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三年鏖战
大沅新皇登基,内忧外患,朝内有李稔愚忠之臣不断相逼,在外,北秦趁着大沅剧变,与齐豫、赣良、南楚组成联军,共抗大沅,李昭南得讯,决定披挂前线、御驾亲征。
临行,立孙氏如妍为大沅贞皇后。
孰料,这一场鏖战,一打便是三年。
虽李昭南得阿那国容嫣非公主倾兵相助,可三国联军强悍,南楚更是一支强援,一方战场此次安在南楚边界,南楚和连山山势险峻、奇峰陡峭,不仅如此,北秦还遣使前往漠北,以厚利挑唆汗国与阿那国关系,算计自北面对大沅进行牵制,容嫣非果然不得已非带兵回国,更只剩下大沅一支兵力,这一年尤其艰苦的形势,令李昭南不得不再次请出唐世言驰援南楚。
战备方面,北秦助南楚加固了城墙,更在城东、鸭绿水以及和连山山脉广大地区集结兵力,并大力加强城东防卫,以此作为第二道防线,企图封锁大沅水陆进攻路线和登陆口,并在这些地方实行坚壁清野,企图在大沅粮饷匮乏之时乘机反攻。
自经历碧霄殿之变,天下皆知,中原第一大帮,拥兵数万的兴龙帮幕后乃是大沅新帝,于是这一次,霍敏没有掉以轻心,霍乘风便是忽略了唐世言的援军,方功亏一篑。
当然,还有那被霍敏称为祸国女子的女人。
山中,二月风涩。
杏花飞雨,血腥的泥土中,杏花成泥,凋零在无情的战火里。
大帐内,如今已是一国之君的李昭南,手持长卷,彻夜研看手中战图,烛色幽幽,跳曳陆离。
有侍人为李昭南奉上一杯热汤,李昭南喝了,那汤浓郁,色润泽,疲惫似乎消失了不少。
他抬头看侍人:“为唐公也上一碗。”
说着,转眸看向身边的唐世言,唐世言瞥他一眼:“什么唐公?陛下若再如此称呼,我便转身就走。”
唐世言虽拒绝高官厚禄,但李昭南准许他于宫中行走,封唐义公,民臣见之,亦要退避行礼。
李昭南笑笑:“随你。”
说着,望向手边汤水,那汤汁微晃,映出烛光幽幽的晕。
忽地,是谁的浅笑牵动心肠。
李昭南心中一颤,蓦然凝住目光,几乎起身刹那,侍人端着汤走进大帐,方令李昭南回神。
他迅速敛住心神,目光重归冰冷。
唐世言望着他,微微垂眼。
三年来,李昭南不曾忘记那埋身花冢的女子,那栖霞殿中徒然消逝的一缕香魂。
唐世言接过汤,喝了一口:“果然好汤,令人心神俱畅。”
李昭南心底微微一沉,三年来,这样无端端的错觉,始终缠绕着他,在朝堂、在寝宫、在硝烟战场。
可是,每一次,不过片刻短暂的一瞬,昔日红妆,阁楼独坐的倩影,早已不复……
之后,便是长久的悲伤,令他的心……更加冷如冰霜。
三年来,人们都道弑父杀兄一个不留的李昭南,变得更加残忍暴虐、冷酷无情。
可谁又知道,这些冰冷如铁、残忍如刀的背后,是铭心刻骨的伤痕,被深深掩埋在心的最深处。
“不知容嫣非可平息了阿那之乱。”李昭南岔开话题,唐世言却笑道,“陛下还是关心下自己较好。”
当今天下,如此这般与李昭南讲话的没有几个,唐世言是一个、容嫣非是一个!
“陛下,山对面燃起了浓烟,不知是否是联军放火烧山。”一名兵士突地跑进来,跪倒在地。
李昭南倏地站起身,龙眸寒光毕现:“什么?霍敏果然放火烧山?”
霍敏断了李昭南水陆,陆路有重兵把守,如今更放火烧山,是疯了不成吗?
转念一想,不会,这和连山毕竟南楚国土,若要烧山,必然熊熊燃烧数天不息,说不定会危及到南楚都城陌凉城!
即使霍敏肯,南楚国军范寻亦不会肯。
和连山险峻的山势,便是南楚天然屏障,范寻绝不会做如此愚蠢的决定。
想必是计。
转眼看向唐世言:“走,出去看看。”
夜色下,群山苍莽,朔风簌簌。
李昭南战袍飞扬,立在番旗边观看,那浓烟虽滚,可终不见火光。
“唐兄看呢?”李昭南问道。
唐世言道:“疑兵之计,不足为奇。”
“可如今,联军断我粮草,时日长了,总归动摇军心,况且今日他出此一计,又意在何为?”李昭南凝眉望着远方,月色寒了眉目,他的眼里亦似有浓烟翻滚。
这一战,已拖得太长,军力耗损、百姓负重,若再不结束,只恐怕动摇国本。
那么自己这三年来的一切都白费了。
“许是一探虚实,北秦断我军粮草,时机把握恰当,正等着容嫣非公主被迫回国,而我已驰援南楚之后,突然转变策略,封山封水,要我军困在和连山中,自我耗损,哼,不愧与霍乘风是父子两个,使的手段都是一般。”唐世言蔑然道。
李昭南冷冷挑唇:“却只怕霍敏那只老狐狸比着霍乘风可精明老练得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怎么?曾沙场纵横、无惧生死的奕王变作了陛下,便顾虑重重了吗?”唐世言看着李昭南,李昭南眸色一暗,却随即微扯唇角,“这世上可与朕这样说话的,没几个。”
唐世言亦笑:“可对我唐世言发号施令的亦没几个。”
同样傲视不群的眸光相对,片刻,便是一阵朗声大笑。
群山嶙峋,回荡笑声冲霄。
战火在这夜里,似淡去了几丝惨烈……
因有霍乘风教训在前,霍敏此次对唐世言早有提防,待他驰援于此,方封山封水,彻底断了大沅后路。
而大沅此时动荡,断然无法找出合适之人,押粮至南楚。
新势力旧朝臣,两方拉扯不曾停止,这一次粮草能否想法运到南楚,对谁都是未知。
唐世言为做防备,不曾将山中人尽数带出山,此次传信回去,要苏占率人押粮到南楚。
可山中粮草毕竟有限,而自从三年前兴龙帮幕后乃大沅新帝李昭南后,兴龙帮便不便再做些烧杀打劫之事,即使只是杀富济贫,亦不免落人口实,但转做正当水陆生意,又颇为不易,这几年才有起色,勉强养着一山人,若自行购买粮草,想来并无那许多银钱。
唐世言知颇为为难,可终究还是提笔修书苏占,要他定要想法将粮草运往南楚!
李昭南亦在朝中留了李民,可李民无法调度粮草,且粮草调度,需粮草司张友加印,再由左右尚书批示方可行。
而此时朝中形势,天高皇帝远,李民……便望你可从中游说,密令,便是暂时屈就了孙守波,亦无不可!
风萧萧,二月料峭,春寒薄霜,不知再过一个月,这山中又将是怎样的光景!
三月,桃花飞似寒雪。
山风却依旧冷如腊月,馥郁桃花香弥漫几里长营,却了无生机。
大沅军队若不能熬过困顿的三月,想来这鏖战三年的持久战,便要以失败告终,那么大沅新朝亦岌岌可危。
天色微暗,哀草连天。
万物寥落。
粮草关系重大,更关系到此一战的胜负结果,若无粮草,李昭南纵再是生死不惧,唐世言纵再是足智多谋,亦无可奈。
大军已有三日未曾饱腹,一日仅一餐稀粥。
唐世言坐在帐中,凝眉看书,突地一名兵卫走进帐子,恭敬说:“唐公,有人送来一封信笺。”
唐世言抬眸:“什么人?”
“只是山里人,说是一个俊俏公子交给他,要他一定要面呈唐公的。”兵卫如实说。
唐世言凝眉,俊俏公子?苏占?将苏占与俊俏联系在一起,实在令人一身寒战。
唐世言打开信笺,只见娟秀小字行云流水,唐世言大惊,立时起身,青袍微荡。
信上说:子时,和连山顶,粮草齐备,只待接应。
短短几个字,令他震惊不已,唐世言豁然抬眼:“那人在何处?”
“正在帐外候着。”兵卫答道。
唐世言将信揣入怀中,只见帐口站着一个黑瘦的男子,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谁给你的这信?你确信他是位公子吗?”唐世言望着那人,经他这样一说,那人亦犹豫道:“许……是,只是俊俏的很,文文弱弱的样子。”
文弱的俊俏公子?
唐世言扯扯唇,笑道:“好,赏他。”
说着,拉过身边骏马,跨马而上,风卷衣袍,山风剧烈,适才还阴沉欲雨的天,仿佛拨开了云日,见了碧色青天……
山中春日,总是来得更迟。
目穷之处,云海滔滔,人间天上,云霭空濛,绚丽夕阳为那晚云抹一层玫瑰色凝露。
仿佛便要落雨。
深山之中,却有桃花林深浓春意。
桃开添彩,斐云弄枝,盛世迎春。
那一身洁白的女子,立在纷纷如幕的桃林中,桃花落似薄雪,脱风霜而不萎,弃寒暑而弥坚,那白衣胜雪的女子,粉黛红颜,媚眼酥心,轻丝绉纱隐现冰肌玉肤,长箫在手,一曲春意愁春风,回眸间,容颜傲世、风情千万。
唐世言策马而来,一身青袍洒逸,漾起满园桃花雪。
与那眸光一处,朗然目色便被桃雪渲染几分脉脉。
“果真是你,‘俊俏公子’。”唐世言望山色茫茫,微笑说。
那女子只是轻握箫管,静静立着,纤指跳动间,箫音便惊落无数桃花雪。
只是三年来,这箫声,始终悲戚如泣。
“我教你骑马,却不是要你冒死跑到战场上来。”唐世言望着那静默的背影,淡淡说。
那背影依然无声无息,在无数落花里,按箫而奏。
“你说,带来了粮草?”唐世言疑惑看着那纤瘦的背影,不可置信。
她只身一人走上这和连山山顶,怕亦非易事。
那女子转眸说:“山下十里之外有充足粮草,由李民与苏占看押着,我唯恐有失,故而先乔装上山,与你商量。”
唐世言半信半疑,他深知如此情势下,能弄到足够的粮草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她……又是怎样做到的?
“你是如何做到的?”唐世言看着她,她低头浅笑,“我能做什么?只不过变卖了当年的随葬品,那些个珍奇,换些粮草来还是不难,又叫苏占联络了李民,李民带一些人,苏占带一些山人,我便跟着一起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唐世言却听得内心悲哀,他幽幽道:“你终还是放不下他……”
女子容色一颤,随即望向一方云天,云天低矮,在山间仿佛萦回做雪白霓裳。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云海滔滔,举起长箫,复又一曲动人心。
“陛下亲征三年,听闻朝中多亏孙守波镇着,才不至内忧外患。”唐世言见她不语,便岔开话题,声色中有一丝试探,女子果然箫音一颤,随即缓缓放下箫管,淡淡一笑,“那是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陛下有个什么,孙家亦会牵连,虽于粮草之事,朝中争斗不休,未有结果,但这一次在苏占通知李民,粮草齐备,只待出发后,李民之所以还算顺利地带兵押运粮草而来,也便多亏孙家相助,但孙家到底是个隐患,陛下个性,绝不会永远甘于受制于人。”
“我不懂。”唐世言凝眉问,“既然你心中如此明白,还如此在意他,为何当初却要选择离开?而叫紫樱通知我,写一封那样决绝的信给我,令我不得不答应与罗先生里应外合,偷梁换柱!”
女子目光一动,一片桃花落在眉宇间,浓了忧郁,她默然叹息,苦笑道:“唐大哥,若当时我不离去,你道我还可以活到今时今日吗?”
“他定会护你周全。”唐世言笃定。
女子眼神微怅,拂去眉间桃花,幽幽说:“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离开他。”
唐世言望着她,三年前,无论自己如何问,已心如止水的女子,就是不肯说一个字,只是默默流泪。
如今,光阴如梭,三年过去,她不再流泪,终究释怀了吗?
“唐大哥,若我不出此下策,他怎会放我离开?”女子仿佛说起一件昨天的平常事,她缓缓踱步,“其实,佑宁的死,不过让我看透了更多,我看透了宫中的恶斗,永远不会因你是否有宠而停止,无宠是罪、有宠亦是罪,不错,佑宁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面对他,每当看见他,我都会想起佑宁,可这并不是我离开的原因,唐大哥,我太累了,我更不想他因顾念我而放弃他多年筹谋的江山大业。”
“你大可宁死不做皇后,他亦不可勉强了你。”唐世言疑问重重,已在心里三年。
三年前,他亦曾犹豫,是否要背着当今陛下,而冒天下之大不韪。
女子笑笑,摇头说:“你错了,他会!莫说他因佑宁而愧欠,便是没有佑宁之死,他也会,所以我必须离开他,若我不离开,孙家势必与他对立,当时新朝才立,根基不牢,又有联军趁机发难,他登基本便名不正言不顺,若内外交困,只怕纵是他有再大的抱负亦无法施展。”
唐世言挑唇笑笑:“你很自信?”
女子默然,眼里流过一丝浅浅悲哀:“不,非我自信,只是你不懂,我与他,有着太相似的经历,在北冥,我是最卑微的公主,而他亦有不堪的年少时光,他爱我,之所以深刻,是因为爱我,会令他感觉是在爱他自己,他倾尽所有的爱给我,是感觉是在弥补他曾经缺失的爱,若我不曾有着与他相似的经历,也许,他根本不会爱上我。”
“是吗?”唐世言笑道,“我看……倒是未必。”
女子回眸看他,盈盈目光映着桃色分明清澈,妩媚中又有清新隽秀,男子缓缓侧开目光,却敛在了唇边的笑。
三年来,直到被李昭南征调之前,他与她几乎朝夕相对,他似乎仍看不够这一双剪水秋瞳……
“芷蘅,你有时很低估自己!”唐世言轻声道。
白裳女子,桃花飞雪,三年里,芷蘅这个名字似乎已被片片桃花掩埋。
这于危难之中,雪中送炭的女子,正是那三年前“自尽”于栖霞殿的杨妃芷蘅!
“唐大哥,如今霍敏封山,还是想法如何调虎离山,令粮草顺利进山吧,我怕是硬闯总归是不行的,若对方一把大火,我们的心思便白费了。”芷蘅声音清淡,眉间却有浓重忧郁。
唐世言点头说:“好,我先送你下山,夜晚,趁着月色,我自有办法。”
芷蘅笑道:“你回吧,若被人发觉了,恐功亏一篑。”
“快下雨了,只恐山路难行,我必须亲自送你回去。”唐世言不由分说,跨马而上,芷蘅亦跨上马,却说:“李民并不知军中有我,我是乔装了混在苏占一行中的,唐大哥你回吧,千万不要因我……而令功亏一篑,一切还需谨慎!”
“不行。”唐世言坚定说。
芷蘅看向他,目光中浓了怅惘:“唐大哥,不要再因为我而起什么波澜了,可以吗?”
隐居山中三年,芷蘅心思静淡了许多。
她实在不想再回到原来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
唐世言看着她,他深知,这三年里,她是怎样熬过了丧子之痛、思念之苦,本已看似淡然的她,却无奈又一次卷入了争斗,唐世言叹息一声:“好,但一路小心。”
芷蘅微笑点头:“夜深我等你。”
说着,策马而去,三年,她的骑术精进不少,和连山如此险峻山路,她亦敢于只身而来,广袤苍穹,碧草茵茵,女子长发狂舞,便似珍贵的墨色丝绸,随风猎猎,似一面优美旌旗,飘荡在战火纷飞的山色里……
唐世言有一瞬间恍惚,她变了很多,可唯一不变的是心里那深深隐藏着的刻骨之爱!
一切,哪里有芷蘅说的那般清淡。
杨妃墓中陪葬,虽珍奇无数,可终归乃新皇宠妃墓中之物,识货之人未必有胆,有胆之人未必识货,苏占陪着芷蘅游说无数,方才变卖了陪葬品,芷蘅一副真纯面容,凄楚眼神说出一段又一段伤心往事,为每一件陪葬品编织了唯美动人的故事,方才一件一件卖出去,逐渐凑足了资财,亲自与苏占一起购置粮草,山中不可无人,各分主亦其心各异,终归要留下些心腹,于是便要苏占暗中与李民联络,李民经与孙守波一番谈判才带兵一万与苏占五千人共同押运粮草前往南楚。
路上,偶遇兵袭,她亲眼看到了战场杀戮,血染的江山,是李昭南一次又一次跋涉过的苦难。
如今她亦要亲历,便仿佛,是与他……在一起!
夜深,芷蘅重新换上一身潇洒男装,飘逸而翩然,她站在风中,憋闷了一整天的大雨,依然不曾落下,空气异常凝滞,令人呼吸不畅,有种紧张窒息的味道。
突然,只见不远处的和连山大火漫天,芷蘅凝眉望着,心间一紧,连忙跑回营帐:“苏占大哥,那火……”
“姑娘放心,那火怕是少主所放,多半是疑兵之计!”苏占指着天道,“姑娘看,那便是少主发出的讯号。”
苏占挑开帐帘,芷蘅望过去,果然见天间飞过三到浅蓝光束,于大火茫茫中尤为刺眼。
“但愿如此。”芷蘅仍旧有一丝担忧,她望着天,“千万不要下雨。”
雨天,又是夜深,只恐粮草上山不易。
苏占正欲答话,便见一人影掠过,苏占忙道:“小心。”
他闪身在芷蘅身前,那人影却淡笑道:“是我。”
唐世言的声音!
苏占惊喜道:“少主!”
芷蘅亦惊道:“是你?你亲自来?”
芷蘅看着他,唐世言揭下面巾,朗然目光幽幽,夜色仿佛尽数收敛在眼眸中。
芷蘅笑道:“好,唐大哥,你有何部署?”
唐世言望向苏占:“苏占,陛下令人点燃烽火,与封山守军周旋,那已是我们最后的战力,撑不了多久!你速速带人自那一路上山,一定要快!而我与李民带人断后保护,这一遭,一定要成功!”
