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同意公主容嫣非和亲大沅唐义公,两国休兵,重新签订友好新盟,唐世言不得不钦佩沅心,沅心不过几句话,便令容尔丹放她回到大沅。
容嫣非与父亲惜别瀛水河,目送阿那大军于三日后消失在瀛水河一线山脉中,这一次离别,不知是多久,只是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与父王间,更多了几分莫名的隔膜。
父王的决定非他情愿,故而便连她的婚礼都未有留下观看,言将于到达阿那后,将嫁妆奉上,容嫣非无奈叹息,她希望,至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两国万不要再起争端!
容嫣非与唐世言带着沅心回归大沅,李昭南于碧霄殿设宴,容嫣非与唐世言大婚于半月后举行,今夜宴会,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飞,梅香醉人。
碧霄殿银装素裹,白玉宫阶冷雪萧萧,纷飞的雪片落满宫檐,朱漆柱子在茫茫雪飞中更有鲜丽的红。
绣面宫灯一路高挂,飞雪脉脉,于宫灯上方消融成水珠子,摇摇落尽,再也不见。
旖旎的夜,幽幽寒香,雪末如同玉屑,扑入眼底,美不胜收。
晚宴大肆筹备,似栖霞殿内皆能嗅到浓郁酒香。
芷蘅与李昭南于栖霞殿内,召见唐世言,唐世言一身风雪,黑色风袍上落满银屑霏霏,抖落了一身寒冷,暖融融的栖霞殿唐世言面目却阴沉沉的。
李昭南微笑迎上来:“呵,看来一切还算顺利,竟这样几天便达成所愿了?不愧是唐世言。”
唐世言本是极擅长口是心非之人,可面对李昭南,他却遮掩不住内心的激烈碰撞。
一路以来,风雪连天,瑞雪荧光如碎玉,他却无心玩赏,李昭南见他沉默不语。
多年的了解,心知定然有事发生。
他思量片刻,忽地挑唇笑了:“怎么不说话?”
唐世言亦望着他,不及开口,李昭南便眉峰一动,道:“莫非……你看了圣谕?”
一字一字,冰冷如同一粒粒雪珠子,唐世言眉心凝结了,亦直言不讳:“是,我看了圣谕!”
李昭南似乎并无过多惊异,不错,那样一道圣谕,他不能完全保证唐世言会如他的预想,一字不看。
李昭南微微一叹,缓步走向龙案边,随意翻动手边一本书册,道:“可是有话问朕?”
唐世言道:“是。”
李昭南笑道:“这样吞吐可不像是你。”
唐世言微微侧眸望在芷蘅身上,芷蘅一怔,秀眉微微一蹙,随即会意了,本是熏着一壶冷香梅子茶的她,连忙起身,薄棉傲雪凌梅芙蓉裙摇曳如雪,清美的华贵,静淡的妖娆,芷蘅与沅心的不同,便是更加真实,美艳就是美艳,绝不以故做出的清高遮掩她傲世的容颜,绝不用刻意的骄傲衬托她的倾城绝色。
她盈盈一低身:“陛下,臣妾先告退了,梅子茶已烹好了。”
李昭南点点头,芷蘅走过唐世言身边,与他目光相触,三年的相处,她亦对唐世言有多少的了解,他这个人一向大而化之,若非极严重的事情,绝不会令他神情凝重至此。
她叹息走出殿门,只希望他与昭南之间,不会生起什么波澜才好。
芷蘅出门,李昭南亦遣下了所有侍人。
殿内高烧的烛辉与炭火,纠缠着袅袅如雾的兰草清香,升腾若一帘渺渺屏障,隔绝在李昭南与唐世言之间。
许久,唐世言方开口说:“我的身世,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
他没有提到沅心,李昭南手指一滞,停在书册的一页上,随即静静说:“你想知道什么?唐敬东?”
“所有!”唐世言的话,短促有力,不容置疑。
李昭南心中一颤,他此言说来,莫非他竟是得知了一些不成?是容尔丹对他说的吗?想想不会,容尔丹的性子,是极怕丢面子的,这种事,他该不会主动提及,自己那一行字,不过震慑他而已。
可唐世言若非得知了一些,又怎么会是这样质询与阴冷的口吻?
他与他说话,从不会如此。
李昭南合上书册,转身看着他,目光安静,避重就轻,试探道:“唐敬东,大沅昔日抗击阿那著名将领!却因种种原因无缘史册,而你便是唐敬东之子!”
“仅此而已吗?”唐世言唇际有一条冷硬弧度。
李昭南心中顿时明了,看来,他是知道了不少!
目色亦渐渐低沉了:“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是!”唐世言断然道,他不曾想,事到如今,李昭南竟还想要瞒着他。
李昭南深深吸一口气,微微闭目,睁眼时,龙眸内便布满一层不可穿透的寒色。
“你想说什么?”李昭南冷声道。
“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唐世言握紧双拳,愤怒的火光萦绕在彼此之间,他心痛不已,亏得他肯为他死而后已,可是这个人,却一直在骗他!
他狂怒的样貌,李昭南从未见过,至少,在他的面前,他一直是那般清朗的样子,虽说有些许随意,可绝无半分不敬。
而这一次,他见识到了唐世言的怒火!
高烛如同将夜色烧尽了,夜变得苍白,雪光冷了月色,暗淡了整片天地。
李昭南沉默许久,不禁一声长叹:“知道了又怎样?是要朕父债子偿?还是……”
李昭南微微一顿,看着他的眼便顷刻如刀:“还是要去杀死容嫣非公主的亲生父亲?唐世言,朕不说,有朕的道理!冤冤相报……”
“你李昭南何时也会将冤冤相报挂在嘴上?”唐世言怒声打断他,质询的目光令李昭南神情更寒。
“好!”李昭南亦高声一喝,倏然大踏步走下阶台,他走到漆红木架边,猛地抽出木架上三尺长锋,剑光凌厉,殿宇生寒,烛光被剑色割断,一瞬之间,昏天暗地,李昭南右手一扬,唐世言眨眼瞬间,那剑,便朝着自己方向而来,他伸手接住,再望李昭南,剑气犹在,李昭南目光冷似寒潭:“那么,你杀了朕,朕给你这个机会!”
唐世言身子一震,惊悚地望着他。
李昭南的铁血冷酷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却是第一次直面他的决然。
他握紧手中剑,整个人惊愣在当地,李昭南沉声低喝:“杀了朕,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一字字都如尖利的针一根根插在心头。
长剑在手,剑锋寒透。
他挥剑瞬间,却发现那双握惯了剑柄的手,剧烈颤抖,那亦曾杀人无数的手,犹豫不决!
李昭南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剑尖一点寒芒尤其刺目,他望着他,从容而冷酷:“动手啊!”
他在逼他,在胁迫他吗?
还是……在利用他,利用他多年从命于他的忠贞之心,和多年并肩浴血的兄弟之情?
唐世言眸光惊动,手腕儿一阵不稳……
“你在利用我!”唐世言双唇紧抿。
李昭南淡淡说:“不,若你一剑刺来,朕绝不闪躲,我李昭南说话,从来一言九鼎,绝无反悔。”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杀你!”
忽地,长剑生风,李昭南只觉耳边一阵凉意,剑锋穿过烟霭,一阵浮香流断,“当”的一声,三尺宝锋深深插入身后漆红宫柱上。
李昭南笑笑:“朕,只会给你这一次机会!”
“我只想知道真相!听你亲口说!到底……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到底……你还有多深?到底……我是不是只是你手中的玩偶,挥之则来挥之则去?”唐世言目光黯淡,嘲讽地笑道,“不错,从前,我从不问原因,只要是你的命令,我从来不会多问,无论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都不问原因,我唯墨玉之命是从!我不是玩偶又是什么?”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李昭南不曾想他失望至此,他眼里的落寞便如同受伤的困兽,他困惑、他不解、他失望至极。
“那又是怎样?为什么……这些事情,不是由你来告诉我?而是……由一个陌生女人,以此来要挟我?”唐世言一语,李昭南修眉蹙紧!
“女人?”他疑惑不解的目光,令唐世言冷笑道,“不要是这样一副表情!这女人你定然是熟识的!因为她的手里……有一块与你相同的墨玉,她说那玉……原本便是一对!”
李昭南身子大震,目光在烛辉里闪烁,不可置信耳中听到的一切:“什么?”
他语声轻弱下许多,唐世言亦未想到他震惊至此。
“那玉,果真是一对吗?那么你当初,又将它给了什么女人?”唐世言虽是诘问的口气,可分明是在提醒李昭南。
李昭南惊愣在当地,神思却仿佛早已随着淡淡浮渺的香烟飘忽到回忆里。
那墨玉的确曾是一对,可记忆里,那另外一块玉,该早已随着一个人而去了。
又怎会成为此时要挟唐世言之物?
“她……是什么人?”李昭南目光有几分飘忽,但却依然犀利如锋。
唐世言沉声说:“她叫沅心,可我想,该不是本名。”
“沅心……”李昭南小声叨念,眉目一分分拧紧。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全无印象,唐世言说的不错,怕不过是个化名而已。
“此女身在何处?样貌如何?”李昭南目光恢复平静,那一番涟漪并未惊起他眸内过多的浪涛。
似乎,在他的记忆里,那块玉,早已经远去,与他无关。
唐世言脑海里,沅心的样貌定然是美好的,可若要他开口形容她,却只怕没有几句好话:“面容姣好,杏目柳眉,气质高贵,总于柔弱无形中锋芒毕露、盛气凌人。”
李昭南方才平和的眉宇骤然一阵不安。
他看着唐世言,寒风摧夜的严酷目光,令唐世言心中一颤,他是想到了谁吗?
“她在哪里?”李昭南语声中见了几分薄冷,唐世言看见他攥紧的衣袖,袖口精密绣着的云纹图忽然如怒云紧簇,他声色俱沉,唐世言才忽然发觉,本是他于上风质问于他,却不知如何,竟又是无形中,变作了他来问他!
“好像是我在质问你?”几缕烟气缭绕在唐世言眼里,李昭南却看他一眼,转身走回龙案边,“别耍脾气,唐世言。”
耍脾气?
唐世言一怔,自己是在耍脾气吗?
“我是在愤怒!”唐世言上前一步,攥紧手,“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一个字不肯与我说?”
“你要朕说什么?”李昭南低头,笔尖儿韵墨,笔锋速速,“你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么……朕还有什么可说?你显然并不想杀朕,那么……还耍什么脾气?你气朕,不过是气朕没有亲口告诉你,可朕……有朕的理由!你全家的深仇,朕不是已经叫你亲自报了?”
唐世言一怔,李昭南是如此能够轻易把握住他的心思,不错,他不恨他,只是气他!
而所谓仇恨,亦被李昭南的一句话惊碎——当年,碧霄殿之变乍现眼前,不错,正是他亲自率兵攻破了皇城,令李稔自尽于殿宇之中!
唐世言看着他,忽而苦笑:“这是不是我的命?一辈子都要受你的掌控?你总是把我把握得恰到好处!”
“唐世言,我们之间是历经过无数生死的,你若认为朕对你心怀叵测,只当你玩偶一般,那么……朕实在感到心寒!”
说着,李昭南将手中云毫白玉笔放在一旁,举起一张简易墨画,看着他,目光深沉:“看看,那女子,可是这般模样?”
李昭南的样子,好像那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他们之间,亦如平常一般。
唐世言仔细看去,那墨画中的女子,长发连绵,眉若烟黛,一双杏目似含秋水,灵动秀致里有几分不易见的孤傲。
虽说是简单几笔,却甚是传神,那一笔一画,神韵之间,却不是沅心是谁?
唐世言尚在恍惚中,却点点头:“不错,是沅心。”
李昭南眼神陡然凌厉,他手中一紧,那目光,顿时迫得人不禁心生寒意。
唐世言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李昭南沉默不语,他看着他,那双夜般墨黑的眸,却似乎深深陷入了往事的深潭,他紧紧攥着双手,手中墨画被摧毁在指尖,眸深处,忽而,伤痕遍野。
唐世言大惊,这样的目光,他似乎只在某一个时刻见过。
却依然不若此时的复杂。
他的眸光,有恨,却又似乎有飘忽不定的情愫……
李昭南并不答他,只是颤声问他:“她在哪里?”
唐世言被他的神情惊住,原本该愤怒不堪,咄咄逼人的他,却在他这副面容下,似乎恢复了神智:“与嫣儿在一起,晚宴时,会一同前来碧霄殿!与我一起回大沅,是她告诉我一切的条件!”
李昭南眉心一跳,双手撑在桌案上:“她……”
他顿了一顿,却终究没有出口!
唐世言望着他,他复杂纠结的面色,似乎忆起了一个记忆深处的故人,而那人,一定纠缠了他太多往昔的情愫,牵动了那些深埋的过往。
李昭南叹息一声,闭目跌坐在龙椅上:“唐世言,若你听闻的所有,都是她说的,那么……便俱是真的,该不会有夸大或是不实之处!”
唐世言一惊,李昭南深深闭目,似乎是刻意不令自己察觉到他眼里的光色,可他忧郁的神情,纠结的眉宇,却早已出卖了他凌乱的心。
沅心,她到底是谁?为何,连李昭南皆是这样一副神情?
他追问一句:“她到底是谁?”
李昭南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唐世言诧异的神色,略作犹豫,却终于还是开口说:“唐世言,你可记得,你问过我,为何要杀死发妻,老帮主的女儿江沄?”
唐世言大惊,他哀伤的神色,莫非此女,竟与当年之事有关?
“自是记得,难道……与沅心有关?”唐世言神色犹疑,审视着李昭南,李昭南目光暗沉沉的,喉头滚动,似乎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人?竟让他如此难以启齿?
李昭南依然许久的沉默,殿内的烟气便作压抑的沉云,压得李昭南几乎透不过气。
每逢冬雪时节,他皆会忆起的那个人,他已然忘却了多年,而今,这个人又于这样的冬日回来了吗?
他看着唐世言,终于还是哑声开口:“当年,朕……根本没有杀妻,朕放她离开,可是……想不到……她还会回来!”
他目光凉薄,可口气却分明苦涩。
唐世言身子一震,竟自不自觉向后退去:“难道……”
唐世言没有说下去,李昭南却点点头:“不错,她就是江沄!”
江沄!
唐世言无论如何没有想过,难怪,她的身上有与生俱来的高贵气韵,难怪,她对自己说起话来,亦是居高临下,而说起李昭南更有一副胸有成竹的了解。
原来……此女竟会是李昭南发妻,江老帮主之女江沄!
“朕没想过,她还会回来!”李昭南揪紧的眉,浓重的阴色。
殿内烛火无声地燃烧着,寒风吹得窗外树影婆娑,暗淡无比。
李昭南撑着头,似乎一夕之间,感到无比的沉重与疲惫。
陈年旧事,重重压下来,令他不堪重负。
当年,曾为谁横笛吹断,又是谁为他启唇低和?
曾经,为了谁看烟花褪尽了颜色,醒了又醉,那些醉生梦死的日子曾是他人生最大的低谷。
自那以后,他纵情声色,只为忘却那爱了又恨了的人,为了谁,他断掉了一溪年华,曾经誓言铮铮,是谁说……会等着她,而她却决然而去,用一泊鲜血,令恩断情绝!
山重水阔不可量,那仿佛已是那般遥远的记忆!
遥远得,他几乎忘却了曾经心里深刻的伤痕!
“到底怎么回事?”
此事非同小可,昔日发妻重归身边,唐世言曾想过她或许是风流多情的李昭南的某个女人,却想不到,她是江沄!
李昭南却道:“她今夜要来碧霄殿吗?”
唐世言点头:“要不要我去阻止她?”
李昭南笑着摇头:“你阻止不了,她要做的事情,必然会做到,只怕到时候,落得尴尬的反而是你,想必此次,她向你和盘托出你的身世,你亦吃过了她的亏。”
唐世言一怔,李昭南说得没错,江沄的确是那样难料的女子,她总有惊人之举,亦似任何事都无法令她乱了方寸。
在她的目光里,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心中,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按照她的计划步步前进。
她的确有这样的本事!
看来,一切都不容置疑,李昭南了解她,便似她了解李昭南!
况且,若她果真是老帮主的女儿,自己对她势必不得无礼!
莫名的,适才对李昭南责怪的怨气,皆化为郁闷之火。
老帮主的女儿,在他的听闻中,是奕王娴美素净的妻子,是当年冤死剑下的可怜女子?
却怎么,一切竟颠覆得这样彻底?
江沄,竟会是如此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女子吗?
李昭南再也不曾言语,对于当年,他只字不提,唐世言忆起,他曾答允过老帮主,不会说出江沄之死,是否又是坚守着当时的承诺?
他便不再追问,心里却莫名忐忑,只怕夜晚,碧霄殿中,会有一番风雨……
隆冬之夜,暮色浓郁。
碧霄殿大宴,火红宫灯照彻几里长廊。
宫阶之上,清凉素白的薄雪,皎洁若烟水幽幽,与红火的宫灯相映成趣,明彩焕着雪色,别有一番流丽之美。
宫人美娥来往匆匆,美酒佳肴,碧霄殿内,鼓乐琴箫,声景香艳。
芷蘅与李昭南并肩而来,芷蘅着一身雪白绯丝贡缎针绣棉裙,蓬松的柔浮纱,亦是雪白的颜色,似特意与这雪景相映,狐狸毛披一步一颤,莲步生香、仙姿楚楚,水红色眼晕,令这清素里不失妩媚。
皇后之美,已是大沅周知,李昭南手指顺着锦缎棉袖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芷蘅侧眸看他,今日的他,亦是气度雄浑,一身紫金色滚龙袍,形容冷峻刚毅。
帝后一步步走上殿堂,百官行礼,妃嫔低身,那一双双或羡慕或妒恨的眼神里,有一道尤为犀利。
芷蘅不禁眉心一蹙,落座偏侧的恪妃芷菡,今日穿了胭脂色锦缎,发上璎珞流苏、凤钗珍珠,格外艳丽耀人眼目,她的眼里,依旧是曾经的傲慢与无礼,即使她此时此刻,失宠于景林宫,可她望着她的目光,却仍旧不退避分毫。
芷蘅不禁心里一叹,她们姐妹恐将一生水火。
想着,不自禁看向李昭南,却见他亦是眉目紧凝,眸光深深。
似乎,有许多心事。
她心一惊,这样的日子,他原该高兴才是啊?
想着,只听殿外一人高声喝道:“唐义公、容嫣非公主到。”
一切就绪,只待他二人。
芷蘅见,唐世言与容嫣非亦是盛装出现在大殿上,唐世言与容嫣非并肩而行,她眼光微微一侧,但见二人身后,紧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的目光不见低垂,一身与自己无异的雪白裙裳,长发及腰,只用一支绢丝艳梅簪了,那朵花极艳,而那女子妆容却极淡,如此,便衬得她气韵贵而不俗,艳而不媚,清洁的气质,又不掩娇媚柔华,虽非极绝色的女子,可莫名令人心中荡漾。
她是谁?芷蘅不禁凝住了眸光。
为何,她的眼神,只是与自己交汇一瞬,便令她心中一阵不安?
