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绝世风流-歌咏古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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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咏古扬州

    ——扬州博物馆藏板桥横额木刻匾

    辞了官的板桥,在一个书童、三头毛驴的陪伴下,于乾隆十八年(1753)春回到了兴化老家。

    此时,老朋友李鱓也罢官居家。他比板桥要阔多了,兴化大族,虽然家道中落,但仍有水田三千亩。他还在兴化大南门内升仙荡中建了一座别墅,名“浮沤馆”。“浮沤”,原指水面上的泡沫,因其易生易灭,常比喻变化无常的世事和短暂的生命。唐人姚合《酬任畴忉律夏中苦雨见寄》道:“走童惊掣电,饥鸟啄浮沤。”李鱓一生起落无常,“两革科名一贬官”,正如水中浮沤,所以才别出心裁地起了这样一个怪名字。李鱓对板桥的归来颇为高兴,特意在浮沤馆中辟出居室让板桥居住,二人秉烛长谈,研诗论画,十分惬意。板桥在潍县时曾写有《怀李三》诗一首,其中有“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句,现在想来这当年的戏谑之诗,竟不幸而言中,因此题了一块匾额悬于堂中:“聊借一枝栖。”

    在浮沤馆居住了一段时间后,板桥即来到了扬州,会见诸位画友。

    此时,八怪中的高翔已经离开了人世。他是石涛的晚年弟子。石涛在世的时候,曾经自题《墓门图》:“谁将一石春前酒,漫洒孤山雪后坟。”这句诗和诗中的怅惘与悲叹曾长期在高翔的心灵中回响着。每年寒食,他总是一个人到蜀冈北麓的荒烟蔓草间,去为石涛扫墓,酹酒祭奠。四十余年,从来没有间断过。只是他那清瘦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弱。如今,他终于走了,去陪伴他的老师了。留下的,只有一幅幅野梅的冷香和山水图卷的苍茫。

    在诸位朋友中,白衣山人方膺已因身体不好而回了南通,他也曾两任县令,还因反对总督王士俊开垦土地而坐了牢。据说当他坐牢时,很多百姓去看他,进不了门,就把钱和鸡粟从墙外丢进去,将瓦沟都填满了。他画梅形式感强烈,如他诗中所说,是“铁干铜皮碧玉枝”。他是被人抬回老家的,病逝于乾隆二十年(1755),死时才六十岁。

    另几位朋友,汪士慎左眼瞎了,金农的腿跛了。几年前在潍县时,板桥听说金农已经病死,当时悲痛万分,曾披麻戴孝,设灵堂供奉。后得知是误传,才“破涕改容,千里致书慰问”。后来,金农在《冬心先生自写真题记》中特记此事。八怪中还有黄慎,他生活从容、固执而充满了生命力。年龄最小的罗聘此时已被他的老师金农带入扬州画坛,年方三十,正准备与才女方婉仪结婚。

    八怪们对板桥的归来聚会相迎,李葂特花费心思赠送对联一副,上联是“三绝诗书画”,然后未展下联让大家猜,板桥见状说:“此难对。昔契丹使者以‘三才天地人’属语;东坡对以‘四时风雅颂’,称为绝对。吾辈且共思之,限对就而后食。”对了半天,谁也对不上来。待李葂打开一看,大家不禁连声叫绝,原来下联五字是:“一官归去来。”兴奋之余,板桥画墨竹一幅,题诗一首: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扬州,再次成为板桥的兴奋和幸运之地。

    然而,他在扬州并未完全安下心来作画,乾隆十九年(1754)春,他再次游浙江,先到杭州,太守吴作哲与他为旧交,给予了热情招待。在杭州期间,板桥还特意到西湖西泠桥一带寻访苏小小墓。苏小小是钱塘的著名歌伎,喜欢乘油壁车。《乐府广题》说她是六朝南齐人。苏小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个梦。她很重感情,她不愿去为姬为妾,而是愿做一个歌伎,将美熨帖着自己的生命和呈之于街市。她有一首《同心歌》:“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朴实而真切地道尽了青年恋人约会的无限风情。关于她死后的葬地,也像梦一样迷离,或说在西湖岸西泠桥边。或说在嘉兴县西南六十步。历代吟咏和凭吊苏小小的,不乏轻薄文人,也有厚实的饱学之土。一个歌伎,博得这许多后来名士的赞美和景仰,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一点大概还是她那富有哲理感的超逸最能打动文人的心。郑板桥来寻苏小小墓,不能不说也有这种心灵上的沟通。板桥遍寻西泠未果,只好写信给朋友杭世俊,向他请教:

    燮到杭州,遍询苏小墓所,皆云西泠桥畔是其埋玉处也。然禾郡至今有苏小坟,未知孰是。窃意苏小或葬钱塘,未必即在湖畔。博物君子,必有灼见。虽间巷琐事,大雅所不屑道,在名士风流,未尝不深考也。希指示,幸甚。堇浦词兄,弟燮状。

    杭世俊为杭州人,乾隆时举博学鸿词科,学识渊博,长于史学。板桥就苏小小墓之事请教于他,不无道理。同历史上的名士一样,对苏小小这般仰慕,也算是一种“名士风流”。

    此次浙江之行,板桥还寻访了他在范县时的同僚杨典史。当年杨典史因病归杭州,板桥来访时,他已不在人间。杨的儿子是位有名的算命先生,特意为板桥卜了一卦。板桥在《致墨弟书》家书中特意谈到这件事:

    一到杭州即访杨四衙,其子一贫彻骨。嗟乎!兴化人笑我不会寻钱,岂知我之所以养身养财者,固自有道乎?杨四衙儿子命理甚精,比俗流欲高数等,谓我这五年是晦气,乃知孟周之言亦不灵也。我六十五岁方大行运,与前不同,当为内京官,掌生杀。湖州太守命学尤精,谓我六十五后生子,扬名发财。其命章带与你看。若果如此,吾弟可无忧窘隘矣。个个算命人皆如此说,而杨、李二公谈得最为亲切有理,咬牙顿口不差。可与太太、两嫂子并大女、二女说也。兄燮又与墨弟。

    杨生为板桥算了一个让他很高兴的命,六十五岁耐行大运,掌生杀,这很符合他做“爽鸠氏之官”的夙愿;湖州太守说他六十五岁后得子,这更让他兴奋,看来板桥这次浙江之行是心情颇好。

    然而,六十五岁,谁又知道会怎么样呢?还有两年时间。

    这次浙江之行,板桥经杭州又到了湖州,最后来到绍兴,谒大禹陵,观兰亭,上吼山,最后瞻仰青藤书屋。

    青藤书屋在绍兴城中心,书屋故主是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徐渭(1521—1593)。郑板桥对徐青藤的一生遭遇十分同情,对其书画艺术倍加崇拜。他画竹艺术许多地方也师法徐青藤。不仅如此,板桥还刻有一枚印章:“青藤门下牛马走”,后来因种种原因,被人误传为“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以至徐青藤的同乡童二树在诗中说:“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到门墙。”这种误传姑且不论,只是板桥甘为青藤门下牛马走的服善精神就足以令人佩服。

    此次板桥来绍兴青藤书屋,自然怀有一种景仰之情。青藤故屋依旧,徐渭后人仍住在这里。院中有石砌小池一方,池中方形石柱上刻着徐渭亲手书写的“砥柱中流”四字。南墙花坛里有青藤一株,缠绕爬上屋顶。书屋正中,悬有徐渭摹像,摹像上横匾一块,书“青藤书屋”四字,为晚明人物画家陈老莲的手笔。在“青藤书屋”,板桥对徐渭的草书尤为欣赏,观后作《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一卷》:

    墨渖余香剩,扫长笺狂花扑水,破云堆岭。云尽花空无一物,荡荡银河泻影,又略点莫张鬼井。未敢披图容易玩,拨烟霞直上嵩华顶,与帝座,呼相近。半生未挂朝衫领,狠秋风青衿剥去,秃头光颈。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并无复自家门径。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进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