苏占点头:“少主放心,苏占明白!”
“嗯。”唐世言转眼看向芷蘅,但见她一身荡漾长袍,一身男装,穿在她身上俊逸非常,长发被玉带束起,一双清澈的眼,流光分明。
唐世言凝着她,忽而道:“你……要一同上山吗?”
芷蘅一怔,唐世言深刻目光,在烽火中似乎有一丝复杂。
望望漫天烽火,她该远离,可是……那战火里,有她心底最深的牵挂,那烽烟中有她此生唯一的执念。
第二十五节 巾帼公主
深夜烽火烧红了整片天,浓烟滚滚,苏占一行急速向山中而去,山林发出呜咽的低吼,风助火势,大有不可收之势。
焦烟味儿充斥几里,霍敏联军增援封山守军,唐世言便与李民兵分两路,引开援兵,给苏占争取最大时间。
“唐公,援兵人多势众,只怕我们撑不了多久。”一名随从大声说。
唐世言道:“陛下一方,战力不强,亦怕撑不下去,你我宁死亦要多撑一会,待李民与苏占上山,与陛下接应。”
“可是唐公……”
“别说了!”唐世言目光如火,盯住随从,“依令行事,违者……杀!”
烽火中,唐世言战袍飞扬,他回首望望身后追兵,乌泱泱的杀声震天。
星色下,有一种压抑的紧迫。
“唐世言,你跑不了了,我们这就要为太子报仇!”说话的是联军名将于子伦,唐世言勒住马缰,夜色暗淡眸光,他淡定地笑,“于子伦,好大的口气!”
瞬间,陡峭的山坡已人满为患。
联军将唐世言一行围在中心,唐世言知道,北秦人恨他入骨不亚于李昭南,所以他故意招摇,果然,将联军主力一方吸引至此。
希望可为苏占争取最大的时间,为李昭南解困!
夜风烈,吹散山中桃花烂漫。
此时此刻,却似乎是一片片薄刀,割破夜色。
于子伦冷笑道:“唐世言,你以为你这区区人马可突出重围吗?束手就擒,念你也是一条好汉,我定向我主求情,留你全尸!”
唐世言目色沉冷:“笑话,我唐世言纵横多年,尚不知何为束手就擒!”
说着,寒剑出鞘,杀气顿时四起。
四面八方的刀剑激烈的碰撞声,震破远空。
唐世言战马之上,与于子伦对峙,于子伦亦是好手,搏杀之间,剑气直冲夜幕。
“唐世言,不要负隅顽抗,难道你要这一队人马与你陪葬不成?”于子伦笑意阴森,扫视势寡的大沅军队,“无干之人,缴械不杀!”
攻心为上,那是李昭南惯用的手段,唐世言冷笑道:“若那般容易认输变节,便不是我唐世言的手下!”
说着一剑扫过,于子伦侧身避开,唐世言只觉背后杀气腾腾,转眼之间,一刀劈过来,唐世言翻身间跌落马背,于子伦一声令下:“活捉唐世言重重有赏!”
唐世言欲起身,却见无数刀剑齐刷刷对着自己而来!
刀光与月色生寒。
唐世言跃起,避开了正面攻击,身后一刀却正中左臂,战甲寒冷,血光滚热,唐世言冷声道:“以多欺少,果然是北秦一贯做派!”
“少废话,唐世言,认输吧!”于子伦高立战马,一个眼色,“上!休要听他多言。”
唐世言环望四周,大沅军队几乎是被围杀在中间,血腥的夜色,杀气震落漫天星光。
阴沉、无色、憋闷。
忽地,浓云滚滚,雷声轰隆。
三天,这场雨终于落了下来,鲜血在雨水中洗去了桃花纯美,鲜血染了桃花瓣,血色桃花飘零在血光里,顿时……残败!
大雨倾盆中,唐世言只见天色浓黑。
雨幕隔绝了目光,他被众人围攻在中间,可他亦知道,他必须支持,李昭南那一边,才可能更加稳妥!
想着,握紧剑柄,挥剑间,两个头颅落地,鲜血混着血水扑面而来,唐世言闭目,直面雨光里的刀锋。
他的目光里,尽是大沅纷纷倒下的将士,尽是血色染了深墨的天。
难道,我唐世言果真要葬身此处不成。
于子伦见状得意地笑,拍马而至,趁着唐世言分身乏术,一剑刺向他背心!
唐世言惊觉,手中长剑挡开劈来的刀,已无暇顾及身后!
“唐世言纳命来!”一语方毕,刀起刀落,唐世言目光微眯,我命休矣!
“卑鄙小人!”
忽地,一个声音,自狂风暴雨中而来,随即便是刀剑相击的声音,混着瓢泼大雨的肆虐声闯入耳鼓。
这个声音,坚决而清脆,熟悉而悦耳!
是……
唐世言奋力挡开面前之人,转眼而望。
只见大雨之中,山色空濛,雨雾形成一帘血腥薄暮。
可,他却清晰看见,雨雾中,一个女子立在战马之上,手持弯刀,挡开了于子伦致命一击。
那女子一身胭脂披袍,战衣湿透,长发紧束,星眸烁烁有光,正是……容嫣非!
唐世言不想,此时此刻,容嫣非竟会出现在此!
便好像是天降神女一般,带着杀声阵阵的阿那国勇士,雨势越发湍急,容嫣非与于子伦交战渐渐落在下风,唐世言不顾身上鲜血淋漓,冲上挡开于子伦凌厉的剑锋,回眸对向容嫣非:“快走,去接应陛下!”
容嫣非一怔,雨雾里,唐世言长发凌乱,目光却坚定不移!
“不行,他们以多欺少……”
一语未完,于子伦一剑刺来,唐世言推开容嫣非,雨水滂沱,湿透的战衣,坚决的眼神,容嫣非看到唐世言几乎决绝的目光。
“快走……”唐世言高喝一声。
容嫣非仍旧迟疑,唐世言一向眼高于顶,口中带剑,可没想到竟是如此耿耿忠心,赤胆英雄!
于子伦剑剑夺命,唐世言抵挡之间,还要随时躲避围杀之人。
雨如泼,泥泞里,马蹄刀剑、腥风血雨。
容嫣非目光微微蒙眬,她明白唐世言的眼神,她紧紧握刀,勒住马缰:“好,唐世言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别让我看不起你!”
说着,调转马头,一声令下,一句阿那语,便有大半阿那勇士随她而去,留下的一部分,与唐世言浴血奋战。
于子伦见状忙道:“给我追,莫要放了那小公主走!”
唐世言亦是大声疾呼:“掩护公主!”
顷刻,早已筋疲力尽的大沅将士便再次冲到前面,在容嫣非离去的方向,隔开一道屏障。
雨,滔滔不绝!
一场激战,许是将关乎到大沅日后的成败兴亡!
容嫣非在大雨中策马,不时回望那一方惨烈战场,她内心热血滚动,令目光坚定无比。
她听闻大沅粮草奇缺,向父王请求,父王却以种种借口推拒,她不懂,父王为何会突然如此,但,因为莫名所以的挂念,她仍然偷了父王的令箭,号令阿那勇士,与她深夜奔向南楚,因容嫣非公主时常领兵作战,冲锋在前,故而勇士们并无太多怀疑,待容尔丹发觉,容嫣非已率人冲出阿那国界!
她知道,这一次,她没有留回头路,只怕父王不会原谅她!
父王的图谋,亦也许早已不在那一方草原,而乐于见到中原厮杀!
而此时,已来不及想太多,李昭南一方,疑兵大火几乎被狂雨熄灭。
山林隐隐还有烧焦的味道。
容嫣非只见李昭南战袍凛凛,威风四面,绞杀当中,以一敌十,他这一方,人数相差无几,相搏间,并不落在下风!
眼眸忽地被雨水淋湿,傻瓜唐世言,你的陛下哪里需要你如此挂念?
难道你忘记了,他可是战无不胜的天将军!
可她亦知道,若万一李昭南一方有什么意外,唐世言不会原谅她,于是,容嫣非高喝一声:“勇士们,杀,一切便听大沅天子号令。”
女子清脆的声音,震彻夜幕。
李昭南回眼望来,大雨中,容嫣非凄然的秀色容颜被雨水冲刷得苍白。
她唇打战,目光却坚然。
她竟回来了!李昭南微笑道:“公主,多谢!”
容嫣非不语,只是突地勒紧缰绳,怒马长嘶,容嫣非转身而去!
雨水被踏碎在马蹄下,她留下军队驰援李昭南,自己只身向回跑去!
唐世言,原来,嘴上从不饶人的你,竟然这样傻……
夜幕将要过去,急雨渐渐弱了。
只有零星的雨打在眼眸里。
容嫣非奔回到唐世言的战场,只见到血色遍山,雨水流淌,鲜红的血令冷雨弥散着浓浓腥味儿。
目所及处,是鲜血、尸体与残剑断肢。
死气沉沉。
零星的雨凉透心底。
唐世言呢?是被俘了,还是……
容嫣非下马,小短靴踏着血水,她惊惶寻找,尸体横陈中,她生怕看到了唐世言的面容。
“你找谁?”熟悉的、略微沉重的声音。
容嫣非心中一颤,回头看去,只见身后,两个人搀扶着一身浴血的男子,男子战袍凌乱,面容狼狈,唯有目光依然清朗。
容嫣非怔怔看着,忽地笑了:“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她目光里,依稀有雨光的清亮。
唐世言笑道:“可不?我唐世言的命可值钱呢,怎么能这么不明不白、一文不值的就死了?”
此时此刻,他都已站立不稳,却还有心说笑?
容嫣非微微侧开眼光,唇际有一丝浅浅笑意:“是啊,你多值钱啊,还是先站稳了再说吧。”
说着,走过去,亦搀过唐世言:“还能不能上马啊?”
唐世言轻咳两声:“当然能。”
说着,双足奋力一蹬,拉紧马缰跨上马,低眼看着细雨中的容嫣非:“公主要不要上来?”
容嫣非面若飘零桃花,却扭头道:“算了吧,你这命多值钱,万一路上死了,我可赔不起给李昭南!”
说着,示意身旁亦有伤在身的两名侍卫,几人踏着鲜血雨水,向回走去。
这一战,尤其艰难,天,蒙蒙亮,雨势收敛。
于子伦命人追击容嫣非,兵力便与唐世言之人不相上下,虽唐世言军队已耗损太多,但于子伦突地收到命令,撤军回退,于子伦不甘,欲要擒获唐世言,唐世言见状,感觉李昭南一边已然万无一失,便下令回撤,向大沅军队靠拢,于子伦追击之中,因雨势急促,山势险峻,泥泞湿滑,大沅军又四散逃去,迷蒙中,竟辨不得唐世言所在。
其实,唐世言下令之后,根本没有回撤,而是留在原处,躲在一丛矮林里,反而骗过了于子伦!
他才确信了于子伦已去,便听见有马蹄声踏雨而来,他犹豫片刻,却见到容嫣非惊慌于尸体中找寻着,这才出声。
这一战,两方耗损皆是巨大。
因阿那国驰援,不知来人多少,故而霍敏下令先行撤回,生怕这是李昭南与容嫣非事先定好之计,若自己一味追击,只怕会中了他二人计策,被围困山中的反而是他!
他哪里知道,此次阿那来人并不算太多,而容嫣非亦是背着容尔丹而来!
唐世言在帐内,御医为他包扎伤口,昨夜一战,他身中数刀,虽并不重要害,却足够触目惊心。
李昭南只是有些微轻伤,包扎过了,便急着看望唐世言,容嫣非亦在帐子中。
李昭南见了容嫣非,疑问道:“公主何以前来?”
容嫣非看向李昭南,眼神微微闪烁:“我……听说你军中粮草奇缺,又被围困,我阿那内乱已平,边患肃清,自然赶来了。”
“是你带来了粮草?”李昭南出口,随即转念一想,粮草乃苏占押运上山,该不是容嫣非,他凝眉不解。
容嫣非亦迷茫道:“粮草?我?我没有啊,我向父王请求,父王他……好像很多顾虑。”
容嫣非说得隐晦,李昭南却懂得了,容尔丹亦是胸怀天下的铁血男子,野心不会比自己更小,当然乐意见到中原大乱,也许阿那便可趁虚而入。
但他亦知道,容嫣非定是没有这般心思的,他狡黠一笑:“那么公主,你不会是……偷着出来的吧?”
容嫣非面上微红,沉声道:“是又怎样?我容嫣非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李昭南微笑,心里却有几分遗憾。
似容嫣非这样的女子,却不知日后,若大沅当真与阿那刀兵相见,她……又当如何?!
想着,轻叹一声,望向一身浴血的唐世言:“那么唐兄,这粮草……”
唐世言适才早已在心中思量了千百种说法。
李昭南的目光向来犀利如刀,从前自己从不曾畏惧,只有这一次,他低头看着御医包扎的手势,轻声说:“山中不可无人,苏占留下部分主力,人手自然不够,便联络了李民。”
唐世言尽量说得一带而过,李昭南却疑问更深:“可粮草……怕不是粮草司所出吧?”
李昭南心知,粮草司官员无一是自己心腹,都是各怀心思,各为其主的小人,孙守波即使暂时稳住了朝内部分文臣,可老臣却不是他可以稳得住。
而此次出征,粮草司本身配备便不够,遇着封山封水,便更有借口,令双方势力一番口水,战局也便会因此而耽搁!
若说是苏占与李民所购,便更是蹊跷。
近三年山中的境况,李昭南亦知道,这样巨大的一批粮草,若是出自兴龙帮的银钱,那么,山中之人,怕是没有活路了。
李民,便更加没有那样的财力!
越想心里越是疑惑重重,他盯着唐世言,忽然感觉,唐世言竟似乎对他有所隐瞒。
唐世言待御医包扎完毕,方道:“自是苏占购得的,我唐世言这些个年也有些个个人家财,这次便要苏占拿了出来,你也知道我见钱眼开的唐世言救人一命,便要十万金,要光是靠你养我,我早饿死街头了!”
说着,又补上一句,目光望在李昭南脸上,平静无波:“呵,陛下,这些……我记在账上了,可是你欠我的,回去要还!”
李昭南幽深目光微微一滞,凝思之间,只听容嫣非道:“你死不了就烧香吧,还想着钱,你可真是见钱眼开!”
唐世言看向容嫣非,心里略微一松,她接过话去,至少李昭南该不会一味追问,纵使他心里仍有疑问。
唐世言笑笑:“是啊,我可是家财万贯,现在还是唐义公呢,名利兼收,就差一个压寨夫人了!”
容嫣非心思莫名触动,唐世言调笑眉眼,朗然中还留有昨夜浴血的坚毅。
“要你们的陛下赐一个给你啊,不是很容易?”容嫣非说着,转过身,纤丽背影,披一身胭脂色,如此娇楚的样子,全不似马上英姿飒飒的巾帼公主!
李昭南似并无心他二人的说笑,目光里,有深深不明的意味。
但,他终究没有出口,而是微笑道:“总之这一次,还是多亏了唐兄,回去,朕定赏你一个倾国美人做压寨夫人!”
唐世言故作色迷心窍的样子:“好啊,我来者不拒!”
李昭南拍拍他,转身而去,身后侍从跟着,威凛凛的背影,挺拔巍峨,这个背影,三年来,更显得孤绝而冷漠。
唐世言望着,渐渐收敛住唇边笑意。
他望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忽然心中有一个可怕念头——
唐世言,你是果真在遵循着对芷蘅的保证,保证绝不会透露给李昭南只字片语,还是……你也有一点点私心在,不想……让他知道!
轻声叹息,容嫣非转眼看向他,却忽而见到唐世言极少见的黯然目光,茫然失落……
昨夜狂雨一战,两方耗损严重,因霍敏不明阿那此次驰援兵力如何,方速战速决而去,李昭南亦心知这一点,故令阿那一方营帐扬起旌旗无数,多扎营帐,每个营帐前,派人来回寻守,迷惑霍敏。
只是连日来,都是坏天气,冷雨连天,落得和连山凄冷无比,这样的天气对双方都是无形的耗损,好在李昭南此次粮草齐备,尚且可以支撑。
帅帐内,灯烛烁亮。
大沅将领围坐桌案,李昭南手指站图:“各位,和连山山势之险峻不宜山中作战,而我军之前因受粮草之困,不能轻举妄动,但此番,虽有粮草及时运到,亦不可再做耽搁。”
唐世言凝眉望着李昭南手下的战图,笑着说:“陛下是早有计策了吧?”
终归有多年默契,李昭南点头道:“不错,如今霍敏忌惮阿那援军,更不敢冒进,况,我军休整这数日元气恢复不少,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容嫣非凝眉不解,望着李昭南,李昭南挑眉笑道,“他可围困我于和连山中,我军却为何不可围困霍敏于南楚陌凉城?断他粮草,看他城中可支撑多久!”
“可是……”唐世言眉间有一丝疑虑,“可是如此以来,想必城中百姓定要遭殃,只怕……生灵涂炭!”
李昭南深黑的眸,眸光犀明:“是战争便会有牺牲,这一战已是三年,该结束了!”
他的眼神残酷,忽而,帐中的烛火俱都暗淡了。
容嫣非亦缓缓收紧的眸光,她不自觉地望向唐世言,唐世言沉着眼色,喉头滚动几许,却终究没有言语。
该结束了!
可这场恶战,难道牺牲了无辜百姓,也在所不惜吗?
李昭南冷酷,可容嫣非从不曾觉得他竟会如此残忍!
虽然,她亦懂得战场之上,不可感情用事,但事实若摆在眼前,仍然会不寒而栗。
李昭南望着帐内各自惊讶的眼神,终究冷冷垂眸:“唐义公明日便带人叫阵,而朕亲自率兵杀出重围,兵围陌凉城!明日,想霍敏便不敢贸然出兵,那么……围城之计定当万无一失!”
天子一言,恐已无法逆转。
唐世言终是缓缓点头,朗朗目光见了几分惆怅。
也许,这便是天子之心与平凡人的区别,残忍与否,只是一念之间!
深夜,唐世言帐内,只燃了一支暗淡烛火,他坐在桌案边,撑着头,望着烛火边低头凝思的绝色“公子”!