唐世言与容嫣非向李昭南与芷蘅见礼,李昭南的目光却凝在他们身后的女子身上,虽早已听唐世言所说,可他仍旧希望,今日大宴上见到的沅心,不会是江沄。
但当她真正站在眼前时,他才真的信了。
心中,百味杂陈,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头,殿火流烟嫣然,如同隔着薄透的红纱,仿佛便是昨日,殿下的女子,仍然是清高冷艳之美,一身雪白,容色淡泊。
香烟缭绕,绵延数里。
脑海之中,瞬间川息不止的过往,轻易漂浮于眸底。
果真是她——江沄,他的结发妻子,他以为那消失在雪夜里,再也不会回来的女人!
殿下,已有议论纷纷而起,有些老臣已依稀认出了殿下的女子,不禁发出一阵阵稀疏的声音。
芷蘅凝眉望望,她忽然感觉,整个殿宇都静默了。
而唐世言与容嫣非的容色亦是凝重不已。
她心下一思,莫非……
她眼光亦落在那女子身上,只见殿下的目光要么与她一般疑惑,要么便皆是凝在她的身上!
果然,果然是因着这名女子!
她是谁?
芷蘅心里莫名的慌乱愈来愈是强烈。
她看在李昭南脸上,心中更加揪紧,李昭南乌黑瞳仁中,似乎暗淡了一切,唯有那女子的清影,分外清晰。
他的手,依然与她相握,可他的心神却仿佛已经不在!
“陛下……”芷蘅幽幽一声,李昭南一惊,转眸看向她,芷蘅微蹙的眉心,令他神思霎时一晃。
他连忙收了眸色,平静对向唐世言:“唐义公此行辛苦,落座吧。”
唐世言与容嫣非的坐旁刻意多出一位,江沄见了,自然明白,只是平静的落座于容嫣非身边,一身清傲,目光扫向大殿熟悉的、陌生的脸孔。
对上某些疑问的目光,她不过柔和淡笑,温然举杯,一饮而尽。
李昭南亦回坐了,玉案上杯盏流光,果品香浓,李昭南一杯杯斟满碧玉鎏金杯,琥珀色的浓酒,一杯杯入喉,甘冽地滑入喉咙,却在胸口处灼热。
殿下,舞袖翩翩,琴音辗转如水,美人腰肢似柳,体之柔、柔之媚、媚之华,令大殿之上,顿时忘记了适才那令殿宇沉默的女子。
唯有李昭南始终眉心紧锁,凝望着殿下,那淡然坐在容嫣非身畔的女人,她一脸平静,无丝毫异色,并不看他,仿佛这一切皆与她无关,她的到来,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而已。
可越是如此,李昭南心里便越是不安,江沄的心思,永远令人看不透,包括他!
她的脸上永远有轻轻浅浅的笑意,和善地对每一个人微笑,心里却也许正有激烈的碰撞。
可她的眼里,唯有淡淡。
江沄似乎感到那一道目光的炽烈,幽幽转眸,与那一双眸光相对,如今,李昭南已经是高高在上、龙威赫赫的一朝天子,可他的眼睛,依然是她熟悉的深黑,如看不见尽头的夜。
深陷……
她终究眸光动容,李昭南半身陷于一泊华彩流霓中,只是眼里的过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一片雪,落在平静的湖面,无声无息,却早已凝结了寒意。
多年以后,她原以为早已冰封的心,终究不复镇定。
思绪茫茫、万般意念、忽起忽落。
这个牵系了她一生的目光,咫尺天涯、兜兜转转,最终却仍然是他……
江沄深吸口气,相对的眸光,恍如隔世……
她终究起身,一身白裳显得身子伶仃。
她目光凝望李昭南,穿过繁华的歌舞、喧嚣的琴箫。
她转身而去,李昭南心中一颤,身子不禁一动。
芷蘅看向他,再望望他目光凝望之处,却不见了那名女子。
李昭南缓缓低眸,目光映在清澈的酒水中,他沉重的呼吸,令芷蘅的心莫名惊动,她看着他,直觉告诉他,那殿下与唐世言一同出现的女子,一定非比寻常!
终于,李昭南缓缓站起身,芷蘅抬头看他,李昭南匆忙说一句:“芷蘅,朕出去透透气,你在此照看着。”
照看着?这样的欢宴,如何需要照看?李昭南却步履匆匆,不及她开口,已然踏下了大殿。
他所过之处,皆免去了众人的礼数,他走得极是隐蔽,似乎刻意避开众人的目光。
可是昭南,你是帝王啊……
你的离开,怎么会不引起大家的猜测?
芷蘅幽幽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殿口。
唐世言亦望向殿上不知所措的芷蘅,默然一声叹息,芷蘅啊芷蘅,你要如何与那样一个女人斗?
而对方若是江沄,又叫我……如何帮你?
甘酒入喉,醇香却灼热。
冷月初升,夜风冷冽,夜色淹没了雪光,雪已停了,满树琼脂,馥郁梅香扑面而来,入眼皆是茫茫一片。
银雪厚重,压在梅枝上,江沄纤指微微一触,便有悉悉索索的雪屑纷纷如雾,似乎缠连了梅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身后,有微微碎雪的声音,江沄指尖儿一滞,停留在冰凉的雪层上。
“我便知道,你会来。”这座皇宫亦是江沄熟悉的,这一处极是隐蔽,曾几何时,他们皆不耐宫中宴席的繁复,便曾携手来到此处,这里是碧霄殿后园,鲜有人往,却有极好的景致。
身后男子幽幽一叹:“为什么要回来?”
一句话,沉沉的,凝结了多少往事的尘埃。
帝王嗓音微哑,江沄却依然背向着他,淡淡说:“是谁……说他愿意等我?”
“那已是过去,当年,我便说过,不要……再回来!”李昭南一字一字地咬住,往昔,碎在雪末里,他沉痛地长叹,仰头望向天际灰冷的夜。
江沄回身,许久,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却听不到江沄的回答。
李昭南终究低眼看她,却见两行清泪陡然跌落,她清可照人的眸子,悲伤淙淙,她倔强的咬唇,目光却依然清傲:“你不想我回来?”
她流泪,身子一瑟。
单薄的衣裙,愈发显得她柔弱无比,李昭南微微蹙眉,她依然如此,咄咄逼人,却又不肯卸下满身骄傲!
李昭南解下身上风袍,轻轻搭在江沄肩上,这样的寒,她纤瘦的身子,分明无法禁受。
江沄泪意凝结,望着李昭南深黑的眸,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她轻声一叹,冰凉小手突地握住李昭南为他披衣的手……
李昭南手一颤,她指尖有冷雪的湿凉。
江沄脉脉望他,雪色里,梅香恬淡,有极清远的寒香。
霏霏雪珠儿,晶莹如玉,清净地泻了一地。
雪光映照江沄的容颜,她久久的握住他的手,却始终不语。
“为什么回来?”他趁机追问,江沄极少有如此真情流露的样貌。
数年光阴、迢迢难觅。
李昭南深深吸气,冬的冷,便侵入了心肺。
江沄微笑:“便是说,若无充分的缘由,我便不能回来,是吗?”
李昭南一怔,被她握住的手,轻轻一颤,他想要抽出,却被她更紧地握住,她仰头看着他,目光盈盈:“没有理由,只是想要回来。”
白雪萧萧,风更逼人。
冷风吹散眼中重重阴云,往事便如她的容颜清新而现,那些曾经的美好,那些梅树之下,曾无比动听的誓言,李昭南眉深凝,他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可掌心交错的冷热却又提醒他,这是真实!
她回来了,真真实实地站在了眼前!
“你若要我走,我绝不留!”她说得淡淡的,一如从前,可那一句话,却无端地令人心中一悸。
要她走?一日夫妻百日恩,同样的雪夜,他……还能让她走吗?
她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雪影摇摇,一忽风,吹落雪屑纷纷,李昭南微微垂眸,惊见皑皑雪地,一人影纤瘦,身姿翩然风中,影乱处,衣袂飘摇。
那是……
他蓦然回首,只见芷蘅一身纯白狐狸毛风袍,静静立在寒风里。
寒梅怒放,枝梢儿凝雪,花枝清俏。
芷蘅眸光如雪,映见两幢并立的身影,李昭南惊讶的目光里,她怔怔的样貌亦在其中。
芷蘅眼神凝在二人握紧的手上,那女子身上紫金色风袍上盘云龙纹,分明便是属于她身边的九五至尊!
她不可置信,这个才出现在大殿的女子,这个一身清艳,却目光孤傲的女子,与她对望,她的眼神依然清高。
“芷蘅……”李昭南许久,方轻声唤她。
她怔愣在雪地里,墨发缠连着细碎的雪末,孤零地飘扬。
李昭南见她目光,连忙抽出被江沄握住的手,但见芷蘅柔白双手将衣袖攥得收紧,眼底渐渐噙满融融冰水。
“芷蘅,听我说……”
他说我,敏锐如江沄,瞬间捕捉了他言语间的细微末节。
她眉心一凝,再望芷蘅,适才,在大殿上,她便刻意打量了她,那坐在李昭南身边的皇后。
她与自己一般,一身素白,与这华艳斗彩的晚宴格格不入,却又以胭红色点染了这过于清冷的颜色,令妩媚妖娆不失。
不同的,比着自己,芷蘅的确有着世间罕有的绝色,无须过多胭脂绫罗,便已然风华绝代。
再次见她,她更加深地凝望她。
芷蘅看看李昭南,他走近自己,看这她,芷蘅却忽而笑了:“陛下无须多说,此女气质高华,容色秀美,陛下后宫单薄,纳娶妃嫔本便是该的,却不必如此隐晦。”
她说得极清淡,李昭南却知道,她已经极怒在心。
他伸手欲要搭上她的手,芷蘅却转身道:“臣妾莽撞了,天色晚了,还要陛下去敬最后一杯酒,大家才敢离席。”
她背影若一枝俏丽白梅盛放在雪地里。
她端持着,不待李昭南开口,便举步而去。
宽大裙幅扫开冷雪纷纷,李昭南望着她,她冷冷的背影,消失在淡淡绯红的长廊尽头。
芷蘅止不住泪水滑落,她以衣袖拭去了,身为皇后,等下,她亦要与李昭南一同敬酒。
适才的一幕,在脑海里褪去了迷蒙的雪色。
无比清晰。
她的手,与他的紧握在一起。
他的披风,暖融融地披在她纤瘦的身上。
这一切,还需要多说吗?
可是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李昭南自从见了她,神色便是不安和悸动的?
她在碧霄殿前稍稍驻足,略略安稳心绪,如今,她的身份,不得不令她随时保持虚伪的端庄!
李昭南不久随着回来,而江沄却没有出现。
碧霄殿上,帝后共同敬一杯醇酒,歌声渐歇,舞姬散去,一同高喝大沅福与天齐。
宴席散去了,唐世言与容嫣非暂时留宿宫中,直到二人完婚。
雪夜里,白茫天地。
芷蘅步履匆匆,一言不发,一直往栖霞殿的路上,她皆不曾看李昭南一眼。
她早承认,她是极小气的女人。
她从不掩饰,她爱吃醋,爱嫉妒。
栖霞殿里,褪却了繁华,唯有烟气蒙蒙,典雅而庄重。
云儿迎着二人进殿,李昭南才踏进大殿,便自身后,突地将芷蘅抱住,芷蘅挣扎,李昭南呼吸温热:“很冷吗?你在抖?”
芷蘅冷声说:“何必管我?你的温暖不是披在了别人身上?”
云儿见状,微微垂首,一众侍人宫女亦识趣地退出了大殿。
云儿轻轻关掩上殿门,殿门一道缝隙,露出殿内高燃的烛火。
李昭南更紧地禁锢住她,不令她挣脱,细吻低落在她雪颈,一阵淡淡梅花香,在冬夜里,甚是清冽。
“不是说……纳娶嫔妃本便是该的,却无须隐晦吗?”一阵暖意自雪颈直烧脸颊,芷蘅脸上倏然滚烫,“当然,你是皇帝。”
李昭南抱着她轻笑,却不语。
芷蘅见他不说话,转眸看他,却对上他情意深刻的眸光,芷蘅一惊,李昭南已收敛了眼中笑意,那深黑乌眸,只余留下一缕复杂的纠结,他喉头滚动,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
芷蘅一怔,随即亦沉下了眸光:“那女人……到底是谁?为何,你第一次见她,就……”
他没有说下去,她蓦然联想到自己,自己何尝不是第一次见李昭南,便情意暗许?
李昭南缓缓将她的身子放开,却又扣住她的肩,扭过她的身子,迫使她的目光与自己相对。
他缓缓的贴近她,也许,她不信,此时此刻,他只想要吻她。
唇上突地一凉。
李昭南定睛看去,只见芷蘅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
她目光坚决:“先告诉我,她是谁!”
她似乎,并没有那么生气。
只是,李昭南不敢肯定,若他说出口,芷蘅的唇,是不是还肯接受他的吻?
可是,终是不能瞒住的。
适才,他已令人将江沄带去芙安宫,他知道,他又一次被江沄料准了,她明知道,她回来了,他便不会令她离开!
李昭南轻轻放开芷蘅的肩,走向大殿的另一端,窗外的月影,仿佛便是昔日那一轮,静谧而温柔……
芷蘅心中更加揪紧,只等着他的一句话。
李昭南终是长叹一声,闭目说:“芷蘅,她……便是我的发妻,江沄!”
芷蘅身子大震,那曾被遗忘的种种疑窦,甚至孙如妍阴笑的脸,透过重重月影,悉数清晰在眼前。
第一位奕王妃,江沄!
那曾被传说,被李昭南亲手杀死的女人吗?
她几乎不能相信,她颤颤摇首:“什……什么?”
李昭南回眸看她:“她是江沄,我的发妻,当年,我的确曾一剑刺向她,可那一剑并没有刺中她的要害。”
李昭南的声音平沉而幽静,那极遥远的记忆在眸中回荡。
“当年,兴龙帮老帮主江洪其实乃我大沅名将,却被人诬陷而满门抄斩,我便求娶他的女儿江沄为妻,明着乃为江老帮主留下一脉骨血,可其实,对于江沄,我早已有所好感,她有绝伦的智慧,博览群书、琴棋书画,几乎集所有女性的优点于一身,只是性子清傲,过于好强,不愿屈就于人,以为我只是可怜她而已,而我那时,更不似如今这样,那时候的我,冷酷,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解释……”
李昭南说着顿了一顿,芷蘅目光仍然惊异不已,她怔愣在当地看着李昭南,他似乎说到了痛处,眼神凝涩了,他缓步走近芷蘅,轻轻低了眉:“直到有一次,我们共同奏一曲《胡笳十八拍》,才彼此觉得是遇见了知音,可以说,我与她有过一段平淡的感情,说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情意,却是有情在的,直到……”
言及此处,李昭南眸色里暗淡几许。
殿内高烧烛色,一点点融化成鲜红的泪,仿佛滚热的流淌进心里,凝结了往昔的伤痛。
芷蘅凝眉,他的神情,似乎是忆起了极不堪的一段,他抬眼看着她,终究道:“直到我亲眼看见,她背着我,与她曾经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私会!我当即便拔刀相向,她似乎想要解释,可我的剑却已收不住,我一剑刺穿那男子的心脏,血流了满地,她吓住了,江沄是极倔强、又有些许骄傲的女子,见状,她却不再解释,只问我是否信她,我自然不信,我一剑直向她,虽然我明明亲眼看见了她拥抱着那男子的情形,可我刺向她的那一剑,仍然有意避开了要害,她倒在血泊里,冷冷地看着我,我至今仍然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她愤恨,冰冷地说,她再也不欠我的!”
李昭南忽然长叹一声,这些过往,在记忆里已被深深掩埋了,如今要他挖坟掘墓的将这一切都暴露出来,他纵然铁石心肠,亦不会毫无感觉。
芷蘅听得有些惊骇,心间不免有一丝痛楚,不知为何,那一句,再不相欠,莫名令她心痛。
似乎,感同身受一般。
似乎,她便亲眼看见了血泊当中绝望的女子。
李昭南说得清淡,可她却能想象当时残忍不堪的场面。
李昭南若是发怒,是绝不会如他此时的平静,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听任何一句解释,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而已!
那么江沄当时,又是不是被冤枉的?
她不自觉这样想。
李昭南继续道:“当时,孙如妍正带着人赶来,江老帮主亦跟着而来,江沄已在血泊中昏迷不醒,我还是将她带回房间医治,因我知道,她不会死,我下的剑,我有分寸,三天三夜,她终于醒了,老帮主痛心疾首,骂她忘恩负义,恨不得她死去,可我知道,那不是老帮主的心里话,可我却不能再看着她,我要她自行了断,而为了我的颜面,亦为了江沄的颜面,老帮主求我,便让她离开大沅,自生自灭,他亦当作没有生过这个女儿,我终究答应了,我却始终不信,江沄那样高傲不群的女子,会做出这种事!我对她说,从此不要再回来,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她倔强地扬着头看我,她咬紧嘴唇,我看得出,她恨我,恨我杀了她青梅竹马的恋人,恨我轻易地将她高傲的自尊打落,于是,好强的她不等到伤好,便毅然离开!”
李昭南说着望望窗外,梅香似乎透过了窗纱,带着雪的清冷,他目光怅惘:“那天,亦下着很大的雪,她离开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而我只是目送她离开,我与她短暂的姻缘,不见得有多么深重的情感,她却依然是我第一个因有好感而娶过门的女子,本以为可以厮守,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结局!她走后的第二天,我杀死那名为他们通风报信的侍女,当作江沄,只对外说,江沄不治身亡,保全双方的颜面,而老帮主一直因此感觉愧欠于我,却又思念女儿,亦于不久郁郁寡欢而病倒……”
李昭南没有再说下去,老帮主的死,是他终身不愿回想的。
老帮主一直认为他愧欠了他,他受他大恩,女儿却水性杨花,他耿耿于怀,可是李昭南,却亦感到歉疚,他的性子太过刚硬了,他与江沄之事,也许可以处理得更好。
芷蘅听得入神,心里竟一点点地柔软。
那往昔的疼痛回忆,只需要平静的语调,便可以轻易被触痛。
即使,她不曾经历,即使,她不曾目睹那一场血光。
可是,她见过江沄,那确是一名高傲不群的女子,她是否智慧绝伦,她不知,可那一身气韵,却非假装出的。
在江沄的目光里,似乎什么都不过尔尔。
可这样的女子,当年,竟会做出如此有伤大雅之事吗?
那样的气质,那样的高洁。
她实在无法想象。
李昭南见芷蘅凝眉沉思,慢慢走近她:“芷蘅,你可知此事,我对老帮主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任何人说!”
芷蘅一怔,漫漫烛火,细碎地落进李昭南眼中。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因为是你,我才会说,所以芷蘅,我说过,永远……都不要骗我!”
芷蘅身子一震,镂空窗棂,暮色破入烛火。
她望着李昭南,他眸光里压抑的光芒,仿佛顷刻便会万丈。
他等待着她,可她……却莫名说不出口。
她忽地想起北冥,想起六哥,想起,那送别时,六哥的一句——等我!
若说欺骗,她早已没有资格在他的面前信誓旦旦,若说隐瞒,她当时的作为,又与当年江沄何异?
不同的是,江沄是否于那男子有情,她不得而知,她于六哥是早没了那番情愫的!
只是,在李昭南的眼里,又是否如此?
李昭南见她不语,将她轻轻揽在怀里,亲吻她柔顺的发:“芷蘅,我会让江沄留在宫里,当年老帮主郁郁而终,临死皆未曾见到女儿一面,为了老帮主,我亦不能亏待江沄,况且,当年的一切都已过去,我既爱你,便已无须计较当年了,是不是?”
