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开车回家的路上，田迹墨心里很乱。一边是老婆，一边是初恋；一边是夫妻共享温情的平安夜，一边是重燃浪漫的生日宴。无论选择哪一边，都一定会伤害另一边；越是两边都不忍心伤害，越是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繁乱。他很清楚，一切都源于自己的不够坦荡和勇敢。

    路过超市，田迹墨忽然想起了什么，进去买了一大堆柠檬、山楂、酸梨之类的水果和小食品，又随手捡了几个橘子。他问老板：“这橘子酸吗？”

    老板一愣：“可甜了！新进的，您就吃好吧！”

    “不是，我就要酸的。我媳妇怀孕了，最近就想吃酸的，那劲头好像就是一瓶陈醋都喝得进去！”

    “哦……那你买就对了，这时节，橘子都挺酸的。买吧，您媳妇就吃好吧！看不出来啊，年轻人，对媳妇还挺体贴的！”

    田迹墨拎着一大兜东西上了车。扪心自问，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对张丹妃的体贴，还是对自己精神出轨的愧疚——潜意识里，他难道真的没有期待跟桂琳发生点什么吗？

    刚一进家门，张丹妃就一头扑进了他怀里：“老公，对不起……”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我上网找工作，结果……”

    听张丹妃说完，田迹墨来不及换鞋就冲进了卧室，上网检查了一番之后告诉张丹妃：“咳，我以为怎么了呢。别怕，这就是个网络诈骗陷阱，他充分利用了你们这些人想不劳而获的心理，做了一个假网站，然后伪装成卖家……跟你说你也不懂，反正老公能搞定就是了！”

    “可是，钱已经转过去了呀？”

    “没事，老公再想办法给你转回来不就好了。”田迹墨想，回头自己往上面打点钱就是了。

    “哦，吓死我了，白白哭了一场。”见是虚惊一场，张丹妃喜形于色，“我以为一万多块钱打水漂了呢。”

    张丹妃说完转身翻看田迹墨拎回来的大兜子：“太好了，我刚要出去买呢，但怕冷，地又滑，懒得动。老公，你太好了！”张丹妃高兴地喊道。

    “多少？一万多？！你，你胆子还真大！”田迹墨霎时变了脸色，他以为也就三百五百的事。

    “你不是说没事吗？”

    田迹墨差点当场发作，但想了想又镇定了下来：“哦，是，没事。你把银行卡给我，我处理一下，钱就能回来了。”

    张丹妃把包好的橘子塞进田迹墨的嘴里：“嗯。好。”

    “就……就是这事？”超市老板没骗人，田迹墨酸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啊！就这事呀——唔，还有就是……今天，今天可是平安夜呀。你就不想陪我一起？那边活动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不清楚，让桂琳顶着呢。这样吧，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田迹墨一边拨号码一边拿出根烟，“你怀孕了，我去阳台抽。”

    桂琳没有接听。“怎么不接电话呢？”田迹墨掐了烟头，回到卧室，顺手把手机扔到了床上。张丹妃正在衣柜里东翻西找。

    “你干吗？”

    “换衣服啊。对了，你吃饭了没有？以为你不回来吃，我刚才饿得不行，就先吃了。要不然，我先陪你吃饭吧？”

    “我……我吃过了。”

    “那……你陪我逛街去！”

    “到处都是人。你挺着个大肚子，再把咱们儿子挤着怎么办？别去了。”

    “看电影！电影院里总没人挤了吧……”

    “都说了到处都是人，电影院也……”

    手机响了。张丹妃从床上拿起来，看了一眼递给了田迹墨。——是桂琳。

    田迹墨接过手机，假装很随意地一边踱着步往大厅走，一边说话，可是张丹妃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他，他只好把听筒用力地按在耳朵上。可是于事无补，这么近的距离，桂琳那么大的声音，张丹妃还是全听见了。

    放下电话。田迹墨和张丹妃半天没说话。张丹妃背对着田迹墨，把翻找出来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回衣柜，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服上：“你去找她吧。”

    “老婆，她……她喝多了……我……那个王老板是个粗人……”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快去吧。”

    9

    田迹墨下楼的脚步很轻快，但心里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有好几次，他想转身回家，但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张丹妃。这次的出走，与其说是赶去解救桂琳，更不如说是他无处可逃的逃离。

    上了车，他给桂琳打了个电话，响了很多声之后，那边终于接了。

    “田兄弟吧？我是王怀刚啊！哎呀妈呀，你可赶快来吧，我可受不了了！”

    “什么受不了了？桂琳和你在一起吗？”

    “在呢，她喝多了，胡言乱语的……”

    “在哪儿？她在哪儿？你们在哪儿？”

    “在你公司啊！”

    田迹墨飞速赶往“亲爱的”。听到开门声，王怀刚急匆匆地走下来：“你可算来了，兄弟呀，你可把我坑苦了你！”

    田迹墨没理会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跑。王怀刚在屁股后面紧跟着：“她把我当成你了，跟我这一顿说呀。又是什么田迹墨，你该死；又是什么田迹墨，你没有良心；又是什么迹墨迹墨，我想你……一会儿清醒了一看不是你，这家伙对我连踢带踹的，说要报警，说我耍流氓，我可啥都没干啊！这整的啥事，她成天想你还跟我相的哪门子亲啊！哎，不对呀，我听说，你结婚了呀？兄弟，我可跟你说，你这么干可不对啊……”

    王怀刚没说谎，田迹墨走进桂琳房间的时候，她还在大呼小叫地喊着他的名字。

    王怀刚朝床上一指：“你看，没骗你吧。那啥，也没我啥事了，我走了！”王怀刚刚转身要走，又转回桂琳身边，把盖在她身上的貂皮大衣拿起来穿上，然后对田迹墨说，“盖你的吧，这回！”说完转身走了。