    板桥曾在题画中说徐渭“才横而笔豪”,从这首词中,可见青藤草书确实“笔豪”。徐渭死于1593年,一百年后的1693年郑板桥出生,这也许是一种巧合,但明清两代、时隔百年的两位文化怪杰,其心其艺倒是很相通的。

    大约在这年秋天,板桥从浙江回到了扬州。

    回到扬州的板桥再次见到了两淮盐运使卢见曾。

    卢见曾,字抱孙,号雅雨山人,山东德州人,康熙五十年(1711)进士。他是一位小个子,人们戏称他为“矮卢”,善作诗文,为人爽直,乾隆二年(1737),正当板桥出游江西、四川时,他来扬州,担任两淮盐运使。在他任此官职其间,结交了一大批扬州的文人画家,同板桥的关系也甚为融洽,往来唱和颇多。乾隆四年(1739),他被罢官,原因是过于疏狂,遭到上司忌恨。

    扬州的文人和画家难忘这位文昌大吏,在卢雅雨被判三年,远谪塞外时,他们画了一幅《雅雨山人出塞图》,由著名小说家,《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题诗。板桥对卢的遭遇也颇为不平,曾送他七律四首,哀其不幸。卢雅雨离开扬州三年后,板桥也到山东做官去了。卢雅雨被远戍新疆,直到乾隆九年(1744)才免除处分,补为滦州知州,次年升为永平府知府,乾隆十九年(1754)初再到扬州,复任两淮盐运使之职。板桥已经十四年未同卢雅雨见面了,此次老友再度相逢扬州,自然道不尽的甘苦。卢雅雨特赋诗相赠:

    一代清华盛事饶,冶春高宴各分镳。

    风流间歇烟花在,又见诗人郑板桥。

    此时,老朋友李鱓、周榘、马氏兄弟、金兆燕,还有后来的文化巨匠戴震、袁枚、吴敬梓等都在卢雅雨的盐运署席上同板桥吟诗交往。

    板桥大约于这一年在卢雅雨的“沙龙”里认识了袁枚,开始时大概还算投缘,因为两人在诗歌创作上都反对形式主义和拟占主义,主张直接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板桥拍着袁枚的肩说:“天下虽大,人才屈指不过数人。”这一年,郑板桥六十二岁,袁枚三十八岁,板桥自然将袁枚视为晚辈。袁枚赠板桥一首七律,题为《投郑板桥明府》,这在《小仓山房诗集》卷十四中可查到:

    郑虔三绝闻名久,相见邗江意倍欢。

    遇晚共怜双鬓短,才难不觉九州宽。

    虹桥酒影风灯乱,山左官声竹马寒。

    底事误传坡老死,费君老泪竟虚弹。

    诗后注云:“有误传余死者,板桥大恸。”郑板桥赠袁枚的诗为一联,在《郑板桥集·诗钞》的末页可查到,题为《赠袁枚》:

    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

    从这里的情形看,二人没有太大的矛盾,但后来却不一样了,尤其是袁枚制造了一个板桥甘愿当走狗,即板桥用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的说法,大大诬损了板桥的人格,二人的关系也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谜。然而,如果仔细辨证,还是不难看清事情真相的。

    今天,在板桥诗集中查不到《赠袁枚》的全诗,只有一联。但四川省博物馆中却藏有一幅板桥所写的赠袁枚的一首七律,题为《行书奉赠简斋七律》:

    晨星断雁几文人,错落江河湖海滨。

    抹去春秋自花实,逼来霜雪更枯筠。

    女称绝色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

    不买朋珠买明镜,爱他光怪是先秦。

    诗尾署名为:“奉赠简斋老先生,板桥弟郑燮。”

    郑、袁扬州相会十一年(1765)后,郑板桥去世。又过了二十年(1785),袁枚的《小仓山房诗集》问世。据有学者考证:乾隆十九年(1754)的卢雅雨席上,袁枚只有“遇晚”句,为应酬之作,而律诗则是在郑板桥去世后的二十年中袁枚改写的。而板桥赠袁枚也应是对等的“室藏美妇”一联,这联诗对袁枚的好色之举充满了轻蔑与揶揄,看不出有太多的赞美之意。正好《郑板桥集》中也是这一联。如果这种观点成立,四川省博物馆所藏那件板桥之作是否真迹则值得怀疑。还有,袁枚之孙志祖在《随园琐记》卷六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郑板桥先生集中,有赠先大父诗云:“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只此二句,并不成篇,或系楹贴耶。