凡尘一去,月华能有几幕?
芷蘅靠在他的怀里,她不敢说,小气的她一点也不介意,因为江沄的光华只是匆匆一面,她便已深刻在心里。
可是,她又怎能介意?将心比心,李昭南向她坦诚一切,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想说的不想说的,他都说了,而自己……却始终有事瞒着他!
说起来,她怎能去对他苛求?
况且,再怎样,一日夫妻百日恩,若他对江沄绝情,那么岂不是有朝一日,亦会对自己绝情吗?
思及此,她闭目点头——
她想,她只需记得,如今,是谁靠在谁的怀里,便足矣!
第三十八节 嫉妒之心
夜色沉沉的,不过两个时辰便是晨了。
夜风凛凛,不知明日是否还有一场大雪。
因冷宫内年久失修,不堪冷雪,故而冷宫内的女子皆迁居到一座久无人居的宫宇——翠衣宫。
翠衣宫并不破败,只是废弃了,便显得荒凉。
只有枯枝残败,残雪皑皑,踏上去,静夜里有一声声响动。
雪碎的声音,咯吱咯吱的,翠衣宫里分为八座小殿,一巷殿内只居住着两个女人。
听见脚步声,冷宫里唯一的侍女跑出来,披一件外衣,懒懒地看去:“什么人?”
幽幽夜色,只见微明处,缓步踱来一名女子,素白的衣,面色清冷,一步一步,踏着雪色向殿门走来。
月本无色,雪光寒透。
那一袭白衣的女人,目光幽冷万分,侍女不禁大惊失色:“你……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冷宫,本便幽深得可怕。
一袭白衣的女子,更似自雪地里走来的亡灵,令人背心一阵冷汗。
宫内早已疯癫的女子闻声而至,推开门,与那侍女撞了个满怀,侍女惊声叫道:“有鬼!”
发丝凌乱,衣衫单薄不整的女人向外看去。
那白衣女子已走到跟前,她迷茫的眼眸倏然瞪到最大,冷夜,疯癫的女子惊声尖叫:“鬼……鬼……真的是鬼……真的是鬼啊!”
她大呼着向回跑去,白衣女子唇角一牵,侍女想要关门,却被白衣女子一掌撑住,她力道极大,那侍女不可抵挡,亦连忙向殿内而去。
“鬼……鬼……”疯癫的女子蜷缩在一个角落,身子剧烈颤抖,“是鬼,江沄的鬼魂,江沄的鬼魂……”
白衣女子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阴森至寒:“不错,就是我,孙如妍,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冷宫中的女子正是废后孙如妍,自宫变之后,她便发疯了。
本来只有一个人幽居冷宫,但因她病状越来越重,李昭南方为她配了一名侍女照顾。
于她,也算是仁至义尽!
孙如妍将蓬乱的发抓到眼前,遮掩住自己的脸,她吓得周身抖动:“你走开,走开!”
侍女望望地上的影子,鬼怎么会有影子?
侍女略略放下心,此时倒挺直了腰:“你是何人?”
江沄幽幽看向她,冷冷笑道:“此事与你无关,最好站在一边不要多管闲事。”
江沄与生俱来的威严,令那侍女一怔,她冰冷容颜,尖锐目光,无不震慑。
那侍女退到一边不敢说话,江沄缓步走向孙如妍,孙如妍身子剧烈颤抖,瑟瑟缩缩向边角躲去:“你别过来,别过来……”
幽冷的一巷殿,残光暗淡。
孙如妍,那高艳华贵的女子,如今只是一身凌乱素衣,青墨色的衣衫,被她抓破,曾如玉容颜亦显得憔悴不堪,再没有了往日的得意,亦没有了那高高在上的眼光。
江沄挑唇说:“孙如妍,你就这样认输了?可不像你!”
她说着,伸手扭过孙如妍的身子,她满是惊恐的眼对向江沄,顷刻脸色更加惨白:“不……你是鬼,是鬼!江沄已经死了,死了!”
“对,她死了,她是被你害死的!”江沄指甲几乎插进孙如妍的肩,孙如妍吃痛,大声道,“放开我,疼,疼……”
“你还知道疼吗?”江沄冷声说,目光阴狠,“你是真的疯了吗?呵,你孙如妍也会有今天?也会当真疯了?我却不信!”
江沄说着,一把推开孙如妍,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望着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抖动。
夜幕即将过去,孙如妍偷眼望向江沄,江沄的眼光犀利如刺破夜幕的晨光,直入心里。
孙如妍迅速避开,匍匐着向床边爬去。
江沄却一个闪身,拦住她的去路:“孙如妍,你果真疯了?”
孙如妍颤颤躲开,嘴里不知叨念着什么:“你是谁?是谁?”
“江沄,你不是说了?我是江沄的鬼魂!”江沄一步步逼近她,她不相信,孙如妍会脆弱至此,会仅仅因为宫变便疯癫了!
“告诉我孙如妍,你是真疯了吗?”江沄一句句胁迫、一声声阴狠。
孙如妍向后退去,周身冰冷颤抖。
“孙如妍,若你疯了,你竟还会记得我是江沄?”江沄低下身子,孙如妍便吓得向侍女的方向而去,抱住侍女的腿,“你别过来……你是鬼!”
江沄起身,幽幽冷笑,步步逼近:“孙如妍,或者,你只是因为宫变失败,而装疯卖傻,保住性命?”
孙如妍大声叫喝着,向侍女身后躲去,侍女不知江沄身份,却莫名地被她的气势震住,竟恭敬说:“这位姑娘,她是真的疯了的,奴婢与她朝夕相处,她是真的疯了。”
江沄挑眉看她,却冷声道:“是吗?呵,却只怕她的道行太深……”
说着,目光似刀剑尖锐地刺向颤颤发抖的孙如妍:“你说,是不是啊?当年,连我都栽在你的手里,孙如妍,我不管你是真疯,还是装疯,我今天来,只是要告诉你,江沄回来了!”
孙如妍颤抖的身子一滞,随即依然躲在侍女身后不肯出来,侍女怔怔地望着江沄,江沄看她二人一眼,转身而去。
天幕,透出了晨的霞光,盈满半边天。
一身雪色的江沄,在枯败的景色里,是一道极耀眼的风景。
转出冷宫,江沄心里却感慨万千,孙如妍,即使你使用的那样多的手段,你亦未曾得到李昭南的心,你的下场,未必比我当时好过了多少!
可是,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相信,阴毒如你,会这样容易便疯了!
一路思量,踏雪而行,梅香四溢,如同醉人的脂,沁得周身舒爽,这宫宇她虽熟知,可如今,物是人非,熟知她的人却在少数。
不期然一双绣菊花缎子鞋映入眼帘,她忽地停住脚步,只见一女子,一身华锦,冰天雪地里,耀眼的妃红色宽幅菱花裙摇曳,发上玲珑珠玉,簪花流苏,目光疑惑地望着自己。
江沄停下脚步,看了她一忽,这般浮艳的女子,毫无气韵,莫不也是李昭南的妃?
她转身欲走开,那女子却叫住了她:“站住。”
江沄回首看她,她身边宫女见江沄一身清素,便也大胆道:“还不见过燕妃娘娘?”
燕妃?听也没听说过,江沄冷笑一声,转身便去。
燕妃目光一滞:“叫你站住,听不到吗?”
说着,一手搭上江沄的肩,一边喝道:“真以为这宫里,谁都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吗?”
“啊……”一声未完,却感到手腕上一阵疼痛,燕妃美目一凝,只见江沄面无表情,一个转身,便将自己手腕反扭了过去……
“听不到又怎么样?”江沄冷声说。
燕妃疼得尖声叫道:“你……你是什么人?皇宫之中,如此造次?”
江沄淡淡道:“我是何人,无须你过问,倒是你这样的脾性,是怎样做了陛下的妃?看来陛下选妃,多有不慎啊。”
“你……”燕妃气得面色殷红,“你放开我……”
身边是面面相觑的宫女与侍人。
虽说燕妃不再宠,可毕竟位分在此,此女是何人?竟敢如此嚣张?
江沄懒得与这等女人争执,甩开她的手,燕妃只感到手腕儿火辣辣的,一道鲜红手印清晰可见。
燕妃气郁不止,胸膛起伏:“你……这皇宫内院里,你竟如此嚣张,不将宫妃放在眼里!来人……”
她说着,一声喝道:“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拿下她?”
身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侍人上前欲要动手,江沄正要应对,却听身后传来一女子淡淡的声音:“燕妃,何事吵闹?”
二人一同向后看去,宫女侍人亦回身看去。
只见芷蘅一身蓬松的狐狸毛披,水红色流霓长裙,紧紧裹身,长发被九支飞蝶冷珠簪挽了,撵丝凤冠烁烁其华,雪光映着绝色脸容,风华贵胄、雍容姿仪、美冠尘寰。
众人纷纷拜倒:“参见皇后……”
芷蘅免去礼数,看向燕妃,燕妃脸色气得通红,却依然无奈稍稍低身,道一句:“参见皇后娘娘。”
芷蘅望向江沄,江沄眼神清冷冷的,晨,风寒透襟,她一身单薄,却风姿楚楚,迎风更似傲立清雪的寒香素梅。
李昭南说她好强骄傲,她倒是见识到了。
芷蘅不予计较,只是对向燕妃:“燕妃妹妹,不知何事惹得妹妹如此生气?”
“皇后,这女人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嚣张,你看看她,见了您,竟也如此无礼!”燕妃愤愤道。
芷蘅看看江沄,她神色如常,芷蘅说不出心里的滋味,面对江沄,她从来都承认,她是介意的,尤其李昭南对于她,有着最初情感在,便如她对六哥,即使没有了爱,亦有着情在。
而江沄傲慢的目光更令她心中不畅,芷蘅心里无声地笑,江沄,希望你这一次回来,不是为了昭南。
芷蘅道:“燕妃,这位江姑娘是陛下的贵客,你便多担待。”
江姑娘!
江沄面容一滞,眼神冷了几分。
燕妃咬唇,她愤愤转身,她便知道,芷蘅不会向着她!皇上的贵客?她冷冷看向芷蘅,心中竟起了莫名思量,这女子,可不是她找进宫里来的?难道,她宠冠后宫不成,还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令她们更无法得见君王一面?否则这女子如何敢这样嚣张?
她已经有个妹妹做了恪妃,若再让她的人得了宠去,日后,哪里还有她立足之地?
心里气不过,脑海中倏然闪过一念,随即竟微微掩口笑了:“是啊,倒是妹妹我不大度了,皇后,近来天寒,这苦冬倒是不好过呢,皇后身子向来不好,如今天下初定,陛下却膝下无子,难免招人议论呢,皇后可要好生调养着……”
说着,忽地止住口,状似惶恐般低了声音:“哎呦,皇后恕罪,瞧我这记性,却忘记了,皇后已不可生育了……”
思绪顿时轰鸣,芷蘅犀利望向她。
燕妃轻声笑道:“皇后娘娘,我身子有些不爽,便先告退了。”
燕妃的话落入耳中,芷蘅几乎是一愣,她紧紧攥住双手,却觉得周身冰冷,止不住的寒自脚下迅速侵袭,冷雪纷纷被风吹起,扑在衣衫上,透进了肌骨里。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从没有人与她说过?她为什么全然不知道,她竭力压抑下心头的极怒,一声喝住了燕妃的脚步:“多谢燕妃关切了,便是可生育的,一年半载的见不到陛下,却只怕也是枉然,妹妹说……是吗?”
“你……”燕妃被说中要害,适才的得意变作了羞愤。
但无奈,芷蘅说的俱是事实,而芷蘅又位在皇后,她几乎无所做处,愤愤然转身,挽裙而去。
芷蘅却怔怔立在当地,目光无神,看不出情绪:“云儿,是真的吗?”
身边云儿默然无声,芷蘅苦笑,却已不需要她说。
一阵死水般的寂静。
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的心拧成了绳结,绞痛不已,风一阵冷、一阵热,吹拂过冰冷的脸颊,她惊讶,她竟迈不出一步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什么时候?不可再生育!
失去佑宁的痛苦,无边无际地再度侵袭了全身,当年,亦是如此冷雪纷飞的季节,她失去了她的孩子,那之后,她几乎绝望地死去,好不容易走出了那阴霾沉沉的冬,她想要为他好好调养身子,为他再生一个孩子,可是……
泪水几乎跌落下来,正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芷蘅,你们何以在此处?”
手足一阵发冷,茫茫雪色冲进眼里,芷蘅竟发觉,她的眼里却没有泪,只是干涩的沉重。
她转首看向身后,李昭南凝眉走过来,他看看她,又看看江沄,神色凝重,他定是以为她们之间在说什么?可是昭南,你多虑了,她本应该对他施礼,至少回他一句话,可是,她竟说不出口,好像失声一般,心内针扎棒打的疼痛,哽住了喉咙。
李昭南见她样貌,不觉一惊,他立时冷眉望向江沄,江沄一怔,但不过挑唇轻轻一笑。
“芷蘅,怎么了?”李昭南触及她的手指,方赫然发现,她的手竟冷得如冰霜般。
“芷蘅,冷便不要这样早便出门来,你畏寒……”
一句句关心,此时此刻却听得句句都如讽刺。
昭南,你亦是知道的是不是?
原来,全天下人都知道,却独独瞒着我!
芷蘅竟不待他说完,转身而去,她惊讶于自己的举动,她明知道,这一切,许都与李昭南无关。
可他的言语越是温暖,她便越是心痛难止。
她麻木地走着,一步一步却好像踩在软绵绵的棉絮上,脚下虚浮无力,忽然扶住身边漆红的廊柱,深深吸气,她几乎,不能呼吸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上天给予她一分,便要夺去她一切呢?!
“你与她说了什么?”李昭南转身问向江沄。
江沄一怔,随即却不过笑笑:“你以为我说了什么?”
李昭南沉一口气,对于江沄,他无法把握,从前是,现在还是。
他不语,江沄却惘然笑了:“是啊,如今,我不过是陛下口中的江姑娘而已,自然比不得皇后的尊贵,可陛下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有变。”
江沄言罢,转身而去。
她依然倔强,依然从不多说一句话,一树寒梅怒放,风雪初晴,经霜更艳,只是这艳丽过于逼人了,便令人敬而远之。
李昭南叹息一声,连忙向栖霞殿而去,只是路上又被耽搁了,南方有急奏传来,李昭南便改道去了安书堂,与众臣商议,水患与冰灾不止,只是一味地加大银钱的投入,却怕不是长久之计。
待处理完国政,天色已见晚了。
李昭南急匆匆回到栖霞殿,殿内暗暗的,李昭南不禁眉一蹙:“为何不掌灯?”
云儿迎上来回道:“陛下,是皇后不许。”
“不许?”李昭南望望内殿,想想今日,云儿亦在当场,问道,“云儿,皇后怎么了?”
云儿低着眉,轻声道:“是……皇后得知了她……再也不可生育一事。”
李昭南身子一震,眉目顿时寒了:“是谁?”
云儿道:“是……燕妃娘娘。”
燕妃!
又是她!从前在奕王府便极爱搬弄是非,当时仗着孙如妍,可今时今日又是仗着谁?
他握紧双拳,欲迈步进内殿,云儿却叫住他:“陛下……”
李昭南停住脚步,云儿弱声道:“陛下,此时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李昭南蹙眉:“为何?”
云儿低着眼,恭谨谦卑:“皇后性子,此时陛下进去,只恐免不掉大吵一架的,那又是何必,倒不如叫皇后静一静心,明儿个再说不迟。”
李昭南心下一思,芷蘅确是这样的性子,若是那般,却只怕更伤了各自的心。
他停止脚步,望向窗外,近来的夜空冷沉沉的,因着落雪,天空澄澈了些。
他叹息一声,又望望内殿,心中想到江沄,怕这一回到果真冤枉了她。
他转身向殿外而去,云儿倒是一惊:“陛下,不留在栖霞殿吗?”
往日,即使,是与芷蘅有些不快,或者因着旁的什么,不可与芷蘅同宿,李昭南亦是会留在栖霞殿内过夜。
他喜欢在夜晚烹一壶冷香凝露,吃一些精细小点,有时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有时却会看书到天亮。
从前,她不觉他十分喜欢看书,只是自从北冥回来,他便时常看书到极晚的时候,她便一直伺候左右。
长夜漫漫,便仿佛不那么长了。
李昭南依然望向内殿,沉声说:“不了,朕去芙安宫,若是有事,便去芙安宫找朕!”
云儿心里一颤,芙安宫,听说是才来宫中没有两日的江沄姑娘所居,莫名的失落,云儿幽幽低下身:“恭送……陛下……”
李昭南转身而去。
冷雪湿滑,空气中更有几分薄寒。
芙安宫里,一盏宫灯高燃,宫内并未配宫女内侍,从前,江沄便不喜欢有旁人伺候。
李昭南亦令贴身的内侍留在殿门外。
他缓步走进去,江沄眼未抬,声先至:“你来了?”
李昭南点头,只见一盏烛下,白纸一张,江沄素指纤纤,白玉云毫挥洒,似行云流水、如雨点湖心。
浓墨沁香,她一行行写下去,亦不起身、不施礼。
烛光令她长睫似有盈盈珠光,如雪容颜,平静如同从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
李昭南走近她身边,烛色下,她一字一字,清新娟秀里又有几许深刻的幽怨。
笔锋缠绵中有流连之殇,洇墨丝丝里有眷恋之切。
她微微抬首,淡声说:“可还记得这诗句?”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李昭南心中一动,此诗为《诗经·氓》的最后一段,你说过我们要白头偕老,今日老尚未至,已使我心生怨。淇水波涛滚滚却也有岸,隰河壮阔也看得到边。当年我们总角会宴,彼此言笑晏晏,两小无猜,当时你信誓旦旦何其真诚,当时我岂能料到你今日食言。当时的不料,今日既已出现,你我恩情,岂不须至此了断!
意指曾经的美好承诺,今却落花随水。
那些细碎的回忆,倏然清晰。
这首诗,她常常喜欢吟唱,甚至编作了曲,只是,那时候,她从不唱最后一段,只唱第一段——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有一个男子嬉嬉轻笑,怀抱布匹来换取我的丝。实则何尝是来换丝,乃是前来磋商结婚之事。
昔日的温柔脉脉换作今宵的冷冷相对。
只将甜蜜作心酸,李昭南长叹一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江沄苦笑道:“你与她,也同说过‘及尔偕老’吗?”
“江沄,不要再说过去。”李昭南转过身,不再看她。
她淡漠的悲伤,却更伤人。
当年,他不堪追忆。
“好。”江沄淡淡说,“你是来向我道歉的吗?你的皇后,都告诉你了?”
李昭南不语,江沄却又笑道:“呵,我忘了,你即使是错了,也不会道歉,是来看看我是不是在恼恨地哭泣?”
“你不会的,朕知道。”李昭南道。
江沄缓缓坐下身子,点头说:“不错,我没有那般脆弱,禁不得一点打击。”
她话里有话,李昭南正要迈步离开,却被她叫住:“既然来了,不说是来道歉,但至少留下来,与我论一论这诗吧?”