    田迹墨连忙脱了自己的皮夹克给桂琳盖上去。

    “迹墨，迹墨……是你吗？”桂琳呻吟着睁开眼，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我好难受……”

    “我在呢，我在呢！”田迹墨伸出手去握住桂琳的手。

    “你好狠心，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没有，琳琳，我没有啊。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有一段时间总能梦到你，梦到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可是，总看不清楚你的脸……你总是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去给你倒杯水。”田迹墨想要起身，却被桂琳用力地拉住了，指甲都深深地陷入了田迹墨的胳膊。

    “别走，别走。你让我好好看看你，你变了没有？还是不是我的那个田迹墨？”

    田迹墨百感交集地看着桂琳。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睛里满是泪水。

    “你别走，别丢下我。过去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没有，不怪你。都过去了。”

    “你不是我的了……再也不是了……”桂琳趴在田迹墨怀里失声痛哭，“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跟我在一起？会不会？”

    “会的。我一定会的，琳琳！”

    桂琳笑了：“那我就再也不和你争吵，再也不故意气你，再也不离开你。让你甩也甩不掉，骂也骂不走……迹墨，我冷，抱着我好吗？抱紧我……我不想再失去你……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琳琳，我也爱你，我也一直爱着你啊！”田迹墨在心中喊着，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今天我过生日，三十岁啦！三十岁的老女人啦。”

    “你不老，你永远是倾国倾城的桂琳。”

    “你说谎！”

    “没有，真的！”

    “你就是说谎。过去我每次过生日，你都会吻我的，今天你没吻！你说谎！你嫌弃我变丑了，变老了，没人要了……”

    “不，不！”

    “那你吻我，吻我！迹墨……”桂琳仰着头，把嘴唇凑过来，闭着眼睛等待着。

    田迹墨心里那个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初见的那个春天，回到了他们约会的高山顶上。他们一起看日出，一起唱着歌迎接晨曦，一起在朝阳的万丈光芒下欢呼、拥吻……

    他俯下身，紧紧地拥抱着桂琳，轻轻地吻上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唇。刚一触碰，他的热血就好像燃烧的烈焰一样滚烫，激情犹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桂琳激烈地回应着他，两个身体疯狂地纠缠到了一起，被褥、衣物都被蹬到了地上……

    突然，田迹墨从床上爬了起来，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腮上立刻有了五指的印记。他跑进卫生间，把头放到水龙头下猛烈地冲洗，蓦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啊——”

    田迹墨满头是水地跑回来，大声地喊着桂琳的名字，用力地摇动着桂琳的身体。“琳琳，你睁开眼，看着我，看着我！”桂琳缓缓睁开眼睛。

    “听我说，你在听我说吗？看着我，听我说。”

    “不要说了，我懂。你醒了，我也该醒了。”

    “对不起。”

    “该道歉的是我。你走吧。我要睡会儿。”

    走出大门的时候，田迹墨泪如雨下。烈烈北风撕扯着他还袒露着的胸膛，疼痛如刀子一般刺进那颗小男人的心脏。

    他身后的房子里躺着的，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爱人，是他一生都永远无法抹去的牵挂。他曾无数次地幻想昨日重现，时光倒流。如今，当命运给了他一次满足奢望的机会，在防线即将被彻底摧毁的那一刹那，他却又一次选择了逃离。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足够君子，也不是不够渴望，只是不想亲手毁掉曾经的完美，不想破坏那段只属于两个纯真少年的青春记忆。在他的内心深处，桂琳不只是他的初恋，他的爱人，桂琳早已升华为一个图腾，一个象征着爱情的信仰。失去了信仰，田迹墨将万劫不复，堕入地狱。是的，逃，只因爱。

    10

    天色将明未明，远处一声响亮的鸡啼。桂琳收拾好行囊，在田迹墨的办公桌上留了一封信。

    桂琳走出“亲爱的”大门，天空飘起了雪。她伫立门前，留恋地凝望着公司的牌匾。许久许久，直到站成了一座纯白的雕塑。

    她走了。雪地里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足印，孤独地延向远方。她再也没有回头。

    迹墨：

    既然你不肯写给我，那么就让我写给你吧——这最后的情书。当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离开你，离开这座让我眷恋的城市。都说爱上一座城，是因为爱着这座城里的某个人；而我，却因为同样的原因离开了一座城。

    没错，我们必须承认，似水流年里，那些青春岁月早已远去，曾经年少的风花雪月已是过往，再多的追忆也只能平添愁绪。

    我要感谢你，在那个有梦的年代给了我全部的美好记忆，让我把最真、最纯的情感永远留在最初的季节。我会将散落在心间的树叶风干成书签，放在故事的最后一页。

    也谢谢你昨晚表现出的理智，虽然那一刻有着无法遮掩的尴尬，但却让彼此清醒地感觉到现实的存在。是的，纵使有再多的无奈，我们也必须要真实地生活、理智地生活，甚至要隐忍地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让美好在记忆里永恒。

    迹墨，坦白地说，我这次的出现是有私欲的，对于这样的邂逅，说不期待发生什么只是自欺欺人。我也能明白你对我的感觉，你的挣扎，你的游离，你的逃避，你的纠结。作为一个曾经深爱过的恋人，我想对你说，你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身为一个男人，没有什么事比让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过得幸福更重要了。

    所以，我也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迹墨，我是了解你的，你想要的爱不但要纯粹、无私，更不能违背道德。而我，亦然。我懂。祝福你。也祝福你的他们。

    我爱，所以我在。

    我走，因为我爱。

    你永远的 琳琳

    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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