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舞会-三个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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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啦,啊?我的白大记者,又塞来一大堆乌七八糟、令人作呕的稿件,我是垃圾筒、是下水道吗?嘁,真是怕啥来啥。……你看看,看看,一篇新闻稿,居然写成了社论。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啦,啊?白梅小姐,你是《申报》‘要闻版’的记者,不是‘政论版’的政治分析师,更不是时事评论员。嘁,身份都没搞清。你的前任为什么卷铺盖卷儿滚蛋啦,就因为给日本人用了个形容词。噢买尬(Oh My God),上海滩现在是谁的天下,啊?拎勿清!眼睛是不是长裤裆里了?我再强调一次,你不是普通记者,更不是刚断奶的小赤佬,你是要闻部主任!主任,你懂吗?你要是不打算《申报》明天一早关门大吉,这些稿子统统给我扔进黄浦江里去!……报社靠什么撑着?啊?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啦,什么社会良知,什么媒体责任,什么清风正气,统统给我打发到魔鬼那儿去!……我们的米饭班主是谁?啊?衣食父母是谁?啊?是前清遗老,是军阀旧僚,是知识分子,银行白领,当然还有那些长着乌鸡眼的暴发户。他们最想要什么?最感兴趣什么?他们搓着麻将,剔着牙花谈论的是什么?是小布尔乔亚的风花雪月,是霞飞路上的豪门恩怨,是十里洋场的声色犬马,是正在走红的电影明星的风流逸事,懂吗?我的大主任密斯白小姐。……你看看,看看,这些血疵呼啦的照片,流民满地的场景,噢买尬,有完没完?当然你会说这就是上海滩的现实。是不是现实?啊?当然是!但偏偏有人不要现实,只要梦境。这些文章只配拿去包咸鱼或干脆给哈巴狗擦屁股。……密斯白呀密斯白,我们报社开在法租界,租界是个什么东西?啊?是冒险家的乐园,是角斗士的竞技场,是青春美女的选美会。我们靠什么在租界里混?啊?租界的哲学就是一夜暴富,醇酒美人,笑贫不笑娼!租界摒弃悲剧,鄙夷正剧,只信奉喜剧,只歌颂金光灿烂的人生,只唱花团锦簇大团圆。……你,堂堂一个‘要闻部’主任,还不懂新闻的秘诀,除了耸人听闻和荒诞离奇,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称得上是新闻的东西吗?狗屁!真正的新闻都是‘制造’出来的!制造,你懂吗?这是谁说的?欧内斯特·海明威。而你是干嘛吃的,你就是调味师和包装匠。不断地往里面掺佐料,掺,掺,掺,把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普通事件包装得香艳刺激,光怪陆离,这就是你存在的价值,懂了吗?就像上次私家侦探何许人的那份稿件就很好,题目叫什么来着……“菜鸟探长走马上任”?对,以后何许人的稿件不用审,直接登。版面不够?上连续剧。你会说‘稿子是花钱买的’,买的怕什么,架不住读者爱看啊,发行量上去了,再贵也值。你会说那是胡编乱造,炒作话题,可这正好满足了公众爱好似是而非、喜欢猎奇的心理胃口。你还会说何许人外号‘吹破天’,是‘顶级牛皮大王’,可上海滩谁不在吹,啊?现在这世道不吹你就活不下去了嘛。我们报社的法宝就是‘吹’,文明词儿叫‘炒作话题’,话题,你懂吗?专业术语就是‘新闻要有话题性和可延展性’。这就是我的逻辑,今天免费送给你。不用谢!如果你的观点平淡无奇,即使立论再正确,事实再清楚,也根本没人要看。一个花花绿绿的大上海没有怪事发生,这好玩吗?不好玩。人们在等什么,啊?感兴趣什么,啊?立论要新鲜、刺激、出格,矛盾不断,故事有趣,人物充满神秘性和传奇色彩,这样的报道才能抓人眼球,吊足胃口,口碑哄传,公众才会一期一期追着看,我们才能一顿一顿接着吃。你懂吗?我的大主任密斯白小姐……”

    报社主编兼社长的一顿长篇训斥,一顿吐沫星子炸弹,把白梅“炸”得七荤八素,一个头八个大。她哭丧着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是个单间,约有三十平米大,朝南的一面有两扇窗户,可以从那里俯瞰远处静静流过的苏州河。另一面的窗户里飘来各种市声以及隆冬的寒气。办公室有两张办公桌,有六个灰色的铁皮橱柜差不多占满了整个西面墙,里面堆满了报纸合订本。两扇窗户中间是一个书架,塞满了各种文件、图片集和年鉴。

    最里面有个小间,是个仓库兼临时卧室,有一张行军床和一些被褥之类的东西。这是她晚上加班时用的。小间里还有一个小型洗手池,白梅洗了洗手和脸,擦干后,望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里面的那张脸一脸无奈地回望着自己。

