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看到拖着大箱子的安田太太走着走着,突然在垃圾收集点前站住了。
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那里堆放的垃圾袋。
乌鸦正在啄那些袋子。
安田太太发出嘘声吓唬乌鸦。接下来她不是要去旅游吗,时间应该不富裕吧,但她却摆出一副不赶走乌鸦誓不罢休的架势。然而乌鸦胆子很大,只躲开危险区域,却并不飞走。安田太太生气地朝鸦群冲去,乌鸦飞起来落在头顶的电线上,俯视安田太太,好像在笑话她:“反正你不会飞。”那种态度让作为局外人、局外车的我都十分不快,安田太太的怒气更是可想而知。
这场对决将怎样收场呢?我在一旁观望。这时,安田太太采取行动了。确认周围无人后,她摘下常戴的宽边草帽,握住帽檐,迅速挥动手腕。开始我还在纳闷她在做什么,后来才发现她把草帽扔了出去。草帽像玩具飞盘一样划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乌鸦所在的电线。鸦群大惊,四散飞去,消失在天际。吓破了胆的乌鸦这次是真的撤退了。没想到肥硕的安田太太动作那么灵活。
安田太太紧握双拳,仿佛还在品尝胜利的滋味。“真厉害!”扎帕目瞪口呆。以后我也要对安田太太刮目相看了。我不知道亨看到的“安田太太和乌鸦吵架”是怎样的情景,但他大概也亲眼目睹过安田太太的表现吧。
“那位安田太太好像看到了。”良夫说。
“啊?在哪儿看见的?”
“在那个DIY商店的停车场。她看到荒木翠从我们的车上下来了。”
是那里啊。当时情况紧迫,车又很多,没工夫留意周围的人,因此我压根儿没注意到安田太太。她是去买赶乌鸦的工具吗?
“安田太太告诉记者:‘我看到荒木翠从望月家的车上下来了哟。’”良夫模仿安田太太的语气说,“接着那个记者就给咱们家打电话,说:‘我想进一步了解详情,现在可以去贵府拜访吗?’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记者。记者上门会很麻烦吧,实在不想连累妈妈啊。”
“那为什么要选在DIY用品商店见面啊?”
“我情急之下想到的。为了讲述昨天那件事,在现场说会更容易吧。”
“是这样吗?”
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我也轻松多了。当然司机有可能犯错或迷路,但总比像没头苍蝇一样乱开强多了。
“其实,上午我在车站旁边的书店见到了安田先生和太太。他们好像刚从发生事故的隧道附近回来。”良夫说。
“他们为什么要特意去那里?”
“谁知道啊……难道是参观?”良夫像是在问自己,“安田太太还对我说:‘各大媒体都在争相报道昨晚的事故。有一个记者还采访了我,我就把你们的事说了……昨天,荒木翠坐过你家的车吧?我看到她下车了。这件事我全都告诉记者了。’听她的语气,好像我们还应该感谢她提醒似的。”
“完全是她自己说出去的嘛。”
“她大概也没有恶意吧。然后她又问了我好多问题。‘为什么荒木翠会坐你家的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她之前坐的车撞车了,正好我们开车路过那里。安田太太又说:‘哎呀呀,那太好了!碰到你们可真幸运!这就是缘分。’这话她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安田太太这个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亨认真地说。
“可不是嘛。”良夫也点头赞同。
DIY用品店的停车场里相当拥挤。虽说是工作日,但顾客也不少。这家店里从业余木工的工具到宠物、园艺用品,可谓一应俱全,据说汽车用品的种类也很丰富。因此,停车场里的汽车们虽然表面平静如水,但心里无不在热切期盼主人能带回什么提升自己生活品质的好东西。
良夫把我停进空位,关闭引擎后解开安全带。他和记者约在店旁放自动贩卖机的角落见面。“那我去了。亨,你在车里等着。”
“不要!”亨当然不会乖乖听话,“我都跟来了,让我待在车里和待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啊!时间是有限的,你把时间还给我。”
“你是自作主张跟来的好不好!”
“哥,记者可能会把你带到他的车上说话。或者说不想引人注意,提议‘另找个人少、能够安静说话的地方’。”
“那我一定会接上你一起去的,放心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样的话,主导权就被夺走了。”
“什么主导权?”