“他的想法我不敢苟同,但却似乎别无选择。”唐世言沉声说,“这三年,他果然如你所说,这才是当年那个残忍嗜血的奕王!”
芷蘅轻声叹息,目光幽幽:“这一战,打了三年,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唐世言一怔,望着芷蘅,眼眸深处有种别样异色,他苦笑:“他……也是如此说。”
芷蘅忽地眸光一暗,唐世言继续道:“你和他果真是有一些相似的。”
三年来,芷蘅不时会讲起些曾经的往事,虽皆是点到为止,但唐世言每每都可听得入神。
三年前,她初来山上,心神俱失,许久不曾开口说话,日子渐渐过去,自己每日讲些笑话与她听,她起初无言,可终有一日是笑了。
那时候,他颇有些成就感。
三年过去,眼前的女子,淡漠了不少,剪水双瞳沉静如水,纤尘不染,容色依然。
他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她,她惊骇的样子,和漫天大火中,她毅然与敌人跃下滔滔江水的神情。
那时候,他并不觉得她很美,只三年前,她为了她挚爱的人,而放弃了原本该属于她的荣华与尊贵,放弃了曾海誓山盟的刻骨之爱,他才发觉,她的风华更胜初见的美。
他有些微痴愣,而那静默的女子却另怀心事,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神色。
烛光散漫,纤影如絮,一方帐内,似有温暖的气息,缓缓流动开。
一时,竟觉得若是一生只这样望着她绝美的侧影,也不枉今世了。
不知,他今生里,是否亦可得这样的一名女子,可以为他放弃一切,包括他!
“公主,你不能进去。”
帐外,苏占的声音,惊落一帐温情,唐世言豁然起身,与芷蘅对望,芷蘅凝眉而看,这帐子中不比帅帐,并不分外帐与内帐。
满目,并无可藏身之处。
“我要见唐世言,怎么?见他,难道也要通传不成?”是容嫣非娇脆的声音。
唐世言起身,突地吹灭帐内烛火。
帐帘便被倏然拉开,容嫣非阔步冲进来,拔出腰间双刀:“唐世言,你没事吧?”
容嫣非见帐内忽然昏暗,心中一颤,不顾苏占阻拦,冲进帐内,唐世言身上带伤,虽不过皮外伤,但只怕元气尚未恢复。
只感觉身边有人走过,容嫣非下意识一刀劈过去,手腕上却生疼生疼,她转眸,目光在黑暗中寻不见来人方向。
正自惊恐,却听到唐世言的声音悠然道:“干什么?你这个刁蛮公主?夜闯男子营帐不成,还想非礼我吗?”
容嫣非心微动,便见帐内豁然烁亮,唐世言一手抓住她挥刀的手腕,一手点燃了桌上烛火,烛光里,他朗朗目光带着狡黠笑意……
容嫣非立时面若红桃,他的眸里有深深内敛的狂傲,而此时不过清俊的流淌。
容嫣非片刻怔忪,随即别开脸:“不知是谁非礼谁?你抓着我干什么?”
唐世言轻轻放开她的手,笑道:“公主深夜来此,意欲何为啊?”
容嫣非秀目环望:“你刚和谁在屋里?”
唐世言面容一滞,微笑道:“哪里有谁?只我而已?”
容嫣非看着他,他清朗目光的确无波无澜,可敏感的直觉告诉她,刚才屋里确实有人。
“你骗我。”容嫣非秀眸微动,容色幽沉。
唐世言淡定转身,坐在桌案旁,倒一杯浓烈香茗,不言不语。
“真的有人在是不是?”容嫣非四处观望,帐内,烛火幽幽,幽光照处,一览无余。
她微微低眉:“她趁黑跑出去了,是不是?”
唐世言听着容嫣非一句一句的猜测,举眸看她,优美薄唇弯起一弧笑意:“呵,是!公主果然智慧过人。”
唐世言笑着起身,一杯香茗端在容嫣非面前,香雾弥漫,朦胧如烟,唐世言的笑意深深:“公主知道,出征在外,孤山野岭,男人嘛……总是会孤单、寂寞……总是会……”
“唐世言!”容嫣非一刀挥过去,唐世言手中杯盏落地,侧身避开,“公主这是做什么?”
唐世言重新握住容嫣非手腕,钢刀烁亮,晃人眼目,愈发显得唐世言眸光烁烁:“公主,此乃人之常情啊,公主何以如此动怒?公主,我可是会误会的?”
容嫣非绯红面容如霞彩明透,收回手,瞥眼道:“误会什么?”
唐世言笑道:“呵,好了公主,找唐某究竟何事啊?”
容嫣非面色微微沉下,潮红褪去:“唐世言,你真的赞成陛下决定吗?他如此做,是否过于残忍,置全城百姓生命于不顾,殃及无辜,终归……”
容嫣非没有说下去,唐世言亦敛住笑意,叹息道:“公主,此事我赞成与否都是势在必行,你来问我,毫无意义。”
“可是,你们不是好兄弟吗?他对你和李民应是最信任的。”容嫣非目色里有几分痛惜,唐世言一怔,随即叹息,亦是见惯了疆场厮杀的容嫣非也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唐世言幽幽道:“公主,陛下有陛下的考虑,这一场一打三年,你想,若是失败而归,朝内朝外会有怎样的风波?陛下的天下……可还能安稳吗?”
“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要用全城百姓的死,来换他一个皇位的安平?”容嫣非愤愤不平,唐世言却道,“是不能成全小人的野心!公主道,陛下做了皇帝,便是这天下之主了吗?公主错了,朝中需要平衡的人和事太多,否则,陛下性子,那孙如妍明明是间接害死了佑宁的凶手,他如何会立她为后?”
“所以,他逼死了杨妃吗?”容嫣非依然不解。
唐世言目光微微一滞,淡淡说:“杨妃……是自尽!”
“杨妃想自尽早便自尽了,何须等到那时候?想定是陛下他累死了佑宁,又欲立孙如妍为后,杨妃心灰意冷,才……”
“公主,你太不了解陛下!”唐世言打断她,灼灼目光竟有几分黯然失落,“这世上恐只有杨妃最了解陛下,所以……她才会选择离开!”
容嫣非凝眉:“我不懂。”
说着,眼神又是一转:“你似乎了解很多?”
唐世言一怔,随即笑道:“你也说了,陛下对唐某还是有几分信任的,不是吗?”
容嫣非轻轻撇嘴,将双刀收起,转身欲去。
唐世言却叫住她:“公主此来,便只为此事吗?”
容嫣非转头道:“还能为什么?”
唐世言笑笑:“没什么,只是……如此深夜为避免落忍口实,公主日后还是多加注意。”
容嫣非不以为然:“我们草原的女儿才没有你们中原女人那些个迂腐规矩。”
说着,转身而去。
唐世言笑看她离去的背影,清新秀丽,楚楚风致,如此爽朗的女子,的确亦是这世间难得,只是……
忽而怅然一叹,望向墨色夜空。
夜风滔滔,卷起衣袍。
那立在山间的男子,一身战袍飒飒,目光似月色寒冷,深邃的眼眸,狂傲的锋芒,夜色染了他挺拔身姿,李昭南望一轮寒月坠入山间,他幽声叹息。
忽地,风过耳畔,他乍然一惊,回首间,龙眸烁然:“谁在那里?”
说着,手中长剑烁亮。
许久,唯有风声吹动哀草。
李昭南将手中剑缓缓收回,犀利目光突地被夜色染上一层淡淡忧伤,深邃眼眸竟有一丝不易见的温柔入骨情深!
“芷蘅?”他竟缓缓念出了这个名字,曾几何时,午夜梦回,这个名字不知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可是依然如此痛入心髓。
芷蘅,是你吗?三年了,你终是肯入我梦了吗?
你也不赞成我如此残忍是不是?
可是芷蘅,你走了,我再无牵念,我只有更加残忍,才能压抑你离去的疼痛。
还有……对你的恨!
对,我恨你!
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
风涩,似有山草的苦味,李昭南转身,正欲踏步离开,忽闻身边草丛异动,李昭南目光一定,一剑扫过去,草木飞屑,风卷尘沙,李昭南厉声喝道:“鼠辈,何必藏头缩尾?”
果然,自草丛中闪身出一人,寒剑架在脖颈上,目光惊颤:“陛……陛下……”
李昭南定睛一看,月色清明,依稀辨得,那人似是苏占:“苏占?你何以在此处?”
苏占立时跪下身去:“小人见陛下只身来此,故而随了,以免陛下有何闪失,却不想惊了圣驾,望陛下恕罪。”
李昭南缓缓收回长剑,苏占一向是唐世言心腹,该是实话。
可,心里总有些异样。
龙眸扫视,只见草木随风簌簌,他默然一声叹息,这样的夜晚,已有很多次,很多次,他都以为可以看见芷蘅重新站在自己眼前,告诉他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可是……
他叹息一声:“起来吧……”
苏占缓缓起身,望着李昭南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立时松下口气,他转眼再次望向草丛,心有余悸!
“姑娘快走吧。”见李昭南走远,苏占方急声说。
碧草之中,盈盈女子泪光闪动,望着那个方向,却怎么也挪不开脚步……
她亲耳听见了他的一声芷蘅,三年,他依然将她放在心里吗?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大战将至的夜晚?
可是昭南,原谅我不能见你,你的天下,不该有我!
次日,李昭南依计行事,唐世言带伤叫阵霍敏,霍敏果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闭城不出,结果自是被李昭南牢牢围住陌凉城,周边数万人的包围加上弓箭手随时待命在不远的山坳,一时之间,陌凉城成了一座寂静如死的城池。
跟历史上无数次围城一般,陌凉城的结果,自也是弹尽粮绝、饥荒蔓延,家家皆有饿死之人,路边尽是倒毙之尸,先吃死人,后吃活人,哪怕是易子而食,可怜,曾无限风光的帝王之都,竟在几个月间,变成了饿殍遍野的鬼城……
李昭南算计好粮草,可支撑四个月之久,四个月后,陌凉城中三万户人家,骤降到三千,十室九空、民不聊生,霍敏与范氏皇族却仍然顽守着、不肯开城投降,如此这般的坚决,却换不来什么。
竞相逃跑的兵士、叛逃的将领,越来越多,更使得军心动摇,民怨四起……
容嫣非带阿那勇士焚烧救援粮草,心中虽是万般痛惜,可她想到唐世言的一番言语,还是尽力做了。
外面援军粮草不得进城,里面粮食四月内已再没有一粒。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霍敏,你的多疑,这一次害你不浅,你一味忌惮阿那兵力,却不想被我算计得刚好。
李昭南这日跨马立在城下,望着那座人丁凋敝的四城,腐朽的味道随着七月火热的天气而逐渐浓郁而来。
炎热,令饥饿更加难以忍耐。
李昭南城下叫阵:“霍敏,弃城投降吧!朕留你皇族全尸!”
霍敏眼窝凹陷,已憔悴无力,他站在城上,犹自顽抗:“李昭南小儿,你杀死我儿,此仇不报,我霍敏今生誓不为人!”
“自不量力。”李昭南冷哼,“那么朕……便送你去见霍乘风!”
此时攻城是最好时机,陌凉城内已再无反抗之力!
“李昭南,可是……可是缴械不杀吗?”城上,忽地一名将领冲到前面,一声大喝,霍敏望向他,“赵康,朕待你不薄!”
赵康两眼无神,却几乎成狂:“皇上,对不起了!”
赵康抽出腰间长剑,忽地横在霍敏身上,一边的范寻亦是大惊失色,转身欲逃,无奈一人揭竿,众人随起,又一名将领拦住了范寻去路。
李昭南见状,在城下勾唇笑道:“好!朕一向惜才,缴械不杀,亦是朕的规矩。”
心中暗暗惊喜,竟可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是他未曾想过。
看来,人在崩溃的边缘,什么都比不上摆脱身心的折磨来得重要,这样生不能、死不得的折磨,比一刀杀死他还要难耐,也许,那些曾驰骋沙场的将军,可以无惧生死,亦可以凛然面对刀口,却不能面对人最原本的需要!
只见城上顿时血光毕现,霍敏与范寻人头落地!
鲜血扬起七月流火的暖风。
霍敏头颅与长剑一齐落下城来。
跟着,一柄柄长剑纷纷落下城来,陌凉城最后艳阳,在血色里更加鲜红。
李昭南望着城上目色早已无神的众人,城门被缓缓开启,李昭南一声令下,大沅军队浩荡入城。
蜿蜒若长河奔腾。
这一战,艰苦异常,自己先是占领了赣良,与联军僵持于南楚和连山长达三年。
霍敏不可谓不够坚强,只是他太过多疑的性子,终归害死了他。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若没有那救命的粮草,自己恐早已死在了饥饿中,若没有容嫣非的及时驰援,自己亦不会如此顺利地将计就计,兵围陌凉城!
是天意吗?
李昭南心里竟有一丝丝凉意,他冷冷俯瞰城中死寂哀沉,泱泱难民急需要粮食的救助,而自己所剩许只够他们维持三天!
自己于四月前修书回大沅,索要支援,四月过去,音信全无!
这一次,不知唐世言可还有神来之笔?
南楚皇宫,寥落的景色,唯有几朵残败的蓼花,飞红如血。
正自思量,唐世言策马奔到李昭南身边:“陛下,粮草已到。”
李昭南眸光一烁,不可置信地望着唐世言,唐世言神情朗朗,目光幽幽,与他的对视中,不见分毫闪躲。
李昭南却依然疑问道:“唐兄,你……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唐世言笑道:“我的家财这次可是被你折腾光咯。”
李昭南原就不信,上次被他敷衍,这一次却没那么容易:“哦?难不成唐义公富可敌国?”
唐世言笑容一敛,随即道:“是啊,我可是当今陛下御用土匪头子,富可敌国,就只等着妻妾成群了!”
容嫣非瞪他一眼:“你?还是先求陛下赐你个压寨夫人吧,妻妾成群?哼……”
又是容嫣非,无意之中解困自己。
唐世言看向她,目光里竟真有几分感激:“那敢情好,不然公主赐我个姐姐妹妹的,唐某亦不胜感激!”
亏得如此悲惨的城池里,还有人可如此轻松地调笑。
李昭南看着他二人,审视着唐世言每一分神情。
这个男人不简单,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不然老帮主亦不会将兴龙帮交托给他!
可是……
他的心思,从不为任何人所知。
他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衷心,可唐世言终归有太多秘密,藏在心里,就如……自己一般!
他暂时放心心中的疑问,下马走上荒凉皇城。
一切终于告一段落,可是,他知道此番消灭联军,灭赣良、南楚、北秦,几乎一统天下,但回到朝中,却不见得会得到万众欢呼,也许……将会面对更剧烈的血雨腥风。
三年了,自己这个皇帝,似乎还没有真正处理过国政!
第二十六节 深山风声
明和三年,大沅皇帝率兵结束了长达三年的鏖战,金色阳光下,李昭南安顿好南楚,率兵回朝。
七月灿阳,战旗随风而舞,发出雄浑的呼呼声,李昭南跨马行在最前方,一路而来,看着那曾来不及欣赏的和连山景色移步换景。
终于结束了……
可是心里,却怎么仍是空落落的一片迷茫……
目光远望,忽地一抹白色身影在半山腰策马而去,李昭南望过去,眼神一滞,那纤细的身影,似一朵流云只是一瞬间消失在眼底,可是怎么……却无端牵动了心底最深的隐痛!
李昭南忽地勒紧马缰,是谁?那个身影……那个纤柔的身影……
他忽地调转马头,目光冷峻,战袍飞扬、马蹄声声,李昭南喝道:“唐兄,大军继续前行,朕随后跟上!”
浑厚的声音,震荡在苦热的风里,唐世言目光微暗,看着李昭南背影如风,一路狂奔而去……
半山腰,树影凌乱,热气蒸蒸。
和连山壮阔的景色,被热烈骄阳笼着淡淡金色。
翠绿浓,金阳若水,流淌着七月里火热的美好。
李昭南策马狂奔至山腰,那树影之间,浮云惹人乱,李昭南勒马四望,那山间唯有鸟鸣啁啾,千山横叠中,乱云飞舞无数,浮白挂满枝头,可唯一不见的,却是适才那抹柔丽的身影。
飘逸的身影,分明如此熟悉,在这山间、在这树影里。
李昭南忽而怅然若失,想想自己多么可笑?那身影,依稀让他想到了那已故去的女子,那在心里深埋的三年余的人儿。
可是,怎么会?即使是她,她又怎么会策马来此?她那般柔弱的身子,那般忧伤的眸,即使来此,又怎会如此静默地立在半山腰?
她恨他,亦如……他恨她!
惘然一笑,莽莽山间,威俊的帝王策马绝尘而去……
山风吹落云色,一抹淡淡的白,渐渐消隐在云天深处……
不见……
天子班师回朝,大军浩荡入城,果如李昭南所料,他人未曾回朝,天子好战,耗损民力之说便早已甚嚣尘上,这一次,再没有夹道欢迎的百姓,再没有殷殷热烈的呼声,有的……只是静默的抵抗!
朝内,朝臣各怀心思,言不由衷地恭贺我主凯旋后,便有三朝老臣左尚书麦思涛首先发难:“陛下,三年鏖战,凯旋而归,虽可喜可贺,可此战耗损民力物力太多,只恐民心动荡,民怨四起。”
李昭南龙眸一烁,面无表情:“麦大人此言何意?”
巍巍龙椅,金煌殿宇,李昭南落座于最高处,俯瞰众人,心中却有统率千军万马都不曾有的惶恐。
但,他终不许自己表露分毫。
“陛下,您如今已是九五至尊,我大沅天下之主,是否再与江湖匪类一起,会令民间非议,我大沅国本动摇,我……”
“啪”,重重一声,李昭南右手落在龙座手柄上,发出闷响的声音,打断麦思涛。
“麦大人,动摇国本?哼,此番若非唐义公驰援相助,倾其所有供应粮草,朕早已饿死在了和连山!”说着,眼神扫向粮草司张友,冷冷一笑,“在我大沅军队急需粮草之时,麦大人,您身为左尚书,却身在何处?”