李昭南一怔,随即转身说:“你知道,朕不好诗词。”
江沄低着头,赏一纸青墨,状似不经道:“是吗?你我如今要说上会儿话,怕是借口便要我搜肠刮肚了。”
李昭南眉心略微一凝,江沄依然如此,从不直接表露出她的心事,她希望他留下来,可是,她依然不会直接说。
他都明白,可是面对江沄,老帮主临死前凄怆的样貌便令他心中疼痛,他一直认为,是他令他们父女俩未能见到最后一面。
他莫名止住了脚步,低声说:“便如从前,你说,朕听着吧。”
江沄淡淡一笑:“不如抚琴。”
李昭南突然感觉疲惫不堪,一天的国事已令他身心疲惫,女人间的争斗,他已经不想再想太多。
他点点头,落座在桌案旁,江沄一袭白衣素裳,柔指纤纤,一曲琴歌,便于这夜色里幽幽弥漫了整个宫宇……
次日,帝王留宿芙安宫一事便沸沸扬扬,传遍了宫宇。
李昭南直接自芙安宫上朝,后宫之内一片震荡。
芙安宫三个字成为最常提及的字眼。
昨夜的芷蘅,将自己埋在锦被之中,泪水不知流了多少,湿了衣襟,晨,清冽的梅香随着晨风沁入心脾。
芷蘅立在窗前深深吸气,仿佛胸臆间的郁结被微微吹散。
她转身坐在妆台前,望镜中憔悴容颜,一夜之间,竟似消瘦下不少,她捋万缕青丝,唤道:“云儿。”
云儿缓步而来,芷蘅望镜中一眼,却见云儿的脸色亦有万分倦色。
“云儿,你没睡好吗?”芷蘅问道。
云儿轻声道:“还……还好。”
云儿依然如此,与自己似乎愈发见外,芷蘅不知这种错觉来自于何处,却越来越觉得这不是错觉。
“云儿,自我回来,你似乎很多心事。”芷蘅低声一叹。
云儿为她绾发的手,轻轻一滞,却依然涩然一笑:“没,皇后多心了。”
芷蘅望望镜中的自己,如今自己还有心力去管别人的心事吗?她的心事,又有谁来过问?
“陛下呢?昨晚都没回来。”芷蘅憔悴眼神里更有几分失落。
云儿低着眼,看不见她眼里的光:“陛下昨晚……”
她顿了一顿,说:“昨晚陛下去了芙安宫过夜。”
芙安宫!
持着一支蝶戏缠枝簪子的手一颤,那簪子落在妆台上。
芷蘅怔怔望着镜中的云儿:“什么……”
云儿声音低低的:“今儿个一早,后宫便传遍了,昨夜陛下整夜留在了芙安宫,只听说,有琴声传出来……”
芷蘅脑中轰然,霎时只余一片空白。
芷蘅怔怔道一声:“芙安宫?”
云儿应了一句。
仿佛冷雪兜头浇下来,芷蘅身子僵住,原便心伤至极,如今乍闻此事,仿佛骨子里都是冰凉的。
昨夜,他没有出现,她原以为,他是忙于国事,却不想竟是在芙安宫听琴,而听琴之后呢?
菱花铜镜似乎照见了昨夜芙安宫内一片旖旎晚色。
仿佛照见了江沄美眸顾盼,照见了李昭南旧情复燃!
她忽地感觉,一颗心在刹那碎成了粉末。
她怔怔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耳边却传来云儿的声音:“皇后,其实……其实陛下后宫,本便……该是雨露均沾的,您……您不需要太过放在心上,只要陛下最宠爱的始终是您,其他人便是羡慕不来的。”
雨露均沾?芷蘅冷冷苦笑,她何尝不知?她虽自小长在无尘宫,可终是看尽了后宫争斗,终是明白,当年父皇不管多么宠爱母妃,依然会眷爱其他妃嫔,哪怕只有一些。
可是……江沄不同!
她亦曾以为李昭南亦是不同的,自她回到栖霞殿,他一直与她一起,不曾离开,令她甚至有寻常百姓家,一夫一妻的错觉。
李昭南不是没有美色当前之时,只是之前,他从未动摇,可这一次,江沄不过出现两日余,他便留宿在了芙安宫吗?
陡然一颗泪陨落,她骤然发现,她竟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
江沄,她果然不一样,在他的心里,她果然还是如此不同!
匆匆描妆,窗外悉悉索索的雪复又落下,这个冬,怕亦是个多雪的冬季。
芷蘅披了厚重的绛紫毛披,栖霞殿内,一树白梅开得正好,白梅映雪,相映悲凉。
是否,悲从心生,眼前美景便俱作了枯涩?
芷蘅扶着窗棂,远远望着天边落下的雪珠子,小雪仿佛洗净了天空,明澄澄的,好像可以照见她苍白的容颜。
雪光沉默地透进栖霞殿。
嫔妃们向她请安,她亦不若平时般热情,只是淡淡地回了。
“恪妃到。”内侍一声呼喊,芷蘅心中倒是一颤!
芷菡?
自从回到栾阳,除了晚宴那一日,她再也不曾见过芷菡,而她亦不会来与自己请安。
她简单整理了妆容,匆匆瞥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翩然衣袂,月白色长裙,绣孔雀落羽,身姿楚楚、腰身纤细,以珍珠绣了云水茫茫图样的裙幅,真若海色中落霞万千。
芷蘅端然走到外殿,只见杨芷菡已立在了大殿中,她亦是一身锦绣,这方面,她从不会输,她知道。
那一身妃红色长锦,以水钻金丝点染了的云纹芙蓉裙,华丽妖艳,正与她合身。
芷蘅微微而笑,希望可令整夜落寞的憔悴消减一些。
她缓缓坐下身:“妹妹今日怎有空过来?”
她没有刻意高高在上,可当今说起话来,却难免如此,毕竟今非昔比,一切都不同了。
杨芷菡本该是不服输地昂起头,今日却亦还以一笑:“妹妹进宫多日,皆未曾来向姐姐请安,自是妹妹的不是。”
她刻意地低眉顺眼,反而更显得做作。
芷蘅心中戒备,只笑说:“你我是自家姐妹又何须介意?”
芷菡笑道:“话不是这么说,这宫中规矩还是要遵循的不是?姐姐不予计较,是怜惜我,可做妹妹的不能得寸进尺,不是吗?”
杨芷菡这话越说,越令芷蘅心里寒战。
芷蘅道:“难得妹妹用心了。”
她们姐妹俩的相对,虚假的亲切更显得疏离。
芷菡美好的笑容一动,道:“那么,妹妹便不打扰姐姐了,只是看姐姐今日气色不太好,姐姐,可要多多调养好身子才是,当今陛下正值壮年,姐姐身子孱弱,可是怕有苦头呢,是不是?”
芷蘅心一颤,杨芷菡的笑意便更加深刻:“姐姐保重,可万不要过不了几日,便要妹妹去芙安宫请安了。”
说完,恭恭敬敬地一低身:“妹妹告退了。”
她的笑,在唇角凝结,目光在一片细烟中无比清晰地刺痛芷蘅的心。
“妹妹!”芷蘅强抑心中悲辱,缓声道,“妹妹也要保重,可万不要过不了几日,便要姐姐到翠衣宫看你。”
芷菡心一震,却依然端持着笑说:“多谢姐姐关心了。”
杨芷菡身影消失在静默的雪色里,茫茫白雪,迷蒙了双眼,芷蘅怔怔望着杨芷菡消失在风雪中。
风雪如锯,剧烈的痛在心间落成堆积的伤悲。
她紧紧攥住双手,飘雪似乎落在眉间,曾几度经霜的眉宇,如今苍凉看不到尽头。
心中憋闷,芷蘅唤道:“云儿。”
云儿近身道:“皇后。”
“我出去走一走,若是陛下来了,便告诉他,我在凌梅园。”芷蘅顺手拿了搭在躺椅上的水红狐狸毛披,那毛披是极厚重的,又熏了一夜的暖气,可芷蘅却觉得仍抵不过心里的寒。
云儿应了。
芷蘅便出门而去。
凌梅园挨近栖霞殿,因满园梅花,冬盛夏凋而得名,听说,三朝之前,这里曾住着一名梅妃,本是满园开着各色梅花,但,自从梅妃失宠而郁郁终去,这园内便只开白梅。
传说终归是传说,人云亦云,不可尽信。
只是凌梅园内果然只有白梅簇簇,香浓似酒一般,暗香疏影、沁人心脾,那白色如此纯净,白的雪,似乎都逊色了。
未消融的雪上再覆了一层新雪,薄薄的晶莹似细碎的珍珠末撒了满地。
这样的景致,方令烦躁的心安静下了。
她独自走在凌梅园,凌梅园本是一座极大的宫宇,只是流传着梅妃的传说而少有人来,芷蘅亦是偶然才发觉这里的梅花开得最盛,最是迷人,便常来走动散心。
走着,忽然听见不远处几树梅花后,传来低低的女子声音。
芷蘅连忙停住脚步,为不惊动,她放轻了步子,躲在重重梅花乱影里,她不敢走得太近,因这雪踏上去,难免发出微微的响动。
此时此刻,是谁?还会来到凌梅园?
她看得不甚真切,只见到那两个女子的背影,徐徐向远处而去,那背影,一个看上去纤细婀娜,妃红色的一身,那身火红几乎燃烧起来,芷蘅认得,那是……方才才离开的杨芷菡!
而另一个女子……
芷蘅微微蹙眉,但见她一身水蓝色翠枝羽缎斗篷,高高的羽毛帽子,遮住了她的侧脸,她是谁?
两个人看上去极是亲密的样子,似乎刻意背着人说什么,方来到如此僻静之处。
芷蘅心尖猛地一跳,这意味着什么?
冷雪纷纷落下,仿佛落得更加急促了。
她忽地转过身,攥紧衣袖,她仰首望向白茫穹窿,纷纷雪片落在眉睫,融作一颗颗冰凉的水珠子滑下来。
这样的凉,令她忽然清醒。
原来,在这座后宫中,看似拥有了一切的她,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便连才来皇城的杨芷菡都有了如此亲近之人!
可是自己呢?都说一后当宠,可自己的身边又有谁?无形之中,看似荣耀光华的她,才是被孤立的!
是不是?
她也许太低估了女人们的妒忌心,而太高估了她与李昭南的爱,是不是?
在后宫之中,爱……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危险的伤害?
她怎么会糊涂到忽略了呢?
她忽然感到心烦意乱,快步向栖霞殿而去,可心里仍旧挥不去那个身影,那个身穿水蓝色羽缎斗篷的女子,究竟是谁?
栖霞殿。
暖暖的烟袅袅如雾,淡淡的兰草香熏着,满室芬芳,惬意慵懒。
李昭南斜斜躺在躺椅上,云儿为他奉一杯茶,李昭南接过茶杯:“皇后怎么还不回来?究竟去了哪里?”
云儿低声说:“皇后没有交代,奴婢不知。”
李昭南喝一口热茶,茶香四溢,浓淡适宜:“云儿泡的茶果然最合朕的口味。”
云儿心一颤,嘴角有微微的笑:“谢陛下夸赞。”
“皇后昨儿个还好吗?”李昭南放下茶杯,看向云儿,目光温热,“是不是还在伤心?”
云儿笑意凝在唇角边,低了声音:“是,早上恪妃娘娘来请安后,皇后便出去了,却不知去了哪里。”
“她的性子,便是很多事都放在心里面,叫人不得猜测。”李昭南正说着,殿外便传来侍人的声音,“皇后……”
云儿一惊,连忙退到了一边,李昭南随即起身迎过去,见芷蘅一声风雪,落在水红色的狐狸毛上,红白相错,竟似天成一般。
眼前一阵迷惘,芷蘅之美,在这寒冬凛冽之时,便更显得娇俏万端。
只是美人眉间的一点愁,却未免煞了风景。
他走过去:“芷蘅,去哪儿了?”
芷蘅抬头看他,又四处看去,只见云儿不在殿中,想必去忙活什么去了吧。
芷蘅道:“出去走走,去了凌梅园。”
“凌梅园?”李昭南揽住她的腰,修长手指捏住她尖细下颌,深深与她眸光相望,“为何要去那里?那里有很多传说,你不怕吗?”
芷蘅淡淡说:“有何可怕,芷蘅又没做亏心事。”
她的淡漠,令李昭南眸光一滞:“芷蘅,你在怪我?”
本来,全无责怪,只是伤心自己再也不能为他生子,伤心过了,便罢了,可是芙安宫三个字,在心里太过尖锐,刺得人心疼。
芷蘅转身欲走开,李昭南却强行扳过她的身子:“芷蘅,那件事,我不告诉你,只是怕你太过伤心了!芷蘅,我并不在意……”
芷蘅长叹一声,心里的疼便更有几分酸楚:“我在意。”
她闭目不看他,看着他,她心绪太过复杂,会对他歉疚,会对他抱怨,可更多的是……怕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哪怕是一瞬间江沄的影子。
“你在意什么?”李昭南紧了手上力道,“芷蘅看着我!”
芷蘅犹若未闻,紧紧闭目。
“看着我!”他几乎是威胁。
芷蘅却仍然动也不动,双眼似被厚重的雪覆盖了,冷冷的,只是紧紧闭住。
“就因为这样,你便要怪我?打算就这样……不言不语了?”李昭南眼里如同有火光猛地一跳。
他不相信,芷蘅竟会如此怪他?
他想过她的伤心欲绝,却不曾想过她如此冷漠。
“我们的感情,如此脆弱吗?”李昭南亦放低了声音,可这一句,却尤其刺痛了芷蘅的心。
她缓缓睁眼,水溶溶的眸子雪光盈盈:“是啊,我们的感情,如此脆弱吗?”
她的声音,似此时窗外绵绵细雪,冷得无力,她怜弱的样子,将李昭南心头之火骤然熄灭。
他轻轻一叹,捧住芷蘅的脸,深黑的眸子与她眸光相对,芷蘅这才惊见,他眼底有鲜明的血丝,一脸疲惫倦色,想必近来双城灾难,亦令他头痛不已。
“最近很累?”芷蘅问。
李昭南挨近她,点头说:“嗯,冰灾水患不止,除了花钱,却无其他良策。”
芷蘅目光渐渐柔软,轻易泄露了她的心,她恨自己不争气地会心疼他的疲惫。
李昭南倒是心里暖意融融,缓缓挨近她,她唇香淡淡,一脉温柔,她的唇,凉丝丝的,他手上一紧,正要温暖她冰冷的身子。
芷蘅却突然猛地推开他,李昭南措手不及,但见芷蘅悲伤重重,眼中浓重的水雾,顷刻跌落如雨。
“芷蘅……”
“你果然……果然是在芙安宫过夜的是吗?”芷蘅泪流满面,他的疲惫与倦色原本令她心软,可他身上淡淡的陌生香气,却再一次摧痛了她的心。
李昭南一怔,芷蘅失声说:“你的身上,是苏合香吧?而我……从不用苏合香!”
出身北冥香料之国的芷蘅,对于各种香料有着太敏锐的察觉。
而此时此刻,她却恨这样的敏锐,也许……什么也不懂,反而会更好……
李昭南怔忪,芷蘅深深吸气:“昭南,你还是……放不下她的,是不是?”
“不是!”李昭南冷眸一勾,他捉住芷蘅细肩,“昨夜,我不过在芙安宫听了一夜琴而已,一早便去上朝了,什么也没有做。”
“可你仍然是愿去找她的,从前,无论怎样,你都会留在栖霞殿过夜,可是昨夜,即使你认为应该要我一个人冷静,可你……在众多女人中,还是选择了她!不是吗?”芷蘅眸光幽幽,尖锐的疼痛如绵细的针,无声息地扎入心里。
若……他昨夜去的不是芙安宫,而是别的宫宇,她又会不会有这样的伤心?
不错,她在意的不是他有别的女人,她在意的是,那个女人……是江沄!
江沄清高秀美的脸浮现眼前,那仿佛是嘲讽的目光那样清晰。
“那么……”李昭南看着她,忽然目光冷淡,“那么你要我去哪里?去找哪个女人?”
芷蘅一怔,看着他出神。
他的眼神忽而冷得似一块黑色曜石,看不清情绪。
“芷蘅,我希望你可以正视我对江沄的情感,那早已经无关爱情,在她背叛我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爱了,我对她,只是……一份愧欠,一份……对老帮主的责任,我昨夜留在她那里,是因为我为了你,而冤枉了她,错骂了她,我不该去一次芙安宫吗?”李昭南一口气说出这样多的话,芷蘅怔怔地看着他。
殿内浮香忽而浓得腻人,芷蘅觉得鼻端微涩:“昭南,这是第一次,你为了别的女人跟我发这样的大的脾气,你没发觉吗?”
芷蘅倒反而镇静下来,她看着他,苦笑道:“昭南,只是你没发现而已吧。”
她转身之前,看见李昭南眼光微微一滞,那双漆黑的眼睛,那双曾眷爱无比的眼睛,此时此刻,只剩下难解的幽邃。
“我累了,想歇歇,陛下若是太疲惫了,便去芙安宫听琴吧。”
一句话如同是穿透回忆的一柄利剑,生生横在了彼此之间。
芷蘅转身回到内殿,泪流满面,她不知道,她为何要跟他吵,可是,牵扯到江沄,她心里便莫名其妙不能平静。
芷蘅将自己蒙在锦被中,竭力强忍,可眼泪终究不止……
天色向晚,栖霞殿落云重重。
浮动的梅花香冷凄凄地拂来,远处的灯火已然灭了,月白风清,只有一个身影缓缓而来,又徘徊不前。
白日里的不欢而散,李昭南心有怨气,可是,芷蘅的话在耳里,又似乎受伤很深,也许,自己就不该把江沄留在宫里,可是,江沄如今无亲无故,又要她去哪里?若令她漂泊一生,那么……又如何对得起老帮主?
有一人影缓步走来,李昭南心中一喜,宫灯淡淡,雪光盈盈,那人渐近了,方才看清楚,是云儿。
云儿捧了一件斗篷。
李昭南暗暗垂下眼,说:“云儿,芷蘅怎样了?”
云儿为李昭南将斗篷披在肩上,低声说:“皇后……睡下了。”
“睡下了?”李昭南微微一惊,随即却苦笑说,“这样早?却怕是不想见朕吧。”
云儿道:“陛下,不如进殿歇息吧,皇后的性子您亦是懂得的,许过些时候便好了。”
李昭南叹一声,转身说:“不必了,若她醒来,对她说,朕来过了,再遣人到安书堂告诉朕。”
云儿微微凝眉:“陛下,安书堂……夜里头,怪昏暗的,倒不如……”
“朕在这里,只怕皇后心里不舒畅,待她心情好些,朕再来,可是云儿,定要告诉她,朕来过。”
李昭南语声失落之极,转身而去,冷雪沾了衣袍,李昭南背影,孤单冷漠,那是因为栖霞殿里深爱的女子,而深深无奈的冷漠……
雪夜寒,却好似寒不过这九重宫阙的阴暗……
云儿才回到殿内,芷蘅便自内殿中走出,一身柔坠的丝裳,单薄纤瘦,她双眼仍有泪痕在,她淡声说:“云儿,叫你去端些安神茶,怎么还在这儿?”