“这种场合,抢占先机最为重要。所以,在我们的车里说话比较有利。你可以说:‘我弟弟也来了,我不放心把他独自留在车里,所以上我家的德米欧聊吧。’”
亨,你的建议真棒!如果我有手,一定会给他鼓掌。真是个好主意!这样的话,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不好办啊。”良夫苦笑,“因为对方是采访的行家,而我是第一次。让他来咱家车上聊,这种话很难说出口呀。”
“正因如此,才要让他上咱家的车啊。如果被对方牵着鼻子跑,就不妙了。而且对方的车上可能隐藏着录音设备。”
“那又怎样?”
“你以为没录音,但对方可能偷偷录音了。”
“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你一见面就跟他说:‘我担心被录音,所以请到我家车上说。’这样也许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让对方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真的有用吗?”
“也许一句话就能决定谈判的成败。”
“还是算了吧。我回答完问题就回来。”
“担心被录音,不愿上我的车。望月先生还真是小心谨慎啊。”
不到五分钟,良夫就回来了,坐在我的后座上。一同前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我无法判断他是青年还是中年,但他显然是个老练的记者。
大概是周刊杂志的记者吧。他身材瘦高,穿西装,戴眼镜,一头卷发。
看来良夫还是采纳了亨的建议,把记者带到了自家车上。
“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倒不如说,你邀请我到你家车上反而帮了我的大忙。”男人说。这也许是他的真心话,却给我一种油嘴滑舌的感觉。被夺走主导权,想必对他影响不小。本打算在自己车上采访,却立刻遭到良夫反对,但他又想显示一下自己依然是游刃有余的一方。人类对优劣地位很敏感,总想尽可能地占据优势,所以大家开车时都喜欢走超车道。
“啊,大哥哥,你好。”坐在副驾驶席的亨转过身看向后座。刚才亨一直在鼓捣座位前的杂物柜,开开关关,忙个不停。
男人一愣,笑嘻嘻地说:“哦?望月先生的弟弟真的在啊。”他好像松了口气。
“我叫望月亨。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哦,好的。”男人从上衣口袋中拿出名片,递给亨,“我叫河合翔,请多关照。小家伙,你上几年级了?”
亨张开五指。“我上五年级了。”
这位河合先生管亨叫“小家伙”,可见他还只把亨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根本没放在眼里。
当然,亨的确是个小孩子,但是小孩子未必各方面都比大人差。扎帕曾经对我讲过《弗兰克·扎帕自传》中的一句话:“不能因为孩子身材小,就认定他比大人傻。”一点儿都没错。尤其是见识过亨的本事后,更能切身体会到这话的正确性。
“河合先生多大了?”亨问。
“啊?”
“你刚才问过我的年龄,这是礼尚往来嘛。”
真是个傲气的小鬼,我看出河合翔有些生气。对我们这些私家车来说,问对方“你是哪年的款式”也算刨根问底了。
“三十五岁。”河合翔回答。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望月老弟,我们赶快进入正题吧。”河合翔开始操作手中的机器。刚才还叫“先生”,现在就改“老弟”了,改变称呼大概也有玄机吧。
“河合先生,你很受欢迎吧?”亨好像很自然地说出心中所想,“你的眼镜也很时髦。”
“现在的小学生都这么会说话吗?”河合翔苦笑,不过没有表现出不快,反而有几分得意,“那个……可以让我录音吗?”
“行。”“不行。”
良夫和亨同时回答。良夫给弟弟使眼色,亨却假装没看到。
“如果拜托你不要录音,你会照做吗?”
“当然。”河合翔回答。这个问题好像让他措手不及,连生气都忘了。然后,他摆弄了几下录音设备,放回上衣口袋。“那么,现在开始吧。”他说。其实我注意到他根本没有关闭开关。原来如此,他是在做戏。我不认为良夫的话重要到非得偷偷录音不可,恐怕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对一个小学生言听计从吧。没想到,这个人不好对付呢。“昨天,你们让荒木翠在这里下车了,对吧?你们和她认识?”
“也不算认识。”良夫含糊其辞。
“昨天认识的。”亨明确地回答。
接着,望月兄弟对河合翔讲述了昨天从名取市回家途中,荒木翠突然跳上车的经过。既无夸张,也无遗漏,说的完全是事实。确切地说,是亨逐一订正了良夫不经意的夸张或混淆的地方,讲述得井井有条,好像昨天的情景在眼前重现一般。
河合翔不住地出声附和。“荒木翠之前坐的车发生了事故,她离开现场,上了你们的车,对吧?那么,她从你们的车上下来时有没有说之后要去哪里呢?”