龙颜大怒,李昭南豁然起身,腾腾怒气几乎震撼殿宇。
麦思涛一怔,随即定下心神:“陛下,国有国法,粮草调度自然需要时日,自然要多方商榷,难免……”
“住口!”李昭南战袍未去,一身铠甲烁烁,径直走下銮殿,迈步到麦思涛面前,他盯着他,黑眸冷若寒潭,“商榷?便可置上万性命于不顾?所谓国法?哼……便是草菅人命吗?”
李昭南怒气横眉,麦思涛亦没有想到君王盛怒至此。
他沉一沉嗓音,正欲言语,李昭南却忽地卷起战袍衣袖,露出数道赫赫伤痕,他薄薄的唇抿着,一字一字溢出唇齿:“麦大人,在您闲心喝茶、逸致棋盘之时,可曾想过前方将士正流血沙场,以性命相搏?在您迂腐固执、坐享安平之时,又可曾想过这是用多少人的鲜血与性命铺就的太平盛世?哼!少跟朕说这些个酸腐透顶的话,朕,是自刀头舔血、九死一生中摸爬滚打来的,军令至高,那些个早该埋到土里去的酸腐思想,大人,和这一道道伤痕比起来,孰轻孰重?”
李昭南一番话,忽而如千钧巨石落入太安宫!
他鹰眸如剧,犀利如刀,他的残忍嗜血,原本,人人以为自登龙座,早已收敛,可是这一战归来,他却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我行我素、阴枭狠厉的奕王!
麦思涛脸色煞白,嘴唇颤动,李昭南甩袖而去,重新走上銮殿。
麦思涛几乎气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交替不止。
“陛……陛下……一国国法为大,岂容……岂容如此亵渎?老臣……老臣请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麦思涛断断续续,声色却俱厉。
李昭南微微侧眸,冷冷眼光,唇角勾动:“麦大人,好走,不送!”
言罢,转身而去。
赫赫龙威,殿宇瞬时静默、死寂、无声……
众臣面面相觑,今日的陛下似乎特别异样,孙守波望着震惊得周身颤抖的左尚书麦思涛,冷冷一笑,率先转身而去。
擦身瞬间,冷声道:“麦大人,如今是真正的改朝换代了。”
一句话,令麦思涛的脸几乎扭曲!
他愤恨看着孙守波得意地狂笑而去,殿内,人人皆是一时脑中空白。
这一次激战三年,血战而归的陛下,似乎更加冷酷如铁了……
李昭南愤愤回到宫,三年,他已阔别了栖霞殿三年!
七月,葵倾赤,玉簪搔头,大片木槿飞落如皑皑雪飞。
明明微温的午后阳光,稀疏洒在粉白色簇簇跌落的花瓣上,便如结了霜般,栖霞殿内,怎么都是一副萧索的景象。
李昭南解下披袍,战甲未去,便迎上一名侍女,这女子杏眼含波,流光盈盈,娇柔万端,她纤指正欲为李昭南解下战衣,李昭南却道:“云儿呢?叫云儿来伺候!”
三年来,李昭南始终宿在栖霞殿,由侍女云儿随身伺候。
那婢女却是一怔,随即轻轻咬唇不语。
李昭南眉一凝,厉声道:“云儿呢?快说!”
龙威赫赫,那婢女吓得跪倒在地,颤颤说:“回……回陛下……云儿姑娘,她……她……”
“快说!”李昭南一脚踢在吞吞吐吐的婢女身上,婢女终于开口说:“云儿姑娘,因……因失血过多,正……正在……在明苑歇着,还……不可下床走动……”
失血过多?!
李昭南震惊地望着战战兢兢的婢女,不可置信:“怎么回事?谁……竟敢如此大胆……”
那婢女弱声道:“这……陛下……”
她怯生生的不敢再言,如此这样的样貌,李昭南又怎还需问?
这皇宫上下,敢动栖霞殿一草一木的,除了如今权倾朝野的孙家女子皇后孙如妍,还能是谁!
他愤然转身而去,双拳紧握!
孙如妍,佑宁的账,朕记得,芷蘅的账,朕不会忘!
如今,芷蘅唯一留下的云儿,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休想有好过的日子!
即使,朕尚且离不开孙守波的支持,可是,一味隐忍,亦绝不是朕的性子!
栖霞殿明苑,清素简介的屋舍,乃婢女所居,平日少有人来,李昭南踏入明苑,其余婢女见了,忙是纷纷拜倒,各自紧张不堪,李昭南并未做表示,而是径直走向云儿的房间,推门而入。
躺在床上的女子一惊,抬首,苍白的脸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一丝晕红染上脸颊,连忙欲要下床:“陛下……”
李昭南挥手道:“不必施礼。”
云儿乍见李昭南,两行清泪陡然滑落,三年了,她终于熬过了这三年,重新看到了希望一般。
她咬唇,李昭南走到床沿边,望着苍白、憔悴、瘦弱的女子,一身素净青衣,长发披散,柔弱地望着他,竟不能言。
“是皇后,对不对?”李昭南龙眸暗淡,望着云儿素衣上清晰可见的血色痕迹。
云儿咬唇点头,深深吸一口气:“还好陛下回来了……”
她委屈万端,李昭南扬首向外吩咐:“来人,传御医!”
惊慌走进一名婢女,见了李昭南,战兢地吞吐道:“是……陛下……”
那婢女才要出门,李昭南又喝住她:“叫人进来,为云儿收拾东西,云儿从今日起搬到栖霞殿偏殿居住,而你们……亦要尊称云儿一声姑娘,明白吗?”
沉冷的声音,令那婢女一惊,她看看云儿,云儿亦惊讶地望着李昭南,李昭南冷峻脸容似冰冻的雪山,不见有消融的雪,只见冷冷的冰。
自从,这栖霞殿的女主走了,他便一直是这样的神情,不曾再有过半点温暖,可今日,虽他仍旧面色无温,但一句话却令人心中震动。
“陛下……”云儿盈盈泪落,却不能言。
那婢女亦连忙反应过来,垂首道一声:“云儿姑娘。”
李昭南瞥她一眼,那婢女连忙出去交代,云儿泪流不止,苍白的样子,形容楚楚。
李昭南起身,战甲雪亮,七月流火,木槿香落,惹谁怜见?
他望着窗外翩翩跌落的花瓣如雪,堆积在心的角落,芷蘅,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为什么……三年了,我仍然感觉,你不曾离开过这个世间、我的心间……
幽幽叹息,他转而离开明苑,云儿却怔怔望着帝王孤寂落寞的背影,泪光闪动……
七月山色,空濛浩渺。
一脉云山相连,脉脉蓼花红遍山野,了无心事的飞散,扑入人眼帘,如霞、如血……
芷蘅白衣胜雪,立在一片血红蓼花中,萧瑟的箫音,三年来不曾改变的一曲悲歌,闻者皆恸心肠。
“如今,你仍不想见他吗?”身后的男子声音平缓,却惊了这悲伤的箫声,芷蘅放下手中碧箫,缓缓回首,“栖霞殿的杨妃已经死了。”
“可你从不曾放下过,不是吗?”身后的男子,青袍飞扬,风来,潇洒如飞,正是这一山之主——唐世言。
“那又如何?他的人生中,本便不该有我。”芷蘅淡漠地望着纤纤细云,流过眼底,静静的、缓缓的……
“三年前,我早该死去,有一段时间,我亦想要真的死去,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事不明,我不能死!”芷蘅的目光中,掠过几分不易见的恨意,随即又是一波淡然,“唐大哥,我活着,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唐世言不解,望着她,蓼花飞乱了芷蘅绝色容颜,她幽幽回眸,定然说:“唐大哥,我生来便是个错,若是没有这个错,我便绝不会遇着他,亦不会有今日的痛苦。”
她目光淡淡,容色平和,并看不出有深浓的恨和疑问重重,可唐世言却知道,这三年,她熬过了,却也几乎断送了半条性命。
于是,他笑着转开话题,跨上宝马:“来,今日晴好,若只是这样对天兴叹,不是负了这大好景致?”
芷蘅一惊,今日,她本只身散步至此,只是随后唐世言策马而来,她望着高马上的唐世言,阳光下,唐世言清朗的目光更有一层奇异光彩,他看着自己,暖暖的神情,并不似李昭南沉冷坚硬,有时,他们很像,果决而断然,可唐世言显然更多变,他时而冷静、时而调笑、时而沉默。
芷蘅犹豫之间,却感到手臂一紧,山风卷落蓼花无数,纷纷跌落雪白的裙裳上,芷蘅定下心神,已然落座在唐世言臂弯中,唐世言胸臆间的起伏,令她脸颊微热,她低声说:“唐大哥,只怕叫人看着了……”
“那又怎样?这山里,要么是没见过你的,只会道你是我唐世言金屋藏娇的女人,而见过你的似苏占,乃我心腹,即使是当今陛下将刀架在他脖颈上,他也不会说半个字!”
唐世言满不在乎,策马而去。
疾风掠过,吹开芷蘅墨发连绵,交织如绸的墨发荡在唐世言眼前,便是可能纠缠一生的青丝,他悄悄低眼看这怀抱中的女子,若可一生如此奔驰,不要停下来,美人在怀,亦无憾了。
时近黄昏,晚霞染红一方天际。
唐世言勒住马缰,指着烧红的云说:“你看,这山间,只这时候最美。”
芷蘅望去,却无端牵起了心中无数哀伤,曾经,是谁亦是这样怀抱着自己,指着一片云天,对云盟誓?
可而今,物是人非,三年光景,一切都改变了。
她望着那一片如火的天云,仿佛那把火烧进了心里一般,有灼热的疼痛。
三年,原以为,皆是淡漠了,可前尘往事的一点细微尘埃被惊起,却依然如此断肠!
她隐隐一声抽泣,肤如雪,细密的睫影似蝶翼颤颤抖动,投下忧伤的影子。
唐世言痴愣地望着,胸臆间起伏加剧,怀中女子长发飞扬,滔滔风中,尽是她淡淡冷香。
他莫名所以挨近她,拉着马缰的手,忽地紧紧怀抱住悲伤的女子,芷蘅怵然一惊,回首望去,对上唐世言一双清明眸子。
此时,这双眸中,似流动了如火的云,灼烧在眼底。
“真的……不想回去了吗?”唐世言竭力压抑的声音,还是微微抖动。
芷蘅惊恐地望着他,望着他如火目光,感觉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他从来朗然淡定的眼光,此时却仿佛焦躁不安。
“唐大哥……”芷蘅不知所措。
如血夕阳,映着他的目光,唐世言忽而吻上她惊颤的唇。
凉丝丝的柔软唇瓣,碰上火热双唇,冰火纠缠,芷蘅方豁然清醒,她挣扎着,却无奈身子被他强悍的手臂抱紧。
“唐世言……”她声色俱冷,侧首欲避开他的冲动。
唐世言的吻便落在了耳际,他声声喘息,紧紧闭目,他亦不曾想自己竟会有如此不自控的行为!
也许,夕阳太美,美得令人忘形了……
他仍然紧抱着她,却渐渐平息了躁动:“对不起……”
话虽如此,可抱着她的手臂,不曾放松。
芷蘅心中大乱,三年朝夕相处的唐世言,朗朗男子,伴在他的身边,她第一次感觉,如此慌乱。
“男人……怕都会很想保护你,我想,他也是……”唐世言终于缓缓放开了手臂,芷蘅的心,方定下来,她回首看他,他眼底的火已然熄灭,取而代之的却是冰冷的落寞。
那落寞浩远无边,深沉无底!
“我们回去吧。”尽力平和的声音,希望可以平和下彼此间的尴尬,可是互望的眼神,依旧不能如从前,无半点波澜。
唐世言点头,勒马转身,只见一片夕阳下,一个女子,长袍飞扬,红衣似火,秀美容颜煞白,惊怒地望着他们……
唐世言亦是一惊非小,只见那女子侧目落在他怀中女人身上,目光深凝,疑惑、不解、惊恨万分!
“容嫣非!”唐世言轻唤一声,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该回到阿那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容嫣非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幕,那立在马上的男子,怀中的女人,清艳无双、婀娜似仙,飞扬的墨发,缠绵如丝,纯白裙裳似雪纤尘不染,唯那双眸,清澈如静静湖水。
“杨……杨妃!”容嫣非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适才,她听闻唐世言正在山中,便策马来寻,却不想望见他立在夕阳下,怀中抱着一名纤柔女子,她清晰地看到他痴狂地望着那女子后深情吻她,又战兢地放开她,从来从容不迫的眼神,竟有几分不知所措,似乎怕她责怪、亦怕她会潸然泪下,可那女子只是静默如常。
直到,他们勒马回身,容嫣非才骇然睁大了双眼。
他们转身之前,她曾幻想过那该是怎样的一名女子,令唐世言如此珍视地望着,可当她真的看到她,震惊却超出了所有其他的感觉!
那被唐世言小心呵护的女人,竟是……那三年前埋身栖霞殿的杨妃杨芷蘅!
“你……你怎么……”容嫣非凝眉,几乎说不出话。
她不敢相信,这渺渺青山,难道……是梦吗?
她闭一闭眼,那女子依然静静地看着她,没错,没错,是杨妃没错!
“你们……”容嫣非重新望回到唐世言,唐世言豪毅的脸,亦有震惊地望着她,“公主何以去而复返?”
他似乎镇静的不去提及芷蘅,可容嫣非却不能忽略:“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回事?”
说着,秀眉微微一蹙,不待唐世言开口便道:“难道……杨妃你三年前是假死,就是为了……为了……他?”
唐世言脸色一滞,适才的震惊与暗淡尽数褪去,竟而一笑:“公主,你的想象未免太丰富了些。”
“那是怎么回事?”容嫣非看着二人,秀目转动在两人之间,芷蘅只是静静地坐着,唐世言强忍着笑。
容嫣非指着他:“你说清楚,不然你们为什么乘坐一马?”
唐世言微微勾唇,笑着对芷蘅说:“芷蘅,你先回去,我和公主好好谈谈。”
说着,跳下马来,芷蘅低头笑道:“好。”
三年,这山路芷蘅已熟悉,只要是在这片山中,她便是安全的。
芷蘅勒马而去,容嫣非看着她,忽地感觉背上生风,再回首时,唐世言已落在自己的马背上,双手拉住缰绳,自己便被圈在他的臂弯中,他的眉眼似笑非笑:“公主,你我如今也同乘一马,是不是……”
说着,凑近一些在容嫣非耳边:“是不是我们也有什么啊?”
容嫣非面色陡然绯红,她挥手便是一掌:“唐世言,休要敷衍我!”
唐世言抓住她的手腕:“公主,不要太凶悍,否则嫁不出去的!”
容嫣非道:“唐世言,你以为我什么也没看见吗?哼,你忘我的连我来了都不知道?你的警戒心呢?妄你口口声声对陛下一片忠心,可却豪夺他的女人,我这就告诉陛下……”
“公主!”唐世言忽地收起一副调笑神情,眼色郑重,甩开容嫣非的手,“我对陛下的忠心,与任何人无关!即使……我与杨妃当真有什么,也与我对陛下的忠心与否无关!何况……”
唐世言望着芷蘅走过的方向,目光淡淡怅然:“何况杨妃的良苦用心,恐怕公主无法明白。”
“用心?”容嫣非正欲追问,却听到不远处一阵喊声:“唐大哥……唐大哥……”
远远的,细弱的声音。
“糟了!”唐世言骇然一惊,立时拍马而去。
是芷蘅的声音!
可是,这山头,谁不知是他唐世言所有?又是谁?能有这么大的本领,可以冲上山来,而掠走芷蘅?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容嫣非亦道:“你这山上,别人可以轻易上来吗?”
飞奔中,唐世言了无心思,还是回了一句:“公主不也是上来了?”
“我怎么一样?我随你作战过,大多认得我!”容嫣非倒是有理,唐世言再无心与她争执。
他寻着方向而去,旷远山林,风过是飒飒风剧。
四周,却只有风声,忽而一只寒鸦飞过,唐世言抬头望去,心中隐隐有不好预感。
“来人,来人……”唐世言边跑边是大声疾呼,巡山之人闻见,立时冲过来,“少主。”
“可见到一位姑娘被人掳劫?”唐世言惊声说。
众人互望一眼,均是摇头说:“回少主,没见着。”
“适才,有人呼救,你等都在何处?”唐世言直指回话之人,那人忙跪下去,“少主,小人不曾听见有人呼救啊。”
不曾?
他讶异望向容嫣非,容嫣非肯定地点头:“我听见了。”
得到肯定,唐世言连忙道:“下令封山,任何人不得踏出一步!”
声色俱厉,那人忙得令而去。
唐世言紧紧握住缰绳,容嫣非偷眼看他,只见他修眉紧紧凝蹙,千沟万壑似皆是篆刻在眉宇间,他指节声声作响,容色竟有惊惶不安,这样的唐世言,她极少见到,即使,在战场上,依然谈笑风生的他,今天,却似乎太过失常!
所谓关心则乱,心里,有什么重重跌落。
容嫣非微微叹息,山风好像吹进了心里,有微微寒意……
唐世言却似乎全没有在意,他只是迅速捋清思绪,怎么回事?容嫣非可以上山,若说并不奇怪,可是这座山头,封锁之严,又有谁能够轻易上山来,而不惊动任何人?
再者说,杨妃隐居山中多年,又会与谁结怨?
难道……是走漏了风声不成?
可又是谁?要置芷蘅于死地?!
这风声,又是谁透了出去?!
他紧紧握住缰绳,几乎勒断了马缰,他骤然凝眉,目色阴沉如云,难道——
有内奸!
一路狂奔下,芷蘅只感到风穿衣裳,虽是七月流火时节,可炙热的风亦令人难耐。
她口中被塞了布条,不得言语,双手被缚,马背之上颠簸不止。
她亦不懂,这是唐世言的山头,在大沅,谁有这样的能耐?可以悄无声息地上山将自己掳走?
何况,他要如何下山?
芷蘅望向那人,他黑巾蒙面,目光向前,丝毫不曾望自己一眼,她四处望去,她认得这条路,是下山的必经之路。
莫非唐世言没有听见自己的呼救?没有下令追击?
为什么,竟没有人追赶他们?为什么,此人一路狂奔亦没有巡山人阻拦他?