云儿这才道:“呃……奴婢这就去,适才有事耽搁了。”
芷蘅点点头,懒懒斜靠在躺椅上,月色沉默地透过窗纱,芷蘅幽幽望着窗棂,了无心思,却又睡不着……
云儿稍稍松下口气,转身去了……
白天的细雪融了,夜晚只余寒霜冰凉。
冷冰冰的景林宫,住着北冥亡国公主,虽是与皇后一般出身,可因着众所周知的缘由,景林宫是真正的冷落清秋,无人问津的。
而杨芷菡却莫名地安静,安静到李昭南几乎忘记了她,忘记了夫逑香。
可燕妃无端端掀起的事端,再令他将此事挂在心上,原本,想等两城灾害过去,再与杨芷菡周旋,此番,却怕不是时候。
芷蘅已经三天不曾见她,每次他去,她都已睡下了。
听闻白天里,还传了御医去,不知是否身子抱恙。
见李昭南来,杨芷菡倒是有些微惊讶,匆忙敛了妆容,外殿迎驾,这样晚了,她却依然一身庄重的浅蓝色茜丝长裙,发上玲珑珠玉不减,高烛亮了发上珠辉。
“参加陛下。”她声音低柔了许多。
李昭南倒是冷笑道:“怎么?转了心性吗?”
杨芷菡低着身,并不抬眼:“只是懂了规矩,知了时事。”
“哦?”李昭南缓步走到桌旁坐下,挑眉看她,“起来吧。”
杨芷菡盈盈起身,那高扬的眉,今日显得柔顺得多了,从来傲然的头,亦微微侧着,一副娇羞可人。
李昭南倒着实惊异:“看来真是乖顺了不少,既然如此,那么,你该知道朕来的目的。”
杨芷菡点头:“妾自然知道,早已写好了,放在身上,只等陛下来。”
李昭南更是一惊,只见杨芷菡自衣袖中取出一张薄纸,纤纤细指递过去,那纸上似有浮香,清清淡淡的,李昭南颇有些讶异:“你……”
李昭南低眼看了下那纸上娟秀小字,杨芷菡的字体秀而有力,是极好看的,“这……该不会有问题吧?”
李昭南捏着薄纸,那纸上的香气幽幽的,甚是腻人。
上书——芍药、甘草、蛇床子、香附、柴胡、川穹、鹿茸、熟地黄,何首乌、紫河车、菟丝子、当归、巴戟天、肉苁蓉、锁阳、淫羊藿。
李昭南皱了眉:“这些个都是些常见草药,并无稀奇。”
杨芷菡走近几步,轻声说:“确无稀奇,但还要加上这个。”
杨芷菡说着,轻轻摘下发上簪子,李昭南忽然忆起,杨枝死前,亦曾提起过这支簪子。
杨芷菡柔指轻轻拧开簪身,递给李昭南:“陛下,这便是我北冥世代相传的宝物,这白色粉末中含有珍珠粉、雪莲粉,更重要的是有我北冥五十年才开一次的金荷花粉末,异香扑鼻,其性热,而这种金荷花,因上一次枯萎了,便至今有一百年没有开过花,之后会否再开花也是不知了,故而这粉末方显得弥足珍贵。”
李昭南看看簪内的白色粉末,其香气果然浓郁,顷刻便盖过了殿内熏着的香气和那薄纸上散发的幽香。
他轻声咳嗽,这样多的香气混在一起,他只觉得有些微难耐。
他接过芷菡递过来的簪子,却疑惑地看着她:“杨芷菡,你便这样容易的交出来了?”
杨芷菡微笑点头:“既来之则安之,你说过,你有的是方法叫我说出来,那么……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李昭南被这香气熏得头疼,站起身,依然犹疑地看着手中薄纸:“这个,朕还要确认才行。”
杨芷菡却笑了:“确认?陛下,却只怕这全天下,除了我,不会再有人知道,陛下要找谁确认?”
她笑得柔媚,那些若有似无的骄傲还在眉心,却显得不再那样尖锐。
李昭南心里越发不安,太突然的转变,反而令他感觉突兀。
手中的两样东西,得来太轻易,他实在不敢冒然相信。
杨芷菡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笑着说:“若是陛下不信,待到这香配了出来,妾愿以身试香。”
李昭南更是一惊,他上下打量杨芷菡,她一身荣华不减,艳丽不变,只是那眉宇间多了娇柔,少了焦躁。
可,他依然不敢轻信她。
“好,那么……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李昭南攥紧手中两件极重要的东西,转身而去。
深色龙袍卷起景林宫浓密的香气,密不透风的香,仿佛将夜色都笼罩了。
李昭南命侍人去芙安宫传江沄到安书堂。
已是深夜,江沄起初不明所以,直到见着了李昭南凝重的脸,才似乎了然了。
安书堂有淡淡书墨香味儿,江沄轻声说:“陛下急着传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昭南递过杨芷菡写好的薄纸:“看看这个,你见识广博,博览群书,通医术,懂药草,而且……”
江沄淡淡看一眼那薄纸,笑着打断他:“而且,我不是宫中御医,不会被谁收买,不会被谁控制,是不是?”
李昭南苦笑一声,将薄纸递在她的手上:“你似乎总是可以料到许多事情,从前是,现在还是……”
江沄接过薄纸,那纸上有微微的香:“难得你还记得我的从前。”
李昭南垂首不语,江沄一字字看下去,凝眉说:“这方子……该是对女子不孕有一定效用的,可……”
江沄摇摇头:“可不过是普通的方子,没什么特别。”
“那么这个呢?”李昭南说着,递上手中熠熠流光的发簪,那发簪精雕细刻,江沄接在手中,李昭南道,“拧开。”
江沄依言做了,霎时一股浓郁的香扑鼻而来,江沄一惊,脱口而出:“金莲花?”
李昭南看向她:“你知道?”
江沄点头:“自然是知道的,金莲花粉在当今世上几乎绝迹了,没想到还有,你是从哪里得来?”
李昭南倒是意外,为什么?到底自己是哪里疏漏了?他感觉一切不该如此顺利,一定是哪里疏忽了。
他拧紧眉,半晌无语。
江沄看着他,微微笑了:“我来猜一猜吧,北冥盛产香料,而这金莲花正是开在北冥,据我所知,皇后当年是北冥不受宠爱的公主,所以,这香料多半是从恪妃那里得来的吧?”
李昭南略微一怔,随即却惘然笑了:“江沄,你知不知道,你有些……过于聪明了。”
江沄笑道:“我知道。”
李昭南对着窗外,长叹一声:“那么,这些都是真的了?”
江沄点头:“如果……这香粉没有问题,便是真的。”
江沄忽然目光一动,隐隐敛住了笑容:“你对她,可当真用心良苦。”
李昭南看向她,许久,方道:“何以见得?”
江沄看看手中的两件重要物件,复又笑了:“这方子不过普通的药方,只要是医术好些的都可以开得出来,重要的就是这药粉,两者混合在一起,除了有异香持久之外,对于女子不孕有奇效……”
江沄目光一点点暗淡:“那天,在长廊里,那个什么燕妃说起过,她……似乎再也不能生育,是不是?”
李昭南不语,江沄道:“可是陛下,这夫逑香可不是容易配得,可不是将两种东西简单混合就可以制成的,你知道吗?”
李昭南一惊,心中顿时清明。
不错,他拥有了这两样东西又如何?他……不会配制!
那么,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配制吗?
他微微低头,恍惚间,一念穿过脑海,忽然道:“你会吗?”
江沄唇边笑意凝涩,目光痴惘地看了他一眼:“你当真以为我是可以予取予求的吗?”
李昭南一怔凝眉:“江沄……”
只是两个字,却带来几分情绪,江沄惘然一笑:“我是说真的,莫说我不会,就是我会,你便肯定我会出手救她吗?”
“你会。”李昭南说,“江沄虽然性子孤傲,可心地却是善良的。”
江沄笑笑:“可人是会变的。”
说着,转眼看向李昭南,泪眼婆娑:“你也变了,不是吗?”
李昭南微微侧眸,叹息说:“那么,既然杨芷菡肯交出这样东西来,朕想她该不会拒绝配制。”
江沄笑着摇头:“陛下,你是不是遇着她的事情,心思便乱了?呵,若她果真如此心甘情愿,她会在给你这两件东西之时便告诉你,夫逑香的配制不易,恐这世上只有她能够配得出,可她却没有说,不是吗?”
李昭南眉心一蹙,江沄笑意稍敛,目光里似有往事流淌:“陛下将女人想得太简单了,这一点……倒是和从前一样。”
李昭南眸一涩,避开她的眼光:“朕可从未将你看得简单,你一直是朕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江沄苦笑:“我知道,只是很可悲,你将所有女人都想得很简单,却独独将我想得很复杂,不然当年……”
她轻声叹息,没有说下去。
当年?
提及当年,李昭南心里仍然感觉那是他不堪回首的一段时光,她回来,他想要忘却当年,忘却他们曾经的恩怨,她欠他情,可现在,他有了芷蘅,他不再介意当年之事,他欠她和老帮主的,可那毕竟是因果,他们该是两不相欠的人,可为什么,提及过往,她依然如此神伤,而自己依然如此不愿回忆?
见他不语,江沄笑道:“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倒真是希望我会,而你来求我,可惜我不会,你还是……去找杨芷菡问清楚的好,我想,她该是有所要求的。”
李昭南望着窗外,雪光比月色更寒,他略略沉思,杨芷菡的目的,想必也不会太单纯吧?
第三十九节 意外行刺
栖霞殿,冷月如钩,遍地哀哀。
芷蘅近来总感觉昏昏沉沉,一天要睡上很久,晚上,也早早便睡下了,白天也总是恹恹的,身上绵软无力。
怎么会这样?这样嗜睡,她从未有过。
整个人都倦怠了。
云儿端上茶:“皇后,您的冷香碧。”
冷香碧是芷蘅喜欢的,每天都要喝上一些,热气腾腾,熏得她美目微凝:“云儿,近来我好像总是睡很久的样子。”
云儿道:“许是皇后过于伤神了。”
伤神?芷蘅心里蓦然一痛,不错,李昭南最近几天都没有过来,她如何会不伤神?
她每天几乎不会踏出内殿,总觉得走出几步身上都会酸软,只有云儿每天伺候在身边,外殿中的其他人,她亦似很久都没有见过,又何况是李昭南?
“陛下还是没有过来吗?”芷蘅将茶盏放在桌上,云儿低头不语。
芷蘅见她样子,苦涩笑了:“最近陛下都去哪里?”
云儿凝着眉,依然不语。
芷蘅弱声道:“芙安宫?”
云儿这才说:“不,不是。”
芷蘅一惊,凝眉望她:“不是?”
云儿点点头:“陛下近来,都在……景林宫!”
景林宫?!杨芷菡的宫里?!
杨芷菡那日破天荒的请安扔在眼前,芷蘅心一颤,她傲然的眉目,冷嘲热讽的讥诮,难道……
凌梅园内的情境亦豁然清晰。
难道……一切都是个连贯的阴谋吗?
怎么,才几日而已,杨芷菡竟得到了李昭南眷顾?心忽地一痛,头晕目眩。
她撑住额头,感觉胸口憋闷不已,云儿道:“皇后……您莫要……”
“云儿,我好累,还是想去躺一下,若是陛下来了,就叫醒我。”芷蘅起身,云儿扶着她走到床边。
芷蘅翻身睡下,眼角泪水却盈盈不绝。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夕之间,便落得如此憔悴?
这样的她,自己都会讨厌,又何况是李昭南?
可是,真的是因为忧心过甚了吗?为何她总是提不起半点精神?芷蘅忽地坐起身:“云儿,为我传御医!”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伤心过甚,只怕此时伤的只有自己,而别人,温香软玉,红绡帐暖,谁……还会记得栖霞殿开得凄艳的白梅?
景林宫,原是景色凋败。
因着近来,李昭南的常来常往,而变得渐渐有了生气。
几树梅花看得正艳,红似火,几乎烧透了天际。
夏日时的黄昏落霞,亦不比这冬雪梅艳红似霜叶的美。
杨芷菡却闭门不出,每日静待李昭南的到来。
“究竟还要多久?”李昭南的耐心显然没有那么长。
杨芷菡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香粉,一边说:“陛下,虽说妾刻意没有向您说起这天下唯有妾可配得这夫逑香,是妾为了想要多见您几面,可亦不会因此而故意耽搁配制,若您这样想,妾真是委屈。”
杨芷菡娇羞万状,李昭南长叹一声,心中暗想,即使她刻意放慢了速度,而要自己每日前来,他亦是无法,谁教这世上便唯有她,能够配得这夫逑香?
见李昭南不语,杨芷菡娇声笑说:“陛下每日来,都是这样闷闷不乐?”
说着,将一小包粉放在窗台上:“这要晒一晒才行,冬日阳光少,怕是要多一些时候了。”
李昭南看过去:“今日便只能做这些?”
杨芷菡回身,眼角眉梢带了几丝淡淡媚然,她缓步走到李昭南身前,深切地望着他。
李昭南转过身不看她,对于杨芷菡,他从来没有好感。
背后有软绵绵的触感,温热背脊,李昭南一怔,只见腰间一双素白玉手轻轻环抱住他,杨芷菡忽而娇声软语:“陛下,即使你爱姐姐,便不能对我有一点点爱怜吗?我已经……已经放低了自己,看清了自己,愿意帮助姐姐,难道……你便要我这一生寂寞老死在这景林宫吗?”
她说得盈盈欲泣,李昭南却冷声说:“你若想出宫,做好了夫逑香,朕亲自送你,你是完璧之身,出宫隐姓埋名,凭你姿容,自可衣食不愁。”
杨芷菡一怔,随即泪水簌簌而落:“陛下,你便如此绝情吗?”
李昭南拿开她的手:“你早该知道的,只是你的父皇与你都太小看了我李昭南,也太小看了芷蘅,你们以为,朕只是爱芷蘅美色,所以换作了你,你同样可以得宠于朕吗?呵,如今知错,看在这夫逑香的份上,朕会给你一笔资财,放你出宫。”
“不……”杨芷菡泪水潸潸,目光里,那与生俱来的高傲终于还是难忍,“我杨芷菡出身如何高贵?我生来便是属于皇家的,就算死,也要死在皇宫里。”
李昭南冷哼一声,抽身而去:“那么,也便如你所愿,可你想的事情,朕却不能……”
心口突地一闷,李昭南双手桌案,身子一晃,杨芷菡望着他,淋淋水目在眼神里渐渐模糊。
“不能吗?陛下?”李昭南神智忽地幽沉,眼前,如同有蒙蒙白雾,杨芷菡的脸娇媚万般、那一身妃红如烧透的梅花瓣儿灼热眼底。
他周身仿佛烧起来,杨芷菡的笑颜越发妩媚妖娆。
她缓缓走近,她的脸……渐渐的,在白雾蒙蒙中,褪尽了高傲与浮艳,取而代之的是清美与哀伤。
是……芷蘅吗?
“芷蘅?”李昭南轻声呼唤,雾蒙蒙的眼前,那女子的脸越发难辨,只是她柔软的身子,柔若无骨,鼻息之间,香气浮绕,绕成心内一缕淡淡的情愫。
“昭南……”那声音娇柔细致。
是芷蘅!
这世上,只有芷蘅会叫他昭南,连江沄都不可以。
这世上,只有芷蘅的香,会如此令她流连不已。
他紧紧抱住她,火热自心内散在体外,气息急促:“芷蘅……”
怀中的女子似乎有无穷尽的温柔。
温腻的肌肤,如雪容颜,李昭南觉得这身子不是自己一般。
绮窗绣帘,牙签玉轴,香烟缭绕,馨闻数里。
李昭南身体不由控制,唯一的意识,就是抱紧怀中的女子,热烈地吻她,火热的手掌游走在她的身上,那柔滑细腻,便如丝绸的身子,令人心中灼灼烧起。
“昭南……”女子细弱的吟哦轻轻地拂过耳际。
“芷蘅……”李昭南意乱情迷,“你肯原谅我了吗?”
突地,殿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让开,否则……你会后悔!”
“你不能进去,陛下正在里面。”是侍女翠林的声音。
“让开。”
一声之后,便听翠林呼痛:“啊,你……你不能进去,放开我。”
侍人也纷纷上来,再而传进来的便是打斗之声。
殿内,杨芷菡眉心一蹙,李昭南似乎有微微惊动,杨芷菡忙抱紧他的背,幽幽说:“昭南,吻我……”
好像是一种自心里来的力量催使着他,深深地吻上那嫣红唇瓣,柔软的唇,甜腻的香,李昭南心里如烧透了一般,急不可耐地撕开女子胸前衣襟。
“李昭南!”
女子的声音尖锐而清脆:“你清醒点。”
锦床之上,浮纱似云,飘飘浮浮,于冬夜寒风撩动一帐柔情。
李昭南被这一声叫住,他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去,那身后的女子是谁?
怎么……她的样子亦是这般娇美,这般若谪仙临世?
那如云烟般的眸子看着他,似乎饱含深情。
那女子手里拿了什么向他走来,忽地,身上一冷,冷冰冰的水被兜头浇下,李昭南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凌乱的衣襟,湿淋淋滴着水珠,发上亦流淌着冷水。
李昭南仿佛突然清醒一般。
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床上衣衫不整的杨芷菡,杨芷菡目光愤恨,看着眼前突然闯进来的女子。
“你……你是谁?”这女人眼生得很。
殿外连忙跑进一众侍卫,纷纷跪倒:“陛下恕罪,此女……此女武艺高强。”
“下去吧。”李昭南抬眼看去,冰冷的水,已让他完全清醒,那适才亦是柔美万般的女子,一身素美的隐花水粉色棉裙,目光泠泠,正是江沄!
“江沄……”李昭南似乎明白了一些,看向床榻上愤愤不平的女子,冷声道,“你对朕用了什么?”
“迷花醉。”江沄的声音清淡,看着锦床上的女子,“那天我便闻着那纸上的香气怪异得很,后来翻了书才查到了,这种香,但凡再混合上今儿个这殿里的茗花玉香,陛下,纵使您是铁人,也醉倒了,这种香,会令人意识不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会让人情欲高烧,不管是谁,都会觉着是最爱的女子。”
“住口!”杨芷菡喝止她,她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如此懂得北冥的香料。
“要住口的是你!”李昭南挥手一掌打在杨芷菡脸上。
杨芷菡向后倒去,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大叫一声,攥紧床上锦被,仰首看他,李昭南目光阴森如鬼,适才的片刻温柔,全然不见:“杨芷菡,你最好适可而止,朕对你,完全……没有一点兴趣!你是要锦衣玉食的活着、还是要死,你自己选择!”
说完,李昭南拂袖而去,看江沄一眼:“还不走?”
江沄鄙夷地望着凌乱锦床上,紧紧咬唇不甘的女子,拂身而去。
“娘娘……”翠林上前欲要扶起芷菡,芷菡却一手甩开她,“走开!”
她望着殿门,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夜色中,有浮香依旧浓郁,杨芷菡狠狠地看着殿外红梅如血,眼底亦是鲜红一片。
她攥紧双手:“江沄!原来……她就是江沄!”
她一把扯下锦床上高挂的浮纱帐,满地锦绣、绫罗泻地,却是满眼的火,几乎将它们烧尽!
江沄,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谢谢。”
夜色下,雪地分外盈盈,李昭南与江沄并肩而行,江沄看看他,道:“你就这样纵容她?”
李昭南停住脚步,看江沄:“能如何?只有她可以配制出夫逑香。”
江沄亦垂了眸,不错,不然杨芷菡还能凭着什么呢?
“可是那样的女人,你还相信她会真心配制出最好的夫逑香?”江沄凝眉说,她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
李昭南又何尝不知道,他叹息说:“那又能如何,她答应会以身试香,该是不敢下毒。”
“可是……”江沄一身纤瘦,有些瑟瑟地抖,“可是没有毒,就一定有效吗?”