    镜子里是个美貌的摩登女郎,身穿湖蓝色丝绸棉旗袍,外加一件鹅黄色呢子外套,衬托着柔嫩白皙的肌肤和曲线毕露的身材,更加显得端庄文雅、气质高贵。长而密的睫毛下生着一双丹凤眼,如明亮的珍珠镶嵌在鸭蛋形的脸庞上,一头波浪型卷发自如地舒展在肩头,是个典型的知识女性。在她身上,固执着一种罕见的佻衅与放达,从她凝视的眼神,鲜艳的红唇和伶俐干练的举止中倔长出来。

    白梅最引以为豪的是那双眼角微翘的丹凤眼,可现在,那眼里却注满了迷惘、委曲和悲伤。有人说,有信仰的人眼睛是雪亮的,有闪烁如火焰般的辉光。可现在那亮光熄灭了。都怪那个讨厌鬼、老滑头,那个不讲情面的主编大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让她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她花了一周时间写的3篇稿子,一下子变成了废纸一堆,她恨不得甩手不干了,不伺候了,爱谁谁,她甚至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本来她完全可以不干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的,白梅想。她天生就有文艺细胞,对表演艺术情有独钟。中学时代的梦想是当个电影明星,而她的确在“明星影片公司”的几部电影里跑过龙套,还参加了“联华”演艺培训班。她痴迷那种“一夜成名”的感觉,从籍籍无名到万众瞩目,无须经过长年艰苦的努力和奋斗,只下了一场花瓣雨就什么都有了。她那些开着花的理想一路烂漫到了高中时代,她又突然迷恋上了舞蹈,还在上海第三届青年舞蹈大赛上夺过锦标。可当她进了“上海大学”的时候,她的志向改变了,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从一个只关心个人前途、满脑瓜名利思想的黄毛小丫头,变成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信仰的进步青年,开始关心起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脑瓜儿里装满了“抗争”、“奋斗”、“牺牲”、“革命”这些词汇。从此后,她从贴标语、散传单、传递密信、掩护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开始,逐步走上了革命道路,在残酷、惨烈的地下抗日斗争中锻炼摔打,一步步成熟起来,后来在大学教授林浩然的介绍下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36年10月的时候,本来老林想派她代表上海地下党东区第三支部去延安学习谍报的,后来,形势突然逆转,日本人调集了几十万大军围困了上海,淞沪战争一触即发。组织上改变了初衷,派她留驻在上海法租界,并安排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岗位,让她在《申报》当了一名记者。这个岗位的好处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灵通,行动自由,可以为党收集大量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情报。还可以以公开、合法的身份,接触到美国、法国、英国和日本的政商名流和军界人物,对地下党的抗日斗争起到关键的枢纽作用。

    一开始,她在《申报》可是熬过了一段遭人白眼、受人排挤的日子,好在她凭借坚强的信念和顽强的毅力挺了过来,文字功力也有了量的积累和质的飞跃。可最近一段时间,她不仅遭遇了事业的低谷,更蒙受了情感的重创。她的同胞姐姐白菊莫名其妙地被人杀害了,凶手至今逍遥法外。这个恶耗使她伤心欲绝,悲哭泣血,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坍塌了。她很长时间都不敢看镜子,因为镜子里的那张脸孔,分明就是姐姐活生生的面容啊。可在此刻,那张脸从镜子里对望着她,满面忧伤,一言不发。

    她能不能坚持下去?能不能守住岗位?她不知道。她还太年轻,才25岁,对于革命的事业和历史的重担来说还显得太稚嫩,太浅薄,太无知。她经常会莫名其妙地迷惘、失落和沮丧,如果没有“组织”,没有“任务”和‘使命”这些词儿,没有老林的谆谆教诲和殷殷鼓励,她也许早就崩溃了、摧折了,毁灭了。她知道自己有时候挺爱哭,有感情脆弱的一面,那是早年丧母带来的阴影使然。也有她的生身父亲,那个叫龟井的日本人,为争夺姐姐反复纠缠而留给她精神上无法愈合的创伤。

    就在她咬紧牙关,勉力支撑的时候,偏偏祸不单行,一个月前,他的养父白茂堂因为售出一件古董的事惹翻了一些黑道人物,双方争执中,养父不慎失手,打瞎了闹事方头目的一只眼睛,惹下了天大的祸端,被英租界巡捕房抓了起来,关进了“九曲桥”监狱。

    恶耗如霹雳般再次打懵了她。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这个比亲生父亲还要亲的人,养父白茂堂。为此,她开始了全力的营救。托关系,找门路,疏通渠道,四处打点,但都无济于事,过去的亲朋故交都躲了起来,一块钱都没处去借。走投无路之下,她甚至想过下海去歌舞厅和咖啡馆混,或者去百乐门当个头牌红舞女,去挣那份羞耻下贱的卖身钱来拯救父亲。这有什么呢?很多人不是都去了吗?她为什么就不能去?她是个倔犟的人,拿准主意的事一定会干到底。可老林不答应。老林说你要像个战士,誓死也要守住阵地。老林说这个特殊“岗位”就是你的阵地,也是组织的生命线,全力保住这条生命线是最高原则。老林还说组织上会想办法拯救她养父出狱。可她知道,组织上最缺的不光是武器、炸药,还有钱。