    连袁志祖也未见到过此诗篇全文,可见这幅作品来历不明。这样,“板桥大恸”的说法自然就靠不住了。

    实际情况是曾有误传金农去世,郑板桥闻知“设位而哭”。后来,此事讹传附会到了性灵派诗坛一代宗师随园老人身上去了,当然袁枚也乐得接受,并且还大加渲染。

    郑板桥去世后二十七年,袁枚《随园诗话》问世。较之诗集,在诗话中,袁枚对“误哭”之事记述得更为详细,他说:

    兴化郑板桥作宰山东,与余从未识面。有误传余死者,板桥大哭,以足踏地。余闻而感焉。后廿年,与余相见于卢雅雨席间。板桥言:“天下虽大,人才屈指不过数人。”余故赠诗云:“闻死误抛千点泪,论才不觉九州宽。”板桥深于时文,工画,诗非所长。佳句云:“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五更马上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奴藏去志神先沮,鹤有饥容羽不修。”皆可诵也。板桥多外宠,常言欲改律文笞臀为笞背。闻者笑之。

    这里,不仅夸张地说“板桥大哭,以足踏地”,借以抬高自己,而且还贬抑板桥的创作,已有些不怀善意了。

    不仅如此,更高潮的是袁枚亲手制造的“走狗”一案。

    《随园诗话》卷六第三十中记载说:

    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

    如果说袁枚杜撰“误哭”之说和“诗非所长”之讥还算是曲笔,那么,这“走狗”一说则有些阴损了。其实,《随园诗话》所记完全是篡改,据清人徐兆丰《风月谈余录》中所收由板桥自辑的《板桥先生印册》里,印文却是“青藤门下牛马走”,为吴于河所刻。徐氏还在书中说:

    又某书谓先生尝自署为“青藤门下走狗”,今按册内乃“牛马走”,可证前说之诬。

    谁都知道,“牛马走”与“走狗”在词义上有很大的不同。“牛马走”语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首句:“太史公,牛马走。”郑板桥此章为自谦之辞,表现了他在艺术上对徐渭的谦恭和敬佩;而“走狗”则是骂人之语,尤其是走狗之后再加上“郑燮”之名,其侮辱贬损之意已近乎歹毒。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袁枚为何这样诬损郑板桥呢?事情的原委大概是这样:郑、袁二人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袁枚“飞来飞去宰相衙”,眼睛总是向上,惯于奉迎达官贵人,还经常借这些人及学者名士之口来标榜吹嘘自己;而板桥则眼睛向下,多关心社会的危机和劳苦大众的痛苦。两人在观念上就不一样。袁枚的做派曾遭到许多人的批评,如舒仲山说他“造言欺人,一何可笑”;洪稚存讥其“通天神狐,醉则露尾”;张尔田则说“袁子才本无行文人,《随园诗话》亦非上品书”;等等。郑板桥对他也很不客气,舒仲山《随园诗话批注》中在批卷十一袁枚吹捧毕秋帆母亲之诗时,曾提到郑板桥骂袁枚之事:

    毕太夫人诗既不佳,事无可说,选之何为?所以郑板桥、赵松雪(应为赵云崧,即赵瓯北)斥子才为“斯文走狗”,作记骂之,不谬也。

    原来是郑板桥生前斥之为“斯文走狗”,袁枚因此而衔恨,才在郑板桥死后施以报复。

    这大概就是板桥。

    板桥这一年在扬州,很有可能还会见过《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有关曹雪芹的这次南行,红学界一直争论不休,有人认为他是为了寻觅“秦淮旧梦”;有人认为是寻访当年织造府里的“旧人”,因为在这之前,曹雪芹的原配夫人病逝,事实上他真的在南京寻到了一位叫芳卿的曹府丫环,如今正沦落在秦淮市井间,她后来成了曹君的续弦夫人,还有人说曹雪芹这次南行是为《红楼梦》的刻印出版寻求经济上的赞助。如今,这位傲骨嶙峋,一向信守“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的西山高士,已没有了往日的气宇轩昂,落魄潦倒的生活已消磨了他的峥嵘意气。《红楼梦》大作完成之后,还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清高和自尊,到江南、到两淮间来做幕宾,寻求帮助。