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能耐?
一切惊讶还远不止于此,芷蘅亲眼看着兴龙帮的石牌被甩在身后,他竟已带着自己跑下了山,心中重重一沉,此人本领未免太大,唐世言是何等人,她这三年也看得一二,可以从他眼皮下掳走一个人的,恐这世上没有几个!
不知奔了多久,马才停了下来。
那人下马,将芷蘅抱下,却不令她乱动,天色已晚,芷蘅只见四周黑暗非常,她身上酸痛,肌骨几乎裂开。
她惊恐地看着那人,那人隐藏在黑巾下的面容不知是何等神情,只是她的眼神黑亮,在暗夜里,犹显得恐怖。
那人抓紧芷蘅的手臂,向前而去。
芷蘅只看到四周树木繁茂,夜色下,漆黑一片,却依然可见月光里华丽的长廊,那人一路拉着她走过长廊,越发昏暗的去处,令芷蘅心惊胆战。
直到走到一扇木门前,那人轻敲三声,木门被人打开,屋内未燃烛火,那人将芷蘅推进去,芷蘅战立不稳,跌倒在地,她一双美眸仓皇四顾,漆黑中,月影映出两道人影,那掳劫她的人恭声说:“主人,就是这女人!”
芷蘅看见一人负手而立,声音略显苍老:“这就是唐世言的女人?”
“不错,主人,这女人在山中有几年了,深居简出,极少人见过她,见也是匆匆一眼,但唐世言每天必去她所居秀峰居,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出来,这女人在唐世言心里绝对不一般!”
那人的话令芷蘅心惊,莫非,他们是唐世言的仇人不成?
“唐世言的宝藏究竟藏在哪里?还没有消息吗?”那人又问。
黑衣人答道:“小人无能,并未发现兴龙帮有何宝藏,且这三年,兴龙帮转做正经生意,财力已大减。”
“不可能!”那人随手重重拍在木桌上,惊起尘埃无数,芷蘅微微迷眼,口中塞着布条,依然闷闷地咳出声音。
那主人道:“若他没有相当巨大的财富,怎么可能随意便购得那许多粮草驰援陛下?况且我听闻,他令人变卖的物件儿可都是稀罕物儿,若说没有宝藏,谁会相信?你继续找,找不到,别来见我!”
那黑衣人似乎极是惶恐地低身道:“是,是,小人一定多加留心着!”
那人点头:“呵,不过,有了这女人在咱们手上,不怕他唐世言不说实话!”
说着,转过身,芷蘅只觉得他人影渐渐逼近:“我倒是要看看是怎么个绝色美人。”
那人燃起桌上一盏烛火,烛光幽幽,刺痛芷蘅眼眸。
芷蘅微微闭目,再睁开眼,却看到一张略微沧桑的脸,苍眉花白,微微挑着,鼻梁低,而眼窝深陷,花白的整齐胡须抽动着,他眼里是不可置信的精光。
“她……她……”那人震惊地回头看黑衣人,“这便是唐世言的女人?”
那黑衣人点头道:“不错!正是她,主人怎么……”
芷蘅惊恐地看着二人,那人转而凑近芷蘅,芷蘅向后躲去,那人紧紧捏住芷蘅下颌,将她口中布条抽出,芷蘅轻声咳嗽,扬眸看他,“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
芷蘅确信此人他并未见过,更奇怪的是,他掳劫自己,却不蒙面,竟叫自己看见了他的真容,可见气焰之嚣张,烛火跳跃,芷蘅见他衣着华丽,显然身份高贵。
那人眼中的惊惧之色仍为消退,捏着芷蘅下颌的手越发收紧:“这张脸……不是那栖霞殿里死去的女人吗?”
说着,重重地甩开芷蘅的脸。
芷蘅一惊,眸中亦惊恐万分,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见过自己?而自己却没有见过他?
他到底是什么人?
但芷蘅很快镇静下来,眸光一转,故作诧然:“什么栖霞殿?什么死去?我自小长在山中,不曾与人结怨,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抓我?”
此人目光阴枭,明显不是善类,决不能轻易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听他的一番言论,无论是李昭南,还是唐世言,他似都识得,如此居心叵测之人,若让他得知自己果真便是杨芷蘅,而威胁到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她不愿的!
那人眸光一滞,挑唇说:“休要跟我装傻!这世上便不可能有如此相像之人!”
芷蘅故作慌乱不懂,用力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眉一凝,身边黑衣人亦上前低声道:“主人,您说她是栖霞殿死去的杨妃?不可能吧?”
那人道:“怎么不可能?杨妃貌美,天下皆知,我亦曾见过一次,绝不会忘了这张狐媚的脸!”
说着,竟有几许恨色在眸光里闪动。
芷蘅心中暗忖,他说,他见过她,可为何自己却没有一点印象呢?
“可是主人,三年前,杨妃大葬,震动大沅,陛下伤心至今,若是假,又所为何来?怕亦不可能这样轻易地瞒过了陛下!”黑衣人疑惑道。
那人却冷冷一哼:“哼,若是陛下有意为之,怕亦不无可能!”
一字字咬住,芷蘅听得胆颤,此人心思未免太过细致,怕自己还要小心应付,看来他与李昭南、与唐世言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自己更不能任他利用!
“你……你们是在说三年前大葬的那个妃子?说我……长的像她?”芷蘅故作惊骇,美眸直直地盯着那人的眼睛,那人望着她,敏锐的目光似要将她一眼看穿,他冷声道,“别再狡辩了,杨妃,当老夫孩童不成?”
“可我……可我真的不是杨妃啊?如果你们要找的是杨妃,那么……我不是,放我走,放我走!”芷蘅颤声叫道,起身欲向外而去,却被黑衣人一把抓住,“想跑吗?”
“放开我!”芷蘅挣扎,黑衣人却望向主人,“主人,没理由啊,陛下的伤怀怕不是装的,他不是一直宿在栖霞殿?前些天还因杨妃生前侍女被打而大发雷霆,性子自杨妃过世亦越发冷酷了。”
那人心一思,复又道:“那么,便是唐世言……”
转念一想,亦是不对,唐世言对李昭南忠心耿耿,若是杨妃未死,而李昭南又不知情,唐世言怎会隐瞒?
莫非……
那人忽而阴森地笑了,挑眉看向惊愕不已的芷蘅:“呵,有意思,这事儿真越来越有意思了!”
说着,眉一肃:“将她关在这里,别管她是谁,对于唐世言总归是重要的!”
言毕,转身而去,芷蘅身子一转,被那黑衣人丝毫不顾地重新甩在地上,她被缚双手,艰难站起,木门却紧紧关闭,只听见锁链啷当作响!
芷蘅立在当地,漆黑自四面八方袭来。
心中颤颤一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被幽闭在豫章宫的日子……
如噩梦,再现眼前……
第二十七节 惊天阴谋
芷蘅失踪,唐世言心烦意乱,脾气暴躁,更令他心中气郁的,是究竟是何人,能在他的山中来去自如,予取予求!
容嫣非见他样子,目光阴森,思虑重重,脸上再不见了从容与调笑,只有阴冷和纠结。
容嫣非道:“你坐在这里有生气有什么用?你山里有内奸!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坐着吗?”
唐世言不语,容嫣非见不得人这样,厉声道:“唐世言,你说句话行不行?这还是你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犹豫不决,这么没有骨气?”
“你懂什么?”唐世言扬眸说,清朗的眸光沉着阴郁,“我在等。”
“等?”容嫣非不解道,“等什么?”
唐世言别开眼,沉默!
容嫣非一向心急,她本就心中疑问重重,自他看到唐世言那般珍惜地抱着杨妃时,她心里的气便未曾平息过。
如今看他如此这般,更加焦躁,她沉声道:“唐世言,你是为了你自己吧?”
唐世言一惊,扬眸看她,容嫣非沉着脸,秀目凝着幽幽烛光:“你还不打算告诉陛下吗?你为什么藏着杨妃?为什么把她留在身边三年多?你明明看到陛下思念多深?你作为他信任的兄弟,你怎么可以……”
“住口!”唐世言莫名心中恼怒,拍案起身,“你懂什么?三年前那样的情形,我根本不能选择,我除了把她留在山中还能怎么样?三年前的芷蘅你见过,她有多绝望,多憔悴,多么心如止水?她甚至假装疯癫,要罗永以毒药毒她,罗永不肯,她提出假死,要紫樱通知我里应外合,写一封决绝的信给我,若我不同意,她立时真的死去,那个时候,佑宁才去,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于是,我才在她入棺之后,出殡前一天,与云儿串通了,将尚在沉睡里的她乔装带出宫外,若不是我有陛下赐的金牌,恐还不能这样容易!如果我不留她在山上,如果我放她独自离开,她会怎样?她不是没有想过走,她亦不放心我,可是……”
“可是你舍不得放她走!”容嫣非听着这些往事前尘,却似乎丝毫没有改变看法。
唐世言眸光一滞,容嫣非目光里竟有晶莹水光:“你爱她不是吗?你要否认吗?若你不爱她,若你一点私心也没有,你怎么会在她心智已然恢复之后,仍然瞒着陛下?因为你想她留在你身边,哪怕,一辈子只是这样,也够了,对不对?”
那隐忍的、深埋的、克制的情感,似乎被容嫣非一席话全部挖掘出来。
唐世言深黑的眼,山峦一般挺直的鼻翼,阴影处似乎藏匿着不可触动的心事,突然暴露在烛光里,他自己亦不知所措!
“别骗自己了唐世言,刚才我都看到了,你纵使有再多留下她的理由,可最大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就是……你爱她,你不希望她离开!”容嫣非说着,竟有清莹的泪水随着烛光摇摇欲坠。
唐世言一怔,惑然望着她,这个女人竟如此轻易地看穿了自己的心事,还是……本身这心事便是人尽皆知的,只是他自己,始终瞒着自己!
唐世言叹一声气,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容嫣非望着他,那从来如风飘逸的飒然男子,如今却似深山中沉默的巨石,坚硬而冰冷。
“你可知我为何去而复返?”容嫣非淡淡开口,荧荧目光,有朦胧光影。
唐世言举眸与她对望,只看到她微牵的嘴角:“我是来找你的,我令人带着阿那勇士回到阿那向父王请罪,而我半途折返,不为别的,我只为你……”
唐世言震惊地怔住眼眸,容嫣非眼角,晃荡冰凉凉的珠光,她凤眼睨着他,从来骄傲清高的巾帼公主,此时,柔软得似一只凄美蝴蝶,看着他的眼神,柔情似水。
这一生,有无数女人的眼睛看过他,唯一震动他的只有这一双眸。
芷蘅的眼神令他怜惜,而容嫣非此时的眼神令他震动。
而……不可置信。
他幽幽叹一声气,轻轻别开眼睛:“公主抬爱了,唐某不过江湖草莽,公主你金枝玉叶……”
“杨芷蘅不是公主吗?杨芷蘅不是金枝玉叶吗?为什么……你却可以那样痴情地看着她?不要找这样拙劣的借口!”容嫣非从来坦率直白,她的心,亦如她的眼睛,清澈见底。
唐世言起身,转而背对她:“公主,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容嫣非踏上一步,绕到唐世言身前,唐世言转身避开,容嫣非拔出腰间弯刀,烁亮的刀光,映亮彼此的眼光。
容嫣非以弯刀割下一缕青丝,她将青丝递给唐世言,泪光已消逝,容嫣非到底是容嫣非,眼泪从来不会太多。
“唐世言,这个给你,我们阿那女子,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将一缕发亲手割下给他,若此生可相守,新婚之夜,男人亦要割下自己的发与这缕发系在一起,放在枕中,永结同心、同床共枕,若此生无缘……”
容嫣非目光一暗:“若此生无缘,女人先嫁了,或是男人先娶了,大婚之前,便要将这缕发焚烧,永远化为灰烬!”
容嫣非将发塞在唐世言手中,凤眼却高高一挑,自信满满:“唐世言,我一定要和你的发系在一起!一定!”
唐世言怔忪,虽他向来钦佩容嫣非的爽直,可如此这般的热烈表白,还是令他震骇不已!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发,一时不知所措!
他原以为,容嫣非爱的人是李昭南,原以为,她只是喜欢与自己斗斗嘴、说说笑,他全然没有想过,一向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容嫣非会爱上自己……
烛,摇影。
窗外风声泠泠。
似水波漾在窗纸上。
唐世言微微叹息,正要言语,突地,一股杀气袭来,唐世言转身避开,随手拉过背身向窗的容嫣非。
定睛一看,只见一柄暗器插着一张纸条,牢牢钉在了屋柱上,唐世言蹙紧双眉,顿时心惊胆寒,太嚣张了!
实在太嚣张了!
他取下纸条,展目望去,眉头更拧成了绳结!
是谁,能如此轻易的,在他这座山头,来去自如!
还约他明日子时,山脚下见,若不来,便挖掉他女人的一双眼!
究竟是谁!
唐世言愤恨的将纸条扔在地上,向外吩咐:“来人,令苏占和各分主速来聚义堂议事。”
说着,看向一边捡起纸条查看的容嫣非,平静道:“公主一起来吧。”
说完,将那一缕青丝揣入怀中,转身而去……
既然山上有内奸,聚义堂里,唐世言说话自保留几分,容嫣非公主的出现,还是令一些帮众惊讶,战场上的巾帼公主,此时出现在山中,与少主一起,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唐世言见众人眼光落在容嫣非身上,轻轻咳嗽,他简单布防,却说得凝重万分,不得有失的样子,遣散众人,独独留下了容嫣非与苏占。
苏占不解道:“少主,您此时召见我们,难道就只为了如何加强防卫?”
唐世言摇头,望着各分主离开的背影道:“不,苏占,山中有内奸,而且本事非常!”
苏占一惊,不可思议:“不可能!咱们山中都是多年打拼的兄弟,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背叛过老帮主或是少主一次,怎么会……”
“人是会变的,苏占。”唐世言道,“如今,我们不比当年,因着陛下的背景,不可再如当年毫无顾忌,我们转做正经生意,谁也没有经验,大多靠陛下接济方勉强维持,有一些人是不可共患难的。”
“可是少主……”苏占还是不懂,这许多年来,这聚义堂中,何时……因为内奸而令气氛如此沉重?
他忍了忍,终究道:“少主有何计划?”
“此番我虽看上去只是做了简单布防,可却关乎到明晚的一件大事,若是布防中出现差池,就说明内奸……出现在分主中!”唐世言眸中凝着几分暗色,直直望着聚义堂门口。
苏占点点头:“我明白,少主放心,若查出谁是内奸,我苏占第一个为少主杀掉他!”
唐世言点点头,苏占如今是这山中,他唯一敢相信的人。
转眼看看容嫣非:“苏占,再为公主将奇峰居收拾了,莫要怠慢了公主。”
苏占点头,亦望向容嫣非,征战沙场、生死无惧的容嫣非公主,他亦十分钦佩。
他笑着说:“公主何以来到山上?公主不是已经回阿那了?”
唐世言莫名心中一慌,别过头去,正要言语,容嫣非却对着:苏占宛然一笑:“是啊,我是要回阿那的,但是半途折回来了。”
“为什么?”苏占丝毫没有察觉唐世言的异样。
容嫣非看向唐世言,笑道:“为了……你家少主啊。”
唐世言脸色在火光里不甚分明,忽明忽暗、忽冷忽热,眼光低垂在地板上,侧首避开苏占惊异的眼神,苏占望望二人,随即了然一笑:“哦……好好,那敢情是好。”
“好什么好,该干吗干吗去。”唐世言转身呵斥,目光却依然闪烁不定。
苏占笑着说:“好就是好了,呵……”
避开唐世言挥过来的一掌,苏占连忙对容嫣非说:“公主请。”
容嫣非见唐世言略显得窘迫的样子,直想笑,却忍住了,转身随苏占而去。
晨光才露,七月末,暖意习习。
扶风而过的木槿花落了一夜,白日里,妩媚鲜妍怒放在枝头。
芷蘅手腕已然麻木,如何挣扎也挣不开那绳索,一丝晨光投射进来,她听见门外有人声响起。
“你此话当真?阿那公主正在山上?”是那苍老的声音,随即响起的便是昨夜黑衣人的声音,“不错,容嫣非公主正在山上,不知欲要何为!”
突地,一阵锁链声后,房门被豁然打开。
刺目的阳光令芷蘅眼目微眯,她斜靠在桌腿边,仰头望过去,那黑衣人依旧黑衣蒙面,不知是谁,而那老者缓步走向自己,唇边胡须挑动:“今日一见,美人果然是美人,如此狼狈的境况下,还是这样绝色。”
说着,低身挑起芷蘅下颌,芷蘅只是盈盈望着他,不闪躲分毫:“我说了,我不是什么杨妃,我从小长在山上,你们抓错人了,放我走……”
“抓错人又怎样?”那人捏紧芷蘅的脸,芷蘅眸色一紧,“只要你在唐世言心里是重要的,无论是你是杨妃也好,是山里村姑也罢,呵,对我们都是张王牌。”
芷蘅一怔,看来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唐世言。
想着,那人眸光却忽地柔和几许,忽而笑道:“不过……若是你乖乖配合,老夫亦说不定放你安全回去,也说不定……”
芷蘅心知他不怀好意,可她知道,若是普通女子,此时此刻一定该惊喜万分。
于是,她状似迫不及待道:“是吗?你会放我走吗?”
“当然。”那老者点头,眉眼眯成一条缝隙,“你既从小长在山中,只要你说出唐世言的宝藏藏在何处,我马上放你走,否则……”
牙根紧咬,目光陡然犀利:“否则,你跟你的唐大哥,便死在一起吧!”
“不……”芷蘅摇头道,“我从未听说山上有什么宝藏,从来没有……”
“哼……”那人甩开芷蘅,起身道,“别跟我耍花样!没有宝藏,他哪里来的钱,为陛下筹集粮草?”
那人眼睛一横,阴森笑道:“不说是吗?不说……今晚便是唐世言的死期!”
芷蘅乍然一惊,唐世言究竟是得罪了什么样的人物?
正想着,那人又转身对向黑衣人,冷声道:“见过我的人,我从不希望他们开口说话,可这个美人儿,又死不得,你说该怎么办呢?”