    似乎所有的门路一瞬间都对她关闭了。她能怎么办?没有钱,意味着养父出狱无望,病苦不堪,无人照顾,也许会老死狱中。她只好忍痛卖掉了父亲的古董店,钱还是不够,她又卖掉了汽车和家里所有的珠宝首饰,但钱还是不够。有多少钱能够呢,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个别人设计好的“无底洞”。她的前路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罅隙,未来只剩下一片茫然、一路血迹和无穷无尽的熬煎。

    但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候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答应出手援救,这个人就是她的表哥马当先。马当先和她年龄一般大,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感情不错。现在马当先在英租界总巡捕房当华人探长,手中还有那么点儿权力。但表哥的态度很明确,从监狱里“捞人”可以,但是,人“捞”出来了,她就得答应嫁给他。可嫁给表哥的可能性压根儿是零。这不光是因为舅舅一家是个“三点水”(汉奸的隐语),仗着英国人的势力欺侮中国人,表哥的探长职位就是花钱从英国领事那里买来的。主要是因为表哥从前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登徒子,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狐朋狗党甚众。当了探长后行迹虽然有所收敛,表面上装得像个秉公执法的正人君子,但风流本性却改不了,仍然是一名身穿警服的花花公子。谁见过满身古龙香水味的警察?但人逢落难之际,落在坏人彀中,眼看就要灭顶,有人愿意伸给你一根救命稻草,你不抓还真的不行。表哥虽然不良于行,品性乖张,但他毕竟门槛精,路子野,黑白通吃,上海滩上官、商、军、政各界全都兜得转,听说连日本人都买他的账,万般无奈之下,她答应了表哥的求婚要求,不得不答应。

    这几天,她就要和表哥商量一个营救父亲出狱的办法,表哥已经信誓旦旦对她承诺过。还有那个私家侦探何许人,他声称有一篇重要的稿件要交给她,她必须尽快见到他,她正急等稿件交差呢。

    下午,她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法租界探长雷鸣远打来的,声称要来调查和核实她姐姐生前的一些情况,她今晚必须见到那个“仰慕”久已的雷探长。

    她匆忙收拾好办公桌上的杂物,离开办公室去吃晚饭。

    白梅的家位于英租界中部的福州路上,福州路与望平街相邻,也是闻名全市的文化街,马路两边开着许多家报馆、书局、出版公司、书店、文具店、教育仪器店、笔庄、墨庄、纸行等等。还有不少古董店。

    拐进一条街道,就是成片的花园洋房,都是西式建筑,呈现一派欧洲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和英国乡村别墅的建筑风貌。

    白梅的家坐落其中,是一座小型花园洋房,楼高两层,前门有一个带喷水池的小花园。门前种着棵高大的玉兰树,后院的墙上爬满了常青滕。

    时间刚好七点整,门铃响了,白梅亲自来应门,因为家中的佣人已经辞退。有两个身穿浅灰色西装的青年男子站在雕花铁门边,白梅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法租界的雷探长。

    “请问先生,您就是雷探长吧?”

    “是的,您是白梅小姐吧?”

    “是的,两位请进。”

    雷鸣远和叶知秋跟着白梅进了客厅。客厅不大,中式风格的装饰显得这里的主人很有文化品味。靠墙有排巨大的红木博古架,但上面已经没有了珍奇和古董。在高大的落地窗之间的墙上,挂着两、三幅名人字画。

    “请坐吧,我去沏茶。”雷鸣远和叶知秋在沙发上落了座,白梅很快端来了茶壶。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双方都在打量着对方。白梅注意到,雷鸣远长着一张四方脸,两条乌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更加深了身上流露出的镇静、沉着和威慑的气质。

    雷鸣远微笑着端详白梅。他心里承认,这张脸和她姐姐相片上的脸一模一样:一样的鸭蛋脸,丹凤眼,波浪卷发,窈窕身材,落落大方的神情。在她那警觉灵敏的目光中,似乎隐含有一丝忧郁和悲伤。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女人将注定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雷探长,其实我们见过的。”白梅眼中有一丝戏谑的神情一闪而过。

    “哦,是吗?”

    “是的,在苏州河公园里的那次,我还给您远远的拍过一张照片呢。”

    “噢,原来是你。你那天好像穿着红色风衣。这么说来,《申报》上的登的那张就是您的杰作喽?”

    “让您见笑了。”

    “哪里,我还要感谢您呢,密斯白,是您让我在大上海一夜成名,不过,不是美名,是臭名。那篇‘菜鸟探长’的文章也是出自您的生花妙笔吗?”