江沄的一句话,令李昭南身子大震,他凝眉望向她,江沄笑道:“你没有想过吗?她的转变不嫌太快了吗?虽然说,她是为了得到你的临幸,可难道杨芷菡那样的女人,会真的单纯到什么都没有得到的情况下,配制出真正有效的夫逑香吗?而是否有效,我想……这天下亦无人知道,而你的皇后生下孩子之前,我想你也不可能会杀她,不是吗?”
关心则乱,李昭南倒果真忽略了。
没有毒,不代表有效。
不错,江沄的话仿佛点醒了他,可是……此时此刻又能如何呢?
他看向江沄:“你可有法子?”
江沄看着他,目光在雪光彻地中,显得有几分暗淡,但依然有若有似无的笑,凝在唇边:“我果真……便要任你予取予求吗?”
李昭南一怔,面对江沄的眼神,他仿佛永远处于下风,从前,他会与她对峙,可如今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神,总是令他莫名伤感。
“若你有法子,请你告诉我。”李昭南背过身,身后,却是许久的一阵沉默……
江沄惘然一笑:“我没有法子,我的法子,莫说是你,我自己都是不愿的。”
李昭南道:“说来听听。”
江沄望向夜空茫茫,夜色深得浓郁,仿佛要滴下墨来。
“你顺着她,你的女人一向不少,也不怕多她一个……”江沄话没说完,李昭南便道,“不可能,我与芷蘅说过,我们……要相爱。”
我们要相爱。
江沄心里莫名苦涩,眼眶微微一热,相爱,只是因为要相爱,所以一向声名狼藉、多情风流的李昭南变作了如此痴情的男子吗?
眼里的那一股热流无端寒了心头,她笑说:“没想到,你竟如此收了心性,可是……我却怎么听说你的皇后声名并不怎么好?”
她终究还是高傲的。
李昭南看着她:“江沄,流言止于智者。”
只是一句话而已,他了解她,她一向自命清高,自不会将自己归为愚蠢的人。
江沄看着雪地中两人身影孤凉,叹息道:“好,我不多说,只是这件事情,希望……你能早日想到法子。”
江沄缓步踏雪而去,雪地里留下她两行纤小脚印,那每一步似乎都沉重无比。
江沄唇角带笑,却忽然发觉,冰凉的泪,凝结在了夜色里。
栖霞殿,火光已烧尽了。
芷蘅总是昏昏欲睡,御医看过后,却暗自凝了眉。
“御医,我到底是何病症,您但说无妨。”芷蘅头沉沉的,她努力支撑,不令自己睡去。
御医看了看芷蘅,小心说:“皇后娘娘,您……是否经常服用安神茶?”
芷蘅略微思量,轻声道:“前些日子休息得不妥,便服用了一些,可近来早便停了,怎么?”
御医额上有豆大汗珠,想了想说:“可娘娘脉象却表明,您体内有过量的安神茶令体质虚软无力,常常昏昏欲睡。”
芷蘅一惊,纤眉微蹙:“怎么会?”
芷蘅看向云儿,与云儿目光一触,云儿慌忙低下头,芷蘅心一颤,云儿的样貌局促不安,故作镇静,却不敢看她。
她从来都是了解云儿的,云儿这种样子,一定是有事瞒她。
芷蘅看了她一忽,方道:“好了,我知道了,多谢您了,烦请您为我开些滋补的方子。”
御医连忙点头:“是,臣告退。”
见御医消失在内殿口,许久,芷蘅都没有言语。
冬日,栖霞殿的白梅怒放似雪,香溢千里。
殿内只开一个窗缝儿,便好像有丝丝缕缕的香,弥漫如烟。
只听见火盆中偶尔爆出的火星儿发出一点微弱无力的声响。
云儿手心冷汗涔涔,她道:“皇后,我……我去为您取方子来。”
“云儿……”芷蘅叫住她,“怎么回事?”
云儿背向芷蘅,却依然感觉背上凉丝丝的,手心亦是忽冷忽热:“皇后说什么……云儿不明白。”
芷蘅捻裙下床,一身细滑的丝质软缎料子,柔顺若一流细水,缓缓倾泻坠下,腰身纤细,婀娜如仙。
云儿缓缓转身,只看着她清影淡淡投在青砖地面上,她不敢抬头看她,芷蘅轻声说:“不明白?我的饮食只有你伺候,身边也只是你不离左右,安神茶我确实喝过,却只不过一天而已,为何御医还会说我饮用了过多的安神茶?云儿,其实,我早便发觉了,自从我回来,你与我便疏离了,我曾告诉自己这是错觉,可是云儿,你亲口告诉我,这是错觉吗?”
芷蘅望着她,目光如水却迫人,云儿只略略与她眸光一触,便迅速低下了头,她咬唇,许久不语。
芷蘅坐在桌案旁,她身子依然恹恹的,她失望说:“云儿,你与我之间何时这样避讳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告诉我,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你和我,是经历了重重苦难、艰难生死的,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皇后,我……”云儿眼里落下泪来,“我只是……只是见皇后忧心过甚,睡不安稳,所以自作主张,便将每日的冷香碧中加了些安神的……皇后我没有恶意,我只是……”
“云儿。”芷蘅撑着额头,凝眉说,“你不觉着你与我之间说起话来,越来越客套了?你竟……这般怕我将你怎样吗?从前的云儿说什么,都不会怕我不信,可是你现在……”
芷蘅没有说下去,云儿一怔,泪水凝在眼睫:“皇后……”
“云儿,你与我疏离了是不是?”芷蘅追问,“我要你亲口说。”
云儿怔在当地,看着芷蘅昏昏幽幽的样子,她的眼里满是疲惫与失望,那曾潋水清净的明眸,此时却幽沉得可怕。
“皇后……我……”云儿哽咽难言。
芷蘅实在支撑不住,起身说:“你暂时不想说便算了,只是云儿,我不希望我明日还是这样昏昏欲睡,你去吧。”
芷蘅心尖儿好像有尖锐、绵细的针一针针刺进去,疼得无声息,深入却不见血。
这样难言的痛楚,令她几乎忍不住掉泪。
云儿,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对我?
脑中忽然有明光一闪,昏沉的思绪,忽地烁亮。
在这栖霞殿昏沉的日子,她几乎忘却了时间,云儿已走出去,芷蘅精神忽然一振,她向外喊道:“碧莲……”
碧莲是栖霞殿年纪最小的宫女,平日里少言寡语,看上去极是老实。
碧莲匆匆进来,栖霞殿内殿,她极少进来,有些惶然。
“皇后……”碧莲低身参礼。
见皇后虽面色憔悴,却仍旧绝艳不减分毫,她看着她,郑重问:“碧莲,这些日子,陛下有来过吗?”
碧莲显然面色一滞,她略微犹豫。
芷蘅没有放过她这一点点表情变化:“碧莲,怎么?我问话,你还要想想不成?”
“不,皇后。”碧莲吓得跪下身子,“陛下他……他这些日子每天都会来,有时在殿外,见娘娘内殿烛已灭了,便没有进来,有时进来,娘娘便睡下了……”
什么?
芷蘅心内如一块巨石重重砸下,她昏沉的思绪竟一时间清明不已,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会是这样!
云儿……难道你……
芷蘅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身子陡然一软,难道……这就是云儿的目的吗?令她睡去,只是……为了不让她与李昭南相见?
或是减少他们的相见?
可是云儿……芷蘅不禁向内殿口看去,泪光碎了满眼——
云儿,你这样做?是受了谁的指使吗?还是……
心中的痛又深一层,她不敢想,她忽然发现,她竟然不敢去猜想云儿的心!
云儿,这一切的原因若如我的猜想,难道……会是因为……昭南吗?
她不经意地身子一抖,心中惘然一片——
云儿,若果真如此,我反而更加希望,你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来加害我,也不愿你我之间,竟在无形中,互相伤害啊……
芷蘅怔愣在原处,半晌不得语……
芷蘅睡了很久,浑浑噩噩中,李昭南曾温柔的眼神频频入梦,那冷峻的脸,似这冷雪冬夜里一点温馨,他的冷,被融融眼神化作一脉温水,流淌过心里。
那暖意去一滴滴穿透了自己的心一般。
疼得窒息。
她猛然坐起身子,急促喘息,夜茫茫,四周昏暗漆黑,芷蘅身上冷汗涔涔,冬日里入心的寒。
“来人。”芷蘅一声,进来的是碧莲,“皇后。”
芷蘅一怔:“云儿呢?”
碧莲道:“奴婢不知,云儿姑娘只是知会奴婢今夜要好生伺候皇后。”
芷蘅眉一蹙,她这才发觉,其他婢女称呼云儿都尊一声姑娘。
原来,她不曾在意,可今日却听起来别有深意。
芷蘅点头说:“好,陛下今晚来过吗?”
碧莲道:“尚不曾来。”
“好,你去吧。”芷蘅令碧莲退下,她缓缓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今天没有喝云儿端来的茶,身上果然好多了,不再那般酸软。
可她的心里却隐隐地悲伤,梦里,她想到的皆是李昭南的好处,上次不欢而散,至今尚未曾再见。
昭南,你在忙些什么?是不是……即使我没有整日昏昏睡去,你亦不曾多来?
“皇后。”
正想着,碧莲的声音再次传来:“皇后,江沄姑娘求见。”
江沄?
芷蘅一怔,她怎么会来?
芷蘅起身下床,匆匆望一眼菱花铜镜,镜中样子,清素却整齐,精神看上去亦没有前些日子的恹恹。
“叫她进来说话吧。”芷蘅道。
碧莲应命去了。
一会儿,江沄徐徐走入内殿,她看着芷蘅,依然是清傲的眼神,那许是与生俱来的傲然,一身月色织裙,衬得她面若美玉,江沄终是微微低首,唤一句:“皇后娘娘。”
芷蘅亦端庄说:“江姑娘请坐吧,却不知今日为何深夜来到栖霞殿。”
江沄道:“本是不想来,但……犹豫之下,还是来了。”
“哦?”芷蘅看着她,她眉宇间似乎从不曾有半分牵动,看不出她一丝情绪。
江沄淡淡说:“皇后可知……近来陛下常往景林宫?”
芷蘅心一悸,随即缓缓垂首,掩去目光中的失落:“听说了些,怎么?”
江沄看向她:“皇后可知所为何事?”
芷蘅亦看向她,凝眉不语。
“作为北冥公主,皇后可听闻过夫逑香?”江沄目光转望向几乎燃尽的烛火。
芷蘅心一惊,随即说:“自然听过,夫逑香香气,据说可持久不散,乃北冥珍品。”
江沄目光一烁,挑唇一笑:“仅此而已?”
芷蘅一怔,略微思量,她轻轻攥住衣袖,她是在无尘宫长大的公主,对于这种香,所知只是这些而已。
江沄笑笑,淡淡目光忽然有几缕不易见的忧伤流过,只于瞬息,消隐在烛色里。
“夫逑香……其实,它最大的用处是……”江沄话未曾说完,只听得窗外一声巨响。
芷蘅与江沄一惊,只见一人翻窗而入,跃进大殿,手中钢刀烁亮,寒风随着那黑影扑窗而入,惊得烛火摇曳不定。
“小心……”江沄见那人面蒙黑纱,双目犀利,她一步上前,将芷蘅拉在身后。
芷蘅大声叫道:“刺客,来人……抓刺客!”
那人一刀挥向江沄,江沄伸手挡开:“你是什么人?如何有这样大的本事,可随意进入栖霞殿?”
那人不语,刀锋冷冽森寒,如同裹了窗外的寒霜。
芷蘅复又向外叫道:“来人……来人……”
跑进殿来的只有碧莲,碧莲只见那黑衣人一刀带着寒光,刺向江沄,顿时慌了神儿。
“去叫人……”芷蘅心知,定是那人早有防备,怕是栖霞殿的守卫皆已被他解决了!
黑衣人一刀直刺江沄心口,江沄向后退去,双手迎着刀刃而去,她身有武艺,虽不知对方虚实,可几招之内,他亦不能伤了自己。
“你快走……”江沄目光决然,看向芷蘅。
芷蘅一怔,那傲然的眉宇,在昏暗夜里,显得清明如镜,仿佛可以照彻这深夜里的漆黑。
“快走……”江沄分神,转眼之间,未能躲过那人犀利一刀。
只听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断锦声声,她立时身中两刀。
“江姑娘……”芷蘅一声呼,江沄肩上鲜血顷刻染红衣襟,她秀眉微凝,望向黑衣人。
心里,忽然明白,他……是冲着自己而来!而非杨芷蘅!
“你是冲我来。”江沄捂住伤口,跃开他刀锋内。
黑衣人冷笑一声:“现在才知道?”
芷蘅怔忪,在栖霞殿中行刺,那人……竟是为了江沄?
芷蘅连忙转身而去,碧莲显然吓傻了,站着不动,正要走出内殿,却听见有脚步声纷纷而来。
霎时,一群宫卫已冲进内殿,芷蘅心中一宽,连忙说:“抓刺客。”
黑衣人见状,一个翻身,趁着宫卫未能将他围住之际,跃出窗外,宫卫统领林木低身说:“属下来迟,让皇后受惊了。”
芷蘅看他一眼:“还不追?”
林木连忙起身:“是。”
向后一招手,一众宫卫皆自窗子跃出去。
“追,追到……杀无赦!”林木高声说。
芷蘅连忙跑到江沄身边,江沄倒在地上,只觉得肩上的痛,如同千万只虫在啃噬,痛得钻心。
“你怎么样?”芷蘅抚上她肩上伤口,却大惊失色,只见那血水迅速地流淌,芷蘅看着手掌,那血的颜色……竟是乌黑的……
怎么会这样?
她连忙抱紧江沄:“来人,快……请御医,快……”
江沄面色迅速苍白,嘴唇渐渐发紫,她残存的意识,望着芷蘅焦灼的目光,艰难说:“不……不对……宫卫……故意……故意放走……”
她竟说不下去,一口气哽在喉咙间。
芷蘅知道,她中毒了!
“你万万不要再说话!”芷蘅赶忙向后吩咐,“快,将江姑娘扶到我的床上。”
碧莲此时仍软倒在一边,芷蘅见指望不了她,大声呼道:“清子。”
清子是内侍,可是,亦是无人应声。
江沄眼皮渐渐沉重,芷蘅焦急万分:“不要睡,不要睡……”
她搀扶着江沄,此时,只见云儿自外殿跑进来,见状,亦是吃了一惊,随即连忙奔过去,芷蘅看她一眼,云儿亦望着她,瞬间的目光交汇,却好像潜藏了无数复杂的纠结。
芷蘅道:“云儿,快扶江姑娘到床上去。”
云儿不多说,连忙与芷蘅一同架着江沄走到床边,如此时刻,云儿如从前一般镇静。
许是因与自己经历过了太多艰难跋涉,更惨烈的场面亦经历过了,这些算得上什么?
云儿将江沄放平:“清子去叫御医了,奴婢看见门口死了一地的宫卫,便去叫了人,奴婢这就去请陛下来。”
云儿说着转身而去,芷蘅叫住她:“云儿……”
云儿稍一停步,芷蘅却感觉话在口中,却说不出,云儿了然一笑,直向殿外而去……
已渐天明,宫中寂静无声。
栖霞殿如往常一般,灯火熄了大半,只余平静中潜藏蕴息的重重杀机。
这原本万籁俱静的冬夜,忽而有异样的血腥气息。
栖霞殿内外忙作一片,李昭南闻讯而来。
锦床之上,江沄面色惨白,早已昏厥过去,气息尚存,却是奄奄一息。
芷蘅焦急地站在床边,泪水在眼眶中流转,江沄,文武双全的清高女子,她的确是智慧绝伦的。
那样电光火石、生死一线之际,她竟然还能分辨出敌人的目的与宫卫们异常的举动。
经江沄一说,芷蘅方发觉了,林木该是先下令让人追出去,才向自己行礼,可林木却相反,他在宫中多年,该不会不知这规矩,那么,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他是故意放走了刺客!
难怪刺客可以来去自如,视栖霞殿守卫于无形。
李昭南急声问御医:“怎样?救得了吗?”
年纪最长的段御医轻轻凝眉:“陛下,这……”
李昭南心冷下半截,江沄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不发出一点声音,一众御医围着她,她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即使她醒着,即使……她没有这样沉重的伤势,李昭南亦知道,她绝不会喊痛或娇弱。
她总是这样,一切都自己承担着,这些……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自从遇见了芷蘅,他便感觉,他不再是一个人,可是江沄,多年的漂泊,她都是一个人承受了,他亲手杀了她的青梅竹马,亲手毁灭了她本该有的幸福。
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是一个人,依然独自承受下所有所有。
若当年,他放他们一马,放她与青梅竹马的恋人离去,老帮主许便不会死不瞑目,而江沄亦不会有如此凄凉的年头。
自从她回来,他似乎从未问过,她是如何挨过了这些年。
只是一味地躲避她、疏远她、冷落她,甚至……怀疑她!
突然感觉,心,依然会痛。
毕竟是曾经爱过的女子,即使那爱只是蜻蜓点水,可那依然是年少时候,少有的温馨。
江沄该是心寒的吧?
心寒他的绝情与冷漠,他攥紧双拳,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来得及补偿她?
即使,他不能再给予她深爱,可他一定给她以亲人的照顾。
深深吸一口气,李昭南喉头滚动:“治好她,若治不好她……”
他眉目一肃,沉声说:“若治不好她,你们便准备陪葬吧!”
段御医身子大震,所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御医们连声答道:“是,臣等一定尽力。”
段御医身上微微发抖,他年纪长,认得江沄乃是当年的奕王妃,他知道,李昭南便定然说得出,做得到!
他颤巍巍地走到床边,以银针刺穴,额上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他依稀记得,他上一次听见李昭南这句话,还是在芷蘅生死垂危之时。
芷蘅望着,心内亦是疼痛不已,她望向李昭南,李昭南只是失神地站在一边,他看着浮纱荡漾的锦床,目光中有满满的自责,他紧握的双手,指节微微作响。
自从进到栖霞殿,他一句话也没有与自己说,芷蘅走过去,望着他,那些梦里的美好,在此刻更加清晰,能够在一起,能够彼此相惜,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江沄与李昭南,毕竟亦曾有过那许多的美好,她又怎么能苛求,他们尽数忘却了,一丝一点都不剩下。
若是如此,便是不曾爱过,若是爱过,便必然相忆。
他们……只是因为一次错过,便成了一生……
而这样的重复……她,不要!
这夹杂着层出不穷的阴谋与算计的夜里,芷蘅似乎突然苏醒和成熟。
她走过去,轻轻搭住李昭南的肩,李昭南回眼望她,她眼里满溢温柔与安慰,李昭南心一惊,她该还在气他才对,芷蘅柔声道:“她一定会没事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是那么坚强的女子,一定会挺过去,那样骄傲的她,不会允许自己倒在阴谋下!”
李昭南心里顿时如同有滚热的火烫过,他身子一震,那委顿的眼神,立时充满光泽,他看着芷蘅,如同每一次般,仿佛,她的目光,便是希望……
他轻轻握住芷蘅的手,无须多言,彼此目光交汇,已将前尘旧事湮灭了,李昭南点点头:“不错,她一定会挺过去。”
“昭南,江姑娘还有意识时候说,宫卫是故意放走刺客的。”芷蘅看着李昭南,李昭南目光一沉,“你说什么?”