那黑衣人黑暗眸光掠过芷蘅,随即道:“属下明白。”
“很好,这样一来,唐世言交出宝藏,她是杨妃与否,与我无关,如若不然,哼,将这女人送到宫里,你想……陛下会饶得过唐世言吗?哈哈……老夫倒是迫不及待要看一场自相残杀的好戏!”
那人冷冷大笑,那笑声狰狞,几乎震落门外一树脆弱的木槿,木槿落了一地,那人踏着碎落的残花径直走出房门,芷蘅怔怔地望着他阴森的背影,不可置信适才所听到的一切。
她全身陡然一僵,他的话,分明话里有话,可不及她所想,便只见那黑衣人直直朝自己走来,她惊恐的向后退去,那黑衣人突地低身,自怀中掏出一支瓷瓶。
芷蘅立时明白:“不……”
黑衣人却捏住她的脸,瓷瓶中的药水,药味浓重,沿着芷蘅的嘴唇滑下,芷蘅紧闭双唇,那黑衣人便捏紧她的双腮,强行将药水灌下。
芷蘅忍不住连连咳嗽,黑衣人看着她被紧紧绑住的双手,猛地将绳子一抽,芷蘅只觉得腕上刺骨的疼痛,那绳索更加紧致地勒住手腕,随即更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袭入心间。
她只感到,手指筋骨几乎断裂一般,她想要叫,她更加惊骇地发现,她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芷蘅惊惶的感觉,喉咙烧热无比,顷刻令周身滚烫如火。
她努力想要开口,却只听见嘶哑的声音,听不见一点动静!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疼痛令她无法忍受,十指连心,她想要挣扎,可被紧绑的双手,却似乎不听使唤。
她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
深夜,山风卷起衣袍。
唐世言只与容嫣非两人等在山脚下。
子时,阴森的夜色更加昏暗,星天无光,月华如霜雪,笼罩巍巍山脉。
容嫣非一身胭红,与唐世言素白宽袍相映成景。
飞扬的裙裳交缠着唐世言的衣角,翩翩如飞。
忽地,风骤急。
唐世言侧眼而望,只见不远处,有马蹄声,声声而来。
夜幕下,一行人,大概足有十几,徐徐向二人走来。
唐世言微微眯眼,只见来人个个黑巾蒙面,为首的眼神微挑,看着二人:“唐世言,果然好胆识!”
说着,眼神在容嫣非身上打量,冷笑道:“阿那国堂堂公主,也落草为寇了吗?”
唐世言笑道:“呵,你倒是有见识,连阿那公主都识得,果然不简单!红分主!”
唐世言一句话,那为首之人身子陡然一颤。
唐世言的眼睛在夜色里,漆黑不见光泽,可一字一句淡然出口,却足以震骇来人!
“你……”他几乎哽住的话头,令唐世言扬起双眉,“呵,果然,红分主,据唐某所知,今夜,你该坚守在山路端才是吧?”
夜色茫茫无际,容嫣非不解地望着唐世言,不过一天而已,唐世言竟如此胸有成竹?确认无疑吗?
只见那人沉默片刻,随即冷冷大笑:“不愧是唐世言,少主,我果然低估了你!”
说着,那人揭下面上黑巾,月影稀疏,山风簌簌,那人一脸煞气,眼角下垂,厚唇挑着冷笑:“少主,如此,我们便不必兜圈子,只要你告诉我,山中宝藏藏于何处,我保准你的女人安然无恙!”
唐世言依然幽幽笑道:“呵,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安好地站在我身边,你指哪一个?”
红分主一怔,看向一边的容嫣非,容嫣非亦侧眸看向她,月光照彻他清朗目光,他并不看自己,冷静从容的面色,已恢复做从前的那个唐世言。
红分主犹疑片刻,道:“休要欺瞒我,跟你这些年,我红天怎不了解你?你为人嘴上风流,却并不好色,如此在意地藏着一个女人在山里,别告诉我,只是留着养眼的!”
“哈哈……”唐世言不禁笑出声音,“红分主,你目光未免太过短浅,即使你抓走的是我的女人,你认为我唐世言会为一个女人而低头吗?”
红分主亦笑道:“少主,可这个女人若是三年前,栖霞殿死去的杨妃……”
红分主没有说下去,只是仰天而笑,说着,向身后一挥手,两个人从后面带上一名女子,女子一袭白衣凌乱,墨发披散,一双惊恐的眼望着自己,嘴唇微微一动,却是无言。
唐世言手一紧,那女子,只那一双清透的眸,虽是夜色暗淡,他却亦认定那是芷蘅无疑!
“少主,要么说出宝藏所在,要么,就等着为杨妃再次收尸吧!”红分主一脸得意,大笑连连。
唐世言望着芷蘅,芷蘅明眸如水,不语,却轻轻对他摇头,她的眼神若有所诉,她的目光折射细碎的星芒。
不,不要承认!唐大哥,不要承认我是杨妃,否则……便会令奸人诡计得逞!
唐世言会意,挑眉对向红分主:“红分主,你口口声声的宝藏,你在此这么些年,可曾听闻过啊?这女人不是杨妃,只是与杨妃有几分相似,如此而已!要杀要剐,你随便吧。”
说着,唐世言竟勒紧马缰,策马回身,容嫣非大惊,跟上他连忙道:“你不救她?”
她惊讶于他转身便走的决绝。
身后是红分主愤怒的咆哮:“唐世言,我当真会杀了她!”
夜风冷入衣襟,明明是七月天,为何山风如此寒冷!
唐世言疯狂疾奔,直到将那个声音甩在身后,再也听不见……
“唐世言……”容嫣非又一声叫唤,唐世言方勒马停住,马蹄扬尘,唐世言翻身下马,一拳挥在身边一棵高大古树上。
树蔓剧烈摇动,一树翠叶纷纷坠落……
容嫣非亦下马来,不解道:“唐世言,你真的就这么走了?”
唐世言回头,容嫣非惊见那双眼里已殷红如血!
“你……”
“我怎么不想救她?可是……我越是在乎,她就越是会遭受不幸,红分主我了解,此人多疑,我只有表现得足够洒脱,兴许芷蘅还有命在!”唐世言几乎发狂的眼神,令容嫣非惊诧。
“可是……”容嫣非咬唇,心内有莫名忐忑,“可是他们……万一……”
她没有说下去,她心里的担忧,唐世言却看得出。
“唐世言,宝藏便那么重要吗?你可拿出购置粮草,却为何不能拿出去救杨妃?!”容嫣非压下心里的担心,质问道。
唐世言冷冷嗤笑,望着容嫣非:“公主,我唐世言虽号称见钱眼开,可你见我收过几个人的钱?从前还可以打着劫富济贫的号子养这一山人,但自碧霄殿之变后,山里的日子已并不富足,我哪里有什么宝藏?那些粮草,都是杨妃四处游走,声泪俱下地编故事变卖掉她当年的随葬品而来!可如今我即使将剩余的随葬品随意弄个什么宝藏出来,那红分主是没见过杨妃的,他既然能笃定芷蘅是杨妃,那么就说明他身后之人必与皇宫有关,见了那些东西,不是更出卖了芷蘅,不打自招地说她……就是当年栖霞殿的杨妃!”
“那就去找陛下啊,去告诉陛下,他的杨妃还活着,他的朝里有人居心叵测!唐世言,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犹豫吗?你还不想向陛下求援吗?”容嫣非不懂,眸光似月色迷蒙不清。
唐世言身子一震,紧握的双拳,颤抖的唇。
他望着容嫣非,望着她的疾言厉色与声声质询,却,无言以对!
“什么?唐世言居然勒马走了?”老者一脸质询,天微明,芷蘅疲惫中,听到他一声怒吼!
随即便是红分主的声音:“是啊,主人,唐世言号称见钱眼开,可见女人对他根本没用,而且……”
他略作犹豫,道:“主人,这女人许真不是杨妃也说不定,您说也许是陛下有意为之,将杨妃藏匿起来,以安抚皇后,可若是如此,唐世言即使不在乎这女人,难道不怕陛下责怪吗?”
老者亦凝眉思量,望向一边虚弱的芷蘅:“难不成,世上竟果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芷蘅闻听,心中竟有一丝轻松,只要自己一口咬定,她不是杨妃,那么,他们无论是威逼唐世言,还是挑拨唐世言与李昭南,都是不能得逞的!
红分主又道:“主人,这女人如今也毒哑了,双手亦一时拿不了笔,如同废人一般,怎么办?”
那老者望着她,芷蘅虽未睁眼,却依然可以感到那目光的冰寒。
她的心重新揪紧,只听那老者道:“哼!不是杨妃又怎样?便凭着她这一张脸,还怕挑拨不了唐世言和李昭南吗?”
说着,声音渐渐低沉:“红天,只要没有唐世言在外兴风作浪,他李昭南的天下也坐不安稳!从前,我只道他在山里养了一群死士,守天下靠文,我不管,可如今他若是靠着唐世言敛财,我便不得不为自己打算!待他羽翼丰满了,只恐麦思涛的下场,便是我的下场!所以……若铲除不了唐世言,也要分化他和李昭南!等李昭南独木难支的时候,我看他还能仰仗谁!”
“主人高明!”红分主道。
那老者冷笑:“我就是要告诉他,守天下,可不比打天下,不是不要命,就能坐得稳那龙椅的!”
芷蘅心中大骇,此人,竟直呼当今陛下的名讳不说?竟还出言如此大逆不道!可见气焰之嚣张!他……必是朝中重臣无疑!
昭南,你的身边竟有这样的一批狼!
“红天,会有好戏看的!”说着,便是仰天大笑。
芷蘅一惊,他的笑声,如同地府残忍的修罗,一分分刺进耳里,震得头脑发麻。
芷蘅尚不及思想更多,忽地,脑后便是一阵剧痛,重重的击打,令痛直入心肺,她欲转眼,却已然没了意识……
时近八月,满山桂花发,香郁浓弥,万籁俱静。
唐世言已剥夺了红分主一切权力,他不能再随意进出山内,自唐世言下令封山,却仍未能阻止歹人将芷蘅带下山,唐世言便开始怀疑红分主!
因红分主负责山口,除他之外,无人可如此随意进出此山,尤其在唐世言下令封山后,还能逃出山口的!
那夜,唐世言部署他封住端口,按说若是绑架者进山,红分主应亲自来向唐世言禀告,但却没有人来。
因不能再上山,唐世言接到飞鸽传书,言山脚下有他日思夜想之人!
唐世言策马疾奔下山,容嫣非紧跟身后。
日暮微熏,云丝缥缈,遍地凋零的木槿,飘落一地这时节最后的美丽。
粉白簇簇的花瓣儿落满女子纤细身量。
唐世言大惊,只见地上的女子,一动不动,静静躺在地上,他连忙翻身下马,疾步跑过去。
“唐世言,小心有诈!”容嫣非一声未闭,唐世言却早已将女子抱在怀中。
日色下,金灿灿的光映着芷蘅细密睫羽,暗影重重,苍白的绝色容颜,一片木槿花瓣儿落在唇边,清艳里有妩媚妖娆。
唐世言连忙将她抱起,深深吸一口气。
还好,她看上去并无大碍!
他转身,看见容嫣非秀色容颜,立在风中,望着他痴恋地抱着怀中女子,黯然的光色,布满清澈的眸,她握紧马缰,突然安静得令人不忍。
唐世言轻轻别开眼,侧身缓步走过容嫣非身边。
“你真的……”容嫣非终究开口,回头看着他,“你真的还打算将她留在山上?你不认为……她应该回到陛下身边去吗?”
她的口吻异常平静,唐世言背向她,那背影忽然孤凉万分,好似八月里,一丝凉冷的风,吹过容嫣非的眼眸,令她双目微涩。
她竭力使自己平静,却偏偏气息不紊。
许久,唐世言方叹息说:“太晚了。”
“什么?”容嫣非一怔,不解看着他,唐世言望向怀中女子,忽而幽凉地笑了。
“此时送芷蘅回宫,只恐怕中了他人奸计,若杨妃死而复生,掳走芷蘅之人必然兴风作浪,否则你以为芷蘅怎会如此安然回到山里?想这其中……定有何你我不知的牵连,如果继续留在我山里……至少……”
他没有说下去,容嫣非却懂了,他一心,只想保护那个女人,如果杨芷蘅继续留在山里,至少,不会再受到伤害!
炽烈的爱慕与不可隐藏的嫉妒在心头翻滚。
她不想是一个善妒的女人,可,杨芷蘅不一样,她……不一样!
“可她毕竟是陛下的女人!如果有一天,陛下知道是你隐藏了她,即使有杨妃为证与你无关,你想……你与陛下之间会没有嫌隙吗?会吗?若陛下察觉了你对杨妃又有着这般情意,便更加百口莫辩了不是吗?”容嫣非终究开口,她不否认她有私心在,可她说的却也是句句实话,“唐世言,现在转身,将她交还给陛下,还来得及,不管对方有什么阴谋,你难道不相信陛下吗?陛下比你更爱杨妃,三年了,你还看不出吗?即使有再大的阴谋和陷害,他定会……”
“他不会!”唐世言忽地转身,斩钉截铁,“公主,你忘了,他是一个帝王!”
容嫣非一怔,唐世言咬牙说:“他是帝王,他便无法如他是奕王一般随心而为!他是帝王,他便不得不面对许多的无可奈何!芷蘅也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才想要逃离那个地方,成全他,选择离开!有多少次,我看着她思念陛下,也曾想过将她送回去,可……想到宫宇斗争分毫不逊于战场,女人间的陷害更加阴毒可怕,如今陛下江山未稳,人心不安,送她回去?若陛下再一次面对选择,你猜……他会选择江山?还是会选择芷蘅?!”
容嫣非身子一震,原来,唐世言竟将如此细腻的情感,掩藏得这样深,她望着他,他深俊的眼,凝着坚定不移的光色,日暮苍苍,照进他朗朗眸光,却及不上他眼里的烁然。
她渐渐沉静下来,企图放弃心中的私心杂念,若这样想来,唐世言似乎……亦没有错!
保护自己爱的女人不受伤害……有错吗?
只是心里酸涩无比!
风炙,拂过衣袍,卷起落花无数。
一时之间,静默,仿佛凝结了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停止了!
忽地,唐世言脸色一变,容嫣非亦感到异样,她与唐世言对望,唐世言迅速冷静道:“有一队人马……”
果然,话音未落,便见不远处马蹄溅起尘沙飞扬,唐世言凝眉细看,只见为首之人,一身紫袍翩飞,形容威俊,目似鹰隼,犀利的眸光直令金煌日色陡然暗淡。
巍峨气度,统率一行人马,冷峻而桀骜的神情间,是急切与狂烈的恨意!
唐世言不禁大惊失色,那人,策马扬鞭,深邃的眸光盯住自己怀中的女子,竟是……当今大沅皇帝——李昭南!
第二十八节 魂之来兮
李昭南勒马停住,脉脉青山,云雾缭绕成霭霭轻纱,织就天际一抹缎绸。
李昭南高高立在马上,深邃龙眸望着唐世言怀中沉睡的倾国美人,那熟悉的容颜,那恐将牵绊他一生的凄美脸容。
日光透过她光洁的肌肤,剔透如无暇美玉,柔弱双唇略显苍白,她静静地躺在唐世言怀中,长丝散落如一匹珍贵丝绸。
李昭南深深吸一口气,目光转而打在唐世言身上,他深沉的眸光,从来喜怒不形的眼,此刻却迸发着清晰可见的浓浓恨意。
八月骄阳,烈火炙烤着他深冷的眸,仿佛要燃烧起来!
唐世言心中一沉,没想到……阴谋……竟来得这样快!
“参见陛下……”唐世言与他目光相对,声色沉沉。
单膝跪地,怀中的女子却依然稳稳的,容嫣非亦道:“陛下……”
李昭南眉心一蹙,看看容嫣非,又看看跪地的唐世言,他冷声道:“唐兄不打算跟朕解释一下吗?”
唐世言看看怀中的女子,苦笑道:“正如陛下所见!”
“哼!”李昭南翻身下马,披袍随风扬展,腰间长剑“噌”的一声出鞘,寒光毕现,惊得含苞桂子缤纷谢落。
“如朕所见?”李昭南深暗的眼,对上唐世言朗然目光,万分激烈的碰撞,八月时节,落花如雨,落在李昭南眼里,立时灰飞烟灭!
唐世言不语,李昭南剑锋一横,寒气直入唐世言衣领,寒彻心骨。
这把剑,从未对着过唐世言,也从未想过,今生今世,他竟会对他拔刀相见!
“把她给我!”李昭南威胁道。
唐世言却只是笑笑,他缓缓站起身,李昭南随即还剑入鞘,双手触及那柔软纤细的身子,心中仿佛被点燃了一丛热火,三年了,这感觉仍然如此熟悉,他那深埋了三年的情感,在这一瞬间,重生一般,死灰复燃。
依然沉睡的女子,姿容绝代、国色天香,李昭南烈火燃烧的眼光竟渐渐熄灭了烈焰,一脉久违的温柔不可置信地凝望着怀中女子,他目光痴狂,忘情地流连在她黛眉檀口之间,一切都没有变!
不错,不错……
是她,就是她!
那个魂魄入梦,夜夜牵肠的女子!
只是,那一抹温柔不过稍纵即逝,巍巍天子,龙眸瞬时扬起刀光剑影,这三年来,冷酷如铁,狠辣如刀的大沅天子,此时此刻,用这样的目光直视着他曾以为最可信任的兄弟。
唐世言虽心中早有准备,亦不免为之一颤。
这样的眼神里,有恨、有不解、甚至……有凌厉杀气。
“你真的没有话要与朕说?”李昭南竭力压抑的怒火与质询,攒动在目光中。
唐世言惘然一笑:“没有……”
“好一句没有!”李昭南紧紧抱住怀中柔弱的女子,冷笑道,“这就是朕的生死兄弟?这就是朕……最信任的唐义公!”
说着,转身而去,长袍卷起烈风飒飒,夏日时节,骄阳似火,李昭南将沉睡的女子放倒在怀中,臂弯里,是曾经失去的执手红颜,眼神中,是目光落寞的生死兄弟。
他勒紧缰绳,策马转身:“走!”
