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作为清学殿军俞樾、孙诒让的高徒,对清儒治学的得失有远比胡适切身的体会。所谓“经师六法”,便非未深入堂奥者所能道出:
审名实,一也;重左证,二也;戒妄牵,三也;守凡例,四也;断情感,五也;汰华辞,六也。六者不具,而能成经师者,天下无有。
紧接着的品评当世经师,以“研精故训而不支,博考事实而不乱,文理密察,发前修所未见,每下一义,泰山不移”的俞、孙二师为第一等。胡适大概以为举出章氏如此推崇的俞、孙二位,将使对方无法反驳;没想到连俞、孙也被斥为“暂为初步而已耳”。并非为了论战故意“危言耸听”,这里牵涉到章太炎的学术理想以及对清学的整体评价。在评骘俞、孙诸经师的同时,章氏还著文介绍颜元、戴震等大儒。也就是说,在章太炎心目中,即便是俞、孙等一流经师,也非治学至境。
区分九流之儒与经师之儒,乃章氏理解中国学术史的特殊视角。章太炎对经师与儒者的分疏与抑扬,随着时势的推移颇多变迁。这里只能略述其对清学以及戴震的评价,因这一话题与胡适的治学关系密切。
章太炎文章中牵涉清代学者甚多,其间不少根于道德判断,与其提倡“民族大义”相呼应,褒贬时难免有所偏颇(如对黄宗羲的前尊后抑,对龚自珍、魏源的全盘否定)。不过在整体判断上,章氏的立场大致一贯。最能代表章太炎对清学的看法的,当属前期的《清儒》和后期的《汉学论》。前者的讥今文经学和后者的骂疑古史学,颇有借题发挥的意味,但又都与其学术立场相通,无碍其基本立论。初见于1904年《訄书》重印本的《清儒》,有一段综述清代文化的断语,为后世不少学人所引申发挥:
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多忌,故歌诗文史楛;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三者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远甚)。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
具体到清儒治学,除今文经学外,大致的特点是“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长于求是”。就经师述学而言,清儒成绩卓著,如日中天。去世前一年发表《汉学论》,章氏仍持此说:
清时之言汉学,明故训,甄度制,使三礼辨秩,群经文曲得大通,为功固不细。
可这些赞美之辞,都是在排除经世与言理的可能性之后做出的。章氏理解清代读书人处境的艰难,绝不同意魏源对戴震等人“争治汉学”的攻击。但这不等于章太炎对清儒治学的路径与方法完全认同。
东京讲学时,章太炎把《清儒》一文中没有正面表达的“潜台词”,明白无误地披露出来:“到底清朝的学说,也算十分发达了。只为没有讲得哲理,所以还算一方偏胜。”随着对魏晋玄学领悟的日益深入,章氏一改晋人治经“附会凿空”的旧说,在《汉学论》中强调:
文有古今,而学无汉晋,清世经说所以未大就者,以牵于汉学之名,蔑魏晋使不得齿列。
章氏之推崇魏晋经学,其中包含门户之见。如称其抛弃今文经学的穿凿附会,故“无所牵也”;“渐知尊信古文”,故“虽精到不及汉儒,论其大体,实后胜于前”。但有一点很重要,章太炎注意到魏晋学者不再独尊儒术,而是广采众说,自立新义,旁理诸子,探研佛典,多“覃思自得”;故“真以哲学著见者,当自魏氏始”。此等好老庄善清谈、甚至“往往与佛经相参”的玄言之士,虽不适合于治经,却长于治子,如郭象的《庄子注》和张湛的《列子注》,都能发挥哲理。
清人不懂魏晋玄学的价值,一味追随贾逵、马融,殊不知贾、马能说经“不能理诸子”,更不能言“玄理”。清儒也有读佛典说诸子的,可不及玄理,终难大成。章太炎自称中岁以后宗师法相,兼事魏晋玄文,方才明白清学的这一致命弱点:
尝意百年以往,诸公多谓经史而外,非有学问。其于诸子佛典,独有采其雅驯,摭其逸事,于名理则深惎焉。平时浏览,宁窥短书杂事,不窥魏晋玄言也。其文如是,亦应于学术耳。
若是经师治学,只讲音韵训诂名物制度,如此读书倒也无大碍;可一旦由“多陈事实”的“经”转为“多明义理”的“子”,清儒之“不尚空谈”便成为明显的缺陷。1909年章太炎致信《国粹学报》,解释其东京讲学为何选择音韵与诸子:
盖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龠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其堂奥也。
章氏意识到以“求真理”而不是“释名物”的态度来治诸子,“非汉学专门之业”,与当世学人大异,不免有知音难遇的感叹:“使魏晋诸贤尚在,可与对谈。”
胡适其实也注意到章太炎治诸子学的革命意义,不过囿于学术兴趣,多从“贯通”与“系统”着眼,而不大涉及章氏最有心得的“玄言”与“哲理”。对章太炎超越清儒窠臼、不再“以治经的方法治子”的学术思路,胡适不大了然;但对与此相关的表彰戴震,胡适则心悦诚服,且“萧规曹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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