    “对不起,不是我,我跟你又没仇,那是我们从一个叫何许人的私家侦探手中买来的文章。”

    “哦,又是何许人,看来我估计得没错。”

    “怎么,您知道何许人是何许人吗?”

    “岂止是知道,我们还打过交道呢。不怕您见笑,他请我吃了一餐老拳,打歪了我的鼻子,还送了我一双熊猫眼,害得我爬进去应聘,这件事在巡捕房成了一个笑谈。”

    “哦,原来那个竞聘探长的人是你?我听何许人说起过,他对你可是恨之入骨。他还说……还说下次见了你,要请你吃子弹呢。”

    “咳,至于嘛,不就一个破探长嘛,他想要,让给他好啦,不过,得等我把你姐姐的案子破了再说。”

    “没见过你这么大度的人。”

    “好啦,白小姐,言归正传。”雷鸣远正色道:“菊子案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了相当的进展,我手中也掌握了一些关键证据,现在就差最后一关没突破,如果你好好配合,破案应该没有问题。”

    “那太好啦,你尽管问吧,我会做到知无不言的。”白梅用坦诚的目光望着他。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姐妹……感情如何?”雷鸣远盯着白梅的眼睛说。

    有一种辉光立刻在白梅眼中亮了起来,但随即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她幽幽地说:“我和菊子姐姐感情非常非常的好,这就叫血浓于水嘛。虽然我们五六岁时就分开了,但那是命运的安排,我们无力阻拦。中间有十七、八年她是在日本和法国渡过的,但她大学毕业回到上海时,我们又重逢了。再次见面我们姐妹俩好一场抱头痛哭,哭了又笑,笑完又哭,我们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分开了。为了能和姐姐天天住在一起,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在我们报社附近赁屋居住,菊子和我住在一起,两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听说菊子后来搬出去一个人住了,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们再次分开?是不是龟井从中作梗?”

    “噢,那是她在领事署工作半年之后,有一次她说长官派她去天津出差,要离开一周,她就走了,一周后回来她就说想要搬家,理由嘛,她说住地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还说两人住在一起,有些事不太方便。不过,我想不是龟井让她搬的,其实龟井经常来看她,每次见了我,龟井都很客气,还给我带一些日本小吃,送一些时髦的小玩艺儿,总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我,有几次龟井还要给我钱,被我拒绝了。”

    “菊子去天津的日期是五月十八日吗?”

    “噢,我想想,嗯,是的,差不多。后来报纸上造谣说她失踪了,还有的说她跟什么外国军官私奔了,简直一派胡言,因为我最清楚,她连男朋友都没有,谈何私奔。”

    “她真的没有交男朋友吗?请看看这份报纸,上面说她交往了一个叫冯·施特雷的德国海军军官。”雷鸣远递上一份报纸。

    白梅接过报纸,扫了一眼道:“全是谣言,她如果有了男朋友,她会第一个告诉我,可她压根儿就没说过。”

    “她搬出去住在什么地方,你去过她的住地吗?”

    “去过,她住在法租界郑家木桥街28号,离她上班的地方不太远。她上班从公馆马路坐公共汽车十几分钟就能到黄浦滩路的法国领事署。”

    雷鸣远点了点头,思忖半晌,突然抬头道:“她平时和什么人来往比较多?”

    白梅想了想道:“菊子有些内向,不太与人打交道,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要说来往多的人嘛,好像只有她隔壁的一对夫妇,都是白俄犹太人,男的叫安德列夫,是位钢琴家,女的叫索菲拉,是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二人都是上海滩上的风云人物。不过,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哦,好人?”雷鸣远沉吟道,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二人名字。“我想看一看菊子住过的房间,你可以领我去吗?”

    白梅点了下头,刚想说话,突然听见客厅门外响起一个男人声音:“表妹呀,你怎么连院子的门都不关哪,这个习惯可不好。”那男子已经大步跨进门来。

    雷鸣远注意到,这位男子模样英俊,风度潇洒,穿一身英租界警察号衣,领口上别着探长番号,胸前挂着铜哨,腰间别着警棍,眼神中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傲然神色。

    “噢,你有客人?”

    白梅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表哥马当先,英租界总巡捕房探长;这位是法租界探长雷鸣远先生和他的助理叶先生。”

    “您好,马探长。”雷鸣远主动问候了一声,想上前与他握手,但马探长并没有伸手的意思,而是迳直坐到沙发上,脱下雪白的手套往沙发上一扔,脸一扬,倨傲地说:“听说过,听说过,大名鼎鼎的雷大探长嘛,上海滩上的风云人物,法国巡捕房的新科神探嘛。我听说很多报社都抢着登您的破案故事呢。自从您的照片报上一登,乖乖,热闹喽,那可是一夜窜红啊,名气大得连最有名的脱衣舞娘都甘拜下风啦,竟成了贵妇名媛们的精神偶像了呢。怎么样,探长阁下,‘菊子案’破了吗?你可不要给我们这些华人探长丢脸呀。”

