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群

    日头刚偏向西山，德庆老叔就把黑牯牛赶出河边的坡地了。牛还没有吃饱肚，不时把头伸向路旁的稻田，偷啃一口两口。

    德庆把细柳鞭挥得脆响，鞭子发出的叫声在头顶上一扬，却落在一丛三轮草上。

    三轮草叶子韧，黑粘牛精明得很，放着路边的草不吃，专吃稻子。

    晚稻刚抽穗，旺旺实实的一片绿。这季晚稻，怕是保不住了呢。

    推土机已经轰隆隆开进了村子。村子的旁边，要建成一个度假村。这一片土地不久前被征用了。夏收后，德庆家和村邻们一样，还是赶着季节种下了晚稻。这是种最后的一秋了，得收获就收获吧；不得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机器的轰鸣中，秋天像个醉了的老婆子，踉踉跄跄地走来，脚步错乱。山上都见树叶黄了，可田里的晚稻还是迷瞪着绿眼，没有黄的迹象，让人心焦。度假村的进展却快得惊人，没半年工夫，风俗园就建成规模了。德庆脚下的这块田，正是自家的责任田，马上就要推平改成“农家乐园”。

    稻田里面跑车子，不给种稻子了，乐个屁！仿佛跟谁赌气似的，德庆扯了一把三轮草，扬手甩出去，草叶纷落在河水里。德庆心里对黑粘牛说，我也不管你了，吃吧，吃吧！不吃，这些葱绿的稻子，早晚也要埋在推土机的齿轮下面哩。德庆放纵了牛，牛得了胆子似的，放开肚皮，把路边的稻子啃出矮矮的几行，像是用镰刀收割过的一样。

    河那边漂来一只竹排，竹排近了，一看，是老旺。

    老旺的命不旺，总背运。那年分田，他分得瘦狗岭的一大片旱田。老旺人勤快，侍弄了田地，还拦河拉网养鱼。前年发大水，鱼塘被淹，网里的鱼全被卷进河里了。今年，刚撒下鱼苗，鱼塘又被征用了。据说这里要改建成游泳池。这不，老旺正忙着打捞鱼苗。

    老旺见德庆老叔，远远地打招呼：“这么早就赶牛？”

    说到牛，德庆的眼里就有些热。镇上的牛贩子今天来拉牛，说好今天不放牛出栏的。德庆心里有些不舍，还是把牛牵出来兜圈儿。

    见到老旺，德庆的心里突然有了底，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他朝老旺招手，说：“老旺你过来，和你说个事。”

    老旺把筏子摇到岸边，说：“老叔有事你就说嘛。”

    德庆说：“你瘦狗岭那片地，被征没？”

    老旺说：“没呢。这次以为要被征出去，谁承想，近水边的好地全给征了，那块地倒还在。地瘦，又偏，鸟都懒得理。”

    老旺家的那块地，没有身强力壮的牛，还真犁不动。老旺家那头老母牛，一到冷天，大把大把地脱毛，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德庆说：“我的黑牯牛，耕田犁地没的说的。你想要就牵走！”

    老旺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迟疑了一下，说：“我家哪里牵得起？牛贩子开的价，我家出不起。”

    德庆说：“就当帮我养着吧。价钱还可以放低，你啥时有了再说。”

    老旺自然是惊喜万分，千恩万谢。

    了却一桩大事，德庆慢慢赶着牛回村了。德庆想，改天把牛给老旺送过去。牛还在村子里，就当自己还养着。

    转个弯，就看见村子了。屋顶升起的炊烟、机器扬起的粉尘，被干燥的秋风一扯，乱糟糟地在村子的上空纠缠、拥挤，喧闹成一片。

    在村头，德庆见到了老伴。

    老伴说：“早不来？牛贩子都走了。”

    德庆说：“哦。”

    老伴说：“被征地的人家，都卖牛了。上头家的，卖了一千八。大叔家的，卖了一千二。三姑家的那头菜牛，还卖了一千……你怎的啦？”

    “我们家的黑牯牛，我说给老旺了。老旺家拿不出现钱。”德庆说着看了看老伴。老伴抹了抹湿了的眼睛，没有说什么。

    德庆知道，老伴也心疼着黑牯牛呢。德庆反过来安慰老伴：“也好，稻谷没了，地也没了。咱们以后还能见着黑牯牛，心里总算不那样空落。”

    两人闷声不响地走着。德庆熟稔地飞起一鞭，鞭子轻落在黑牯牛肥硕的屁股上。德庆往日那雄壮的吆喝声，在乱纷纷的秋风中走了调儿，变得没筋没骨的：“嗨哟——嗬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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