    乾隆十九年(1754),曹雪芹该是四十九岁左右,他和郑板桥作为同时代的文学艺术大师,且都住过北京与扬州,不可能不相识。他二人不仅在行踪上有相合之处,而且在思想和艺术品位上也有共鸣点。他二人在对石头的兴趣上具有惊人的一致。曹氏写石头,《红楼梦》又题名《石头记》,他是要补那块行将塌下来的天,但又恨无才补天。他也善画石头,在著作之余,“爱将笔墨逞风流”,好友张宜泉在写给他的赠诗中说他“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人吟讴”。曹雪芹曾画有《石图》,他的朋友郭敏有《题芹圃画石》诗: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曹雪芹“生于荣华,终于零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所以他画的《石图》,正是他胸中的“磈礧”,只可惜此画失传,后人难以见其风采。同曹雪芹一样,郑板桥也画石头、咏石头,他也想用石头来擎天。大约是在同曹雪芹扬州会面期间,他画了一幅《柱石图》,整个画面是一块巨石和寥落的小草,石头不是直通天地,而是一面倾斜,画面题诗曰:一卷柱石欲擎天,体自尊崇势自偏。

    他还有一幅《顽石图》,图上题写道:

    顽然一块石,卧此苔阶碧,雨露亦不知,霜雪亦不识。园林几盛衰,花树几更易,但问石先生,先生俱记得?

    两位同时代的大师级人物,同样在石头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但最终既未能补天,也未能擎天。

    这一年的十月二十九日,小说家吴敬梓突然病逝。据说他临终前曾反复朗诵唐人张枯的诗句:“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死后,枕下仅有典当衣服剩下的少许零钱。卢雅雨出资为他入殓,终于了却了他“只合扬州死”的心愿。

    吴敬梓的去世,使扬州文人更重视相互之间的友谊,大家经常相聚,吟诗作画,使生活充满了更多的情趣。

    乾隆二十一年(1756)二月三日,板桥同黄慎、程锦庄、李御、王文治、于文浚、金兆燕、张宾鸿八个人在扬州竹西亭作一桌之会永日欢。所谓一桌之会永日欢,就是八个人正好坐一桌,每人各出一百钱,从早到晚饮酒、赋诗、作画,这是当时文人聚会常用的一个办法。八人中程锦庄和金兆燕是吴敬梓的挚友,吴敬梓死后,由金兆燕将《儒林外史》刊刻行世。这天的永日会进行到中午,济南的朱文震到达。此人诗、词、书、画均通,尤精篆刻,是板桥的学生,板桥的许多印章就出自他手。他这次来扬州是专程探望老师的,于是,八人会改成了九人会。过后为纪念此事,板桥特绘了一幅《九畹兰花图》,“九畹”取自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一“畹”为三十亩。板桥这幅画的画面上是九簇兰花,并题诗一首:

    天上文星与酒星,一时欢聚竹西亭。

    何劳芍药夸金带,自是千秋九畹青。

    乾隆二十二年(1757)三月初三日,转运使卢雅雨主持了盛大的红桥修禊,使江南一带的文雅之士为之轰动。

    红桥在扬州城西北二里,横跨瘦西湖上,建于明崇祯年间,原为木板桥,漆以朱栏,故名红桥。此桥朱栏数丈,直达两岸,映着瘦西湖的清波,远远望去,宛如蓝天上的一抹彩虹,故又名虹桥。乾隆元年(1736)改为石桥。红桥周围都是荷塘,六七月,荷花开放,香闻数里,游人或荡舟中流桥下,或小酌桥西酒家,或敲诗曲阑干畔,让人流连忘返,是瘦西湖风景中最好的一处。