    听了这番话,雷鸣远的神情显得有些错愕。

    白梅生气地说:“表哥,你看你,初次见面,说话也不文雅点。”

    雷鸣远大度地笑笑说:“没关系,马探长也是关心你姐姐的案子嘛。”

    马探长阴阳怪气地说:“怕只怕逮不着狐狸惹身骚啊。”

    “马探长,此话怎讲?在下愿闻其详。”

    “大家都在警界混饭吃,事情不是明摆着嘛,连被害人的尸骨都不让你见,这种案子你都敢接?明摆是个陷阱你却要硬往里跳,不是自找倒霉吗?换了是我,早拜拜啦。”

    雷鸣远苦笑一声,低头缄默不语。

    马当先继续说道:“你想啊,人都死了一个多月了,嫌疑人一个没抓着,疑点和假相却一大堆,到现在连个侦破方向都没有,这种案子就叫悬案,死案,臭案,你就是把福尔摩斯搬来,也没法破呀。”

    “那倒不一定,马探长,不怕告诉你,狐狸尾巴我已经抓到了,离破案只有一步之遥了。”

    马探长嘴一撇,鄙夷地说:“哼,差一步,别天真啦,许多破案高手就是倒在差一步的路上。雷探长,你刚回来,还不知道上海滩的水究竟有多深,黑幕有多黑,人心有多险恶。亏你还留学法国呢,你根本不了解法国人,哼,贼奸溜滑,虚伪透顶,没一个好鸟。你跟着法国人混,迟早要倒霉的。你被人涮啦老兄,等着你的就四个字:身败名裂,不信你就走着瞧,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

    “谢谢你的忠告,马探长,我知道这个案子有蹊跷,有陷阱,有圈套,你说得没错,我是硬着头皮往里跳的,因为我不跳就没人敢跳,菊子案就永无出头之日,罪犯就会永远逍遥法外,家属就会冤沉苦海,昭雪无期,社会公义就会永远被人随意践踏!”

    “好一个正人君子啊。”

    一声挖苦从客厅门口传来,大家回头一看,何许人得意洋洋出现在大家面前,仍旧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派头,笑容极富男子汉魅力。

    “再提醒您一次,白大记者,您家大门又不闩,这个习惯可真要命啊。”何许人假模假式地说。

    “哦,何探长,这么巧啊,”白梅笑着起身,指着旁边二位介绍道:“这位是英捕房的马探长,这位是法捕房的雷探长……”

    何许人一伸手打断她,“您不用介绍了,白小姐,这两位都是老相识了。”说着,瞟了一眼雷鸣远。

    雷鸣远认出他就是上次应聘时打过自己的那个“吹破天”。

    马探长和何许人是老相识了,用调侃的语气说道:“何大探长兼何大社长阁下,最近在‘马林斯基’咖啡馆老不照面啦,听说你的‘亚森·罗平’侦探社生意越来越红火啦,上海滩上的破案奇迹有一半是你创下的。还听说你接连破了几个贵妇失窃珠宝大案,发了大财。你这个上海滩‘第一神探’的名头可是越来越响亮喽!”

    何许人掏出镀金烟盒,抽出根烟,用名牌打火机打着火,抽了一大口,翘起下颌向天上喷着烟雾道:“哪里,马探长过奖啦。这年头发大财谈不上,但买两部‘宾利’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案子嘛,还要托你们警方的福,你们不接的,才轮得到我们,前几天几家银行打劫案别人都破不了,都跑来找我,我都懒得接呀。”

    马当先面色一凛道:“错,我们不是不接,而是不敢接,知道为什么吗?”他压低声音道:“那可都是黑龙会的人干的。黑龙会的后台谁都知道是日本宪兵队和占领军司令部,那个老虎屁股谁敢摸啊。”

    何许人故作惊讶道:“是嘛,看来我不接是对的。可这样一来,您的大名就得改改了,不叫马当先,而应该叫‘马当后’,或干脆叫‘马后炮’得啦。”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马二人爆发出一阵开怀的大笑。

    何许人笑到一半,转头瞟着雷鸣远,含讥带讽地说:“可有些人却是一马当先,龙潭虎穴不退缩,死案悬案无所畏,一条死路,硬着头皮也要走到黑呀。”

    白梅有些看不下去了,板起脸道:“何探长,别老跟人家雷探长过不去啦,人家可是脚踏实地,认认真真来查案的,等到有一天,人家真的把案子破了,我看你的老脸往哪儿搁。”

    雷鸣远正色道:“何探长,噢,不,应该叫您何社长,那不是一条死路,更不是死案,您怎么知道就破不了呢?我倒想请教一下,既然您把它当作死案,那您还来竞聘探长干嘛呢?”

    “密斯脱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啊?”何许人斜觑着雷鸣远,心有不甘地说:“你忘了,你的赌注下得筹码太高了,小心别把小命陪进去。我明白告诉你,在你面前摆着三条路,一条阳关道,一条独木桥,一条死胡同,你要走哪一条呢?”

