    心里的鄙夷与恨意交缠在一起,那些曾经的、今朝的,或是不屑、或是不堪,都交织在杏眸之中。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美的。

    更不曾正眼打量过这个无尘宫中卑贱的姐姐,或者说,她故意忽略她,忽略她才是北冥最美的女人!

    她比自己,更像母妃!

    可这一刻,当她第一次仔仔细细看着眼前的女人时,她才懂得那些美轮美奂的词汇,根本无法形容姐姐的美貌,所谓国色天香、倾国容颜,便当是如此。

    她纤细的腰肢惹人怜爱、婀娜身姿玲珑有致,如今,她更有一层仪态万千的贵胄风华,令自己望尘莫及!

    是的,此时此刻,她们仿佛颠倒了过来,她是那天上人间万千宠爱的尊贵女子,而自己反而成了无依无靠、低微卑小的亡国公主!

    杨芷菡紧紧攥住浮纱帐子,牙关紧咬:“是你!”

    杨芷蘅点头,悠然道:“是我。”

    “你在这干什么?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个妖孽!”

    杨芷菡破口道,一身单薄,长发披散,早没了昔日的光彩照人。

    杨芷蘅缓缓坐下身,不予理会她的唾骂,如今,再怎样骂,改变不了两人今已非昔的事实。

    杨芷菡见她不语,心头火气更盛,从小,没有人可以这样忽视她,这样无视她,这样不在意她。

    她走下床,强自稳定住酸软的身子,昂头说:“杨芷蘅,你以为你现在就高我一等了吗?你以为你当了皇后,你就高贵了吗?错了,呵,你永远……永远都是个来历不明的孽种,永远……都是无尘宫里那个卑贱的公主,永远……都改变不了你的身份!你是孽种,是父皇母妃的耻辱,而我身上流淌的才是北冥皇室高贵的血,你永远都得不到!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北冥公主……”

    “啪”的一声,杨芷菡骤然停住咒骂,她目光惊凝,望着眼前风情楚楚的女子,殿内,淡淡缭绕的烟气,让她迷茫。

    那曾经卑躬屈膝的女人,此时目光沉静得可怕,她看着自己,扬手便是一掌!

    杨芷菡面颊生疼,火辣辣的感觉由内而外而生!

    她……竟敢打她!

    竟敢打北冥最高贵的女人?!

    杨芷菡咬唇,抬首欲回,却被芷蘅紧紧握住手腕,她身子一虚,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芷蘅冷声道:“十一妹,还以为自己是北冥最高贵的女人吗?这种梦,你要做到什么时候?”

    她甩开杨芷菡的手,重新落座在桌案边,纤指拂过桌案上密密精绣的缠枝莲,抬眼笑道:“十一妹,我看还是待你清醒一下,我再来与你说话吧,北冥已经亡了,不复存在了!北冥公主?呵,最高贵的女人?十一妹不怕贻笑大方吗?”

    “你……”杨芷菡几乎气结,心念一转,却又随即挑起细眉,“呵,不错,北冥的确没有了,亡国了,可是……杨芷蘅,你以为你很得意吗?风流的大沅天子,我看对你不过如此,别忘了,我不是北冥公主,可我……不久后,亦是大沅的宫妃!哈……你认命吧,我今生今世,自出生就是高贵的,而你……”

    “而我……”芷蘅缓缓起身,打断她,眸光镇定,“而我,是大沅的皇后!”

    杨芷菡身子一震,杨芷蘅的眼光煞冷如霜。

    她的目色里再也不见了曾经的温弱,她的口吻中再也没有了低声下气。

    她眉宇高扬,她气势高涨。

    此时此刻,她望着她,居高临下!

    这是杨芷菡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这是她怎样,也不能面对的现实!

    我才是最高贵的!我才是!

    杨芷菡心底的声音,疯狂的念头,反而让她清醒了不少!

    她渐渐沉下狂怒的目光,美丽的眼睛,望见姐姐清艳容颜,她笑了:“呵,是吗?皇后娘娘,那么……我们便走着瞧!”

    芷蘅心中亦颇不是滋味,对于李昭南的决定,她亦感到出乎意料。

    她不曾想过,她还会与这个妹妹生活在同一座宫宇,看见她,她会不自觉想到那些不堪的曾经。

    今日,她来,却是因为心里亦有不安。

    她要告诉她,如今,她们的身份都已经不同!

    可是,妹妹向来的咄咄逼人,仍旧令她不舒服。

    昭南,那所谓的北冥传世之宝,究竟是什么?竟然……会对你那般重要!

    甚至……重过了我们的情吗?

    夫逑香,自己只听闻,那是一种极名贵的香料,配制不易、保存更难,但是,那香涂在身上,无论沐浴焚香、无论如何挥霍,却可在身上持续流香一月之久。

    只是,这样的东西,会对李昭南有什么用处?

    竟然……令他看得如此重要?

    杨芷菡见她神色有异,不禁笑了:“怎么?大沅天子喜新厌旧的性子,令皇后娘娘不安了吗?哈……杨芷蘅,你不过还是那个自卑自贱的女人罢了,皇后?哼,又怎样呢?”

    芷蘅一怔,却随即收敛了心神,她淡淡一笑:“十一妹可曾听闻过,栖霞殿杨妃猝死,帝王三年宿在栖霞殿,未近女色之说?”

    杨芷菡笑容一僵,她看着姐姐,看着她转身傲然而去。

    那一身锦贵,那一身昭示着天地剧变的华美裙裳。

    凤钗璀璨,流光浮躁。

    她狠狠咬唇!

    对于李昭南的传闻,她的确听了太多,而栖霞杨妃那一段近日来,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传说,她亦是听说来的!

    她回眼望在铜镜里,那枯瘦苍白的容颜,哪里还有昔日绝美风华?

    她自己皆是一惊,缓缓抚上白皙的脸。

    怎么……一夜之间,自己便成了这副样子?!

    她不甘心!绝不甘心!

    想着,紧紧攥住双拳,落座在母妃曾对镜描画的铜镜前,她拿起胭脂,朱唇轻点,黛眉微描——

    母妃,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

    我要打败她!要让她知道,谁……才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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