一队人马迅即消失在山雾迷蒙里,浮光掠去骄阳的金色,剩下的尽是山的料峭与一片灰蒙蒙的天际。
唐世言知道,这一次放手,也许……便就是一生!
再也,不能听她整夜吹箫,再也,不能与她策马青山。
他亲自教习她骑马作画,可是三年了,他亦清楚地知道,那越发淡漠的女子,唯一落笔画下的只有适才策马而去的男子。
那气度如虹,挺拔如山的大沅天子!
她说,她总也画不出他的神韵,总是欠缺了什么,他想,欠缺的便该是这三年来,那男子眼中越发深刻的冷酷,就如他的思念一般——
思念有多深,他目光中的冷意便有多浓。
容嫣非缓步上前,幽幽道:“为什么,你不说?”
唐世言望着李昭南策马而去的方向,神情落寞至极:“有什么好说的?芷蘅醒了,自然会告诉他,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太了解陛下,他生来多疑,在这世上,他只相信他自己!”
容嫣非一怔,唐世言眼里的光色复杂,变化无常。
他落寞,不知是因那终将放手的女子,还是那随着马蹄扬尘而去的兄弟之情!
恨只恨,今生相见太迟……
皇城,栖霞殿。
华灯初上,簇簇烛光,透过素白丝绢面儿彩绘灯纱,如一朵朵新荷初绽,伴着缕缕暗涌的檀香,飘扬在栖霞殿冷冷夜色中。
李昭南焦躁的踱步,一众御医聚集在栖霞殿中。
今夜,整个宫宇震动不已。
栖霞殿杨妃死而复生,当今天子亲自将她接回宫中。
栖霞殿已人满为患。
御医忙碌的许久,终究由年纪最长的张御医上前禀报:“陛下,杨妃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脑后遭人重击,昏迷不醒而已,该不会有碍。”
“你确信吗?”李昭南望着御医,龙眸寒光威慑,御医不禁深深垂首,“老臣确信。”
“你可知,误诊的后果?”李昭南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握住,他不否认,他如今似仍旧如在梦境之中,他不敢相信,他真的带回了芷蘅,带回了……那认为永远失去的女子!
张御医喉头滚动,终是沉下口气:“是,老臣……确信。”
李昭南点头道:“好,都去吧。”
“是。”
盛夏,豆大汗珠沿着张御医额头滑下,他声音颤抖,“老臣这就去煎些滋补的药,请陛下放心。”
李昭南面色无光,不语。
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栖霞殿,他方缓缓走到芷蘅床前,床上的女子,素白浮花帐,映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他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明明是夏日,为何,她的脸容仍旧如此冷?
是因为心冷吗?
一别三年,失而复得,此时此刻,他似乎才真正的明白,他似乎从未给过她片刻幸福!
曾许诺过她的一切,都来不及兑现,她便已心如死灰,悄然离他而去……
芷蘅,三年,这三年,你都在唐世言的山中吗?
你便……如此残忍,如此……不想见我吗?
你不会思念?不会……有入骨的痛吗?
抚着她的手稍微用力,那沉睡中的女子,突地眉心一凝,李昭南心一颤,连忙唤一声:“芷蘅……”
床上躺着的女子,幽幽睁开双眼。
漆黑深邃的眸,冷峻如削的脸廓,那一别三年,深情入骨的眼神,略显得薄冷无情的唇,是……昭南吗?
这是梦吗?
她眸光闪动,晶莹璀璨的水目,幽幽望向周围。
镂花沉香檀木屏风,工笔细描的花鸟彩绘,胭脂色流苏坠子静静垂着,摇动一帘往昔的旧梦。
这里是……栖霞殿!
芷蘅忽地惊觉,脑海中忆起自己昏倒前的惊心一幕。
她分明听见,那居心叵测的人,要利用自己挑拨李昭南与唐世言的关系,这样一来,李昭南便再也没有了身后支持,势单力孤,登基三年毫无政绩的皇帝,便不得不屈从于某一个势力!
心一惊,目光便微微颤抖。
她忽地冷下眼神,不行,决不能便这样被利用了!
若是这般,自己三年前的决定,便毫无意义!
想着,目光里显现惊恐的神色,陌生的看着李昭南,迅速起身,向锦床内侧而去。
李昭南一怔,芷蘅如此惊慌的样子,令他始料未及!
他想过,她会冷冷地避开他,或是愤恨地望着他,可唯一没有想过的是……她竟会恐惧得如同看见了地府阴森的鬼魅,她剧烈地摇头,墨发连绵,凌乱在身前。
“呃……”她发出嘶哑的声音,却久久不能成语,她摇手,拼命向他摇手。
李昭南豁然站起身,不可思议地拧紧双眉:“芷蘅,你……”
床内的女子连连摇手,目光中亦皆是陌生的、不含一丝情意的光色……
难道……
李昭南心绪大乱,他望着床上瑟缩的女人,望着她无助惊惧的眼神,她连连摇手,连连否定着什么?
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粗噶的声音,她……
“你……你的嗓子?”李昭南试探着开口。
芷蘅心念一转,连忙指着自己的喉咙,随即继续连连摇动双手。
李昭南大惊,望着她,她的意思是……她……不能说话了吗?
是吗?
他一步上前,倏然抓紧她的双肩,望着芷蘅惊恐的双眼,犹记得秋色长天下,她一曲高歌惊艳四座,怎么会……怎么会……
芷蘅剧烈地挣扎,竟用力想要掰开李昭南的双手。
“芷蘅,是谁害你?是谁害你变成这样?”李昭南如同迷失方向的困兽,不知所措地咆哮道,“芷蘅告诉我,到底是谁害你?是唐世言吗?是他害你变成这样的吗?”
芷蘅无奈心中万语千言说不出口,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否认,只要她否认自己是杨芷蘅,只要她否认了这一切,那么……他还是他,一切都不会改变。
奸人的诡计不会得逞,他亦可以有足够的年头肃清朝中的佞臣,但是有她在,他便如同被缚住双翅的雄鹰,仰望天空,却不能翱翔!
她会牵绊他,会频频被人利用陷害,或是如今天这般,成为打击他,和挑拨离间的工具!
她不能,她不能。
况且,如今她这样的情状,如果承认了就是杨芷蘅,又要她如何将来龙去脉说清楚,如何……为唐世言辩解?
可是,又要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她不是杨芷蘅,杨芷蘅,早已死在了三年前!
她的手指剧痛得一动也不能动,奸人果然狡猾狠辣,生怕她写下只字片语,竟不忘伤了她的双手。
目光无助四顾,突地,凝在屏风边,一幅描画精细的墨宝上。
画中女子一身素色长裙逶迤白玉宫阶,飘零而下的花雨纷纷跌在如墨长发上,黛眉轻颦,口若含朱,墨笔勾勒出纤细孱弱的腰肢,目光里却是深深的绝望……
那是……自己的画像!
是李昭南的手笔吗?
心内流淌的刻骨之爱一分分凌迟着她。
昭南,原谅我,原谅我此时此刻,决不能与你相认!
心中陡然一定,颤抖的红肿的手指,指向墙壁上高悬的墨画,李昭南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再望她流光晶莹的双眼,芷蘅指着画像,然后……坚定的摇摇头。
犹如当头一棒赫然而来,李昭南身子一僵,精锐龙眸忽而冰冷地凝住。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又看看墙上高悬的芷蘅的画像,他颤颤开口,不能相信:“你……你是说……你……不是她?”
芷蘅听了,用力地狠狠点头,李昭南身子更加大振,不禁向后退步,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世上,不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不会!
“你说……你说你……不是芷蘅?”李昭南追问一句,一字一字咬住,他不能相信,这眉,这眼,这绝代容颜,不是芷蘅……她能是谁?
良久,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烛影摇红,轻纱飞扬。
李昭南渐渐镇静下来:“芷蘅,你还在恨我,是不是?”
不错,芷蘅应该恨他,不应该原谅他!
芷蘅心痛如绞,望着他,天知道,她多么想伏在他的肩头,感受他的心跳与霸道的温柔,可是……她不能……不能!
她轻轻抽泣,仍旧摇头。
指一指墙壁上的墨画,坚决地、不容置疑地望着李昭南!
摇头……
李昭南赫然皱眉,嘶声吼道:“御医,传御医!”
不可能,不可能,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如此相像的一张脸,会是不同的两个人,御医曾说,她后脑遭受过重击,他宁愿相信,她是失去了记忆,宁愿相信,她依然恨他,也不愿相信,她不是芷蘅,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哑女!
栖霞殿杨妃归宫,原本令宫宇震动,各宫之中,议论纷纷,如今那栖霞殿的女子,竭力否认自己便是杨妃,御医说许是失忆,但那女子仍旧否认,只是指着悬挂墙壁的墨画,说自己不是杨妃!
李昭南召唐世言入宫,容嫣非极力跟随即来。
栖霞殿中,鎏金铄银、浮香缭绕,浮香之中,只见断肠草布满窗台,暖风微拂,草叶颤动如心。
唐世言怔忪,这座金煌殿宇中,李昭南竟以断肠草为饰,可见这三年来帝王的心境是怎样的不堪。
李昭南负手立在殿中央,唐世言望着他的背影,与容嫣非低身行礼:“参见陛下。”
李昭南不动,沉声开口:“你该知道,我为何找你前来?”
唐世言道:“关于芷蘅……”
“芷蘅?”李昭南豁然转身,龙袍乍然撩动,“你不该尊称她一声杨妃吗?”
唐世言目光一颤,渐渐沉下去:“是,关于杨妃,唐某想,她会将一切都告诉陛下,而唐某说什么……”
“她不能说!”李昭南打断他,龙眸犀利,“她不能说,你不知道吗?她哑了,双手更被人将筋骨重伤,御医说,不知还能否恢复!唐世言,朕如此信任你,可是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有做!”唐世言不可置信,朗眸忽而惊凝不已。
他说什么?说芷蘅哑了!说芷蘅的手……筋骨重伤?!
“我要见她!”
“你凭什么要见她?”李昭南直指唐世言,燃烧的怒火,几乎将唐世言烧成灰烬。
“我必须见她!”唐世言眸光笃定,两个男人,不止一次的对望中,这一次,只怕最是激烈如火,电光火石!
“陛下,您为何不能冷静听唐世言一句?况且,这栖霞殿中,唐世言只一个人,你还怕他带走了杨妃不成吗?陛下,你们被人算计了,你还不明白吗?今日你来时,我们也是接到别人飞鸽传书,说杨妃在山下,我们也是才将昏迷的杨妃救起来,而您就恰好来了,您如此睿智,您都想不到吗?你们这样对峙,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容嫣非快人快语,转而对向唐世言,“还有你,你吞吞吐吐,瞻前顾后的干什么?三年前是怎样的,你……”
“公主。”唐世言喝止她,稍稍沉一口气,“陛下,我定要见她,若见不到她,我什么也不会说!”
唐世言说着,转身欲去,身后却有杀气赫然袭来,唐世言侧身避开,只见一道剑光直向自己,殿宇顿时晦暗!
李昭南的剑再一次对准他,他侧身闪在一边,磅礴的剑气却直逼而来,唐世言只是闪躲,他是陛下,曾是唯一能令他听命之人,他不能和他动手!
容嫣非正欲冲上去,却见李昭南将唐世言逼至窗边,剑锋割落断肠草,片片飞扬。
李昭南突地停止攻击,望着唐世言,目色随着微微沉静。
容嫣非望着二人,唐世言亦感觉他的眼神一点点熄灭了怒火,李昭南轻叹一声,缓缓放下剑。
“她说,她不是芷蘅!”李昭南声音微微沉哑。
“什么?”唐世言凝眉不解,李昭南修眉蹙紧,冷峻的脸孔渐渐凝重,“她不能说话,不能写字,但是长着同芷蘅一般的脸……”
他没有说下去,唐世言心中更加混乱一团。
李昭南突然冷静,可是他说的话,自己却一点都不明白。
容嫣非亦是一头雾水,李昭南还剑入鞘,深深沉一口气:“也就是说,有人故意通知朕,让朕看到芷蘅在你的山里,又让你们恰好在那个时候救起芷蘅,而实际上,她却不是……为了让她守口如瓶,所以……毒哑了她的喉咙,重伤她手指筋骨!”
李昭南说着,眸光陡然阴枭:“这个人……朕……一定要找出来!”
唐世言心中谜团重重,李昭南说……那女人不是芷蘅?
“可是……”唐世言话到嘴边,容嫣非忽地冲上去,拉住唐世言衣袖,眼色微微示意,又对向李昭南,“陛下,果然英明,既然陛下已明白了来龙去脉,便可以要我们去见见杨妃了吧?”
李昭南看向她,再看看她拉住唐世言衣袖的手,不知为何,这样的情状,却令他心底微微酸涩,三年来,再没有一个女子,如此这样真心关切过自己,原以为,他可以找回失去的一切,却没想到,终究是空。
他惘然一笑:“她不是杨妃,当年,朕亲手将她放入棺中,亲手……盖棺,本便不该抱着这样的希冀……”
说着,向殿外而去:“你们去吧,她就在内殿……”
伟岸英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栖霞殿外炽烈的白昼中。
八月里,阳光耀眼夺目,叫人无法直视。
可那背影,却分明,落寞至极……
唐世言完全糊涂了,与容嫣非迈入内殿,便见云儿正战兢地站在一边,见唐世言与容嫣非进来,连忙低身道:“奴婢见过唐义公,见过公主。”
唐世言侧眼看她,但见她一身樱草色薄丝隐花裙,发髻以碧玉簪挽住,秀美容颜更添娇美,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云儿的装扮早超过了侍女,唐世言上下打量她,只听闻当今陛下,因她乃芷蘅婢女而特别照顾,看来果真不假。
容嫣非见他凝眸在云儿身上,催促道:“唐世言,你是来看美女的吗?”
唐世言一怔,随即说:“云儿姑娘,可容唐某与芷蘅单独谈谈?”
当年之事,云儿亦是参与了的,唐世言不懂,为何李昭南依然如此坚定地认为,这个女人果然不是芷蘅?
云儿没有告诉他吗?还是这个不能说,不能写的女人,竟可以有本事令云儿一起与她串通?
云儿低身去了,唐世言轻轻走近床边,锦床上的女人,长发披散,未绾发髻,国色容颜,黛眉轻颦,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唐世言不自觉放低了声音:“你是芷蘅,对不对?”
那女子望望殿外,容嫣非会意,站在内殿静静垂着的胭脂色绯纱边,随时注意殿外动静。
女子望回到唐世言脸上,轻轻点了点头。
唐世言大惊:“为什么?”
事到如今,为什么她还要隐瞒?
芷蘅默然垂首,轻轻一声吟哦,只发出粗粝嘶哑的声音,却说不出一个字……
唐世言更是大惊失色,他进门之前,原以为芷蘅只是假装,却未曾想,她果真不能说话,芷蘅轻轻抬起双手,她双手十指缠着厚厚的布带,芷蘅指一指她的嗓子,摇了摇头。
“是绑你走的人?”唐世言冲到芷蘅身边,芷蘅点头。
“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唐世言的声调微微高扬,芷蘅连忙按住他,示意他莫要高声,她焦急的目光,无能为力的神情,唐世言重重捶打床面,他忘记了,她已不能说话!
“唐世言冷静!”容嫣非插口道,望向芷蘅,“他们要挑拨唐世言与陛下是不是?”
芷蘅点头。
“你不承认你是芷蘅,是因为承认了,他们之间便会有不可避免的战争对不对?”容嫣非站在殿口,一句句冷静问道。
芷蘅点头。
唐世言看着容嫣非,一身红衣灼灼的女子,亦有一颗如火一般的心,有火的冲天魄力,更有火的不顾一切。
容嫣非的冷静,亦令唐世言冷静下来,芷蘅不能说话,那么便要他来问。
“陛下的性子,你我都太了解,若他得知这三年来,你一直在山上,他多疑、暴虐的脾气,是不会听我一个人的解释,而你又不能说,不能写,紫樱与罗永云游不知所踪,我……不足以取信于他,他不会相信,我们什么也没有,对不对?而你的良苦用心,他亦不会知道……”冷静下来的唐世言,思路有条不紊。
芷蘅叹息一声,轻轻点头。
“绑你之人,是朝中之人,对不对?”
芷蘅点头。
“但你不承认,他便会疑惑,便会将整件事联系,恰好你如今不能说,不能写,他才会相信你只是才到山上的哑女,而不是三年躲藏山中的杨妃,才会认为是有人在陷害我们,挑拨离间,才更加会去追查是谁……布下了如此阴谋,对不对?”
芷蘅点头。
容嫣非听着,这才彻底明白了芷蘅的用心,不禁暗自惊讶,一个不能说,不能写的女人,恐怕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转移一个愤怒帝王的视线,而不让他的心思全部放在这三年来的疑惑、妒忌与怨恨上!
若她承认了,光是唐世言三年藏匿着她,这一点便足以让唐世言百口莫辩,又没有人证在,那么,李昭南又怎么去相信,所谓的阴谋?
情到深处无怨尤。
也许,这个方法很傻,可是……却因为她对李昭南的足够了解而十分奏效,只是,以后,他们或许要长久相对在栖霞殿,可是……对面不相逢,又该是怎样的心酸与痛苦?
容嫣非眼睫微微湿润。
唐世言的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他坚定望着芷蘅:“我会尽快查出此人!”
芷蘅望着他点头,唐世言起身,芷蘅突地拉住他的衣袖,手指用力,便会痛入心骨,她微微蹙眉,泪眼里,似有所诉。
唐世言望着她的眼神,他是懂得的。
他微微一笑:“不必谢我,这……也是为我自己!我唐世言倒要看看,是谁的用心如此险恶!”
芷蘅轻轻放开他,依然只能是点头。
望着唐世言与容嫣非离开,心中揪痛,唐大哥,你一定要与陛下同心协力,查出他身边的奸佞,若能如此,即使……我一辈子都只能是个不相干的哑女,我亦认命!