    “谢谢你的忠告。三条路到底走哪一条,我已经想好了,但没有必要告诉你。”雷鸣远也反唇相讥。

    马当先在一旁挪揄道:“许人老兄,别不服气了,我听说你为了个破探长还动了老拳,把人家鼻梁骨差点打断了,至于嘛?这事儿在警界都传为笑谈了,害得雷探长不但得了个‘菜鸟探长’的美名,还得了个‘爬虫探长’的雅号呢。”

    “哼,动老拳,那是他自找!在上海滩,还没有人敢煞我‘双枪龙’的锋头,嘁,跟我竞争,你还差得远!”何许人忿忿不平地说。

    马当先含讥带讽道:“不错,大家承认您是上海滩侦探界的龙头老大,当年保过孙中山,拒绝过蒋介石,也算叱咤过风云,着实火过一阵。可应聘有时候也不是光凭拳头说话,那得有点真本事才行。要不,坐上探长之位的怎么是他而不是你。不是很说明问题吗?说不定啊,哪一天,人家真把菊子案给破了呢?”

    “别做梦了,哼,他要能破,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告诉你们吧,这个案子,嘿嘿,我其实已经破掉了。”何许人说着,二郎腿一翘,得意洋洋地扬起了脸。

    在场几人听了这话全愣住了,都惊讶地盯着何许人。

    “什么,你破掉了?那,凶手是谁?”白梅瞪圆了眼睛,急切地追问。

    “嘿嘿,凶手嘛,不能说,不能说啊,说了会引起地震!”何许人诡秘地一笑,挑起眉毛,用下颌指着雷鸣远说:“他也许知道我指的是谁,但他不敢说,即使他破了案,他也不敢说出真相和真凶,打死他他也不敢说,这就是这案子的奥妙之处,蹊跷之处,或者说高明之处。我早就看出这里面的猫腻儿了,这案子根本就是个‘局’。不信走着瞧好了。”

    马探长接腔道:“是啊,是啊,绝对是个‘局’,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他啦,他不信。这件案子,要我说,破了破不了都只能是四个字的下场:身-败-名-裂。”

    “呸!”白梅听不下去了,揪住马当先的耳朵,不依不饶地说:“马当先,你成心和我过不去是吗?要知道,死的可是我的亲姐姐呀!”

    马当先一看白梅生气了,粉拳正挥在头顶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急忙赔小心道:“哎,表妹,表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你……你别生气啊,我当然希望他破案啦,我不过是给点忠告而已,我坚信雷探长一定能破案。一定能破!嘿嘿嘿嘿。”

    众人看见马当先信誓旦旦讨饶的样子,都在暗地里发笑。

    “哼!”白梅嘟起嘴,彆过头不理他。

    “那好,你们聊着,巡捕房还有事,我先走一步。拜拜。”马当先一脸窘态站起身来,戴起了白手套,拔脚就要往外走。

    何许人也觉得呆下去无趣,也站起身向白梅辞行,“白小姐,我也走了,稿件的事回头再说。”说完他跟在马当先后面匆忙离开了白府客厅。

    出了白府,马、何二人在大门口闲聊了两句匆匆分了手,各自上了一辆黄包车,分头离开。

    黄包车一路跑得飞快,坐在车上,何许人心里犯开了嘀咕。刚才车过弄堂的时候,他斜眼瞟见了电杆旁边的墙壁上画着的三个粉笔符号,那是三个“死信号”:一个三角形,一个圆形,一个五角星形,这是军统地下组织的暗号,意思是让他立刻去见站长江汉清。五角星形是十万火急的意思,三角形代表江站长,圆形代表今晚九点整。他已经有一周时间没跟顶头上司见面了。但他一想起江站长刀子般的目光和堆满横肉的脸,就打心底里直打寒噤。作为军统上海站第三组组长的何许人,近期的两项重要任务一项都没完成,他不敢去见江站长,为了明哲保身,他想还是躲躲为妙。

    江汉清是个老军统,是戴局长一手栽培起来的骨干,算得上是局座亲信,原来在局本部六处当处长,曾负责过美国中情局对军统内、外勤特工人员的培训工作。此次他临危受命,秘密潜回上海,赋有一项特殊使命。但眼下上海的形势相当严峻,国军在“八·一三”淞沪抗战中,付出重大牺牲之后,几乎全军覆没。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实施了“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撤退。国军刚一撤出,原国民政府战前在上海的实际控制地闸北、南市、沪西和浦东四部分组成的华界,就相继沦入了日寇之手。军统上海站已被日寇一举捣毁,原上海站站长陈恭澍叛变当了汉奸,剩下的人员已作鸟兽散。江汉清奉戴笠之命,潜入上海,收拢了潜伏下来的军统上海站特工,再加上戴笠从局本部派出的十几名得力干部,重组了军统上海站。为了安全起见,江汉清将上海站的一切活动从华界转移到了英美租界。