握着芷蘅的手忽然一紧,芷蘅点头说:“昭南,不管怎样,此事只怕没有那般简单,刺客于栖霞殿行刺,目的却是江姑娘,而江姑娘如此夜深来访,又有几人会知道?除非……”
“除非……有人一直在监视她!”李昭南打断芷蘅,眸光里怒火匆遽。
“不错,昭南,而如今,仍然能将宫卫俱收买了的,又有谁呢?”芷蘅一语中的,亦是李昭南此时心中最大的疑惑!
原本,他以为早已肃清了身边奸佞。
会是谁呢?有这样大的本事?而此人,竟会因为江沄而暴露了自己?
忽然心惊不已,若是身边宫卫皆不可信任了,那么自己岂不是整天在刀口下生活?
目光肃厉,向外大声吩咐:“来人,令唐义公速速前来栖霞殿,不得耽搁。”
此时此刻,他管不得唐世言即将成为新郎官,如此凶险的后宫,如此阴寒的斗争,远远……没有结束,也许,才是刚刚开始……
第四十节 真情流露
唐世言得令匆匆来到栖霞殿,天色微明,容嫣非亦跟着来了,李昭南与芷蘅于外殿等待,见他二人进来,有微微一惊,容嫣非一身胭红色小披绒,身上裹紧一身棉丝绸锦缎子裙,秀容如玉、挽花流云髻衬得容颜俏丽,她,竟已换作一身大沅服饰。
然而此时,却无暇多说,李昭南只是望向唐世言:“听说了吗?”
唐世言点点头:“来时,已将宫卫支走,嫣儿令前些日子自阿那护送嫁妆而来的勇士守在栖霞殿四周了,只是不知……”
唐世言望望里面,李昭南道:“我们这边说话。”
李昭南知道,他顾忌御医中亦有不妥当之人。
四人来到栖霞殿偏堂,距离内殿有一厅之隔,该是不会有人听到。
“你果然了解朕的心思。”李昭南赞许地望着唐世言。
唐世言听说了行刺之事,便支走了宫卫,这样的默契,恐怕这世上,只有他与他才有。
唐世言一笑:“那是当然,我听闻栖霞殿闹了刺客,便觉得有内鬼,栖霞殿守卫如何森严?岂是人这样轻易便能进来的?”
李昭南点点头:“不错,可又会是谁……有什么阴谋,定要……江沄的命?!”
李昭南一字一字紧咬,眸光忽如冷剑锋利无比!
“江沄可得罪了何人吗?”唐世言问向李昭南。
“她得罪的人该不少吧?”容嫣非插口道,面色凉凉的,“她孤高清傲,在后宫里,全是女人的地方定会得罪不少人。”
李昭南略微思量,脑海中顿时浮现杨芷菡的脸,那晚,江沄阻止了杨芷菡的算计,以杨芷菡心性定是不能善罢甘休,可是,想想,杨芷菡又怎会有那样大的本事,调动得了宫中宫卫?
她又是用了什么方法?
见李昭南神情变化,芷蘅凝眉问:“可是想到了谁吗?”
李昭南微微怔愣,看着芷蘅,眼光幽深:“杨芷菡!”
“芷菡?”芷蘅亦是一惊非小,“不可能,芷菡才入宫多久?怎会有这样大的势力?”
忽地,芷蘅面色一变,突然想到,江沄未说完的话,却与夫逑香有关,她看向李昭南,疑惑说:“莫非与夫逑香有关吗?”
李昭南一怔,看着她:“你如何得知?”
果然!
芷蘅轻声回道:“江姑娘今日找我,便是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是关于夫逑香的,可是……话没说完,刺客便翻窗而入!”
“她问你什么?”李昭南目光幽凉,他似乎已有几分猜测。
芷蘅微微叹息,道:“她问我可知道夫逑香最大的用处。”
李昭南目色一点点沉下去,双手在背后暗自握紧,江沄,难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夫逑香?”唐世言重复,李昭南久久沉默,忽地,偏殿外有人声轻微,李昭南连忙踱步出门,只见一众御医正一列站在堂上,见李昭南自偏殿出来,连忙拜倒:“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唐义公……”
李昭南一挥手:“行了,情况如何?”
段御医战战兢兢,踌躇的面色令李昭南心头骤然一紧,修眉冷落,眸光隐约惊战。
只见段御医忽然跪倒在地,随着,一众御医皆跪了下来,段御医颤声说:“回陛下,恕臣等无能,江姑娘的毒,毒性缓,却极其罕见,想必……想必……活不过三日了。”
如冰冷雪水兜头浇下,李昭南身子僵直立在当地。
芷蘅泪水顷刻满溢,她心一颤,疑心自己听错了,她看看李昭南,只见他怔凝在当地,望着地上跪倒的御医,一言不发。
他冷峻的面容如同结了冰霜,果真,是深夜般寒冷的冬,漆黑、黯然、瑟瑟消沉。
“不会……你们……这些庸医!”李昭南忽地大喊一声,龙颜大怒,一众御医连连磕头,“陛下息怒,陛下……”
“陛下……”
殿外,有内侍匆匆跑进来:“恪妃求见,说是有要事。”
要事?!
李昭南心头烈火顿时烧透,整颗心正在火热中煎熬,杨芷菡却在此时出现,他眉宇中是深刻的恨意,心中顿时明了,若这一切,果真皆与杨芷菡有关,那么……她此来定是打探虚实而来!
李昭南目光一收,迅速平复胸中气郁,他沉了声音:“都起来,待会朕问你们江姑娘病情,你们……便都给朕说,只要服了阿那秘药,调养几日,便无碍了,听见没有?”
御医一怔,互相看望,李昭南眉色一敛:“若走漏半点风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一句话说得铿锵决绝,李昭南面色沉无边际,身边之人俱是一抖,便连内侍都摸不着头脑地慌了,连声说:“是……”
李昭南这才点头说:“令她进来。”
内侍松下口气,小心退下去。
不一会儿,杨芷菡一身绛紫色织绸裙,裹了厚重的棉披,身姿摇曳而来。
她手上似乎捧着什么,散发出阵阵沁人异香。
李昭南一怔,只见她恭敬拜倒:“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芷蘅凝眉看着她,此时望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复杂。
李昭南冷声说:“恪妃何事,非要此时来访?难道恪妃未曾听闻,栖霞殿出了大事吗?”
杨芷菡微微一怔,状似无辜道:“妾来时,才听说了,只是事出要紧,便还是来了。”
“事出要紧?”李昭南冷笑,看了看她手中捧着的粉盒,“你不要告诉朕,是夫逑香配制好了。”
杨芷菡微微一笑,娇柔妩媚:“正是,这才匆匆而来,还望陛下念在妾一时糊涂,原谅妾的大胆妄为,妾日后定是不敢了。”
李昭南眉峰一动,看看她手中的粉盒,半信半疑,他看着她,眼神冷若玄霜:“你知道该怎么做。”
杨芷菡面色幽柔,似委屈万端地道一句:“是,妾明白。”
她轻轻打开粉盒,那异香便更令满室的馥郁淡了下去,唯有它的香缭绕不已,杨芷菡挑起一些粉末,粉唇微微张开,那一点粉便沾在舌尖儿上。
芷蘅凝眉不解,看着李昭南,杨芷菡笑着说:“陛下,还要妾再多试一些吗?”
李昭南看向一边段御医:“段御医……”
他只是一声,段御医便会意了,他连忙上前,自杨芷菡手中接过粉盒,手指轻触放在鼻端。
那异香沁人心脾,虽浓郁,却并不腻人。
“怎样?”李昭南问。
段御医凝眉说:“陛下,这……请恕臣见闻浅薄,实在……分辨不出它其中的成分。”
杨芷菡美眸幽幽垂下,苦涩道:“陛下,妾已以身试过,您还要妾如何做,才能相信?”
李昭南一怔,确如她所说,那夫逑香是北冥珍物,他的确没有其他办法来证实。
可是杨芷菡的眼神越是无辜,他便越是不能相信她。
江沄还躺在里面,和这个女人不无关系,叫他怎能不去怀疑她?
“好,你将它放下,回去吧。”李昭南伸出手,杨芷菡将夫逑香递过,似乎无意地向内殿一望,随即说:“听说江姑娘突然遇袭,不知伤势如何?”
李昭南一笑,挑眉看她:“你希望她如何?”
杨芷菡一怔,随即涩然笑道:“陛下此言何意?妾不懂,妾只是问一下罢了。”
李昭南冷冷一哼,看向一边容嫣非:“多亏了阿那公主秘药,原本,群医束手无策,现下里,却转危为安了。”
杨芷菡凝白面容忽地一滞,那凝白中有略微苍白之色,李昭南目光锋利,尖锐的眼神,直向她眸心深处,杨芷菡与他目光交汇,一瞬之间,仿佛被他的眼神刺中心脏,身子一抖,连忙低下头去:“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妾……便先行告退了。”
说着,又向芷蘅微微一礼,看一眼容嫣非,转身而去,那纤纤背影,一身华裳在暮色里陡然失色,风过,拂起墨发如卷,不安地飘散在灰蒙蒙的天色下。
芷蘅望着,心中疑问万千,上前一声:“昭南……”
李昭南却挥手示意她:“芷蘅,很快,便能见分晓了!”
分晓?
芷蘅一怔,望向亦是疑惑不已的唐世言与容嫣非,容嫣非思索李昭南用意,心里却颇有些不情愿。
爱恨分明的她,无论对现在的江沄,还是从前的沅心,都毫无好感。
李昭南神色渐渐暗淡了,他疲累地挥一挥手,示意御医:“下去吧。”
御医们匆匆退下,唐世言与容嫣非见他神情哀伤,眼神一对,双双上前:“陛下,我与嫣儿也先回了,若是您……”
“公主,可否告诉朕,江沄当年是如何流落到了阿那?”李昭南忽然觉得,心中潜藏的伤,被挖掘得那样彻底。
他突然想到,江沄回来了这么久,他竟然没有问过她一句。
容嫣非看看唐世言,唐世言示意她实话实说,容嫣非对江沄并无好感,听唐世言说了,才知道江沄身世如此复杂。
殿内的烛火已熄灭了,晨光灰暗的照进来,芷蘅亦凝神听着,江沄的经历她亦想知道。
那个女人,的确很难令人喜欢,她傲气、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渐渐地,却会发现,她有骨气、有气节、性子刚烈。
容嫣非说:“三年前吧,我也不大记得了,我与父王无意在边境救起了这个女人,她当时身上有伤,奄奄一息,我与父王自不能见死不救,便将她带回了阿那,她对我们说,她叫作沅心,不过,现在我才知道,她叫作江沄,沅心,怕是大沅之心的意思吧?因为她懂得大沅风土,并且极其博学聪敏,父王很看重她,几乎视她为女军师。因她容色秀美、气质高华,阿那许多勇士都求娶她,连父王都动过这样的心思,她却从不理会,我也曾经问过她,她到底是谁,她却从不说,我很不喜欢她,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就懒得再多问。”
容嫣非说话一向直接,即使她如今明知道江沄就是李昭南曾经的妻子,她依然这样说。
李昭南却不意外,惘然笑了:“江沄确是极难惹人喜欢,可若当真了解了她,便知道她是很值得相交之人。”
唐世言还是不解,他当年杀妻的传说,见他的样子,对江沄,一定曾有过很深的情感,那么,是什么让他们分开了?又是什么让那样的流言不胫而走?
李昭南叹一声气,内殿碧莲匆匆跑出来:“陛下,江姑娘醒了,想要见您。”
李昭南一惊,连忙阔步而去。
内殿里,有浓重的药味儿,冲人脑门,眼前凌乱的烟气纵横交错,似乎那在烟气里的女人,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缥缈虚无里,江沄虚弱地张着双眼,李昭南走近她,坐在床边。
“江沄。”他轻声唤她。
江沄点头,眼里淡淡的浮光,照映他凝重的脸。
江沄笑了:“我不行了,是不是?”
李昭南摇头:“不,朕定找来最好的御医来为你医治。”
江沄亦摇头:“你从来都骗不了我的。”
李昭南心中莫名的痛令他鼻端酸涩,江沄支撑着想要坐起来,李昭南伸手扶稳她,令她靠在自己肩上。
江沄目光渺然,望着殿内轻细的烟:“我的命,最多长不过三日,对不对?”
她总是这样,总是如此敏锐洞悉这世间的所有。
原本,这是上天赐予她令人艳羡的智慧,可这智慧却又令她如此悲哀,将这世间的事看得太明白,亦是一种难堪。
江沄是与自己极像的,所以,他们在一起,才会有那么多骄傲、那么多矛盾不能调和。
李昭南将江沄搂紧,对于当年,也许,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江沄轻声道:“今晚的刺客,定然与宫卫有关,说不准……便就是宫卫中较有权势的一个,否则……宫卫不会先向皇后跪倒,再下令追刺客,那个林木很有嫌疑。”
“我知道。”李昭南低声说,“你不要再说了,你今天来,是为了告诉芷蘅我的用心,是不是?”
江沄泪光盈盈,清凉的泪,划过唇角有几丝苦涩:“我也不知道,原来我亦是这样不争气的女人,原本过了那抚琴的一夜,我便是想离开了,可是……可是我发现,你的身边……有很多危险……”
“危险?”李昭南疑惑凝眉。
江沄点头:“不错,你为人孤高,除了唐世言你几乎谁也不信……”
说着,心尖有一处痛,被无端地牵引,她笑了,却泪水更浓:“不,如今,还有她,我想,你的皇后所说的话,你也是相信的,是不是?”
李昭南不语,江沄冰凉的手指忽地抚上他扣紧她双肩的手。
“你这样无形中便将自己与朝臣对立了起来,即使有几个忠心的,也终究免不了其他人结党营私,各怀心思,而且……你的后宫中亦不安稳,你不要小看……小看了景林宫里的那个无宠的恪妃……”
江沄说着,忽然连连咳嗽,李昭南轻抚她的背:“别说了。”
江沄摇手,强撑着对他柔然一笑:“不,我没事,还有,冷宫里的孙如妍!她……她绝不会……绝不会这样就认输了!我回来,去过一次翠衣宫,见了她,她……她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查清楚,她就已经先下手了……”
“你说什么?”李昭南震惊地看着她,江沄虚白的面容,不甘心的眼神,令他身子震动。
孙如妍,那个他几乎忘记了的疯癫女人。
江沄点点头,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当年,当年我……我真的没有……没有对不起你。”
时隔多年,她终于说出了口,曾经,她见李昭南不相信她,便再也不想说,她太了解他,也太了解自己,强求来的信任与爱,在彼此心中都不能长久,于是,她绝望地离开,曾几何时,她恨过他,却发现……这恨随着时间的推移,竟愈发抵不过心中的思念。
多年漂泊的经历,让她懂得了,他们……都太骄傲,一个不允许自己的尊严被如此践踏,一个,不允许自己被如此不信任,便不屑解释。
两个倔强的人,因为各自的骄傲,而分开。
可是今天,若她再不开口,她知道,便永远也没有机会……
提及往事,李昭南神情黯然:“别说了,当年的事,已不重要。”
“不……”江沄一声牵动胸口的痛,她用手捂住,抬眸看他,“对我……很重要!”
她抓紧李昭南胸前衣襟,泪水飘零零地落下,曾经的种种在眼神里掠过,割碎了回忆。
“当年,我是被孙如妍陷害,只是……我没有证据,而你……又根本不听我的解释,不相信我,我一气之下,选择了离开,可是……我没有对不起你,没有……”江沄胸中一闷,身子向一边倒去。
大口的鲜血吐出来,染红了月白色锦床。
李昭南大惊,连忙拥紧她,大声叫道:“来人,快,快传御医,传御医……”
“不……”江沄阻住他,鲜血令她脸色更加虚白,她幽幽望着他,摇头说,“不要传御医,不要……浪费时间……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不!不……”李昭南忽然感到万箭穿心一般,那种恐慌与害怕,那种懊悔与惊惧,令他眸光里终于流露了曾经眷爱的深情,江沄与他对望,终究一笑,“这一次,你信我吗?”
李昭南将她拥紧在怀抱里,用力点头:“我信,我信……”
江沄满足地靠在他的胸膛前,他的心跳依然令人振奋,她低声说:“这件事和……和孙如妍绝对脱不了干系,还有那个恪妃,这栖霞殿里的宫卫是信不得了的,但你不要急于一时,这样会打草惊蛇。”
“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李昭南拭去她眼角冷冷泪水。
江沄忽然呼吸急促,剧烈喘息,李昭南大惊:“江沄,不行,我要叫御医。”
“不……”江沄依然拉住他,可是,手指却用不上力气,她挣扎着说,“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一定要相信,知道吗?虽然我没有证据,可是……你一定要……”
“我信,我信。”李昭南叫道,“御医,快传御医来……”
声音未落,江沄便又是一口污血涌出口中,身子虚软如同坠在云端,她目光渐渐虚无,渐渐失去了光彩。
“江沄……”李昭南一声,江沄已昏倒在他的怀里,“江沄……”
怀中的女子,柔弱的如同一枝轻细绵柳,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在风中。
他不可置信,过去了这么多年,江沄的心里竟有这么多的苦!
而自己,却恨了她那么久、怨了她那么久、冷漠了那么久……
江沄,她总是这样,一个人承受着所有所有,她看似坚强,可是那颗心,亦早已不堪重负,所以她回到自己的身边,可自己给她的却只有冷落和冰凉。
一夜过去,栖霞殿昨夜惊魂传遍宫宇,李昭南罢朝一日,所有御医都聚集在栖霞殿中。
又是一个夜,这夜,下起了茫茫大雪,寒意越发浓了。
后宫之中,在夜色下有一种诡秘的静谧。
雪夜明月,艳梅簇簇,万籁俱静,只听见风吹落梅枝上萧萧白雪。
景林宫,红梅积雪,红妆素裹,雪落得凄凉,殿外却齐齐站了一排侍人宫女。
殿内,燃着簇簇幽火,炭火盆子发出“刺刺”的声音。
珠玉叮当,珠帘内,女子柔软的身子靠在男子坚实的胸膛上,眉眼凝霜,仿佛要冻结那一盆高烧的炭火。
珠帘发出细弱的声响,女子幽声说:“听说那女人还没死,是阿那公主救了她。”
“不可能!”男子眸光一暗,“那种毒,有几个人能挨得过三天去?何况她是一个女人?”
“可是……那皇上确实是这样说的,而且阿那公主来自异域,说不准真有什么奇药也说不定,我们不能大意。”女子声音娇柔,纤细的指,轻抚着男子胸膛。
男子气息起伏,突地坐起身子:“娘娘要是不放心,我这就再去一次,一定把她结果了。”
女子微微笑道:“不急,现下里,恐怕守卫森严呢。”
“娘娘……你竟果真如此关怀我?”男子幽幽笑道。
修长的手指挑起她腻白下颌,女子笑道:“那是当然,在这宫里,我本是孤零零的,难得有人疼我,肯为我做这许多事情。”
男子将她温软身子拥紧,抚摸着她如玉肌肤:“那是当然,不过娘娘,您可是皇后的亲妹妹,却怎么说没有亲人?”