    卢雅雨主持的这次红桥修禊,恰逢乾隆二十二年(1757)的第二次南巡之前,扬州盐商们竞相出资修筑亭台楼阁,迎候圣驾,郑板桥为此还为红桥北的月观写了抱柱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在这样的环境和形势下的红桥修禊,自然会有一番盛大的规模。卢雅雨本人先作七律四首,板桥作《和雅雨山人红桥修禊》,其中第四首云:

    草头初日露花明,已有游船歌板声。

    词客关河千里至,使君风度百年清。

    青山骏马旌旗队,翠袖香车绣画城。

    十二红楼都倚醉,夜归疑听景阳更。

    板桥后来又和了四首,共是八首。参加奉和的文人多达七千,和诗汇编成册,有三百余卷,可谓空前绝后。后来的诗人赵云崧凭吊卢雅雨,特意提到这件事说:“红桥修禊客题诗,传是扬州极盛时。”

    板桥在扬州的诗酒书画、往来春风中不觉到了乾隆二十三年(1758)。这一年他已六十六岁,五年前在浙江的算命并没有应验,既未升迁,也未得子,而且这一年他最要好的显贵皇叔允禧病逝,他复出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还好,他的书画名声已越来越大,甚至远播海外,朝鲜国王李英宗特遣宰相李艮来扬州向板桥索画,并送上一尺二寸长、五寸宽、半寸厚的金板玉片一块。求画的多了,有人给点润笔之资,但更多的人得画后只是给予一番赞美。这对一位职业画家、一个靠卖画养家糊口的人来说,很不是滋味。于是,他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举动,借得“拙公和尚”建议,自定了一纸书画《润格》贴出:

    大幅六两

    中幅四两

    小幅二两

    条幅对联一两

    扇子斗方五钱

    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

    板桥郑燮

    板桥这幅《润格》实际上是一个宣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任谁也别白来拿画,若要求画,对不起,先按价目拿银子来。

    按世俗所见,按价作画,是画匠所为,文人画公开张贴“润格”,却是前无古人。在板桥之前,像沈周、唐寅等也曾卖过画,但那也是半公开半私下,并有画商做中介,即有一个经济人。以文人身份公开卖画,且贴出价格表,这在社会看来是大为不雅。但板桥不管这些,他要表现一个真我,这大约正是他被视为“怪”的一个方面。另外,板桥将书画既作为艺术品又作为商品,这无疑是一大进步,这说明在当时,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已有了相当的发展,人们的商品意识正开始抬头,这对艺术和经济的发展无疑有着促进作用。

    乾隆二十五年(1760),六十八岁的郑板桥与老同学王国栋同游了南通州,主要拜会老友丁有煜和看望李方膺的后人。

    丁有煜(1682—1764),字丽中,号双薇园主人。少年时学时文制艺,随后又毅然摒弃,转而致力于诗、古文辞、水墨画、书法、篆刻,尤其篆刻方面,颇有造诣。他画竹离不开“个”字,所以又自号“个堂”、“个道人”。他长郑板桥十二岁,与李鱓、李方膺、王国栋、顾于观是终生密友。

    板桥在南通期间住在丁氏的双薇园。他素爱丁有煜的书画,于是就做了一件淘气的事。丁氏有四幅梅花图,是他平生最用力和最喜欢的珍品。平常这四幅画深藏室内,轻易不示人。板桥深爱这四幅画,要而不得,就寻了一个机会给偷了去。丁有煜发现自己珍爱的梅花图不见了,心中早已明白,必是板桥偷去无疑,怎么办,老先生摇头之余,只是笑笑而已,也不责怪板桥。板桥偷了丁氏的梅花图,心中老大不忍,就画了几幅画送给有煜,但又觉得自己的画比不上有煜的梅花,总觉欠了他许多。思想之余,他记起有煜特喜欢高凤翰的笔墨,如凤翰健在,求他画几幅送给有煜并不是什么难事。只可惜凤翰已经作古,这事太难了。没有办法,板桥只好派人专程到兴化老家,往返千里取来了高凤翰当年送给他的《香流幽谷图》轴,转送给丁有煜,并在画上加了一大段题跋:

