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红军干休所采访,拜望了老英雄孙志东。我由衷地表达了敬意,他却摆摆手,低着头抽烟,含混地说,我不是英雄,我是罪人。我早就应该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目光落在他叼着的老烟袋上。金属的烟袋锅有小酒盅大小,被天长日久地烟熏火燎,已经辨不出原色,水竹的烟袋杆紫红发亮,看起来像一个出土文物。
过了许久,老英雄抬起头来,瞪着我说,这个事情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
我参加红军不久,遇到国民党部队的反扑,我们坚持游击战,和敌人兜圈子。有一天夜里,我们在一个叫做黄泥湾的庄子宿营。我们班七个人在班长刘大麻子的带领下住进一个堡垒户家里。刘大麻子是湖北麻城人,以前是个铁匠,红军经常找他打大刀梭镖,混熟了,他也参加了红军。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嘴臭,把他惹急了,什么丑骂什么。我们班的战士倒都不怕他,关系处得都很好。他烟瘾大,除了肩上的枪,和他形影不离的就是他腰里别的烟袋锅子。有时行军打仗没有烟叶,他就把枯树叶揉碎了抽,不但他自己抽,还让我们抽。谁不抽他就骂谁,用烟袋锅子磕人家脑袋,说人家白做男人了,跟个娘儿们似的。你看我噙着烟袋杆儿,以为我抽烟吧?其实不是,我抽的就是枯树叶。好了,扯远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部队集合,马上要转移。房东大叔一把从队伍里拉住了班长,不让走。原来,半夜里,有人糟蹋了他的闺女。
这还了得!红军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这样做,和白狗子有什么差别?
连长挥舞着驳壳枪,指着班长的脑袋骂,刘大麻子,限你十分钟,把这个败类揪出来!
班长把我们六个人带到一边。他用烟袋锅子在我们每个人脑袋上磕一下,凶巴巴地骂,你们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
每个人都慌乱而紧张,大家互相观望着,没有人说话。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几分钟。
连长怒吼,刘大麻子,找到了没有?
时间不等人,必须在部队转移之前对老乡有个交代。班长虎着脸,一个一个问:
张发旺,弟兄几个?
就俺一个。
杨绪升,弟兄几个?
俺家五代单传。
孙志东,弟兄几个?
一个。
罗延庆,弟兄几个?
俺哥死了,就剩了俺。
崔友恒,弟兄几个?
俺爹没有儿,俺是俺爹抱养的。
汪秉富,狗日的小蛮子,你就弟兄再多,也不能冤枉你。你他妈才14岁,还不懂这个。就俺大麻子该死,上面有哥,下面有弟。俺去替你个混蛋顶死了,你他妈的有良心,以后给老子多杀白狗子……
讲到这里,老英雄孙志东哽咽了,眼泪流了出来。他的手颤抖着,想往烟袋锅里填细碎的枯树叶,可是,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填进去。终于,他抱着老烟袋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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