静谧夜色,轻笼细烟,栖霞殿外凌波湖明如镜、澈如心,几朵飘零花落,湖心荡起微微涟漪。
丁香紫,绽放在湖边,夜色如水一般,明透又深沉无边……
立在湖边的帝王,身影落寞,孤独的影投在湖心中,形单影只,果真是如此凄凉的景象。
芷蘅静静的站在廊柱边,远远望着他只身而立。
忽地,一个女子走近他的身边。
若相思亦能如水,她只愿,是那湖中一片凋零的花片,至少可以望见她思念的人。
不知不觉,她竟步步走近,距他……只有一树之隔。
三年,她还来不及好好看看他,还来不及更清晰地察看他眉宇间细微的变化,她该不该走过去?
只以……一个哑女的身份!
脚步轻轻挪动,正要走上前去,却有一个声音响起:“陛下……风凉,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是云儿。
芷蘅止住脚步,却忘记躲藏起来,李昭南回眸,眼神便凝在她身上,夜色下,绝色女子容颜凄美,一树桂子若雪飘零。
迷离的夜,身姿楚楚的熟悉面容,李昭南片刻恍惚,却立时僵住了脸孔:“谁要你随意走动?云儿,你没有教她这栖霞殿的规矩吗?”
云儿看着芷蘅,芷蘅怔忪在原地。
李昭南瞬时凝固的面孔,卸去了转眸间刹那的温情脉脉,那是她陌生的眼神,冰冷……如幽深谷底!
云儿惶恐说:“是,奴婢会告诉姑娘的。”
李昭南冷冷瞥芷蘅一眼,甩袖而去,途经芷蘅身边,冷声道:“不要以为你长得与芷蘅相像,你就是她!朕许你住在这栖霞殿,但是……决不许任何人以芷蘅自居!明白吗?”
他冷酷的眼神,如同寒刀,芷蘅怔怔望着他,不知所措。
他拂袖而去,没有一丝流连,芷蘅望着他的背影,看来,多疑的他,此时深信不疑!
“姑娘,栖霞殿中最好不要乱走,若是无意毁坏了这殿中一草一木,陛下都不会饶过你,即使你长得与公主极像,可你终归不是公主!”云儿冷漠的眼神,令芷蘅一怔,她走过去,拉住云儿的手,云儿却冷冷抽出来。
芷蘅一惊,云儿转身说:“姑娘早些睡吧,记得不要乱走,也不要……自以为是公主!”
说着,纤柔更显得俏丽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芷蘅怔住,云儿是怎么了?连她也不相信自己就是芷蘅吗?
自从回宫,云儿虽一直随侍左右,可太多的头绪,让她几乎忽略了,云儿……似乎与她生疏了不少!
亦没有一次,如唐世言一般关切她为何要否认自己便是芷蘅!
当年的一切,她俱是知晓的,芷蘅立在风里,桂子夹杂着涩涩的青草苦味扑入口鼻。
云儿,你是怎么了?难道,我不能说话,不能写字,你便真的确信我不是芷蘅吗?
正想着,身后忽有一阵风掠过。
背脊蓦然袭来一阵寒意,芷蘅豁然转身,只见一人黑巾蒙面,赫然站在自己身后。
她一惊,皇宫内院,守卫森严,他如何进到宫里?
她欲开口,却发现她无法呼救。
身子被突地紧紧箍住,她惊凝望着眼前人,那人冷冷阴笑:“好啊,你竟敢说你不是杨妃?”
芷蘅拼命摇头,挣扎着,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好有本事,不能说,不能写,也可令陛下相信?”
说着,芷蘅只觉得颈上生寒,一柄钢刀烁亮在夜色下!
“告诉你,主人很生气,你想死吗?”
那人声音阴冷,芷蘅摇头。
那人笑道:“不想死,就老实一点!听主人的吩咐!”
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瓷瓶,月色下,他的眼眸黑白分明,透着寒意。
“你长的这样一张杨妃的脸,这栖霞殿迟早是你的天下!呵,只要你在三天之内,将此药下在陛下的酒菜里,便饶你不死!”那人说得坚决,便好像自己一定会答应。
芷蘅颤颤举手,接过温热的小瓷瓶,她望着他,那人眼里是分明的得意的笑:“你既然不是杨妃,那么……便去杀了陛下,你就能保住性命!而且,我会给你解药,让你重新开口说话!”
雪颈上一紧,那人捏住她,狠狠望着:“若你不做,保准你活不过第二天!听见了吗?”
芷蘅目光迷蒙,为什么,这栖霞殿中没有一名巡守之人。
既听说李昭南夜夜宿在栖霞殿,便应是这宫中守卫最是森严之地,何以,此人可这般来去自如?
难道……便连宫中禁卫亦被收买了不成?
转念一想,不会!
李昭南的禁卫,该是他最信任的一批,他生性多疑,不会令危险潜藏得这样近。
可为什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却望着那人轻轻点头,那人方缓缓放开她,冷笑道:“还算识相,看来,你果真不是什么杨妃!”
说完,飞身而去。
芷蘅惊疑地看着,气息凝滞。
她紧紧握着手中瓷瓶,她知道,她必须答应,她若是不应,只怕他们会另想更加阴毒的计策陷害李昭南,如此一来,一则稳住对方,二来,若有机会,她也可与唐世言商量。
可对方是否亦太过沉不住气?
怎么就确定她与李昭南之间没有计策?不过几日,便要挟自己,还貌似信心十足!
她想,她必须要见到唐世言,她实在拿不准,对方这一步,究竟意欲何为,她总觉得,不会是这样简单!
冷月如钩,芷蘅只觉这宫宇高墙之内,果真步步惊心!
昭南,三年了,你身边依然险象环生,你……可知道?!
两天过去,芷蘅并未得机会再见唐世言,她想,无论如何,亦要令李昭南明白,他身边隐藏的危险。
她不顾云儿的告诫,依然来到凌波湖边,李昭南似对那湖光月色特别眷恋,每晚皆会在此逗留。
她走过去,低身在李昭南身边,李昭南侧眼望向她,先是一惊,随即便凝固了神情:“谁让你来这儿?”
芷蘅不可言语,微微张口,发出沙哑的嘶声。
李昭南冷冷看她,转身而去,芷蘅却连忙抓紧他的衣袖,李昭南龙眸幽沉,冷声说:“你可知,该当何罪?”
芷蘅不能言语,只是紧紧拉住他,李昭南不耐地甩开她,芷蘅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泥泞湖边,衣裳沾湿,芷蘅抬眸,目光里泪流蜿蜒。
李昭南目光犀利,冷如冰霜地俯视她:“明儿个,你便走吧,芷蘅很爱吃醋,你住在这里,她会不高兴。”
言毕,甩袖而去,芷蘅心一痛,望着那背影远远消失在夜雾之中。
心内的悲酸与痛苦紧密纠结。
李昭南如此决绝而去,她明白,自己应该欣慰惊喜,三年,他对自己的情意竟如此深厚,可心里的酸楚就是源源不断,侵袭着她的心。
他说,要她离去!
三年,那入骨的思念,为何在见到他时,更加浓郁深沉?
又是一天匆匆过去。
夜,如苦墨深浓,一弯冷月映入湖心,银辉落满,穹窿暗沉、浮云隐隐涌动。
皓白月色,笼罩栖霞殿青瓷琉璃,密不透风的夜,微明处,亭台楼阁隐约可见,峥嵘奢贵,不失华美大气,而月光照不见处,却森森可怖,只觉一片诡秘漆黑。
月悬中天,栖霞殿正殿内室,浓香酒气虽烟霭缥缈。
一名臣子才进栖霞殿急奏,匆匆而去,内侍捧上了美酒,每逢这个时候,年轻天子都要小酌几杯。
只是今日喝得未免多了。
云儿在一旁伺候,轻声劝慰:“陛下,少喝一些吧,明儿个还要早朝。”
烈酒入喉,李昭南推开云儿,今晚这夜,似乎特别压沉。
只见绯纱帘幔轻轻飘动,一女子盈盈而入,素白衣裳,墨发连绵,与李昭南眸光对视,先是一惊,随即转身而去。
“芷蘅……”
李昭南大叫一声,突地起身,云儿一惊,定睛看时,微醺的天子已然冲到帐帘处,紧紧拥住转身欲去的女子。
“芷蘅……”他轻声呢喃,那女子由他抱着,侧首间,却忽地被他捏紧脸颊,酒香弥散,他薄冷的唇迅速擒住她颤抖的唇瓣。
他近乎疯狂的掠夺,令芷蘅一阵晕眩,他的手越拥越紧,他的吻越来越热烈。
柔软的、缠绵的、如火的,三年的相思,一夕纠缠。
泪光里,冷峻帝王眸中的哀凄,一分分割碎芷蘅的心。
三年来,她日夜想念的怀抱,她不曾忘却的痴缠。
她忍不住回应他,忍不住转身与他拥在一起。
他坚实的胸膛,他挺直的背脊,他温暖的臂弯。
“是你,芷蘅,是你……”
李昭南说着,将怀中的女子一拥而起,回身,视而不见地撞开迎上来的云儿。
浮花帐落,锦床香浓。
浮纱缥缈柔美,冷酷天子热情如火,芷蘅惊讶,她竟无法推拒他,即使,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推拒,可她任由他疯狂,任由他热烈,任由他予取予求。
她缓缓闭目,搂紧他,想到,她可能很快便要离开,她竟如此贪恋,如此希望他不要清醒。
他吻她柔软的耳垂,她便习惯性地吻他肩上的一道伤疤。
衣襟滑落,露出柔美的万种风情。
此时此刻,芷蘅只想忘却一切,想到昨日,他叫自己离开时的冷漠,她便想与他多一刻相拥,也好……
可突地,只感到肩上一阵疼痛,她骇然睁眼,只见李昭南意乱情迷的目光渐渐暗沉,他紧紧扣住她的肩,居高临下望下来,眼神却逐渐冷落。
她想要开口,想要唤他的名字,可是……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
“又是你!”李昭南豁然起身,披衣下床。
那犹自不能安稳的心跳,仍旧急促紊乱的呼吸,身上,还留有女子淡淡香气,可那背影却已冷漠至极。
芷蘅躺在床上,缓缓侧眸,她忍不住流泪。
“不是叫你走吗?怎么还留在这里?”李昭南侧眼望在面色苍白的云儿身上,厉声喝道,“云儿,她怎么还在这里?”
云儿连忙低身说:“陛下,奴婢不知,不知陛下吩咐。”
李昭南冷哼一声:“明日便送她出宫,朕……不想见与芷蘅无关的女人!”
说着,甩袖欲去。
芷蘅却连忙下床来,身子酥软,却来得及冲到他的身边,拉住他。
她仰头望着他,四处而望,如今这内室中,已空无一人。
她来时,那黑衣人再度出现,言李昭南正在内室饮酒,若她不趁机下毒,他们亦会在李昭南踏出大殿的时候,刺杀他。
芷蘅本是犹豫,可她来时,却惊见栖霞殿守卫如那晚一般,竟松懈得没有一个人来拦她!
她不由得心慌,这样沉醉的李昭南,如何面对对方的杀手?
她紧紧拉住他的衣摆,跪在地上,向他连连摇头。
李昭南却沉声说:“不要挑战朕,即使……你有如芷蘅一样的脸。”
芷蘅拉紧他,不肯放松。
云儿走过去,轻声说:“姑娘,莫要惹陛下生气。”
芷蘅望着云儿,凝眉不解她的生疏冷漠,别人不知道,可她该知道,她许便是芷蘅,可她为何如李昭南一样深信不疑,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哑女?
芷蘅手指过于用力,尚未痊愈的指,生疼入骨,可她依然不放手,不能让他出去。
李昭南沉一声气:“罢了,云儿,你先出去。”
云儿一惊,望望死死抓住李昭南衣摆的女子,李昭南重复一句:“出去。”
云儿不敢忤逆,一步一回头,缓缓走出内室。
李昭南低身扶起她,深刻目光里,有几分复杂的纠缠。
“你有话想说?”李昭南问。
芷蘅用力点头,望望四周,李昭南亦向殿口望去,道:“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
不会有人来,可是隔墙有耳,芷蘅只怕在哪一个角落正有一双阴森的眼睛看着他们。
心中一思,起身走到酒杯边,她将酒斟满,转身对向李昭南,面对李昭南,她自怀中掏出白玉瓷瓶。
用拇指将瓷瓶打开,瓷瓶里透明的液体缓缓流入杯盏中,李昭南凝眉,芷蘅缓缓走近他,将杯盏递过去,李昭南抬首,欲要接过,芷蘅却突地后撤一步,望望那杯盏举杯欲饮。
手腕一痛,芷蘅侧眸看去,李昭南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眉宇间的冷酷漠然似渐渐被复杂取代。
李昭南自芷蘅手中接过酒杯,芷蘅大惊,却无奈被他攥紧手腕,来不及阻止,李昭南已将那酒一饮而尽!
不!
芷蘅心里撕心裂肺地呐喊,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不能阻止他!
她是要告诉他,有人要她毒害他,是要告诉他,今夜,月黑风高,有人要刺杀他。
可是……
她扑倒在他怀里,泪水翻滚,她说不出一句话,发不出一点声音,可倾绝的泪水几乎将她淹没。
她拼命摇头,欲向外跑去,李昭南却手上用力,将她拉回到自己怀里,他望着她,嘴角竟有一丝笑意。
“芷蘅……”
芷蘅一怔,李昭南深黑冰冷的眸中突然噙了笑意迷蒙:“是你递来的酒,即使是毒酒,亦甘之如饴。”
芷蘅猝然心痛,他的笑,令她的心痛如刀绞。
她泪水难绝。
昭南,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喝下去!聪明如你,你为何不能领略我的意思?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她推开他,向外跑去,迎头撞上一人,她跌倒在地,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只见,那绑架自己的老者,赫然出现在眼前!
“好一句,只要是你递来的酒,是毒酒,亦甘之如饴。”
那老者步步逼近,阴森的笑挂在唇角边。
芷蘅向后退去,却见李昭南脸色渐渐阴暗,他捂住心口,呼吸急促,身子渐渐前倾。
芷蘅连忙起身奔过去,扶住他的身体,李昭南的手臂紧紧地拥住她,迷蒙的目光却依然淡定:“孙守波,你的心,便这样急切吗?”
孙守波?
芷蘅大惊,原来,这个绑架他的人,竟然会是当朝权可擎天的孙守波?孙如妍之父!
孙守波仰天而笑:“英雄难过美人关,一个哑女,便令驰骋天下,生死无惧的李昭南意乱情迷到了如此地步!可笑,可笑啊……”
“孙守波,三年来,你看似为朕把持朝政,平衡臣子,可实际上,不过为自己谋划,扫清障碍,而之所以大力支持朕攻打联军,亦是为了你日后可无战乱之忧,是不是?”李昭南说着,身子向下倒去,芷蘅撑住他,他勉强令字句分明,可他的眼神依然犀利如鹰。
孙守波冷冷地笑,那几乎扭曲的得意的笑,令芷蘅作呕。
“哈,不错,你没有办法不是吗?你出征,朝内必须仰仗着老夫,而你回朝,呵,自以为羽翼丰满了,开始大刀阔斧肃清身边隐患,你仗着外有唐世言军队、资财的相助,便无后顾之忧了吗?错了!”
孙守波大笑不止,指指身边的红天:“你李昭南、唐世言的手下,也有叛徒,而禁卫军,这些年已经都是老夫的人!哈哈哈。”
说着,直指芷蘅,笑得更加狰狞可怖:“你以为,她不承认她是杨芷蘅,老夫便没法子挑拨你和唐世言了?不错,她不承认也好,也省得你们兄弟打来打去,耽误时间,倒不如速战速决!可是老夫想不到,你竟如此容易上钩,李昭南,你是真的醉了?还是面对这张脸,便没了心智?”
孙守波近乎发狂地笑,嘲讽鄙夷地望着站立不稳的李昭南。
李昭南唇际却扯出一丝冷笑。
孙守波大笑道:“不愧是天将军,中了断肠水,依然可以站立这么久……”
孙守波望望栖霞殿满屋的断肠草,笑道:“李昭南,你种了三年的断肠草,却想不到要亡命在这断肠草之下吧?哈哈……”
“孙守波,你也想不到吧?”
狂笑声戛然而止。
孙守波回头看去,但见一群兵手持刀剑赫亮,一拥而入,为首的男子,目光朗朗,神情淡定,眉眼生风。
“唐世言?”孙守波大惊,转头再望李昭南,李昭南缓缓直起身子,适才的痛苦表情一扫而光,精锐龙眸,亦如往常,明烁犀利,如刀刃令人心寒冷如剧。
“你……怎么是你?”
孙守波颤声道,身边的红天亦慌了眼神:“来人,来人……”
孙守波大声向外喊道,唐世言冷笑道:“别喊了,不错,这三年来,禁卫军都是你的人,可是孙守波,你一个从不行军打仗的,自以为兵法如儿戏,不过而已,却不知什么是偷梁换柱吗?”
“什么?”孙守波僵直在当地,李昭南冷哼道:“你一心要朕与唐义公分歧,将哑女送进宫来,但,你想不到她竟一力否认自己的身份,反而令朕察觉到她不能说,不能写,背后定有惊天阴谋,你的计划落空,你看到,连朕都深信不疑,此女果真不是杨妃,你便又生奸计,威胁惊吓她,要她下毒害朕,更做了完全准备,要杀手埋伏在殿外,如若她不得手,朕只要踏出大殿,便会遭人袭击,只不过,若是朕死在刺客之手,你后面做起来便会麻烦一些,而若死在毒酒之下,你便可向外宣称,大沅天子因思念杨妃过甚饮酒过多,猝死栖霞殿,对不对?”
孙守波听得目瞪口呆,却依然不解,他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你们……”
唐世言叹息摇头:“孙守波,说你笨,你还真不聪明。还不明白吗?你错就错在送了这名女子入宫,你自己都无法确认她究竟是不是杨妃,便贸然行事,你以为,陛下只要见了这张脸,便会立时挥剑杀了我?”
唐世言目光一肃:“孙守波,你未免太小看了陛下!”
芷蘅亦听得惊心不已,她望望身边的李昭南,目光沉定,殿口的唐世言笑容如风。
两个人,到底达成了怎样的默契?为什么……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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