我看出良夫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没有,她没说。”他摇摇头。我记得荒木翠说她接下来要去见丹羽先生。不知良夫是故意隐瞒,还是因为忘记了。
“我有一个问题。荒木翠真有那么了不起吗?”亨故作天真地问。
河合翔用力点点头。“艺人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而她则更加与众不同。”
接着,他像介绍历史人物一样,说明了荒木翠的家世。荒木翠的曾祖父因为生丝买卖而发家致富,祖父荒木燕尾是西洋画家,这些昨天亨都说过,所以我也知道。然而这还只是沧海一粟而已,河合翔又补充了许多信息:“荒木翠的父亲是爵士乐鼓手,里奥·莱奥纳访问日本时,曾指名让他伴奏。荒木翠母亲的曾祖父是舞蹈家,曾开创了一个流派。她祖母继承了这个流派。荒木翠的母亲是芭蕾舞演员,曾在洛桑获得大奖。”我虽不知道里奥·莱奥纳是谁,也不知道洛桑在哪里,但我可以想象这些都是用来表现荒木翠家族伟大之处的专有名词。
“荒木翠本人的电影处女作,更确切地说是她作为女演员的出道作品,让她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大奖。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她的演技备受赞誉,成为许多导演最欣赏的演员。然而,她却突然与一个非常普通的圈外人闪电结婚了。”
“她先生是公司白领,对吧?”良夫说。
“不起眼的公司白领。”亨补充。
“但是,她先生不是研究免疫什么的吗?怎么能说非常普通呢?应该是很优秀的人才吧。”良夫嗫嚅道。
“哦,这是荒木翠说的?”良夫话音未落,河合翔立刻追问。那气势就像看到食物而飞扑上来的鸟一样。
“是网上写的。最近网上什么消息都能找到。”亨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和荒木翠结婚的事没有在公司造成轰动吗?”
“有啊。”河合翔耸耸肩,“不过他是研究人员,所以还好吧。要是营销部门的员工就惨了。大概只能靠在名片上印‘荒木翠的丈夫’这个头衔来吸引客户了。”
“说起来,荒木翠结婚后也依然使用旧姓荒木吗?”良夫问。
“荒木翠的双亲都去世了,她老公好像觉得荒木家就此绝后不好,于是也改姓荒木了。”
“肯定是为了继承遗产!”亨条件反射般一针见血地指出。
“嗯嗯。”河合翔对此不以为意。
“荒木翠说记者们没有其他新闻可挖的时候,就会开始编造她的婚外恋绯闻。”良夫脱口而出。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对方荒木翠还说那些绯闻里也有真事。
“放人一马不好吗?”亨说。
河合翔长叹。“荒木翠也好,你们也好,都对我们这些记者心存偏见。觉得我们以打探别人的不幸为乐,对吧?这完全是偏见啊!”河合翔略带戏剧性地大摇其头。
“最开始,是一个来仙台出差的记者发现的。”河合翔说,“他到我们这里的职业棒球队取材,想挖一些劲爆的新闻,比如入队一年的投手夜夜笙歌、流连夜店之类的。一天,他在人来人往的国分町逛荡时,与一对醉酒的男女擦肩而过。”
“女的就是荒木翠?”
“起初,那个记者根本没留意。但那个女人看着墙上的涂鸦,突然高喊:‘这也是侵权吧?’记者以为是醉酒情侣在插科打诨,回头一看,却发现墙上画的是太阳君。那个男人也跟着大吼:‘可不是嘛!明天我就告他们去。’不过,当时记者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就是太阳君作者的孙子。”
“因为没人知道丹羽先生长什么样啊。”
“那个女人却很眼熟。毕竟是大明星,即使酩酊大醉,气质也与众不同。仔细一看就知道,绝非等闲之辈。”
听河合翔那语气,我猜测第一个目击到荒木翠与男人幽会的那个记者就是他本人吧。亨也有同感,断言道:“那个记者就是河合先生吧。”
“被识破了啊。”河合翔眯起眼睛。他没打算隐瞒,或者应该说,他这个人表现欲爆棚,想隐瞒也瞒不过。
“从此,挖掘荒木翠绯闻的战役便打响了?”良夫问。
“丹羽也是个怪人,大众一直对他很感兴趣。他今年四十五岁,初中毕业,从没工作过,但家缠万贯,成天宅在家里打游戏什么的。”
“和他相比,我们这些为生活努力打拼的人就像傻子一样!”
“哥,你并没有努力到可以讲出这种耍帅的话的地步吧。”亨毫不客气。
“你闭嘴!”良夫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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