“哼,休要将我与那卑贱女人扯在一起。”女子一声娇喝,顾不得仪态,做起身,绫罗落下雪肩,春光裸露,美不胜收。
男子喉头一动,自身后猛的拥抱住女子,狂热的吻在她身上游走:“我不说,不说……娘娘,你真美,美死了。”
说着,将女子推倒在锦丝软被中,女子一声吟哦,他早已欲火焚身:“娘娘,能与您有这样欢快,死也值了。”
雪冷月白,风影晃动,水晶珠帘零丁作响。
一夜春宵,旖旎无边,男人欲火烧透了珠帘纱帐,景林宫内,雾华渐渐迷乱……
景林宫中风情火热,栖霞殿里冰雪无情。
御医用药为江沄稳住病情,却依然一筹莫展。
如此结局,芷蘅亲眼看着江沄倒在血泊中,心里颇不是滋味,看着李昭南消沉,心中便更加难受。
唐世言与容嫣非大婚在即,可江沄却生死不定,唐世言对李昭南建议推迟大婚,李昭南却拒绝了,无论两天之后,江沄是否真的难逃劫难,他与容嫣非的大婚也一定要如期举行。
芷蘅在床边照看江沄,她苍白的面色,丝毫没有血色的唇,江沄是芷蘅见过最高贵的女子,她的风韵,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欣赏,可若是赏到了极处,却再也难忘。
她嫉妒过她的风华,可此时此刻,芷蘅却由衷希望她能够安然地醒过来,度过这一场浩劫。
她始终不信,如此睿智高洁的女子,会就这样离去。
幽幽的,有低弱的一声传来。
芷蘅一惊,连忙看过去,只见江沄秀眉微凝,她缓缓睁了眼,看见芷蘅。
“你醒了?”芷蘅惊喜说,“我去叫昭南。”
手腕却被江沄拉住:“不必了。”
江沄声音轻得几乎不能听清,芷蘅转身回来,江沄看着她,轻声说:“我有话,想和皇后说。”
芷蘅一怔,忽然忆起,那晚,江沄的话还没有说完。
芷蘅重新坐回到床边,看着她:“你说……”
江沄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无比艰难,她望着芷蘅,郑重说:“皇后,好好珍惜他。”
芷蘅心一颤,江沄的眼神仿佛融化了冰凉的雪,清亮而真挚:“李昭南,他太骄傲,所以很多时候,他不会表达他的情感,曾经我也不懂,我也很骄傲,所以,我们注定错过,这一次……我回来,亲眼看到了他为你而做的改变,我清楚地知道,他爱你,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好好爱一个人。”
芷蘅的心一震,江沄泪光闪烁,有淡淡的悲伤与酸涩:“你可知道,他为了你……才去景林宫,去求夫逑香,夫逑香……最大的用处并不是香气持久,而是……而是……可令不育的女子……再次有机会可以……”
说着,江沄剧烈地咳嗽,芷蘅惊讶得凝住双眸,泪水令睫羽冰凉。
她说什么?
江沄的话,令心内冷硬的隔阂顷刻柔软,原来,是自己一直在误解他吗?
江沄见她神情,微微笑了:“他和我一样,不屑于解释与争执,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受伤害反而更深……”
一语未毕,江沄忽地胸口一闷,她斜过身子,喉间血腥味儿令她作呕,一口鲜血涌出口中,芷蘅连忙扶住她:“快别说了,我去叫昭南……”
这一次,江沄没有阻止她,过了今晚,她可以看见他的时间,已越来越少……
她看着芷蘅急匆匆的背影,还好,昭南,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如此爱你,我死,亦能瞑目了……
未待李昭南进来,江沄便昏倒在床边,她昏睡的时间越发长了,芷蘅时不时地会探她鼻息,生怕她醒不过来。
又是一个晨,李昭南怕对方怀疑江沄病情,所以一早便更衣上朝,雪落的越发急了,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天地,白梅如雪,醉香怡人,芷蘅望着,这一天,不知江沄是否还能熬过去,若按照御医的说法,今天,该是江沄的最后一天。
芷蘅也有三天没有好好睡了,身上亦是酸软无力。
“皇后,喝点粥吧,您今儿一早起来,都没有吃东西。”是云儿,芷蘅回身望着她,凝眉看了看她端上的白粥。
云儿见她眼神犹疑,微微苦笑:“奴婢放在这里,您若饿了,就吃一些。”
云儿转身出去,披了一件棉袍,一个人走在雪里,冷冷的雪踏上去,静谧的晨,便被这踏雪的声音惊了,一片片雪花落在肩头,瞬间融化,湿了衣襟。
云儿折断一枝白梅,梅香醉人,她若有所思,忽地,肩上一痛,云儿转身望去,还未看清来人面孔,便感觉眼前一黑,身上顿时绵软无力。
头昏沉沉的,云儿缓缓睁开双眼,刺眼的烛光令云儿眼神微眯,她只见殿内浮花纱帐缥缈似雾,一缕缕细烟淡淡缭绕在眼前。
这是哪里?
云儿感觉身上软绵绵的,这是哪里?自己只记得在栖霞殿白梅边,有人对她撒了一把白色的粉,和着雪片落下,随即便没有了意识。
“你醒了?”
云儿一惊,只见自绯红色浮花帐内缓步踱出一名女子,那女子一身锦绣,红梅傲雪锦绣针织绉纱罩在月色棉裙上,如云似雾,那女子面容姣好,隐隐带着笑,云儿一惊:“十……十一公主?”
那女子正是杨芷菡。
杨芷菡微笑坐下:“云儿,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云儿凝眉,想必此时,不应再唤她十一公主,该唤她恪妃。
“恪妃娘娘,要奴婢来,不知有何吩咐?”云儿站直身子,面对杨芷菡,她打心底里厌恶,她亦忘不掉在北冥国的日子,她盛气凌人的样子,从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杨芷菡站起身,缓步走向云儿,云儿侧着头,不看她,杨芷菡幽幽笑道:“云儿,原也是这样秀美的女子呢。”
“恪妃有何吩咐请快些讲,奴婢还要回去伺候皇后。”云儿冷声道。
“云儿,我听说,在皇后失踪的三年里,陛下对你,可是万般怜爱呢。”杨芷菡语声尖细,听得人刺耳。
往事,令云儿心中疼痛,却倔强地别开眼:“恪妃娘娘到底想说什么?”
杨芷菡道:“云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若可帮我一个忙,兴许,你便可以回到那些美好的日子,听说那时候,除了你,连其他妃嫔都见不到陛下呢。”
云儿一惊,凝眸望向杨芷菡,她的目光在烛色里鲜明冷厉,云儿脱口道:“你……你想害皇后?”
杨芷菡笑道:“莫要说的这样难听,我们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可以过得更好,不是吗。”
“我不会帮你的!”云儿转身欲去,突地,眼前银光一闪,云儿目光微顿,定睛看去,只见一柄寒剑赫然横在眼前,脖颈上一阵一阵的凉意,令呼吸一滞。
一黑衣人,举剑向她,云儿回头惊恐看杨芷菡,杨芷菡却悠悠坐下身去,喝一口茶,笑道:“不帮我也行,就只怕你走不出这景林宫。”
云儿道:“恪妃,你为何一定要和皇后过不去?她是你的亲姐姐……”
“她不是!”杨芷菡纤白的手狠狠拍在桌案上,目色如霜,“她是外面的野种!怎可与我相提并论?”
“恪妃娘娘,皇后她从未得罪过您……”
“这些与你无关!”杨芷菡打断云儿,一身锦绣,脸色却霜白,“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去做,你是姐姐最信任的人,这事情,也只有由你去做才行,呵,若你不做……”
杨芷菡一个眼神,那黑衣人寒剑一挺,云儿顿时觉着周身冰凉。
“恪妃……你……”云儿心中略微一思,秀眉凝在一处,杨芷菡看着她,见她面有异色,连忙道,“怎样?可是想清楚了?”
云儿不语,杨芷菡向那黑衣人微微示意,那黑衣人还剑入鞘,杨芷菡轻轻搭住云儿的肩,声色忽而温和:“云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可是听说了,皇后不在的日子,连妃嫔们都要让你三分的,对不对?又何况,你只知道对你的皇后好,可是你也不小了,她却丝毫没有为你着想过,你……也该是出嫁的年纪了,是不是?”
云儿心一颤,转眸看向杨芷菡,杨芷菡继续说:“云儿,我不是要你去杀人放火,你放心好了,你只需要将夫逑香拿给皇后吃,放心,那香你也是看着我试用的,是没有毒害的,况且,皇后若想要生育,还都要仰仗着那香料呢,不是吗?”
“你会如此好心?”云儿并不相信她一派好言好语,杨芷菡自然也明白,笑着说,“夫逑香,有它的好处,自然会有坏处,只是人们只看到了它的好处,而很少有人知道服用它得到一些的同时也会失去一些,呵,我也是前些日子看了母妃留下的手札才了解,你放心,皇后不会有事,也绝对可以恢复生育的能力,至于会产生别的什么影响你不必问,你只管要她服用下,我那夫逑香可是货真价实的真品,怎么样?云儿?”
“皇后……真的不会有事?”云儿疑惑问。
杨芷菡举起手:“我发誓,绝不会害她性命,且她一定可以恢复生育的能力。”
“我不信,我不信……你有这样好的心。”云儿依然难以相信,她所说还会产生的其他影响是什么?
“云儿,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帮或是不帮,其他的若要再多问……”杨芷菡没说下去,身边黑衣人握紧剑柄,“噌”的一声,云儿便是心一惊。
“云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杨芷菡道。
云儿心一惊,咬住唇,杨芷菡道:“怎样?我给你半炷香时间考虑。”
“不必了。”云儿道,“我答应。”
“好!”杨芷菡微笑说,“这就对了,我杨芷菡说话也向来是算话的,你放心,她……绝不会有生命之危,依然……会是栖霞殿里的皇后!”
杨芷菡的话,说的漂亮好听,可是云儿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上眉心。
她心中颤抖,可面色却端持住,她转身:“那么云儿先告退了。”
“云儿,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你在栖霞殿里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若有一点半点的不对……哼,小心你的命!”杨芷菡的一句话,如同一柄尖利的寒刀,自背心穿透而来。
她愣在当地,半晌,方迈步而去。
杨芷菡向黑衣人示意,那人亦踱步跟了出去。
杨芷菡缓缓坐下身子,风雪夜里,这杯浓香苦茶,这时,似方喝出一些滋味来。
姐姐,莫怪做妹妹的心狠,只是……我绝不会……输给你!
夜总凝霜,这个冬,冷雪纷纷不断。
这夜,江沄感到身上有了些力气,挣扎着起床。
“江沄,要去哪里?”今天,是最后一天,江沄一定要下床,李昭南拦住她,“外面冷。”
“别拦着我,我必须要出去。”江沄起身,走到妆台边。
软绵绵的洁白素指捏起妆台上碧玉雕花簪,柔柔的发,轻轻挽起,菱花铜镜里,江沄容颜苍白,她对镜描妆,细眉含着黛,冷唇抹了朱丹,玫瑰凝膏淡扫脸颊,不过一忽,憔悴的女子便有了娇媚之姿。
“江沄……”李昭南望着镜中的她,她回眸淡淡地笑:“可为我选一件你喜欢的衣服?”
李昭南一怔,江沄墨发连绵,一身素净的月色内裙,令身姿玲珑有致,李昭南轻声一叹,转身自雕花红云木柜中取一件水红丝纱珍珠衫,牡丹艳色盛放在宽大裙幅上,绉纱薄如蝉翼,轻轻罩在缎边牡丹绸裙上,一身绫罗,令腰如约素,婀娜如仙。
“好看吗?”江沄弱声问。
“嗯。”李昭南轻声说,“江沄,你想去哪里?”
江沄深深吸一口气,令神色看上去如同常人:“去外面,我想看雪。”
李昭南扶住她的身子:“外面天寒,你禁不住的。”
“我必须禁住。”江沄将冰凉的手指放在他的掌心,抬头望他,“陪我去,可以吗?”
李昭南无法,这若是她仅有的心愿,又何必阻拦?
“好。”李昭南扶着江沄踏出栖霞殿。
忙有侍女宫卫迎上来,李昭南挥挥手:“都去吧,朕只是陪江姑娘赏雪。”
宫卫与侍女退在一边,冷雪簌簌,落满栖霞殿簇簇白梅上,那白便更有几分凄凉与寒冷。
梅香腻人,冷雪都寒了香气,江沄身上披了厚重的狐狸披,她望着一枝枝白梅怒放,细指轻点,雪粒子便随着落下来,江沄笑道:“雪美,还是梅花更美?”
李昭南心一揪,这句话,曾几何时,还是懵懂年少之时,亦是江沄这样问过自己。
“人更美。”李昭南柔声说。
当时,他也是这样回答,江沄却说他言不由衷,可如今才发觉,原来,言不由衷的话若能听一辈子,也是福气。
“那时,你也这样说。”江沄轻轻笑着,嫣唇如烟,柳眉含着雪色,苍白中,又分明可见绝尘的美丽。
江沄的美,是要有人欣赏,才能品味出的美。
所谓曲高和寡,她太聪慧、太骄傲,可以欣赏她的人,又有几个?
“江沄,回去吧,你在发抖。”李昭南自身后紧紧拥住她,希望可以温暖她凉冷的身子。
江沄却摇摇头:“不,还不是时候。”
“你说什么?”李昭南不懂,江沄看着他一笑,尚未言语,李昭南眼神忽地一肃,拥着江沄的手紧紧一收,“小心!”
剑光寒了白雪,剑的锋芒顿时令星月变色。
李昭南拥着江沄身子,忽然跃出去,落在雪地上,惊落梅花片片,落在江沄墨发上,黑白相间,分明清晰。
江沄躲在他的怀中,挑唇笑了,只见大雪纷纷中,那黑衣人的眼光阴森恐怖。
他的剑,直指向自己,江沄忽地挣开李昭南,李昭南一惊,却见江沄稳步走向那人,迎着那黑衣人的剑尖而去。
“你果然还是来了。”江沄的声音,柔美动听,看着那人的眼光更加冷若霜雪。
那人冷哼一声:“你果然没死。”
江沄笑道:“未能将你绳之以法,我怎么能死去?”
“别是强撑着吧?江姑娘,若是还有力气,便留着和你的男人依依惜别吧。”他试探她,江沄却回眸望向李昭南,纤细的手指伸向他,“剑!”
李昭南一怔,江沄的眼神却不容置疑:“我要让他看一看,到时候是谁在强撑!”
李昭南心中一振,莫非……他抽出腰间长锋,递给江沄,江沄手腕翻动,一片片雪花被割作雪沫,江沄冷笑说,“来吧,赵统领!”
李昭南眉峰骤然一聚:“赵元峰!”
那黑衣人身子一顿,眼神亦惊讶片刻,江沄却早已提剑而上,剑尖儿穿过风雪,纤薄剑身挥舞抖落雪花片片,那黑衣人只是一个分神,便被挑落了面上黑巾。
李昭南大惊,沉声说:“果然是你!赵元峰!”
赵元峰,乃是栖霞殿宫卫统领,他措手不及,却见江沄面容娇美,云髻峨峨,瑰姿艳逸,果真丝毫不似即将死去的样子。
“你……你果然已经好了?”赵元峰今日来,本是一探虚实,却不想江沄早有准备,且见她身姿婀娜、气韵优雅,不像是强撑着。
李昭南忙道:“来人……”
雪片落如帷幕,赵元峰回过心神,突而仰天大笑:“陛下,你以为这栖霞殿中,有人肯听你的吗?”
李昭南冷眸如刀,唇角一勾:“是吗?若是林木,自然不会听我的,可若是唐世言呢!”
一语未毕,只见栖霞殿四周立时火光耀亮,照透了雪光,赵元峰一惊,转眼之间,已经被人包围。
而为首的,便是即将大婚的唐义公,唐世言!
“你……你们……”
“赵元峰,江沄早已经看出了栖霞殿的隐患,你的手下林木早已被唐世言控制,呵,束手就擒,朕饶你不死!”李昭南一个眼神,所有人便齐刷刷地抽出腰间长剑,剑光如雪、雪映火光,那落了整天的大雪,似乎便要被栖霞殿的火把融化了。
赵元峰身子立时僵住了,他无措地看着四周,唐世言笑道:“你跑不了了。”
“说,是谁指使你的?”江沄一句话,身子有微微一倾,正觉得不能支撑,腰间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撑住。
她微微回眸,是李昭南。
赵元峰忽地笑了:“我不会说的,我赵元峰也是有气节之人。”
“气节?”唐世言一剑刺过去,赵元峰闪身避开,身后便有一众宫卫将他双手捉住,翻过身后,又在他膝上一踢,赵元峰便跪倒在雪地里。
“带下去,好好招待他,直到想清楚为止!”李昭南一声令下,唐世言便一个眼神,一众人,随着唐世言将赵元峰押下去。
人群渐渐散去。
栖霞殿里,只剩下宫女与内侍犹自惊惧,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忽然,江沄手指一松,手中寒剑落在雪中,
“江沄……”李昭南大呼一声,江沄唇角渗出鲜红的血,血滴在洁白的雪地里,如同落下的梅花瓣儿,若不是栖霞殿中只有白梅清艳,李昭南一定会以为那就是红梅的花瓣,而不是鲜血。
江沄柔弱地倒下去,李昭南拥着她,她安静地躺在他怀中,冰凉的柔指,紧紧攥住李昭南的衣襟,她望着他,如水秋瞳里,潋滟之光渐渐暗淡,她笑了:“这一次,我是真的不行了。”
“不……”李昭南将她更紧地抱在怀里,“不会的……”
江沄摇头:“你从来都不会安慰人的。”
李昭南不语,只是悲伤看着她,江沄口中的鲜血仍是不断涌出来,她苍白的脸色,泪水落成了冰。
“这下子,对方……对方以为……以为我没事了,一定还会露出马脚来,你可以……可以在赵元峰身上做做文章,他……”说着,她剧烈地咳嗽。
“我知道,我都知道。”李昭南抱紧她,“你别再说话,不要再说了……”
她今天一定要支撑着孱弱的身体,立在风雪中,难道……就只是为了引来敌人吗?然后迷惑敌人,让她们相信……她没有事。
“昭南……”江沄的声音低弱,在耳际缠绵,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昭南,从前,他不许,她不屑。
李昭南侧首看她,一滴眼泪落在她冰凉的唇角,咸咸涩涩,江沄眼睫渐渐沉重,那一滴咸涩的泪,却令她唇角微微颤动,她的手,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忽而幽柔地笑了:“我爱你……”
心脉一阵剧痛,铺天盖地的疼痛,肆无忌惮入侵而来,雪落得悲伤,落在江沄柔美的眼睫上,那眼睫似乎不堪雪的沉重,渐渐合上。
抚在他脸颊上的手滑落在雪里。
李昭南不可置信地望着怀中的女子,颤抖的手,缓缓轻抚她清净的容颜,雪光照透她的睫影,唇边妖冶如冬日寒梅的蜿蜒红色,淌过他的手,淌过她凝白雪颈。
“不……”李昭南内心积蓄的愧欠与懊悔,俱在这一刻爆发,他仰天长啸。
那声音穿透了茫茫雪幕,风,愈加猛烈、雪,愈发狂暴。
心,却冷了。
江沄,他这一生都亏欠了她!
江沄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为什么……你回来了,却还是要离开?就连一句对不起,也来不及等我说……
芷蘅站在栖霞殿宫柱边,望着李昭南悲狂的样貌,心内亦是一片痛楚,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江沄与昭南,若是没有这一次次的错过与纠缠、误会与隔阂,许该是极相爱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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