    上海站管辖着三个行动小组,共有四十多名特工,第一组主要成员是外勤,负责继续抓捕和迫害共产党地下组织和情工人员;破坏日军重要的军事设施和军事目标;绑架、暗杀叛变投敌的汉奸和出卖民族利益、祸国殃民的奸商;第二组主要成员是内勤,负责刺探日军的军事、政治、经济等情报,包括日本国内的情况;第三组,就是何许人这个组,这个组的任务有些特殊,就是保护中国历朝历代的历史文化遗产,搜集流散在社会上的文物古董,将民间富豪、大小商人、古董收藏家手中的珍宝古物收归国有。手段包括骗捐、高价收购、劝其捐献、多捐奖励、捐献记功,捐献送匾、用武力强迫交出等等,美其名曰:保护国家文物。这个小组对内的全称是“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抢救国家珍贵文物委员会”,简称“文保会”,江汉清是站长兼会长,何许人是副会长。他们掌握的情况是,日本人在军国主义保护伞下,有一支神秘的特务组织,这个组织正在洗劫中国的地下经济,一方面四处收购大量的黄金、珠宝和珍贵艺术品,另一方面在抢劫中国的文物遗产,造成中国地下财富、文物珍宝的大量流失。这里面的首恶分子是龟井商社社长龟井太郎。

    龟井太郎的组织情况还没有全部调查清楚,这也是何许人不敢去见站长的原因之一。

    何许人知道自己重任在肩,马虎不得。直觉告诉他,他与对手龟井太郎之间,展开的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地下文化抗日运动。他记得戴笠的一次训话,说:日本军国主义者们对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的破坏与劫掠,是一场对中国文化的大屠杀,是对中华民族文化财产掠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目的是妄图抹杀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与灿烂的文明,打掉中国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从而从精神上彻底打垮和征服中国人民。

    作为一个中国人,保护和抢救这些文化遗产是何许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他领导的这个小组非常庞大,有一百多号人,里面有文史专家、鉴定专家、历史学家,画家和书法家。这些人里只有极少数国民党党员,而且全部都不属于军统在编人员,也不是政府的公职人员,都是兼职,所以,江汉清站长把他们当作一个编外组织来对待。他们的活动方式十分隐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代号,有不同的掩护身份:有的在大学里教书,有的在医院里当医生,有的在街头修理自行车,有的在开店做小买卖,总之干什么的都有。平时各干各的营生,但到每周五的晚上九点钟,都按通知到不同的地点碰头或开会,通知的方式就是在全市特定弄堂的墙壁上,用粉笔画上不同的符号。这些符号是一个不断变换的密码系统,也是上级向下级发出指令的方式,只有内部人员才懂得这些符号所代表的意义。当一个组员看到某些符号时,就知道在何时、在何地、去见谁,情况紧急与否,他就要按时前往某地,领受上级的命令和指示,或者对某个文物古董进行鉴定、辨析、分类、登记等工作。

    何许人是这个小组的实际组织者和负责人,行动指令都从他这里发出。为了安全起见,江汉清一般不出面。何许人的公开掩护身份是“亚森·罗平侦探社”的社长,这是他三年前就领受的潜伏任务。其实何许人最早是杜月笙手下“苏浙行动委员会”的一名中队长,他的主要工作是配合国军的正面战场,负责地下肃谍、防奸、后援、搜集情报等工作。何许人本身就是上海人,地面熟,人脉广,文化底子厚,懂日语和俄语,进军统之前还曾在剧团当过喜剧演员,口才又好,脑瓜儿灵光,又受过严格的情报训练,所以,虽然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仍然奋战的地下工作的第一线,一直受到江汉清的重用。这次他出任“文保会”副会长,还是戴局长亲自点的将,可见他的确出类拔萃,不同凡响。

    何许人知道,大上海藏龙卧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各擅胜场。于是乎他给自己编了个好玩的履历,连真名都改了,把戏台上扮演过的角色搬到了生活中间,冒充起了孙中山的双枪保镖,颇有点“拉大旗作虎皮”的味道。他有一个习惯,平时走到哪儿吹到哪儿,满脸的油皮相,一身的江湖气,久而久之,一个假身份被他扮演得出神入化,几可乱真,以至于自己都分不清哪张面孔是真的,哪张面孔是伪装了。再加上为了方便搜集情报,他广布眼线,广交朋友,平时出手阔绰,为人豪爽仗义,江湖中人就给了他个讽刺加调侃的雅号:“吹破天”。有人这样形容他:姓何的说一百句话,有五十句是谎言,四十九句是段子,剩下一句,你要是信了,你就被卖了。