    燮自兴化来通州谒个老人,即窃取其墨梅四幅,皆藏弃不轻出者,老人笑而不责也。老人最重西园高先生笔墨,无以慰其意,遂令奴子往返千里,取高公赭墨菊花以献。至燮自呈所作诗字画,各有数种,直是王恺珊瑚,不足当季伦铁如意一击也。板桥弟燮。

    板桥题跋上已说明,尽管他将高凤翰的《香流幽谷图》轴送给了丁有煜,但那同他的四幅梅花图比起来,就如同西晋王恺那高二尺的珊瑚树一样,不堪石崇的铁如意一击。板桥用此比喻,是说他总在欠丁有煜的情。后来,他又将自己一方珍贵的石砚送给了丁有煜。这方砚看上去色青质细,镌有苍松一株,还有两只麋鹿徘徊于小草之间,古朴可爱。砚背刻有板桥手书铭文:

    南唐宝石,为我良田。缜密以栗,清润而坚。麋丸起雾,麦光浮烟。万言日试,倚马待焉。降尔遐福,受禄于天。如山之寿,於万斯年。板桥郑燮志。砚侧述有丁有煜的铭辞:茂如松,福禄无不宜。惟质清而且腴。信一丸之堪宝。双薇园主人记。

    砚铭是一种综合性的工艺,板桥在这方面也很精通。清人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中说:“铭之为体,于诗词外另具笔墨。冬心先生以古胜,板桥居士以峭胜,频罗老人以趣胜,各臻其妙。”这说明板桥在清代砚铭艺术方面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但今天却很少见到板桥的砚铭了。

    板桥偷了丁有煜的梅花图,似乎有所体悟,也画了一幅竹梅图,这在他的绘画作品中是极为罕见的。这幅画的画面上有梅花一簇,墨竹一竿,并题七言诗一首:

    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

    今日画梅亦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

    板桥画梅只此一件,因此格外受世人惦记。

    乾隆二十五年(1760)夏,板桥回到了兴化。李鱓特在浮沤馆旁帮他筑了一个园,林式别墅,名“拥绿园”。园中有翠竹、兰花、石笋等。拥绿园完工时间不长,李鱓病逝,享年七十五岁。

    “八怪”中的诸友大都先板桥而去了,孤寂中他只有以作画为乐趣。乾隆二十七年(1762),板桥已经七十岁了。这年夏天,他在一幅《墨竹图》轴上题识云:

    茅屋一间,新篁数千,雪白纸窗,微侵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家僮扫地,侍女焚香,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画上,绝可怜爱。何必十二金钗,梨园百辈,须置身于清风静响中也。

    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能有一种这样的心境,也算是看明白了世界和人生。

    这一年的十月,他在扬州度过了七十岁的生日。生日过后,他又回到了兴化。似乎该安排一下身后事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早年亡故,堂弟郑墨也未有生子。经合族计议,只好将板桥的五服堂兄弟郑炜的儿子郑田过继给板桥。正式行过继礼时,板桥已经七十二岁了,郑田十岁,嗣父子相差了六十二岁。

    乾隆三十年(1765),板桥已是七十三岁的老人,还不时地奔走于兴化与扬州之间。他看上去越发清瘦了,瘦得有些嶙峋。头戴风帽,穿一身青布小袍,在那布满菊花样皱纹的倒三角形的脸庞上,幼年时留下的麻点已和老年斑混在了一起。两只大眼鼓鼓地瞪着,眼神倒是还好,似乎整个世界,人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的两只眼睛中包含着。他不停地挥笔,这一年的创作远远超过以前那些年。他在这一年冬天画的一幅兰竹图上写道:

    兰不成兰,蕙不成蕙。

    板桥老矣,七十三岁。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为艺术而奋斗。竹子开花,乾隆三十年十二月十二日癸丑未时,公元1766年1月22日13时,郑板桥在拥绿园的幽兰、翠竹、苍石之中拥绿而去。

    一个中国历史上拥有十足的灵性和个性的文化怪杰,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留给后人的,是由衷的赞叹和无尽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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