    但私下里大家都承认,姓何的这家伙路数够野,手眼通天,既是黄金荣的门生,又有杜月笙撑腰杆,所以江湖中人无人敢撄其锋锐,还都买他的账。

    名气大了以后,“亚森·罗平”侦探社的生意自然越来越红火。找上门来的都是些贵妇名媛,豪门巨富,一些溜门撬锁、偷猫窃狗的小案子对他来讲都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等到破了几个中型案件之后,如珠宝失窃案、人口走失案,背妇偷情案等等,他便开始在报纸上化名登出文章,连篇累牍地吹捧自己。自作自为加上自吹自擂是他的一大发明,他深谙上海滩走红发迹的秘诀,不外乎一个“吹”字,于是乎什么“中国的福尔摩斯”啦,什么“亚洲的波洛”啦、“侦探界奇才”啦,吹着吹着,何许人真就成了上海滩上最炙手可热的大神探了。

    可大神探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次法租界警务处应聘,他就来了个烧鸡大窝脖,被一个无名小卒给打败了,让公众跌破了眼镜。这一跤可就裁大了,弄得他连上司的面都不敢见了。为什么?因为这打乱了江汉清的战略步骤,江汉清决不会轻饶了他。

    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最近“文保会”接到一个绝密任务,上峰指示他们,要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把一部叫《赵城金藏》的佛经从法租界“法兰西银行”中窃取出来。因为这部《赵城金藏》是稀世国宝,是传世孤本,是佛经中最伟大的一部经典,与《圣经》和《易经》一起并称为世界三大经典,可惜已经失传了七个多世纪。民国政府成立后,国家曾派人多方查找,都没有下落。因此有专家判断这部经书已经毁于战火,永远绝迹了。可事有蹊跷,最近几个月来,这部经书突然在大上海浮出水面,几经转手倒卖,一时谣言四起,口碑哄传,暗流汹涌。国民政府高层惊闻此事,极端重视,认为这样一件稀世之宝,决不能让它落进法国人手里,更不能让它再次失踪。因此这个任务就历史性的落在了何许人的肩上。何许人当然不敢怠慢,首先核实了情报的来源,原来是一位有爱国心的李姓民族资本家主动联络到国民党上海站,汇报了此事,据称:他花巨资从一个收藏家手中买到了这部经书,当日本人占领上海后,为了保护经书,他就把这部经书押款进了“法兰西银行”,但他当即就后悔了,他想要立即赎回,以转赠给国民政府,但遭到了银行的拒绝。银行方面给出的理由是:战争期间,任何抵押物未经到期不得赎回。而且,“文保会”从另一条可靠渠道得到消息,法国卢浮宫博物馆近期派来两名文物专家对这部“佛经”进行过秘密鉴定,可见法国方面对此部经书也是奉若神明,极端重视,鉴定手段也极其诡秘,这也就意味着法国方面可能会在近期采取某种行动,将这部经书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或某种隐蔽的渠道偷运出国。

    消息是从银行方面走漏出去的。一石击起千层浪,流言蜚语满天飞,越传越邪乎,说什么的都有,上海情报圈里也纷纷开出了“盘口”,有许多不明身份的人和组织开出天价要购买这部经书。当然,最骇人听闻的要属这一条,即“法国人要把经书偷运出国”。偷运出国?这还得了?“文保会”领受这个任务之后,江汉清立即做出了部署,派何许人尽快打入法租界警务处,以摸清文物和经书之所在,然后伺机下手,窃取经书。适逢警务处招聘华人探长,何许人大喜过望,认为这次志在必得,所以信心满满地前往应聘。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把那个职位硬生生地从自己手中给抢了去,让他的计划一下子落了空,这让他耿耿于怀,恼火万分,连续好些天都没有从失望和懊恼中缓过神来。但何许人毕竟久经沙场,处变不惊,他可不是吃了一记侧勾拳就倒地不起的怂包软蛋。他在暗中展开了对雷鸣远的还击,做了周密布署,先是采用乌贼战术,在报上连发了几篇文章把姓雷的抹黑搞臭,然后在暗中展开了对“菊子案”的侦破活动。他数年来精心布下的情报网起了关键作用,他还利用“远东情报俱乐部”买到了不少法国人的内幕情报,当他一步步深入案件的核心时,他惊讶地发现,整个案件其实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法国人其实根本不想破案,又是招聘,又是悬赏的,玩的全是障眼法,目的就是为了愚弄公众舆论,掩盖他们自己的罪行。这个结论这让他如梦初醒,法国人太狡猾了。可骗局也不是绝对不好,还就怕不是骗局呢。正因为是骗局,他何许人才有“逆转胜,大翻盘”的机会。上次被那姓雷的小子摆了一道,夺了探长之位,这下终于找到了报仇雪耻的机会。

    何许人从心底里发出阵阵冷笑,那个姓雷的菜鸟探长正一步步按照法国佬编好的剧本一路演下去,等到好戏闭幕时,导演们躲在幕后偷笑,而等待演员的将是一场灭顶之灾。何许人幸灾乐祸地笑了,他提前算计好了每一步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他是只跟在黄雀后面的猫,那个探长之位,必定会落进猫爪之中。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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